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这些90后诗人的作品,终于觉得遇见在同一世界里生活并以全身心感悟的语言工作同行,东西古今海内海外科学神学,这些曾经边界坚硬的版块仿佛在全球变暖的灾难中融化松动。它们不光曾经是固化的水,如今荡起流浪,还有可能气化成雾。但,在这里它们精炼成诗。全球变暖与全球化与人类文明进程相随相伴,是灾难也带来前所未有的机会,不然编者怎么可能在东京与翻译家Eric Selland 感恩节相遇又正逢他的画展,而后与来自山东日照的诗人窦凤晓在纽约共度圣诞和新年。此大寒之际,窗外皑雪冷杉,我们围炉茗茶论诗论画,是有福的。
—— 张耳
蜺痖
纪念2020
湖水里跃出一条鱼,绘画诗人的芳名
起跳的弧线像五线谱,密码难解
留给他们,冬日晴空撕裂冻疮的人
沿着湖边,流浪者身披垃圾行走
一生都未感到过暖阳的烛照,诗人
如何自觉出书写的同情,以摆脱观看
在昌平,铲车工居住又亲手崩塌的
墙,很痛,清退下来。瓦片和碎末
轰隆成一桩事件,对此人类闭口不谈
垮的碎声震耳,令我,也塌掉了
为和躯体达成共识:要履行贫苦
我独自行走,弥合幻觉与生的创口
你们只交谈,沉溺的都交给时间
派拉萌
那些醉的,令我如一只悚立枝头的鸟
南方来的,盯着松树皮的油漆渣发白
团团情绪干涸成了枝条,脸涨红
作戏耍之词,肩头的触碰就不轻率
但明天终将来临,晨熹无情,少女的
感官被切断,单纯而缱绻,恍若初潮
尚未夹带血迹,濡透了棉被的软泥沼
她必然睁眼,让凌晨奸杀冰凉的腹部
音响节奏突突着暴力,黑夜,各式摔碎
震荡着城市的禁忌,相聚即是节日,就
必使鞭炮轰轰,戏拟机关枪的帝王风
教熟睡的邻人作哑,杯觞里的呕音
叮当交响,让碰盏的节律给心脏一点按摩
嘴,每次张开,都在透支老去的酒量和词
派拉萌,青春期的荫蔽,昏醉让我学会
在淋湿的暮雨中含情;身体献给极端的歌
管他催熟的嗓音多累,听众睡着还是醒来
全然忘记时间在这,她身为众人之情人
派拉萌,谁都不要回去,独独渴饮现在
彭杰
内心静电
皓月注视的噪音般,她侧着身
在整晚的梦中,揣摩我内心静电。
我没有在意,任火花倦怠的细爪
探入雨雾,调慢柳枝琐碎的唇。
大半天都有彗星,朝向这片旷野
低声吼叫,花的暗号酝酿一场暴动。
当人们白昼一样惊醒,安置器皿,
手势仍在烛光沉吟中,倾听波纹的暗。
冰面松开,声音是它消耗的回忆,
像一大片鸟群,推开水的窗户
没入寒林,松针的颤光,消失在肉体中。
而我仍寄希望漫过细雨时,能看见皓月
解开寂静,在虚空中没有依靠地膨胀。
让植物充满焦虑,掩映你出世之前的星辰。
失重
毫无防备地,果实酸涩的手
握紧离弦的一刻。是谁替代我
拧紧白昼的波纹,徒手用空气
修理你呼吸内百叶窗的纹理。
一直是为松枝消音,让末梢
瞄准葳蕤易折的险境,像烛焰的脚
寻觅灰心的落点。一直是
树影中埋伏的鲸群,翻身倦睡
推动劳作的细浪。或是锚索被欲望勾连
垂向肉的阶级,打捞失重的偏头痛?
每天
雨水操纵人群,街道推开商店
占据绝大部分表情的水面很快就会醒来。
然后一些故事经过我并被遗忘,
像家具被安置和运离房间的过程。
在那之前,我们沿着小路向山谷深处行进
它装饰的脚印,也曾有名字和性别。
快到深春,我已经快跟不上即将到来的
一天了,夜晚总是像大海般倾泻。
良辰中的星光,从不同人身上找到落点
也是秋蝇停在枯草尖,不再摇晃。
当弦月的上端触入虚空,下端
抵着眉梢,它接引的事物,使你数次醒来。
述川
雨中短简
微信的聊天窗口,我们说起雨,说起铁铸的方框外,正在下雨。世界倾覆得这么快,我已经坐在,自由坠落的声音里。你也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或许就在昨天早晨。今年北京的夏天简直和南方一样荒谬,闷,溽热,断续的雨,悬在我们头顶的是不用预报的太阳。难以逼视的东西太多,你只能先专心对付眼前繁杂的表格。是什么在磨损我们的语言?起身来到窗前,想象你说傍晚在看云时,升起的究竟是怎样一种形象。在以往的诗里,美足够自足。而如今,晦暗的雨将我们在夜晚联结,更遥远的雨幕里飘来残酷。我们伸手接过,虚弱的自己。偏左或者偏右,一滴雨对自身到底有多大把控。难说,有多少沉默伸进了喉咙。时代的缝隙中,我们尽力喊出,一阵哑雨。
川陕哲罗鲑
你从遥远的冰川期游来
星斗在你头顶旋过了百万年
高山上新展出的枝叶
在你细鳞上投下,恒常的斑纹
你好动,凶猛,爱独行
游到了大渡河鱼类生态链的顶端
但牙齿再尖利,也咬不开四面的网
电流轻易就追上,有力的鳍
你是否也惊异,世界变化太快
甚至还没明白天敌是谁,不远处
就又隆起一座铡刀,截断了
你计划好的洄游之路
只能继续游。你从沙石间侧身
游过机械吊臂,游过混凝剂
游过最近百年里,涌现出的所有进步
一路游进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名录
你终于安下心来,准备产卵
在这仅存的家园。有人穿过隧洞,塌方
带来人世微弱的温柔,像水波
轻轻拂过,又在互联网中,消弭
下一个春天,你会游向哪里?
脱离水,脱离你梭形的进化史
从山溪间拉起的横幅上,一跃而起
停摆在博物馆,低头认你的拉丁文学名
没有了肉身,也许能游到更远的地方
你会寻觅新的河谷,还是一直追随山脉的起落
你天性喜阴凉,沿途是否会经过
人类的墓园
王彻之
伞
接着,迎风鼓起,拉开,
像在枪林弹雨下拉栓,
伞柄脆如幼年的芦苇杆
被雨的叹气折断;与此同时,
就连末端箍紧的手也感到,
那中间聚拢伞骨的力量崩散了。
我们像逃离编制的士兵,
脚冻得发青,回到最开始的
生活的速度似乎变得更慢,
但也不敢抱怨什么,担心
公交车已经过站。当雨声渐歇,
我们都得低下头,眯缝着眼
仿佛承认战争失败,在人群中
观察好一阵,以为摸清了线索,
沿着你离开时的小路飞奔。
我不知道这一切再也不会有了。
除了如今的那些轮胎依然
懂得如何溅湿裤腿,除了那伞
就像那颗心当风把它猛地吹开。*
*希尼《附笔》,“趁着那颗心毫无提防把它猛地吹开。”
王年军
我不曾看到村庄的头发变白
我不曾看到村庄的头发变白
即使被麦花染成蜂蜜的村庄
也会在旷古的风中淹没自己
到头来只有稻草人的空袖子,颗粒无收
时高时低,我们生活在风不会消逝的世界
是呜咽也是叹息,不会被什么流水带走
被竹林听过几十年的风,开过唯一的花
白色的蕊就像我们先人的传说一样低垂
可是之后就是死去,因此它的开放没有重量
每人采摘一朵,别在少女的头上
我不曾看到村庄的头发变白
茂密的竹花,一夜间就被北风吹走
奥克兰山景墓地
这财产,为大家所有
向着语法之山迁徙
干净的台阶,洁白的云,轮廓分明的树
使任何灰尘的降落都引人瞩目
在花店旁的巨型骷髅上,旗帜飘飞
宣告着金钱和时间的胜利
吃华夫饼的小孩
在白色的道路上漫步
我们何时进入静止的中心?
看到灰尘像彗星的尾巴
扫过空无一物的宇宙庭院
石块,并立的手掌,那些名字
从历史中分离出来
品尝着夕阳中的蔗糖
农作物栅栏外的无花果
在风中卷曲它的叶子
欣欣向荣,饥肠辘辘
被修剪的草坪上,落满松果
就像父亲的股票
他举着盲盒,赞美上帝
闭上眼睛,在一个荒凉的世界
有奇迹发生,敬我们无限的童年
敬马丁·路德的小册子
我们生活在幽灵的土地但没有众多坟墓
窦凤晓
植物游戏
马尾草,苦艾,山栗子,枣树
吃晚饭时,有人少数了一棵,可能是
冬天,叶子掉光了的缘故
于是一桌子的人提早下课走了
要是我来数,一定会更少
很久以来我都在
练习减法,以便在适当的时候
让马尾草飞起来,变成一株马尾铁
这是迟早的事,但
你知道,滞重是我们的邻居
要保持良好的友邦关系,以便在春天的花坛里
重新栽种上我们所关心的
能一下说出那种我们种植了许久的花么
那个时候,大家在房前一起玩
跳房子游戏,先跳的人
总是赢,虽然他(她)不一定是最黑的那个
现在,我们正离开这面铺张的桌子
去参加另一波人的聚会。那里的树木
正在发芽,很容易弄出声响
你不要一起走吗
大理石时刻
漂移,假说,无需替换:
一小时长达一年。于有限的沉默时刻,
我们互看,如置身一无所见的天堂
无需惊讶,解释
乃至辩驳。让它继续漂移
直抵石头的阵地;
让它漂移,直至空空的月亮
用一柄绝辉的斧头
向人间砍削;
醒着,依然熟睡着。片刻的梦
令人沉醉。夜色的罅隙透露出波浪,
在飞溅的的刹那,它唤醒,拒绝,汇聚,又打散。
伤心与关心都是灰色的。一墙之隔,有人
梦呓,有人哭泣,有人舞蹈。
“我可以说出你的名字吗?”
石头会告诉你,我的名字叫“短暂”
——即使苏格拉底确实不可超越,也会应答
万物使用的这同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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