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阿堵物
梅海云
西晋末年的清谈家、思想家王夷甫对金钱嗤之以鼻,还给了它一个蔑称:“阿堵物”--这个东西!
自古至今,自命清高者总以为谈钱很俗气,“铜臭熏天,君子不齿”,真是虚伪到了极致。现实是须臾离不开“阿堵物”的,除非不食人间烟火,水气油电,衣食住行,你一天不接触它试试?
我本俗人,不以言说孔方兄为耻。
第一次“拿钱”的日子,说不清;但当时的心情却记得很真切:高兴!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醒来家中无人,穿上“套裤”,裹着布袍,趿着“毛窝儿”出门找妈妈。沿河喊叫寻找,急得跳脚大哭时,妈妈出现在小路尽头--她奔过来,我迎上去。“妈妈去卖棉花了,卖了三万几!来,这张给你,等会儿有货郎担儿来,买两个小糖人儿!”一撒手,五百元!
我破涕为笑,牵着妈妈的手,连蹦带跳往回走,心里的那份满足,那份开心,真的没法用文字表述,而且,到现在还记得真真切切。
妈妈出手好大方!可惜,那一版的人民币,早已觅不得踪影。
拿蛋换盐,两不找钱。大人是算计好了的,毛孩子很难从中贪污分文。除了三四毛的守岁钱,小孩子平日里是很难享受到“拿钱”的那份乐趣的。
“拿钱”的心情,几十年来一以贯之,一成不变,除了高兴,还是高兴!即便认为所得不抵付出,也只是更觉得受之无愧,难受之后更消受。谁不见钱眼开舒心畅怀?除非他比我还呆!
腊月底,队里开会,分钱过年。工分肥料折成钱,减去粮草开支,劳力大的拿到头二百,劳力小的十几二十多,还有不少的超支户,做了一年还欠公家的钱。真个是开心的少,叹气的多,有钱没钱,一样过年,都把希望寄托在来年。
按月“拿钱”,那是吃公家饭的人的特殊待遇。一九七一年三月,我作为民办教师,第一次拿到了四元“津贴”,是在“记同等劳力工分”之外的补助(还有二元的),按月发。当时的价格,四元钱能买到40斤车蛤(现在买不到半斤)。家里人自然高兴,左邻右舍也不免眼馋,自个儿的那份满足,深深地压抑在一抹独处时的浅笑中……
后来,“补助”增加到每月十四元。连同工分结算,能拿到公办教师的一大半,与工作任务有些不成比例,有点怨气,但到“拿钱”的时候还是很开心。
再后来,转正,借调,为公仆之仆,加班开夜车,苦则苦矣,但月月进财,也自得其乐。尤其是年节福利、误餐补助之类的额外所入,直以为有“不当得利”之嫌。最为开心的“拿钱”是领取稿费。不定期,不定量,一个月弄个十几二十块,多的时候有百十块。小说《野菊》,除原载转载的稿费外,获当年报纸副刊三等奖,拿到奖金五百元。收到的是钞票,可计数;收获的是同事的羡慕,是自得的虚荣,开心了好一阵子。
一九五八年挑通榆河,李四爹买了兴化叫化子船上的一张小四仙桌,十六元,船主夫妇下跪接钱:“女儿有救了,谢您的恩德!”一九八九年文物贩子收购此桌,售得一千六,李四爹笑言大赚,开心极了。
严打期间,一村妇年底到村拿救济,钱没拿到,其女儿追至水渠溺亡,被判刑二十年。暮年返乡,苍老呆滞,不识乡邻……乡人胡某,乃“悦达之父”,阿堵物多多,而生命却终止在花甲之前,两次换肝而不治。其邻老者,晚年“拿”的低保钱,却过得有滋有味,年近期颐,还是吃嘛嘛香。邑中智者每每有云:拿钱多寡毋须纠结;有命拿钱才是真理……
“拿钱”故事多,有悲也有欢,三天三夜说不完。
回过头来,还说自己“拿钱”的感觉。
今天到农行取款,那女孩同我孙女差不多大吧,服务那叫一个好。现款之中,100的,50的,20的,10块的,全有,说是方便我购物,想得真周到。
她细致耐心的服务,让我隐隐生出一丝愧意。我什么也不干了,我们的社会,为什么还让我“拿钱”,还为我“服务”?
“拿钱”渐多而疚愧渐增是退休后逐渐形成的感觉。这个钱是何名目?劳而有获,天经地义;不劳而获,总觉得不是滋味。退休二十年,多少“阿堵物”入我囊中矣。城乡翁妪,或劳作田间,步履蹒跚;或拾荒街头,竟日不闲。今我何功德?树下乘荫凉!
更有多少运道不济者,早早地退回了这份“不当之得”,临近退休或者退休不久便不再拿他的那一份了!
我是2005年正式退休的。当年的工资“套改”没赶上,退休金自然就少了些,至今按比例交党费总比别的同志少些,心里总有点不过意;而与同龄的农民兄弟比,与企退工人比,更觉出几分侥幸。不管怎么说,我能够活着,活着就是幸运;我按月拿钱,拿到就是福气。
只是“拿钱”的感觉,是越来越复杂了,不仅仅是高兴开心那么单纯。至少“拿钱”的时候,会有些许相关的思量:
“拿钱”,怎样才拿得心安理得?“用钱”,怎样用在该用的地方?如何养命拿钱、拿钱养命?更是念兹在兹……
亲亲阿堵物,伴我数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