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各地,一本正经的企业管理者们正在放弃理性的思考,让想象力自由地驰骋,他们不再对自己或同僚的各种构想横加批判,而是热衷于所谓的“头脑风暴”。他们希望可以唤醒自己内心非理性的部分,从而获得灵感,为困扰自己的各种问题找到“创造性”的解决方案,哪怕这并不比发明一种新的开罐器更为重要。
在中小学和大学里,有关“创造性思维”的课程正在迅速增加。教师们都希望能够发现和培养学生的创造力。心理学家们设计了各种评估、测试创造力的工具,研究机构和基金会也致力于相关的研究。创造力实际上已经成为一种时尚,而心怀热望的父母们不再祈愿自己的孩子聪慧过人、成绩优异,而是急切地检查孩子是否具有创造力——他们被灌输的理念是,创造力基本上与智力本身毫无关联。
不过,人们对创造力如此推崇备至是否合理呢?或许我们可以认为,当发现孩子在创造力方面表现平平的时候,父母们反而会如释重负,因为许多富有创造力的人士声称,驱使自己进行创造的动力来自痛苦,而不是满腔的喜悦和热情。例如,西默农(Simenon)是迄今为止最多产和成功的作家之一,但他却声称“写作并非一种职业,而是一份毫无乐趣的工作。我认为艺术家永远都不会快乐”。而且,我们不难将他的声明与其他创作者的类似言论联系起来。
此外,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第23章中对于艺术家的论述,可能会让所有发现自己的孩子毫无创造天赋的家长暗自感到庆幸。他这样写道:
如果弗洛伊德对于创造力的这一理解是正确的,那么我们最好对其敬而远之,因为脚踏实地总要胜于活在虚幻之中,而“找不到满足这些愿望的途径”,必定是一种令人唏嘘的境况。
然而,即使弗洛伊德和西默农等作家发表过这些看法,现今的人们仍然对创造力趋之若鹜。人们进行了大量研究和推论,致力于研究创造的过程是如何发生的,但并未关注创造者自身的动机。匈牙利裔英籍作家亚瑟·库斯勒(Arthur Koestler)旁征博引的著作《创造的行为》(The Act of Creation)就是如此。
尽管在书中的几个章节里,他确实谈到了科学家和艺术家的动机,但是大部分内容都在阐述 “异类联想”(bisociation)这个概念,即大脑如何把不同的想法整合成新的见解。此外,他对大脑和神经系统的分层结构进行了颇有价值的论述。
同样,通过心理测试、访谈、问卷调查等方式对富有创造力的人进行研究之后,我们可以发现并罗列出他们的各种特征。这些特征虽然很有意思,但似乎并不能揭示是什么促使他们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创造性天赋。众所周知,有些人天纵英才,却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天赋;有些人孜孜以求于造就惊世之作,却又缺少这样的天分。
精神分析在根本上关注的是驱力和动机,因而可能会更清晰地揭示出创造性人才背后的推动力是什么,然而,我们的这种期待并未成为现实。许多精神分析学家,包括弗洛伊德本人,都对艺术作品和艺术家本人进行了详细的研究,这类研究往往会引起人们浓厚的兴趣。
在审视一位创作者的作品时,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反复出现的主题和关注点,而这让他的精神病理状况一览无遗。伯纳德·迈耶(Bernard C. Meyer)为英国作家康拉德撰写的精神分析传记,就是一个特别有说服力的例子。
作者论证了康拉德有各种恋物癖,并且他认为女性是强势的。他执着于塑造身体强健而又少言寡语的英雄形象,是因为他年幼时得过重病,身体羸弱。母亲在他7岁时去世这件事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在他的人生和作品中都显而易见。对康拉德的精神病理分析是引人入胜的,任何一位康拉德小说的研究者,都不会忽视从精神分析角度对其进行的研究。
然而,在康拉德的精神病理状况与他选择作家这一职业之间,并不存在明确的关联。很多人存在着与之类似的心理状况,却并未走上写作的道路。如果我们抛开上下文,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中的那段引文进行单独的考虑,其解释似乎是不够成熟的。
我们不能直接认定,艺术家只能在幻想中获得本能冲动的满足,即使这的确可以为我们提供部分解释。贝多芬或托尔斯泰的伟大作品与手淫式的幻想不可同日而语,哪怕性驱力(sexual drive)对他们的作品的确有所贡献。
正如人们经常指出的,对艺术作品进行精神分析式的解读存在着两方面的问题:精神分析无法区分艺术的优劣;更重要的是,它无法指出艺术作品与神经症症状有何区别。
当然,弗洛伊德意识到了这一点,没有什么比他自己的言论更能说明,他对艺术家的态度是摇摆不定而又自相矛盾的。在他的这些言论中,既有诋毁,又有奉承,观点彼此对立,毫无逻辑关系。例如,我们可以将前面那段引文与弗洛伊德《詹森的〈格拉迪沃〉中的幻觉与梦》(Delusions and Dreams in Jensen’s Gradiva)中的这段话进行对照:
弗洛伊德本人对艺术的兴趣主要集中在诗歌上,而厄内斯特·琼斯(Ernest Jones)指出,当弗洛伊德写到“艺术家”时,“他想到的主要是具有创造力的作家”,虽然在他对艺术家进行的研究中,最著名的是《米开朗基罗的摩西》(Michelangelo’s Moses)这篇论文和关于达·芬奇的著作,而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者》(Dostoevsky and Parricide)以及对莎士比亚和易卜生作品进行的分析。
事实上,弗洛伊德不止一次提到,精神分析无法对创造力进行解释。“它既无法阐明艺术天赋的本质,也无法对艺术家进行创作的方式——即艺术的技巧——进行任何说明。”在《弗洛伊德自传》(Autobiographical Study)中,他这样写道。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者》这篇论文的开头,他是这样写的:“我们可以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丰富的人格分为四个方面: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神经症者、道德家和罪人。我们应该如何去理解这样一种令人困惑的复杂人格?”
“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这一点是最毋庸置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位几乎可以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卡拉马佐夫兄弟》是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小说,其中《宗教大法官》这一章是世界文学的巅峰之作,担得起任何溢美之词。在创造性艺术家这一点上,唉,精神分析实在是没有用武之地。”然而,弗洛伊德并没有真正像他所宣称的那样放弃分析。
尽管他并未试图对艺术手法进行解释,但他却坚定不移地认为:艺术作品是升华的产物,因而它们源于原始的性冲动,可能还有攻击性的本能冲动,并最终成为这些冲动的替代品。通过升华这个过程,原本属于本能的能量以非本能的方式被置换和释放。因此,想要展示身体,尤其是生殖器的原始愿望,可能会被“升华”为社会更能接受的“炫耀”方式:例如公开露面或演讲,或者创作可以代替艺术家本人被展出的艺术作品。
安娜·弗洛伊德在《自我与防御机制》中,将升华定义为“本能为了符合更高的社会价值观而进行的置换”。她还指出,升华“更加适用于对正常人而非神经症患者进行研究”。对于后面这句话,我将在下文再次进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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