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笔记】甘肃 李宗新‖疼痛的炊烟 (散文·外一篇)

文化   文化   2024-12-05 19:01   山东  


疼痛的炊烟 (散文·外一篇)

文/李宗新

原野并不旷阔,村子周围显得逼仄。要是在水地那里,以及树林、小河,闭上眼睛,就能听到母亲的呼唤。你可以知道,她就站在坡头。
就算跑到山上,老远也能看见坡头的黑点,只不过张望的姿势看不清,那人是谁,心里还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每当这个时候,母亲身后,总是牵绕着炊烟。炊烟就像是母亲的尾巴,怎么也甩不开。
炊烟是家的导向和标杆。低矮压抑也罢,高扬轻逸也罢,艰涩失重也罢,总是努力地从屋顶的烟囱爬起。
母亲是炊烟的制造者。灶火中的温度,是母亲汗水和心血的焐热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粮食是炊烟的底气,柴禾是炊烟的筋骨。
土地和粮食喂养了我,但我并不崇拜土地和粮食。甚至有时候,我极度仇恨自家的土地,以及土地里出产的粮食。
不管水地旱地,它们总是趾高气扬,都要让我们虔诚地匍匐在它的脚下,手上磨起血泡,脚印铭刻风雨,汗瓣砸疼泥土。
我固执地认为,“土里刨食”不是对刨食者的歌颂,而是对他们极大的挖苦和讽刺,甚至是恶意的诋毁和贬损。依靠广种薄收生存的人,只能和自己家里养的鸡同病相怜。
毕竟我们一年下来,刨出的粮食,还不能和下一年刨出的粮食,实现严丝合缝的对接。
日子总是被拉扯开一道很长的豁口。这道豁口,冰凉,眩晕,疲惫。
当然我也不能昧着良心,一味怪罪土地的寡淡无情。按照人头及亩产的计算方式来说,村子里每个人拥有的土地数量和质量,都是相对公平的。
土地本来回馈的粮食,足以填充名义上拥有它的人的肚皮,问题是还有好多以土地名义粮食方式的支出,还要从人的嘴里,争抢了一部分粮食。
豁口需要精修密补。没有底气的日子,衣服不会光鲜,能有一块遮羞布就不错了。问题是遮羞布撕开了口子,那就只能靠母亲来缝补。
缝缝补补,是女人的天性,也是职责,责无旁贷。缝补衣衫,靠的是针线。缝补日子,靠的是心血。
于是,母亲就会成为飞翔的人。地里的劳动,一样不差。家里的活计,全要靠她。鸡呀猪呀,她要喂养。
怎么看,每一张口,都是需要填充的无底洞。每一个日子,都是新鲜的,如同嗷嗷待哺的婴儿。
一个人,从田间地头,到锅头灶台,到鸡毛零碎,不会飞翔,怎么能跑得过来呢。
我知道母亲的速度,肯定比不上我。要不,我做了错事,她追打我的时候,三转两转,早就被我抛在后面远远的,她只能停留在半路,弯着腰,喘着气,骂骂咧咧。
只是我想不清楚,好多时候,她的速度,不要说我,就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也赶不上。
比如有一次我病了,她背我去医院,一路跑着,我爹和叔父婶娘都在后面追赶,还喊叫着放下来他们背,但最终没追赶上。
下地时候,大家一起出了地头,她却越走越快,我们还在半路,袅袅炊烟已经远远向我们招手。
炊烟是村庄的呼吸,母亲总是沿着炊烟的方向,气喘吁吁地奔跑。
天亮我们起来,她早就脚上沾满泥土和露水,背着一大袋子猪草进门。
半夜时候,谁家的孩子不乖了,站在我家门口,焦急地喊她去看看,她二话不说,翻起来穿衣裳。喊她的人都没回到屋,她早就抱起了孩子。
她听说她弟弟,我舅舅的胃病犯了吐血,急着要去看看,我也要跟着去,但等我跑出门,她早就不见身影。
粮食断了,炊烟不能断。断了炊烟,等于遮羞布全都撕扯成碎片。背上不会过日子的包袱,掉在了人后了,也掉了尊严。
尊严是靠炊烟来支撑的。屋顶的炊烟没有底气,怎么看,屋子都是矮小委顿的。
也许,在我们眼里,炊烟是油炸的大麻花,充满着诱惑的芬芳。
在母亲眼里,炊烟是她飞翔的目标,也是飞翔的拐杖,只是这是一只布满荆棘的拐杖。
我不知道,母亲拄着这样的拐杖,奔波甚至飞翔的时候,多少次被尖刺扎进手心,多少次血汗滴落泥土,多少次绊倒在路上。
我只是透过岁月的门槛,看见她越来越弯下的腰身,越来越和家里的犁头相似。
我看见,她满头灰白相间的头发,就像是填进灶膛,冒起炊烟的干枯晦涩的麦草。
我看见,她额头的皱纹,就像是她几十年爬过的沟沟壑壑一样纵横交错。
我还看见,她进进出出的双腿,越来越扭曲成我们园子里的杏树枝。
何况,母亲还面临无米之炊和无柴之炊的双重压力。
贫瘠的土地,柴草都是捉襟见肘的。
于是,母亲还要挤出一些相对空闲的时间,扫树叶,捡树枝,拾粪块,背回家里,当做灶膛和炕洞的填充物。
这些营养不良的填充物,点燃了,也是病恹恹的,冒烟多,火焰少。
所以,炊烟歪歪扭扭,艰难地从烟囱爬出去的时候,高天之下,怎么看,都是强忍着疼痛。
我总是担心,一阵微风,就会吹倒那缕身子单薄浑身疼痛的炊烟。
倔强的芨芨
芨芨的想法,我不知道。就算是好多的人,把坚韧、顽强、挺拔等这些高帽子戴在芨芨头上的时候,我不知道芨芨被压得弯下腰还是腰杆挺得更直。
村子周围都是荒凉的山,这种荒凉也不是寸草不生,毕竟还有芨芨、蒿子、胡胡草等一些卑微的草,点缀其间。哪怕稀稀拉拉,有了总比没有好,再单调的修饰也是修饰。
我唯一对它们感到亲切的是,上天对那里的人和草,赐予的命运都是公平的。
人在塘土乱冒的烟雾中,懵懵懂懂的活着。草也在地皮冒烟的皲裂中,懵懵懂懂的活着。
人也罢,草也罢,都是人间草木中赤裸裸的草民。
我就想不通,那些芨芨,是不是草中哲人,为什么要一个劲儿踮着脚尖往高里长。它们究竟是疯了还是确实有思想,偏要和周围的草以及荒山一争高下,抗争命运的不公。
好多人说过,豆芽菜长到天上,也还是小菜一碟。
其实我也不止一次,追问过芨芨。只是它们要么故弄玄虚一幅很深沉的样子;要么傲然挺立一幅不屑一顾的样子;要么摇头晃脑一幅圆滑世故的样子。
问不出所以然,我也就不问了。本来这个世界上也没有那样多的为什么,就算是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一个人有限的精力、脑子、时间,也应对和容纳不下凡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穷追不舍。
就连身边最有智慧的人,纠结半天,都说不清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芨芨内心的秘密,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除非你自己就是一根芨芨。但好多根芨芨,也没跟我说过什么。
我可不想为了印证这个问题,自己去做一根芨芨,就算我和芨芨一样,都是人间和草木中货真价实的草民。
不过我不想做一根芨芨,不代表没人想去做一根芨芨。
我们村上,就有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想做一根倔强顽强的芨芨。哪怕做不成,至少是把芨芨当做他的命根子。
这个唯一的人,就是我爹。
我爹不仅自己想做一根芨芨,也拉攀我妈也做一根芨芨。
他们要把自己长成芨芨,想法很简单,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长成一根芨芨。
他的想法在别人心里,虚妄可笑。好多人认为,就算是两根芨芨,也不会撑起一片未来的天地。
可芨芨和芨芨一样的人,从来不会拿别人的想法当回事情的。
于是,他们每天都在漫山遍野,跑来跑去,就像芨芨踮着脚尖长到山顶上瞭望一样,总是奔波在山的肩膀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些芨芨戴过的帽子,也戴在了我爹和我妈头上。
只是芨芨戴着帽子,还能挺直腰杆。我爹和我妈的腰杆,早就被压弯了。
有一次,一根倔强的芨芨,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蓄谋已久的心思,穿透我爹的手掌心,把自己身上的一小截,留在了我爹的掌心。
这根折断的芨芨,大部分走了哪里,我不知道。但留在我爹手掌心的那一截,我见过。
只是见到的时候,它已经像一枚楔子一样,和周围的血肉紧密连接在一起。
灰暗,刺目,像一颗胎生的黑痣。
我不知道这根穿过我爹手掌的芨芨,当初怀抱着的是挣扎还是报复的心思,要让我爹身上的血,沿着掌纹流下来,去滋润那些芨芨还是滋润不想成为芨芨的我。
我根据推理,推翻了芨芨挣扎和报复的企图。因为我爹既没有听到芨芨的欢呼,也没有感到锥心的疼痛,更没有看到滴落的鲜血。
我唯一的结论是,这是一根和我爹心灵感应的芨芨。唯有这根有思想有个性的芨芨,理解我爹要让自己成为一根芨芨的心情,于是,它宁可粉身碎骨自己,也要默契地成全我爹卑微的愿望。
于是,它找到了一条血淋淋的途径,让自己的身体,进入并融入我爹的身体。
这样,我爹和芨芨,浑然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爹的血肉,也有了芨芨的支撑。芨芨的呼吸,也有了我爹的气息。
我爹自然也心灵感应这根芨芨的悲壮赤诚。他们高度的契合,都是在悄无声息、行云流水中进行的。
就算是旁观者眼尖,发现了穿过手掌的芨芨,以及它身上沾满的我爹的血,他们的尖叫声,也最终没有对这次庄重的仪式,造成丝毫的干扰。
芨芨和我爹都如愿以偿。他们共同完成的谋划,总算是一步一步实现。
虽然他们再也看不到,但二十年来,我走到哪里,都感觉抖着身子走在芨芨尖上。
无论我背负多少行囊,历经多少悲欢,一根倔强的芨芨,总是挺直身子,努力支撑着我,也长成一根芨芨,害怕我跌落下去,摔坏自己。
其实,我要是长成一根芨芨甚至更低矮的草也好。那样,就不会有无数的芨芨,万箭穿心般向我射来,让我在夜深人静回望前尘的时候,感到自己体无完肤。
作者简介:李宗新,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民间文学》《飞天》《甘肃日报》《天池小小说》《绿叶》《教师文学》《当代小小说》《散文诗》等刊物发表作品并多次在全国征文中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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