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wel Kuczynski【波兰】| 图
老周 | 文
今天,是你陪着老周的第1707天!
大明隆庆年间,徽州府歙(she,四声)县(现在的安徽省黄山市歙县),出了一位“天才”,名叫——帅嘉谟。帅不帅不知道,但确有真才实学。正是因为他的真才实学,所引发的一场骚乱,持续了近10年时间,从地方到朝廷,闹得鸡飞狗跳,几乎每个部门、每个官员都被卷了进去……
如你所知,所谓天才,多是偏科严重的怪才,这位帅嘉谟也是,他考不上文状元,也考不过武状元,他写文章不行,胳膊大腿也不粗,唯独对数字特别敏感,而且精于计算,是个数学天才。
那时候的普通老百姓,大字都不识几个,更别说学习数学了。而,帅嘉谟是个特例,一天不做数学题就浑身不舒服。为此,他满大街找题库。那会儿的歙县经济很发达,税收的账本堆得跟小山一般,当他看到架阁库(相当于现在的档案馆)里存放的历年的税收账本时,两眼开始放光,那些浩如烟海的数字,正符合他的需求,这下他有事情做了。
自此,帅嘉谟就天天和这些账本打交道,手不释卷。一段时间后,他发现问题了——账本上有一项“人丁丝绢”税,上面记录着收上来8780匹绢,如果折现,就是6000多两,这可不是小数目。问题倒不在于数字计算错误,而是这项税收,应该由徽州府下面的6个县平均分摊,但,账本上只记录了歙县的数额,却没有其他5个县(休宁、绩溪、婺源、黟县、祁门)的数额记录。也就是说——歙县独自承担了这笔税。
这,很奇怪。
于是,他又翻看了之前的账本,发现从大明建立开始,200多年来,那5个县一直都没交过这笔税。他觉得这事有些蹊跷,这么多年来,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个问题?
反复查阅资料后,他发现——还真有人向上反映过这个事,而且是越级上控。只是,上控的那个人突然去世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帅嘉谟没多想,认为自己有责任继续上报此事,完成前人的夙愿,于是,他直接向应天府巡抚告状。当时的应天府巡抚,就是大名鼎鼎的——海刚峰(海瑞)。
事情到这,不出意外的话,就会有一个不错的结果,因为——海瑞接手,休想遮丑。海瑞得知此事后,立刻召集6个县的官员,准备查个水落石出。可,意外出现了——6个县的官员还没到齐,海瑞就被调走了。
这一下,徽州府的大小官员都松了一口气。也许,经过海瑞的调查,这笔税款就得由6个县平摊,可,那5个县的老百姓,200多年来,从没交过这项税,突然要多钱,换谁都不愿意。那些官员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不想挑战民意,要是激起民怨就更不好办了。
海瑞是调走了,可,帅嘉谟还在。
这位天才没有放弃,他认为——税收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是因为证据不足,自己还需要更加努力地收集证据。
其实,关于这笔税,徽州府的各级官员,哪一个不比他清楚?钱粮丝绢从哪里收上来的,收了多少?这是关乎利益的问题,而不是关乎证据。这一点,没有经受过官场政治洗礼的帅嘉谟,哪会想得到?
他继续“手不释卷”,一本一本查账,想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他发现——明朝初年,歙县曾欠下夏麦9700石(1石约为120斤),要求以生丝来抵。此后,这项单独的“夏税生丝”税被篡改成了——每年的“人丁丝绢”税,就这么一年一年延续下来了。
海瑞调走后,新上任的巡抚也不管帅嘉谟的上控。帅嘉谟决定继续上控,而且直接去了南京。南京的官员给出了答复——会严格调查此事,如果属实,就由6个县平均分摊这项税目。
总算得到了一个比较满意的答复。
帅嘉谟浩气长舒,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便满意而归。
没想到,半路上遭到了暗杀。
好在命大,逃过一劫。
他,终于清醒——那个“前人”就是这样“突然”去世的,而,现在,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他没敢再回老家,去了外省躲避,想着风平浪静后再回来。
自此,帅嘉谟消失无踪迹,也就没有人继续追究这件事了,徽州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4年后,帅嘉谟回来了,不同的是,他带着一个精英团队回来了。
这个精英团队可了不得,里面都是出身歙县的进士,有功名在身,有些还是朝廷高官。帅嘉谟花了大力气组建了这么牛气的团队,现在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在回来的路上,他还打通了应天府,派出兵备道来协助此事。兵备道,是半司法半军事的机构,可以受理诉讼,关键还有武装力量。帅嘉谟的意思很明确——这次要通过法律途径,死磕到底。要对簿公堂,有兵备道,要打架斗殴,兵备道上。
总之,他就是要把调查进行到底。
这下,徽州府的官员们,可都吓坏了。这事不是已经过去4年了吗,怎么又闹起来了?更重要的是,这事在6个县里已经传开了。
尤其是歙县的百姓,以前不知道,现在明白过来了——原来,白白交了这么多年的冤枉钱。
其他5个县的百姓,同样意见也很大——以前没交过的钱,现在凭什么逼我们交?
百姓如此,官员们也没闲着。几个县的官员,天天打口水仗,有时候骂累了,还会动手。歙县的官员认为——自己治下的百姓白白交了这么多年的税,应该由其他5个县做出补偿,否则就太不公平了。而,其他5个县的官员,也不接受这从天而降的几千两银子的指标,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整个徽州府都乱成了一锅粥,打的打,骂的骂,相互推诿,相互指责。
终于,案子传到了北京,朝廷要求——彻查。
徽州府不敢怠慢,只能先支持歙县的要求。其他5个县,眼见不能耍赖了,便提出了另外的解决办法——查黄册(就是关于税收的原始记录,这是最具权威的证据)。
于是,徽州府立刻差人查皇册。查了几个月之后,终于得出“重大结论”——什么也没发现,根本就没有记载原始数据。
这一下,不仅炸了锅,连房顶都掀了。一时间,徽州府风雨飘摇,内外生乱,户部实在看不下去了,做出了最后裁决——这笔税由各县均摊。
可问题又来了,歙县的经济发达,整个徽州府的税收,歙县占了差不多一半。如果平摊,明显是不公平的。所以,徽州府官员把大家叫来商量,希望歙县出一半,剩下的由其他5个县分摊。这也算是一个折中的方案,歙县有钱,多出一点自然没问题,而,其他5个县平摊一半的钱,也没吃大亏。
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
歙县的人民很开心,敲锣打鼓地热烈庆祝,帅嘉谟也被当成了英雄,百姓们对他称赞有加。
其他5个县的百姓,很不开心,从此要平白无故地多交一份钱。其实,公平来说,这5个县的百姓并没有吃多大的亏,已经免去了200多年的税款,现在要交的税还让歙县平摊的一半,已经占了大便宜了,要是歙县穷一点,他们出的钱还要多。
但,百姓可不会这么想,每年的苛捐杂税,已经名目繁多,他们怎么分辨——这是不是官家的刻意欺压?
在他们眼中,这笔钱是不应该交的。既然帅嘉谟一闹,官府就能减税,那我们也闹。
在这个节骨眼上,婺源县(现在的江西上饶)的知县退休了,代理县官进京办理交接手续去了。如此一来,婺源县群龙无首,出现了短暂的权力空缺期。当地的百姓早就忍不住了,在一个善于演讲煽动的读书人的带领下,成立了议事院,把本地官员全部架空——宣布自治。这种说法,实在太雅,天下都是皇帝的,一个县城凭什么自治?造反就说造反。
徽州府发现事态严重,就派官员前去婺源县了解情况,半路上就被几千个百姓死死堵住。其他几个县见婺源县领头闹事,也不甘示弱。百姓们拿着锄头铁锹、粪勺菜刀冲出家门,地也不种了,老婆孩子也不管了,全都成了“起义军”。
其中,数休宁县闹得最凶,老百姓直接占领了县政府,还伪造政府文件,下发给江南其他地区——说歙县要造反,人数足有数万之众。
那会儿又不像现在,通讯基本靠吼,外面的人根本无法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徽州府陷于瘫痪,各县的政府也都不起作用了,并且休宁县“官方”发出了警告,说歙县要造反。江南其他地区的官员还纳闷——徽州府到底在干什么,怎么手底下的县要造反了也不管?另外,为什么休宁县要宣传歙县造反,难道徽州府已经被占领,他们是在向外发送求援信号?……
总之,这件事越传越邪乎,什么版本都有。
事情传到了南京,南京方面哭笑不得,但,还是严肃面对了。一方面,南京派人向江南地区其他州府通报并解释了事情的经过;另一方面,开始严查徽州府的民乱,并追究责任人,其中也包括了始作俑者——帅嘉谟。
起初,徽州府想把5个县平摊的3000多两银子,减少到2500两,可,5个县的百姓还是不肯接受。徽州府没办法,为了尽快解决这件事,只能自己先扛下这笔钱。但,徽州府的收入,根本就不足以弥补这个大缺口,既然问题出在税收上,那就只能在税收上找解决办法……于是,民怨越积越深。
如果徽州府勒紧自己的裤腰带,省一省,这笔钱也就出来了,可他们非要去勒百姓的裤腰带。于是,这个大祸的锅,只能由那位数学天才——帅嘉谟来背。
整个事件历时10年,基本上江南地区各州县都被卷了进来,徽州府更是一度陷于瘫痪,就连两京(北京和南京)都不得安宁。
当然,这件事也帮了大明首辅——张居正一个大忙。
其实,帅嘉谟第一次上控时,这个案件就已经摆在了张居正的桌上。此前,张居正提出了“一条鞭法”的改革方案,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试点。正好,“千载难逢”的徽州乱局,创造了一个推行改革的试点。自此,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才得以正式推行,这对明朝未来的命运产生了深远影响。
帅嘉谟,放到现在,绝对是一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好会计。如果当时他稍微粗心一点,或者睁一眼闭一眼,就不会引发后面那些破事。
可,他偏偏死心眼,一定要追查此事,让事情不断升级,让各股力量都集中于徽州六县,进而使徽州变成了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要知道,在这背后——都是权力的斗争。
帅嘉谟的下场,令人唏嘘,有种“扶了老太被人讹”的无奈,这个认死理、求真相的天才会计,被打了100大板,戍边充军,小命算是保住了。
写在最后:
如果能重来,我很想问问他——还干不干?
如果是现在,你们也问问他——还敢不敢?
完
文章版权所有,媒体转载前请联系 Ares09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