下期节目预告:
11月19日即将播出
《诗意的人民公园》
文史研究学者
田晓东
大家都知道,我们天津的市花是月季花,南运河、子牙河沿岸是月季重要产区,天津也素称“月季之乡”。
天津市睦南公园的月季花
1984年根据市民评选结果,天津市园林局、园林学会推荐,市10届人大常委会16次会议批准定为天津市市花。很多朋友可能还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天津还曾经举办过多次市花节------“天津月季花节”,也有令人瞩目的“月季花小姐”。
天津曾经评选“月季花小姐”
不过在将近一百年前,天津也举办过一次市花的评选,当选的主角却不是月季花。早在1928年11月,受当时全国各城市评选市花的影响,天津的《北洋画报》曾经发起过征集天津市花的活动。按照《北洋画报》确定的标准,市花须具备以下条件:一易于培植,二普通易见,三为人喜爱,四符合本地人的性格,五富有意义。1929年1月5日,《北洋画报》刊发《市花答案揭晓》:“以选举芍药者为最多。故本报即假定芍药为天津市市花。”
虽然属于“假定”的市花,为什么芍药会在天津市民眼中有这么大人气呢?除了芍药具备刚才讲的五个条件,“百二十畦芍药园”的流风遗韵,深深地影响了市民的投票。
天津现代著名花卉画家、博物学家、植物学家和地方史学家陆文郁先生在《天津地区植物栽培沿革》中提到芍药时说:“1900年以后,津门李氏曾于城东北王串场建园培植,称‘百二十畦芍药园’,园中所养不下三四十品,各标名称,一时往观者络绎不绝。后竟无继起者。”
不过提醒大家,这位“津门李氏”不是大名鼎鼎的李善人家,而是李子明(1848—1923),名其光,字子明,号百二十畦芍药园主人,天津人。生员,家世业盐致富。李氏以字行,人称李子明。
“百二十畦芍药园”的“畦”什么意思呢?按照《说文》里“田五十亩曰畦”,一百二十畦就是6000亩。用现在的换算标准,比3个水上公园(总面积1900亩)还要大,有点不可思议。不过您先不用感叹,其实 “畦”还有另外一个意思,指园中分成的小区块,但面积不确定。那么,“百二十畦芍药园”究竟多大呢?李子明的老友高凌雯在《李氏芍药园》中说:“负郭有良田,开畦种芍药,十亩未嫌多,繁盛胜萧索。”就算十亩,6667平方米,比一个标准足球场面积略小。
陆文郁先生说芍药园在“城东北王串场”,显得偏远了;李琴湘(即曾经担任过海河中学校长的著名教育家李金藻)先生在一首诗的注释中说在“水东小树林村”,“水东”即河东,当年叫河东小树林,今属河北区;娱园老人(即著名作家戴愚安,曾著有《沽上英雄谱》,俗称《混混论》)说在“小集”,又叫陈家沟子大街,这二人所指方位比较准确。李子明的“百二十畦芍药园”应该在今河北区南部,昆纬路和金钟河大街交口一带。
“园中所养不下三四十品”,具体有哪些品种尚未发现相关记载。我国古代群芳谱一类的书中芍药品种的命名非常有诗意,例如黄色:御黄袍、金带围;深红色:冠群芳、霓裳红;粉红色:醉西施、怨春红;紫色:缕金紫、聚香丝;白色:莲香白、玉逍遥,纯白的“玉盘盂”最为名贵。东武(今山东诸城)旧俗,每年四月,寺院用芍药供佛。原来的白芍药花名不雅,密州知府苏轼改为“玉盘盂”,并为之赋诗。
“百二十畦芍药园”有黄色的“金带围”,有诗为证:“十上长安愿九违,看花空盼马乘肥。春风醉倒红香圃,重见吾家金带围。”诗是韩荫桢写的。
韩荫桢(1857—1928),字芰洲,也作芰舟,举人,属津门八大家之一的天成号韩家。韩荫桢嫡堂兄韩荫棻,就是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夫人韩咏华的祖父。韩家以舟楫起家,发家以后,特制舟船模型陈于大堂,以示子孙勿忘祖先出入风涛,创业艰难。韩荫桢和韩荫棻的先祖韩大任喜欢听歌,闲暇时延请宾客在自家的数帆楼饮宴,楼下花园广植芍药、丁香,其中就有“金带围”,所以韩荫桢诗中才说“重见吾家金带围”。数帆楼,到韩荫桢这辈已废,花园1900年被辟为马路。
韩荫桢另有一首《百二十畦芍药园主人招饮醉后题壁》:“名园小筑拟仙乡,几度游来野兴长。沽水遥通波欲活,丰台移植种尤良。十千美酒樽常满,百二芳畦土亦香。试向数帆楼外望,红墙隔断是垂杨。”
《韩家往事》徐泓 著(商务印书馆 2024年1月)
“丰台移植种尤良”,北京丰台在明清时期皆是皇亲国戚家的私家园林和苑囿禁地,以芍药花闻名遐迩,品种优良。丰台芍药品种主要有杨妃、傻白、南红、千叶莲等,这些名字比刚才提到的芍药品种“金带围”一类,更接地气,更为人津津乐道。
“丰台芍药花”是清代以至民国诗人们的共同记忆,清代叶书山《出都》诗:“白石清泉故自佳,九衢车马漫纷拏。欲知此后春相忆,只有丰台芍药花。” 康有为有诗:“浅倾张裕葡萄酒,移植丰台芍药花”。康老夫子把“张裕葡萄酒”和“丰台芍药花”的酒红和花红对仗类比,当作他人生的两件美事来吟诵,的确是高手。
每逢夏历四月(公历5月),芍药盛开,“百二十畦芍药园”成为津门一景,任人参观。主人李子明或其子李仲可盛邀名流雅士赋诗饮酒,风雅之名一时无两。
1904年6月,《大公报》刊登过李仲可以“百二十畦芍药园主”发出的征诗之启。1916年5月25日,严修《日记》:“百二十畦芍药园赴李子明约”,“凡主客二十一人”。除了严修,客人还有华少兰,光绪年间和李子明合组“集雅社”,同被称为“十番乐前宿”;“津门四皓”:华世奎、高凌雯、乔亦香、韩荫桢。华世奎,书法名家;乔亦香,银号东家;高凌雯,方志学家。高凌雯的弟弟高凌霨,下野寻找机会的政客;邓振宇,绅商;刘幼樵、刘惺庵,和严修一样都是进士翰林;马景含,知名画家;王小铁,曾与美国人格林就旧稽古书院地址设立普通学堂,都是当时津门名流。
和这些天津人或长期在天津居住者不同,有一位客人与众不同,他就是山西祁县人渠本翘(1862—1919),字楚南,光绪进士,曾担任驻日本横滨的领事。在祁县创办山西第一女子中学校。1906年参加山西绅民收回矿权运动,投资创办“山西保晋矿务公司”,担任总理。1909年9月任山西大学堂监督。
山西祁县渠本翘像
辛亥革命后,山西票号业中资本家、实业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渠本翘定居天津,热衷收藏,藏书丰富,有藏书楼“韬光楼”。根据王振良先生调查记述,渠本翘的旧居在小白楼浙江路25号,楼外是花园式大院,今起士林大楼的位置,原是渠家的院子。
起士林大楼位置正是渠家花园
1919年5月9日,渠本翘赴明湖春友人之宴,“甫吃两菜、数杯酒,忽称左边头痛甚,右耳响甚,即大汗不语,竟长逝矣。”这段记载出自渠本翘的亲家翁斌孙的日记,他是听和渠本翘一同吃饭的坐客说的。渠本翘的临终症状是中枢神经系统受损,有人推测渠本翘很可能死于假酒中毒。
芍药,又名草芍药,多年生草本植物,原产地是中国。《诗经·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至迟在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芍药就已经广泛栽培,主要用于观赏。现代分类芍药品种多达500多种,多个色系。分药用、观赏芍药。药用部位是芍药干燥的根。
比较常见的芍药品种
芍药受到历代文人墨客吟咏,宋代秦观《春日》:“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把芍药的花语定义为“有情”。
芍药一名婪尾春,花开殿春,赶上春的尾巴;一名将离,寓意将离别而赠之。明朝黎民表《苏子川宅观芍药》:“为掩群芳色,开花独后时。青扶承露蕊,红妥出阑枝。绰约东怜子,风流郑国诗。合欢还有恨,名字叫将离。”天津博物馆三件镇馆之宝之一的“乾隆款珐琅彩芍药雉鸡图玉壶春瓶”,上有墨彩题诗:“青扶承露蕊,红妥出阑枝。”
芍药还成就了一个美丽的文学场景——《红楼梦》第六十二回: “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该回目“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已成为《红楼梦》的经典。
展开一下,湘云是在哪儿喝醉酒的?在平儿生日宴,生日宴是在“芍药栏中红香圃三间小敞厅内”举办的。前面提到韩荫桢的诗“春风醉倒红香圃”,正是在用《红楼梦》中的“红香圃”,比喻李子明的“百二十畦芍药园”。
87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史湘云醉卧芍药圃
芍药常和牡丹相提并论,苏轼曾说过“牡丹最贵惟春晚,芍药虽繁只夏初”,牡丹先开,芍药后开。
牡丹和芍药都属于芍药科(Flora of China),《中国植物志》中属于毛茛科芍药属。二者如两个亲姊妹,外形自然相像。如何区分呢?牡丹古时又名“木芍药”,是木本,是树;芍药是草本,是草花。树和草最明显的区别就是看有没有木质化的茎干。如果有硬硬的树干,有就是牡丹;如果只有绿色较为柔弱的茎干,那就是芍药。
还有一个区别芍药和牡丹的方法:芍药在现蕾期,花骨朵上生有蜜腺,分泌花蜜,招惹蚂蚁,可以起到传粉的作用,还可以避免其他昆虫啃噬。当芍药花蕾绽放,蚂蚁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这个特点有别于牡丹。
收藏家李子明是抢救乡邦文化遗产有功之人,天津遂闲堂张霔著有《读〈晋书〉绝句》二卷,由康熙年间得以流传至今,应归功于李子明。梅宝璐为这本书作序说“李子明茂才其光新从市间遇笨山先生《读〈晋书〉绝句》二卷,以重价购之。”“笨山先生”就是张霔。
另外李子明辑《国朝名家遗墨》一卷,光绪三十年(1904),天津西普文石印书局石印本,题芍药园主人(李其光)辑。“国朝”是指清朝。天津图书馆收藏有光绪三十四年(1908)印本。
前些年在拍卖会上出现一对粉彩芍药纹茶碗和一对粉彩马蹄杯,碗和杯底款都有“百二十畦芍药园所用”,显然是李子明家的遗物。
1942年,李子明去世19年后,乡谥“清义”,“清风义气”的意思。李琴湘诗《李子明先生乡谥“清义”入祠纪念》:“清风义气名身后,光宠交游属我家。欲学种梅画团扇,何如芍药满畦花。” “我家”,李琴湘、李子明二人同姓李。
一般说来民国时期的乡谥,乡人议谥,没有严格的规范,但首先后人要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能张罗此事。李子明之子李仲可,1937年8月,任天津电政监理处处长,先在维持会办公,这时候天津市治安维持会委员长是高凌霨。1938年9月,任河北省署秘书。1939年4月任北京临时政府振务委员会秘书主任,当时的振务委员会委员长高凌霨。
日寇占领天津后,高凌霨沐猴而冠,当了汉奸。李仲可处处追随高凌霨,1942年为他父亲弄乡谥时,高凌霨已经死了,按年龄推算李仲可大概也退职赋闲,但还是社会名流,有参加城南诗社活动的记载。
“百二十畦芍药园”的归宿如何呢?芍药园靠近原金钟河,金钟河历次疏浚,沿岸码头、客店、商贩云集,使得芍药园远近闻名。1918年三岔河口海河裁弯取直,金钟河水源逐渐断绝,城区一段成为废河,建成现在的金钟河大街。韩荫桢诗“沽水遥通波欲活”,我推测水源断绝是“百二十畦芍药园”走向衰亡的主要原因。
有1943年的报纸刊载:“今其后人用园种疏,老圃格调,又不失菜根香之风味。”说得很文雅,其实就是花园改菜园了。
虽然有点煞风景,这类例子却不胜枚举。古都南京,六朝时发源于钟山的九曲青溪,流入城内汇入秦淮河。到了南宋已不复九曲,建康知府马光祖有诗形容:“江家宅畔成花圃,东府门前作菜园。” 2010年,有报道说只剩下一曲流入秦淮河。
无论南北,城市变迁,日新月异,人物代谢,文脉不绝如缕,正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李子明去世6年之后,《北洋画报》的一次评选让芍药成为天津“假定的市花”,足以告慰“百二十畦芍药园”主人了。
11月6日开始
每周一到周五
晚间19点
FM91.1 AM1386
天津生活广播“城市记忆”节目
陆续推出新系列:
“文献里的天津”第七季
节目聚焦《天津园艺史》
天津园艺史
20 “月季夫人”蒋恩钿
天津市全民阅读活动办公室
天津师范大学地方文献研究中心
天津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天津生活广播“城市记忆”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