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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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所有存在或曾经存在的生物，可能都从某种原始形态演化而来。那是生命的第一次呼吸……这是种动人的生命观……当这颗星球按照万有引力的法则循环往复时，生命从最最简单的形式演化而成，而且将继续演化出数之不尽、美轮美奂，又无比奇妙的形式。“

    ——查尔斯·达尔文，《物种起源》，1859年

人类应该是地球上唯一一种会思考自身起源奥秘的生物，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等在关乎生命起源这一点，贡献了各种形式的科学研究、思想阐述以及无穷的想象。与此同时，每个人在他的生命历程中，或多或少会有那么些瞬间不禁想象，外星生命是否存在？它们与地球的生物又有多少相似度？其他生物又是如何经过物竞天择的进化过程？人类又是经过如何的演化？等等，可以说思考这些问题，探究其他生命，都是一种观察他者，观察包围着我们的这个世界，并最终归向自身的过程，而我们终究要解决的依然是“我们到底是什么”这一问题。

英国艺术家怪物·切特温德在北丘当代美术馆的个展“怪物与扑棱的夜灵”便以自己对环境、生物、物体的观察及想象，汇聚成一幕幕逸出甚至颠覆现实，然而又不断地触及我们各种情感交织的戏剧。正如她自己所陈述的，“我对他者有着天生的好奇心和真正的兴趣。我不介意接触不同的人群，他们常常给我带来惊喜"[1]。当然，这里的他者事实上并不局限于人类，或者说更多地指向其他生物。从这样一种好奇出发的旅程，在艺术家的感知及想象加持之下，最终将我们引向对于自身的凝视和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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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进入 Ta 们的世界

掀开舞台专属的红丝绒幕布，首先看到的是三尊红粉色的“人形雕塑”，正心生疑惑之时，一旁的巨型毛毛虫和此时身处美术馆建筑各处或明或亮的飞蛾，提示我们这是放大数百倍的蛹。于是，从蛹到毛毛虫，再到各种稀有品种的飞蛾，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进入了这个暗夜精灵的世界。

切特温德对于这些夜间动物的偏好似乎由来已久，最初吸引她的是这些生活在暗处，被人们忽视并笼统地归类为蝙蝠或飞蛾这一大类的动物实际上有着上千个不同的种类，这些种类在漫长的生物进化史中因其各自的环境差异，让飞蛾的色彩、翅膀、触须等等有着丰富多彩的变化。于是，展厅中仿佛天然安身于此的各种飞蛾，被艺术家尽可能地放大，让我们得以领略象形文夜蛾翅膀上近似几何抽象画的花纹，帝王蛾那象征着力量的团簇触须，鼠色标夜蛾身上鲜艳的波浪花纹，以及豹灯蛾翅膀上可爱的圆点。所有这些都经过艺术家放大并用最为原初、自然的材料：纸板和织物进行一种模糊暧昧的再现。我们仿佛置身与它们共同的自然世界，而材料的粗粝感受和对于身体体量的拉扯感似乎又将我们拉回到舞台的虚设之中。

然而，在这虚实之间，来自于蛹、毛毛虫、飞蛾的目光是真实的、坚定的，仿佛一种凝视穿透模糊的空间感，直击而来。无论是身处地面还是悬于空中，艺术家将这些飞蛾的眼睛同样放大，漆黑的眼球在昏暗的空间中透着光亮，凝视着我们。不禁让人想到温弗里德·塞巴尔德在《奥斯特利茨 》中讲夜间动物园的动物：“我只记得，他们当中有一些动物有着引人注目的大眼睛，有那种目不转睛、凝神审视的目光，恰似人们在某些画家和哲学家眼中见到的那种目光。这些画家和哲学家凭借大量的观察和成熟的思考，试图看透弥漫在我们周遭的黑暗。”[2]或许，对于切特温德而言，正是这种夜间动物特有的为了采光进化而成的大眼睛，让她直接地感知并沉迷于这样一种凝视。她继而让飞蛾栖息于布歇的《沉睡的女园丁》上，凝视着人类文明、情感，而我们，也无可避免身处凝视之中，从自我中心的俯视状态被拉回到被观看、被凝视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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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刺破黑夜的光束

再一次，跟随着打在红丝绒幕布上的光束掀开进入，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尊有着蝙蝠翅膀和头部的人形站立雕塑《混合生物蝙蝠》，在经过前一幕的凝视之后，艺术家开始将人类纳入，开始思考自身。一如卡夫卡在《变形记》中想象一个人变成了甲虫并以甲虫的目光来观察他的家人。显然，家人对于这样一种有着人头甲虫身的生物是无法接受的，他们将自己封闭在一个仅以人类视角出发的惯习之中，对于其他生物，乃至一般的物，坚决地处于对立的二元状态。

而切特温德所做的便是用这样一种看似荒诞、又有些轻描淡写的“玩笑”，用一个小小的反常呈现来撬动这坚固的二元状态，并将人们指引向人与物之间更深层的关联。由于我们并非生存于真空之中或者仅有我们存在，于是所谓的“正常人”永远要面对各种所谓的“不正常”，也无法真正地避免这些“不正常”，而能够让我们认识到这一点就必须要认识到自身的缺陷和有限，要谦逊地检视自己，同时重新发现自身原本具有的幻想，做梦的能力。

于是，《地狱之口》的怪兽尽管依然张大着嘴巴，随时准备将人吞噬，我们面对它却已经可以去除恐惧，主动进入口中，领会“地狱”中的另一种力量。我们可以如《我梦见我醒了》中宛如游荡于异世界的小孩子一般，不断发现只属于她/他看见的“万花筒”世界。

正如梅洛·庞蒂一直的主张：“现代思想将我们带回了知觉的世界，由此，人和物之间的关系就不再是那种一个主宰性的思和一个现成地待在此思对面的对象或空间之间的关系了，而是一个具身而有限的存在者和一个谜一般的世界间的模糊的关系。”[3]

的确，这世界依然是模糊的，正如切特温德的作品中，从未明确指认怪物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他们就是杂糅在一起，如《我梦见我醒了》这一标题所呈现的暧昧、充满罅隙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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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奏响共同的复调

那么，艺术家究竟为我们描绘了怎样的图景？进入第三幕，《无地之空》的鸟偶张大嘴巴发出响亮的“鸣叫”，海龟在海底散发着特有的光芒，慢慢潜行；长颈鹿与河马在人类共享的风景中惬意，而蝙蝠则独舞于自身的歌剧中，吟唱着共通的欢喜哀愁。与此同时，不明外星生物则从太空中以《垂直视野》俯瞰着这一切。

正如卡尔·萨根在《宇宙》中所说的那样，“迄今为止，我们听见的生命之音只回荡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但我们终于开始侧耳倾听宇宙赋格曲的其他声音了。”[4] 至此，我们从一开始进入陌生世界被凝视的不适，到遇见变形怪兽的惊慌失措，终于来到了和谐共生的终曲。

在这里，可以将自己放心地投入这部复调音乐中，选择自己所在的声部开始吟唱，长久以来始终寻找的自己，便在这复调中得到认知。

蝙蝠歌剧 2023 帆布纸上油画 28.9 x 34.3 x 4 cm

展览现场：《怪物与扑棱的夜灵》，北丘当代美术馆，南京，2024年8月10日-11月17日

© Monster Chetwynd 致谢艺术家及北丘当代美术馆

由此，艺术家则通过自己的创作呼应了英国大气学家詹姆斯·洛夫洛克在 20 世纪 60 年代末提出的盖亚假说：“地球是一个活的超级有机体，是由大气、海洋、表面的岩石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整个“活着的”系统组成。这一系统是一个反馈或控制系统，即为了地球上生物有一个适宜的生存环境，它可以调节自身。”有学者认为：“盖亚假说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有机、积极的自然观，是对现有机械、被动、征服式、对人与自然采取二分的自然观的解构。” 切特温德便是将动物，甚至是想象中的怪物有机地融入自己的创作，以荒诞不经甚至破坏既定规则的方式，来敲打、击溃坚固的二元认知。

展览现场：《怪物与扑棱的夜灵》，北丘当代美术馆，南京，2024年8月10日-11月17日

 © Monster Chetwynd 致谢艺术家及北丘当代美术馆

当她通过改变名字这一行为，开始启用怪物·切特温德这个名字，事实上艺术家已经将自身完全地作为作品的一部分，彻底地抛开枷锁，借助“怪物”的力量激发人们的主动意识。她说，“‘怪物’现在似乎很合适，因为它没有性别，没有定义，让我感到自主，没有自我意识”[5]。而与此同时，“怪物”似乎又显示出她面对这个世界时，与我们相仿的迷茫，而她所能做的或许只有慢慢地发出“怪力”，正如她曾经表示，“我不知道所有的答案，但我知道我还没有疲惫不堪，我并没有活动家的倦怠感。我真的很想知道如何传播某些见解，如何用我的作品解除观众的武装，以便进行这些对话。”[6]

[1]https://bombmagazine.org/articles/2024/03/06/monster-chetwynd-by-sofia-hallstr%C3%B6m/“I have a natural curiosity and genuine interest in others. I don’t mind being exposed to different groups of people, and they often surprise me.”

[2] 《奥斯特利茨》（德）温弗里德·塞巴尔德著 ; 刁承俊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1

[3] 《知觉的世界———论哲学、文学与艺术》，（法）莫里斯·梅洛-庞蒂，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5月

[4] 《宇宙》， [美]卡尔·萨根，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21 年

[5]https://www.ft.com/content/5faf349a-9b3e-4d74-9173-ec6ebbca8011

[6]https://www.berlinartlink.com/2023/08/04/monster-chetwynd-interview-mount-stuart-scotland-moths/

展览信息

怪物与扑棱的夜灵

Monster &The Nocturnal Pollinators

展期｜Duration

2024.08.10 — 2024.11.17

10:00-18:00

周二至周日(最后入场时间17:30)

艺术家 | Artist

怪物·切特温德  Monster Chetwynd

展览顾问 ｜Exhibition Consultant

张莉娸 Zoe Chang

地点 | Address

北丘当代美术馆

Beiqiu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BOUT 北丘

北丘当代美术馆坐落于江苏省南京市玄武区环亚凯瑟琳广场半山花园，背倚北极阁鸡笼山。作为全国首座镶嵌于城市中心山丘上的美术馆，北丘集当代艺术收藏、展陈、研发和教育为一体。美术馆主体建筑保留了二十余年前的建筑原貌，在六年前历经修复与加固，1100平方米的空间与郁郁葱葱的山体巧妙衔接，清水混凝土浇灌的展馆内部呈现出工业与原始的碰撞。历史、自然和现实交织，先锋与传统反复试探，当代艺术的在地性、多模态化和不确定性都在这里得以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