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作者:
彭慧,曹瑞杰
作者单位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作者简介:
彭慧(1980—),女,河南信阳人,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训诂学、词汇学。
论文相关信息
中图分类号:
I207.2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3-5595(2024)02-0118-06
DOI:
10.13216/j.cnki.upcjess.2024.02.0014
摘要
《邶风·谷风》是《诗经》中一首极富代表性的弃妇诗,作者以真实感人、凄凉哀婉的笔触叙写了自己被弃的孤独无助和悲痛欲绝,同时也侧面反映了丈夫的喜新厌旧和冷漠无情。然而,对于诗末“不念昔者,伊余来塈”一句中“塈”的释义,前贤时修却有不同见解。其中,以毛亨、王夫之、王引之、马瑞辰、于省吾、高亨、向熹等为代表,先后出现了“息也” “涂也”“怒也”“爱”“语词”“除去”“忌恨”等几种不同观点。对比众说,并结合诗文通篇的内容情感和前言后语的语义逻辑、相关诗篇的情感对比和“塈”字的具体用法来看,释“塈”为“爱”更契合诗意、允当可信。
关键词
《诗经》;《邶风·谷风》;“塈”;释义
《邶风·谷风》是《诗经》中一首颇具代表性的弃妇诗,作者以不事雕琢、耐人寻味的白描手法叙写了自己忠于爱情、勤俭持家却惨遭抛弃的不幸结局,同时也以今昔对比的方式,侧面反映了丈夫的喜新厌旧和薄情寡义。全诗缠绵悱恻、幽怨深长,浑然天成却又寄意深远,今天细细读来,我们仍然不禁为作者的不幸遭遇而心生怜悯,同时也为她的痴迷不悔而深感痛心。
然而,对于诗末“不念昔者,伊余来塈”[1]52一句的释义,前贤时修众说纷纭,分歧的产生主要关乎句中“塈”字的理解。毛亨释“塈”为“息也”。[1]52尔后,郑玄补充道:“君子忘旧,不念往昔年稚,我始来之时,安息我。”[1]52及至唐代,孔颖达秉承“疏不破注”的原则申述毛传,进一步指出:“不复念昔者,我幼稚始来之时安息我也。由无恩如此,所以见出,故追而怨之。”[2]305宋代,朱熹因袭毛说却又略有变通,指出:“曾不念昔者我之来息时也。追言其始见君子之时接礼之厚,怨之深也。”[3]迨及清初,王夫之一反《毛传》之说,认为:“此诗始终自道其中馈之勤敏,而不屑及床笫之燕息,与《氓》之诗贞淫迥别。 ‘黾勉’‘御穷’,岂在居息之情哉! 塈,涂也,沾湿土以仰涂也。刘熙曰:‘塈犹煟,煟,细泽貌也。’ 此言支撑涂饰以成家,即前所谓就深就浅,饰亡为有之意。”[4]清代中叶,王引之又另立新解,指出:“如《传》《笺》说,则‘伊予来’三字与‘塈’字义不相属。今案:伊,惟也。来,犹是也,皆语词也。塈,读为 ‘忾’。忾,怒也。此承上‘有洸有溃’言之,言君子不念昔日之情,而惟我是怒也。”[5]尔后,马瑞辰不拘陈说,又称:“爱,正字作‘㤅’。《说文》:‘㤅,惠也。,古文。’是‘’即古文‘爱’字。此诗‘塈’疑即‘’之假借。‘伊余来塈’,犹言维予是爱也,仍承‘昔者’ 言之。《传》训‘塈’为‘息’,以‘塈’为‘呬’字假借,王尚书读‘塈’为‘忾’,训‘怒’,似不若读‘’、训‘爱’为允。”[6]
及至现代,于省吾认为:“‘塈’‘忌’音近古通。《尧典》‘朕塈谗说殄行’,《史记》作‘朕畏忌谗说殄伪’。‘伊余来塈’,‘来’ 读如字,‘塈’ 读如《叔于田》‘叔善射忌’‘又良御忌’之‘忌’,语词。”[7]高亨则认为:“塈,当读为摡······摡有除去之意。伊余来塈,就是把我除去、把我赶走之意。”[8]51此外,袁梅兼收马瑞辰、王引之二说,释“塈”为“爱”或“怒”。[9]向熹则以“塈”通“忌”,以“忌恨”释之。[10]而褚斌杰[11]、余冠英[12]、程俊英[13]54、周振甫[14]等均采马氏之说,以“爱”释“塈”。
纵观前说,对于“塈”字的解释大致包含“息也”“涂也”“怒”“爱”“语词”“除去”“忌恨”等见解。其中,“息也”一说已经王夫之反驳,后世学者亦多不取,而“涂也”“语词”二说并未得到广泛关注和认可,影响较大的便有“怒”“爱”及“除去”“忌恨”。对比众说,并参照诗文通篇的内容情感和前言后语的言语逻辑、相关诗篇的情感对比和“塈”字的具体用法,笔者以为释“塈”为“爱”更契合诗意、公允可信。这里,便不揣浅陋,略为辨补,以就教于方家。
一、诗文通篇的内容情感
《邶风·谷风》共计六章,诗人从“习习谷风,以阴以雨”入手,以比兴的手法描写了丈夫动辄恶语相加而自己只能默默承受的生活境遇。紧接其后,“采葑采菲,无以下体”,以萝卜、萝菁自比,沉痛发出“难道只要叶子不要根”的哀求和呼喊。尾句“德音莫违,及尔同死”,重述当日的海誓山盟,含蓄劝告丈夫念及旧情、勿违誓言。二章“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以沉重的步履映射作者内心的忧虑和不舍,尔后“谁谓荼苦? 其甘如荠。宴尔新昏,如兄如弟”,又以苦菜的苦味来比拟自己内心的苦涩,并将丈夫新婚的美好和自己被弃的凄凉加以对比,从而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作者肝肠寸断、声泪俱下的情状。
在此基础上,三章“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比喻自己即使被弃却依然不改初心、信守承诺;后文“宴尔新昏,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发我笱①。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则直陈丈夫冷漠绝情的言行举止,“推言见弃之故,在色衰不在德失”[15],道出自己被弃后的孤苦无依和卑微可怜,强化“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的悲哀和酸楚。四章“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 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回顾自己婚后的辛勤操劳和毫无保留的付出,进一步渲染自己倾其所有却惨遭抛弃的不幸结局。五章“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以今昔对比的手法,述说二人患难与共、相偎相依的美好往昔,并反衬当下男子嫌弃自己、憎恶自己的始料未及和苦不堪言。
进而,卒章“宴尔新昏,以我御穷。有洸有溃,既诒我肄”,直言自己被弃后所有物资尽归丈夫,这种贫贱相依而富贵相忘的结局恰似“冬月蓄菜至于春夏则见遗也”[2]305,而且“君子既欲弃己,故有洸洸然威武之容,有溃溃然恚怒之色于我,又尽道我以劳苦之事”[2]305。然而即便如此,作者始终未对负心男子的薄情寡义作出直接谴责,末句“不念昔者,伊余来塈”,抚今追昔,再次忆及往日恩爱,不禁黯然神伤、心碎不已。至此,一个满腹忧怨却痴心不悔、饱经摧残却心存幻想的痴情女子形象跃然纸上,我们哀其不幸,却又叹其不悔。
事实上,古往今来,爱情、婚姻一直都是人类社会的永恒话题,我们向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真挚爱情,并渴望成就“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美好婚姻。然而,青春易老、爱情易碎,忠贞不二的爱人和生死相依的爱情往往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但是,即便是面对朝三暮四的薄情男子,总有许多痴情的女子奋不顾身,在破碎的爱情中执迷不悟,这正如古人所写“离别又经年,独对芳菲景。嫁得薄情夫,长抱相思病”②。
综上可见,结合诗文通篇的内容情感来看,“不念昔者,伊余来塈”,既与上文“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何有何亡? 黾勉求之” “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紧密衔接,更与开篇“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德音莫违,及尔同死”首尾呼应,这些反复咏叹体现了女诗人感念夫妻旧情、深陷往日恩爱,始终难以释怀、无法自拔的心理状态,同时也成就了整首诗“反覆低徊,叨叨细细,极凄切又极缠绵”[16]的文学艺术特征。因而,相较于“怒” “除去” “忌恨”等而言,释 “塈”为“爱”更符合诗人此时一腔愁怨、苦苦挣扎却无法自拔的复杂心理。
二、前言后语的语义逻辑
整首诗内容情感的解读为我们从宏观上理解诗意、句义乃至词义提供了重要线索,除此以外,我们还需要从微观入手、由小处着眼,从特定语句中词与词的组合关系和言语逻辑来分析字词的含义。正如朱熹所言,“凡读书,须看上下文意是如何,不可泥着一字”[17]。有了上下文意或前言后语的重要支撑,我们才能读懂句意、阐明词义,使字词的解释水到渠成、允当可信。
具体到《邶风·谷风》“不念昔者,伊余来塈”句,“塈”字既与下半句“伊”“余”“来”紧密联系,同时也与上半句“不”“念”“昔”“者”密切相关。参考现有关于“伊”“来”的解释,“伊”为发语词,“来”为语助词,“伊余来塈”即“塈余”,其间的语义关系并无异议。于是,“塈”字的理解便主要关乎上半句中的“不念昔者”。细加分析,“不念” 即“不想、不考虑”,“昔”即“往昔、昔日”,“者”作为一个结构助词附于“昔”后,所谓“昔者” 即“从前、过去”,它在句中充当“不念”的宾语。与此同时,“昔者”还与后文 “伊余来塈”存在密切的语义起承关系。通过对先秦语料的调查分析,我们发现,在上下文叙述中,“昔者” 往往具有显著的引领下文、提起下文的作用。
《易·说卦传》:“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18]
《论语·阳货》:“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19]
《礼记·曾子问》:“曾子问曰:‘丧有二孤,庙有二主,礼与?’孔子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尝、禘、郊、社,尊无二上,未知其为礼也。昔者齐桓公亟举兵,作伪主以行,及反,藏诸祖庙。庙有二主,自桓公始也。’”[20]
《左传·哀公十六年》:“秋七月,杀子西、子期于朝,而劫惠王。子西以袂掩面而死。子期曰:‘昔者吾以力事君,不可以弗终。’ 抉豫章以杀人而后死。” [21]
《庄子·胠箧》:“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 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 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肔,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22]
《孟子·公孙丑下》:“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23]
《易·说卦传》中“昔者”引起下文对“圣人之作 《易》”的种种情状的阐发和议论。《论语·阳货》中,孔子在武城听到弦歌之声,用“割鸡焉用牛刀” 来比喻武城礼乐教化的施行,子游不满其说,便以“昔者”引出对“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的回顾,从而反驳孔子的话语。《礼记· 曾子问》中,曾子问丧事有两个丧主、庙中有两个神主是否可行,孔子首先表示其不合礼法,进而又以 “昔者”引出对“庙有二主,自桓公始也”这一史实的补充说明。 《左传·哀公十六年》中,白公胜发动叛乱,杀死子西和子期,临死之前,子期以“昔者”引出对自己一生“以力事君” 的追忆,表明自己尽忠守职、宁死不屈的态度。《庄子·胠箧》中,庄子直言 “至圣”乃“为大盗守者”,并以“昔者” 引出对龙逢被斩首、比干被剖胸、苌弘被掏肚、子胥被抛尸江中的悲惨史实的叙述,进而发出“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的感慨。《孟子·公孙丑下》中,孟子前往东郭大夫家吊丧,公孙丑以为不妥,于是以“昔者” 和“今日”引出对“辞以病”和“出吊”前后不同态度的对比,孟子不以为然,亦以“昔者”和“今日”引出对自己不同身体状况的说明。
由此可见,在先秦汉语中,“昔者”被广泛应用于人们对史实或往事的追述中,它在句中充当时间状语,却同时具有显著的引领下文、提起后文的作用,紧随其后的文字往往都是对“昔者”的申述和回应,它们之间存在密切的语义起承关系。具体到《邶风·谷风》“不念昔者,伊余来塈”句,“昔者”提起“伊余来塈” 的话题,“伊余来塈” 则是对“昔者” 的申述,虽然受四言诗形式上的影响,二者之间存在一定的语音停顿,但它们仍然隶属同一语义层次、是一个意义整体。因此,将“塈”理解为“怒”“除去”或“忌恨”,无疑割裂了“昔者”与“伊余来塈”的语义关系,而将“塈”理解为“爱”,则合乎句子的前后文语境和诗人情感表达的逻辑,体现了作者对夫妻二人恩爱不疑的美好往昔的追忆和不舍,对丈夫背信弃义、不念旧情的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
三、相关诗篇的情感对比
婚恋诗是《诗经》中最真实质朴、动人心弦的一部分诗作。郑振铎曾直言:“在全部《诗经》中,恋歌可以说是最晶莹的圆珠圭璧······这些恋歌杂于许多的民歌、贵族乐歌以及诗人忧时之作中,譬若客室里挂了一盏亮晶晶的明灯······他们的光辉竟照得全部的《诗经》 都金碧辉煌、光彩炫目起来。”[24]尤其是在《国风》中,诗人叙写了大量真实感人的爱情婚姻故事,同时也塑造了众多鲜活灵动的女性形象。她们之中,有《邶风·简兮》《王风·大车》中主动追求爱情的率真女子,也有《周南·桃夭》《郑风·女曰鸡鸣》中甜蜜幸福的新婚女子,然而更多的则是《周南·汝坟》《王风·君子于役》中饱受相思之苦的思妇和《卫风·氓》《郑风·遵大路》中爱而见弃的弃妇。
在“爱而见弃” 这一主题上,《诗经》中有《邶风·柏舟》《邶风·日月》《邶风·终风》《邶风·谷风》《卫风·氓》《王风·中谷有蓷》《郑风·遵大路》《小雅·谷风》《小雅·白华》等诸多诗篇。诗歌中,这些纯情的女子渴望从一而终的幸福婚姻,然而却因遇人不淑而惨遭被弃。不过,细细读来,她们在面对婚变时的态度又有细微的差异,一部分女子被弃后虽然痛苦不堪,却也有理智的思考和沉痛的悔悟,对负心男子无情的言行和伪善的嘴脸加以直接指斥;而一部分女子虽然被弃却依然沉溺于往日温情,对薄情男子充满眷恋、难舍难分,甚至苦苦哀求、望其回心转意。前者以《卫风·氓》和《王风·中谷有蓷》中的女主人公为代表,后者则以《郑风·遵大路》和《小雅·白华》中的女主人公为代表。
《卫风·氓》以倒叙的方式记述了一个纯真少女从恋爱到结婚,再到被弃的悲惨经历,充分表达了女诗人的忧伤和悔恨。然而,回首往昔,她对自己的行为有着深刻的反省,并沉痛发出“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的呐喊,警醒女子们切勿丧失理智、自陷情网;进而又以“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谴责男子的品行不端、毫无底线;最后,“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则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愿与男子一刀两断的态度立场。《卫风·中谷有蓷》以益母草的枯萎作喻,书写自己被弃的不幸结局,虽然作者也以“嘅其叹矣”“条其啸矣”“啜其泣矣”反复吟咏自己心中的不平之情,然而“遇人之艰难矣”“遇人之不淑矣”则愤然决绝,贬斥男子的忘恩负义、少廉寡耻,末句又以“何嗟及矣”及时提醒自己哀怨不能解决问题、哭泣亦无济于事。由此,女子在遭遇婚变后的清醒与坚定可见一斑。
然而,《郑风·遵大路》由男女同行路中的一个画面起笔,男子毅然离家而去,女子却拉住他的衣袖,苦苦哀求“无我恶兮,不寁故也”“无我丑兮,不寁好也”,乞求他顾及旧情、不要弃其而去。全诗短短36字,却将一个痛苦不堪、绝望无助而又软弱无能、卑微难以自持的女子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她的遭遇令人惋惜,而她的态度更令人痛心。《小雅· 白华》以菅草和白茅的融合起兴,表达诗人对纯真爱情与美好婚姻的向往,并反衬自己“之子之远,俾我独兮” 的悲惨境遇,体现出无限的凄凉、惆怅之情;紧接其后,“啸歌伤怀,念彼硕人”“维彼硕人,实劳我心”“念子懆懆,视我迈迈”“维彼硕人,实劳我心”,则反复申述自己对男子的思念之情,而且即使深知“之子不良,二三其德”,她也始终难以释怀,无法遏制心中对男子的思念,最后这种思念愈演愈烈,直至“之子之远,俾我疧兮”,诗人因不堪忍受男子的离去而忧思成疾。
在此基础上反观《邶风·谷风》,不难看出,相较于《卫风·氓》和《卫风·中谷有蓷》中幡然悔悟、觉醒坚毅的女子,《邶风·谷风》中的女子是优柔寡断、执迷不悟的,她缺少应有的果断和决绝,因而在追忆往事和述说情怀时,她仅有“怨”却未曾有“怒”;而相较于《郑风·遵大路》中卑微、惶恐、苦苦哀求的女子,她又是自尊、自爱和自立的,她保持了自己最基本的人格尊严,只是终究未能走出心中的牢笼。在性格特征上,她与《小雅·白华》中的女子形象高度吻合,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婚姻变故时,她们痛苦不堪却又深陷旧爱、不忍放手。正如清代经学家郝懿行所言,“妇已弃矣,恩义绝矣,乃怨之之中仍有望之之意。或谕以理,或感以情,其忠厚为何如”[25]。
四、“塈”字在《诗经》中的使用
《说文·土部》:“,卬涂也。”[26]686段玉裁注:“卬,各本作‘仰’,今正。卬涂,举首而涂之,郢人施广领大袖以仰涂是也。《周书·杍材》曰:‘既勤垣墉,惟其涂塈茨。’按:以草盖屋曰茨,‘涂塈茨’ 者,涂其茨之下也,故必卬涂。”[26]686由此可知,“塈”字原本表示“从屋内仰涂屋顶”。《汉书·谷永传》:“古者谷不登亏膳,灾娄至损服,凶年不塈涂,明王之制也。”[27]3471颜师古注:“塈,如今仰泥屋也。”[27]3472后“塈”词义泛化,则又表示为“涂抹、涂饰”。《后汉书·西域传·大秦》:“小国役属者数十。以石为城郭。列置邮亭,皆垩塈之。”[28]2919李贤注:“塈,也。”[28]2919
在表示“涂抹、涂饰”的同时,“塈”字又常常借用为他字。在《诗经》中,“塈”共出现4次,而且全部是作为借字使用的。
《召南·摽有梅》:“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1]26
《邶风·谷风》:“有洸有溃,既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来塈。”[1]52
《大雅·假乐》:“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不解于位,民之攸塈。”[1]393
《大雅·泂酌》:“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濯溉。岂弟君子,民之攸塈。”[1]398
《召南·摽有梅》中的“塈”字,《毛传》“塈,取也”[1]26,《郑笺》“顷筐取之,谓夏已晚,顷筐取之于地”[1]26。王念孙《广雅疏证》云:“摡者,《玉篇》‘摡,许气切’,引《召南·摽有梅》篇‘顷筐摡之’,今本作‘塈’。《毛传》云:‘塈,取也。’宣十二年《左传》‘董泽之蒲,可胜既乎’,杜预注云:‘既,尽也。’案:‘既’亦与‘摡’通,言董泽之蒲不可胜取也。”[29]由此可见,《召南·摽有梅》中“塈”借用为“摡”,因而《毛传》 以“取” 释之。《大雅·假乐》中的“塈”字,《毛传》“塈,息也”[1]393,《郑笺》“不解于其职位,民之所以休息由此也”[1]393。孔颖达《正义》云:“《释诂》云‘呬,息也’,某氏曰《诗》云‘民之攸塈’,郭璞曰‘今东齐呼息为呬’,则‘塈’与‘呬’古今字也。”[2]541段玉裁《诗经小学》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塈’ 者,字之假借,非古今字。”[30]传之后世,高亨认为,“塈,借为。,古爱字。此句言百辟卿士是人民所爱”[8]413。程俊英则认为,“塈,通‘暨’,归附”[13]448。由此可见,关于“塈”字,目前至少有三种不同解释,或借用为“呬”,或借用为“”,或借用为“暨”。《大雅·泂酌》中,《毛传》无注,《郑笺》“塈,息也” [1]398,后世学者对“塈”字的理解同样存在分歧,高亨仍以“”释之[8]418,程俊英仍以 “归附”释之[13]453。
结合《大雅·假乐》《大雅·泂酌》来看,《邶风·谷风》中的“塈”字显然同属借字,毛亨、郑玄、孔颖达、朱熹等一律以“息也”释之,而流传后世,人们却见仁见智、各执一词,或以为“憩”字之借,或以为“”字之借,或以为“暨”字之借,或以为“忌”字之借。然而,如若贯通《谷风》《假乐》《泂酌》三诗,加以综合考虑,句中“塈”字或许均与“”字相关。
结合上下文语境来看,无论是《谷风》“不念昔者,伊余来塈”,还是《假乐》“不解于位,民之攸塈”、《泂酌》“豈弟君子,民之攸塈”,都旨在表达一种深厚的情意,夫妻之间可以言“爱”,君民之间亦可言 “爱”。从辞书记载及典籍用字中,我们也能发现 “塈”与“”通的些许线索。《永乐大典残卷》卷一万三千九百九十二“三未”:“,许意切,顾野王《玉篇》:‘许气切,古文㤅字。’陆法言《广韵》:‘息也。’丁度《集韵》:‘,忌也,亦书作慨。’司马光《类篇》:‘许既切,又于代切,惠也。’······通作‘塈’,《诗》‘伊余来塈’‘民之攸塈’。”[31]《康熙字典·心部》:“,《集韵》‘爱,古作’,注详九画。魏校曰:‘莫大于亲,子之父母,亦犹父母之子,自无所不尽其心也。’又许既切,音气,《玉篇》‘忌也’。亦作‘㤅’,通作‘ 塈’。”[32]另外,颜真卿《郭氏家庙碑》:“于穆令公,汾阳启封,文经武纬,训徒陟空。简帝心兮;含一不二,格于天地,恺悌君子,邦之攸。貊德音兮。”[33]其中,“邦之攸”一句显然化用了《大雅》“民之攸塈”一句,根据碑阳拓片来看,碑文原作“”,清代王昶《金石萃编》卷九十二《郭氏家庙碑》亦录作“”[34],而《全唐文》卷三百三十九 《郭公庙碑铭并序》[35]、《文苑英华》卷八百八十《郭子仪家庙碑》[36]、钦定四库全书《颜鲁公文集》卷七 《郭公庙碑铭》[37]则皆作“塈”。
因此,综合辞书、典籍的记载以及具体文献的用字来看,“民之攸塈”与“伊余来塈” 两处文字中,“塈”或许均为“”字之借,“”即古文“爱”字,小篆作“㤅”。《说文· 心部》:“㤅,惠也。从心旡声。”[26]506段玉裁注:“此用古文为声也,许君‘ 惠㤅’字作此,‘爱’为行貌,乃自‘爱’行而‘㤅’废,转写许书者遂尽改‘㤅’为‘爱’,全非许‘怃’‘ 㤅’二篆相联之意······‘’者,古文爱。”[26]506“民之攸塈”体现了臣民对君主的拥护和爱戴,“伊余来塈”则表现了丈夫对妻子的爱护和怜惜,而它们之间其实又是贯通相融的,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各得其理然后和” 便体现了这种一以贯之的深刻之爱。
五、结语
综上所述,《邶风·谷风》是《诗经》中一首独具特色的弃妇诗,全诗字字血泪、句句哀怨却又字字缠绵、句句不舍。末句“不念昔者,伊余来塈” 与首章 “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德音莫违,及尔同死”遥相呼应,“黾勉同心” “及尔同死”的真挚誓言正是“伊余来塈”的美好往昔的缩影。然而,此时男子已全然不念旧情,违背誓言、无端动怒,于是留给女子的只有无限的感伤和痛苦。在一定程度上,“不念昔者,伊余来塈”堪称是全诗情感内容的高度凝练,它在不经意间道尽了作者“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感——虽深知丈夫的无情却仍然对其念念不忘,虽目睹了现实的残酷却仍然沉浸于往日的美好。
句中,“塈”借用为“”,表示“爱”义,这种解释不仅合乎诗文通篇缠绵悱恻、婉转凄凉的感情基调和女主人公深陷旧情、难以释怀的形象特征,而且也符合“不念昔者,伊余来塈”的微观语境中前言后语的语义逻辑,与此同时,它与《大雅·假乐》“不解于位,民之攸塈”、《大雅·泂酌》 “豈弟君子,民之攸塈”中“塈”的用法也是一脉相承的。
注释
①句中,“毋”字一般理解为“别,不要”,但结合前后文义来看,“毋” 并非表示祈使语气的否定副词,或当借用为 “无”,表“不”义,“毋逝我梁,毋发我笱”即“不到我的鱼坝来,不把我的鱼篓开”。陈奂《诗毛氏传疏》中云:“毋,依《释文》 当作‘无’。” 详见《诗毛氏传疏》,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71页。
②五代魏承班《生查子》 其三:“离别又经年,独对芳菲景。嫁得薄情夫,长抱相思病。花红柳绿间晴空,蝶舞双双影。羞看绣罗衣,为有金鸾并。”详见周振甫主编《唐诗宋词元曲全集·唐宋全词》第1册,黄山书社,1999年,第1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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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载于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2期,长按识别或扫描下方二维码查看原文,也可点击推文左下角“阅读原文”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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