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
老同事相聚,说起往事,话题不知怎的就说到了老市委书记,说起他生命最后日子。
老书记是四川人,却是北京成长起来的干部,一生都没离开北京,八十年代仕途崛起,九十年代达到巅峰,说一不二,妥妥的京都王。
我在市委机关报做记者,正是他呼风唤雨,如日中天的时候。他说话中气足,气势凶,令人生畏,至少对我来说,他是一个只可仰视的存在。
但是九十年代末,他栽啦!
他栽倒的原因,官方解释是贪腐,被判处有期徒刑16年。
我的一个同事前辈从80年代就和他有密切往来,曾为他代写自述回忆,年近80高龄时注册了一个公号,连载与他交往的回忆,涉及他保外就医后的情况,写了十几期,突然某天全部清空,显然他得到了某方面的警告。
老同事说也曾去看望过他,他拿出自己拍摄的照片,请旧同事給洗印并指导一下。
摄影是他青年时代起的爱好,也是晚年他唯一精神寄托。
同事告诉他现在都不用胶片机了,都在用数码机。
他疑惑地问:什么是数码机。同事说,下次我送给你一个吧。
同事拿回胶卷回去洗印出来,几卷胶卷拍摄的景物基本只有一个,就是树,有整体的树,有树干,有树冠,有树叶,角度都是从窗口拍摄。
窗口,可能几乎是他观察外界的唯一视角。
几天后,同事带着洗印的照片和一台数码机去看他,先是点评了他的摄影作品,给予高度评价,他露出孩子一般得意的微笑。
接着同事拿出数码相机给他讲了数码相机的使用,告诉他以后拍摄照片在电脑上就可以看,不需要洗印,拍摄还可以使用智能设定,注意角度和用光就可以。
他听得很认真。
以后他拍摄了就发给同事,同事每次打开邮件看到的依然是一张张的树。同事唏嘘,树是他生命最后唯一可以天天看到的景物,每天拍树是他活着的唯一乐趣和内容,也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老同事的讲述让我想到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片叶子》。
十八世纪的华盛顿广场西边有个画家楼,小楼里,住着年轻的琼西和苏及老画家贝尔曼。
一场肺炎席卷美东,琼西中招,医生说她只有一成活命机会,如果她有什么精神寄托,活命机会就有五成。
琼西数着窗外的常青藤叶子,说最后一片叶子掉落,她就该走了,她从第五片叶子一直数到最后一片。夜里,下了一场雨,琼西觉得最后一片叶子肯定掉了,她该走了。第二天,苏打开窗子,琼西惊奇发现,叶子依然在,她觉得是上帝让她活下去。
两天后,叶子依然在。医生来看琼西,说她活下来的希望已经有了五成。医生同时带来另一个不好的消息,楼下的画家贝尔曼死了。
原来,风雨交加那个夜里,最后一片叶子掉了,贝尔曼冒着雨把最后一片叶子画到了墙上。他因此得了肺炎。
琼西的精神寄托是一片树叶,老书记的生命寄托大概就是那棵树。
他的树死没死不知道,2013年6月,他死了。
也许那棵树先他去了,他没了拍摄的目标,也就失去了生命的驱动力。
附带说一句,虽然作为城市管理者,他比之后的历任表现都要好,都更合格,但是,我极其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他说话的那个霸气劲头就招人生厌,虽为他的下场唏嘘,但我觉得他罪有应得,从我个人视角来看,他也是个罪人。那天得知他的死讯,我还喝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