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
——战争中的小人物之十二
谈起滇西抗战,人们知道远征军,知道飞虎队,知道滇缅公路,知道驼峰航线,有一个群体却知之不多。
中国抗战八年,独力支撑四年,他们当记首功。他们是中国抗战史上最不为人关注,却最为悲壮的一个群体——南侨机工。
机工招募的条件第一条必须是男性,而当年轰动重庆的却是一个女机工。
卢沟桥事变那年,李月美19岁。祖籍广东台山的她,虽然出生在马来西亚槟城,但接受的是华文教育,从小就被告知她的祖国在中国。这也是每个下南洋的中国人世代传承的理念,爱的不是出生的土地,而是祖先的故土。所以,当淞沪会战打响时,南洋华人也积极行动起来,募捐,槟城还组织了女子篮球义赛,球队的主力当然少不了李月美。
在马拉西亚槟城,李月美是个特殊的人物,1米72的身高走到哪,都令人瞩目。李月美生性积极好动,热心参与社会公益,还学会了开汽车。
现代战争需要物资支撑,而中国是个农业国,战略物资依赖国外。
早在1935年,追击红军的蒋介石就到昆明和云南王龙云探讨过西南在未来战争中的战略地位。他预见,中日必有一战,开战后东南沿海将迅速沦陷,云南将成为中国最后的战略生命线,打通西南交通很有必要。
813淞沪会战开始,龙云上交《建设滇缅公路和滇缅铁路的计划》,滇缅公路随即开工。沿线村庄各自承包一段路,20万妇孺出动筑路。
滇缅公路的规划是在昆明到缅甸腊戍之间开通一条通行汽车的公路,接驳腊戍到仰光的公路和铁路,确保中国战略物资从英治缅甸的仰光输送进中国。全长1146公里,其中,中国境内路段947.8公里,由中方修筑。
滇缅公路示意图。
经过一年的紧张施工,1938年底,滇缅公路建成,战略物资和运输物资的大卡车不断抵达仰光,但是,新的问题出现了,物资有了,汽车也有了,却缺乏汽车司机和机车维修工,预期需要司机和机修工近万人,运输处在国内招募了1000多人,远远不够。而且汽车都是外文,国内也一时招募不到那么多懂英文的司机。
有一个著名的桥段在许多文艺作品里经常出现,武汉会战最关键的时刻,炮弹没了,前方紧急呼叫要炮弹,后方答复:炮弹还在仰光待运。
这不是故事,这是史实。
军事委员会西南运输处主任宋子良向“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主席陈嘉庚求援,请求他代为招募机工。随即,南洋华侨总商会发布“南侨总会第六号公告”,招募南洋华侨青年归国参加抗战。
运输处付给机工服务团的月薪是36国币。但是,许多机工在南洋月薪都超过100,个别能达到200,但没人计较,依然积极报名。
李月美也跑去报名,但被告知只要男性,这是一个硬指标。她灵机一动,回家剪了头发,穿上弟弟的衣服,到了另一个报名点,自报姓名为“性别男性,姓名李月眉”。“他”被录取了。
1939年2月,经过几天的海上颠簸,轮船抵达越南,随即乘火车,沿滇越铁路来到昆明。
这只名为“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的队伍,是军事委员会所属特殊部队,穿军装,军事化管理,但没有军衔。
李月眉被编入总部在贵州的中国红十字总会车队,运输药品。同年7月,她的弟弟也参加第八批机工服务团回国,分配到西南运输处第十五大队,在滇缅公路从事军运工作。
不知道女扮男装的李月美是如何瞒过战友的,花木兰的故事可能是假的,李月美的故事可是真的。
滇缅路从昆明到腊戍,全程1200公里,三分之一是山路,沿途有三大难,一是路难走,要穿越横断山脉,山高路陡;二是沿途穿越原始森林,瘴气毒蛇,疟疾频发;三是沿途日机轰炸。
怒江东岸施甸老鲁田到惠通桥一段,都是悬崖峭壁,一边是崖壁,一边是深不可测的怒江。为确保物资安全,司机们有个特殊的约定,载货车走里侧,空车走外侧。一次一位叫邱九良的司机走在这段路上,为避让一辆迎面来的载货车,连人带车摔进江里,大队多次派人去找,人没找到,车没见踪影。
1940年,李月眉拉送一批医药物资,在一个拐弯处,不慎侧翻,摔下悬崖,她被挤压在驾驶室,头部脑震荡。
后车隶属后勤司令部的陈维铨见状,没有迟疑,下到山沟从变形的驾驶室里把她救了上来,随即送往医院。医生做检查时,惊讶发现伤员是女性。此时,李月眉的女性身份才被揭穿。
昆明乃至重庆和南洋的华文报纸,都对李月美女扮男装的事做了报道,人们称其为当代花木兰。著名书法家、廖仲恺夫人何香凝为李月美题字“巾帼英雄”。字与旗子她都一直小心保存。
祖籍海南的陈维铨由苏门答腊报名来到机工队,他留下来照顾李月美。一月后,李月美康复重返机工服务团,他们俩也由兄弟战友情变为恋情。
李月美不再开车,改为机工服务团医务室护士。
护士李月美与机工李月美。
1942年3月,日军对缅甸发动突然进攻,打败中、美、英联军,5月,攻入云南境内,占领了怒江以西地区,滇缅公路运输彻底断绝,抗战物资改由驼峰航线执行。
根据统计,抗战中,中国军队的物资和装备几乎有一半是通过滇缅公路运输。
1939年至1942年三年间,滇缅公路一共抢运了50多万吨军需物资和1万5千多辆汽车,还有无法统计的其他物资及用品,承担滇缅公路抗战物资运输的是南侨机工。
滇缅公路阻断,南侨机工失业,这些在滇缅路上,对发型都很在意的人,流落昆明,很多人衣衫不整,被收容所容留。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新加坡华人反应最为激烈,他们拿出巨幅国旗,走上街头,欢呼祖国万岁。
青天白日,是中国人不屈的象征,是中华民国抵御外侮的精神图腾。在这面旗帜下,南洋华侨迸发出惊人的爱国热情和活力,支援祖国抗战,也熬过了沦陷的日月。
祖国的抗战也是南洋华侨的抗战。
战后统计,南侨机工归国共3192人,他们的命运结局恰好等分成三部分:1028人因空袭、车祸和疾病牺牲在滇缅路上,1126人战后返回南洋,1072人留在了中国。留下的有的参加了共产党的队伍,有的加入国军。
李月美和陈维铨先是回到马来西亚,然后移居缅甸,开了一家咖啡馆,他们一共生了十个孩子。
李月美、陈维銓一家人。
1954年,中国总理访问缅甸,使馆邀请当地华侨和总理见面,周恩来得知眼前这个高大的女性就是当年驰名南中国和南洋华人圈的花木兰,希望她把孩子送回国接受教育。
李月美先将四个孩子送回中国,次年两个孩子考取了北京外国语学院。1965年11月,李月美怀着当年从南洋支援祖国抗战一样的心情,带着另外四个孩子回到中国,进入广东英德华侨农场。
1968年,华侨农场掀起揪斗风,李月美作为“特务”被揪斗,遭受各种侮辱。
八十年代有个电影,名字叫《海外赤子》,说的是英德华侨农场揪斗“海外特务”的事,电影名字没几个记得了,但是电影的插曲却风靡至今,就是《我爱你,中国》。
在群众运动面前,李月美再没了当年花木兰的豪气,或许是女性的柔弱,或许是性情的刚烈,她不堪批斗羞辱,丢下八个孩子用镰刀自杀。
李月美这个身形、性格都如男人一般豁达粗犷的女人,熬过了滇缅公路的艰难岁月,熬过了艰苦的八年战争,终没能熬过无情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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