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力：天鹅在唱片的湖里 之一
王家新的诗
途径碣石山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曹操《观沧海》
告别“沧海”，告别一个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世界
在回北京的路上
我们经过碣石山
远远看去，它们像是耸峙的巨灵
被斩首，仍挺立着
遥对着“白浪滔天”的大海
而在山下，是一个风沙中的村镇
是春节前热闹的集市
大车边，一只滴血的刚割下来的牛头
把多多这样的“老革命”
也吓了一跳
而一头被整体剥皮的鲜红的山羊
撑立在路边的货架上
似在炫耀刀斧手祖传的技艺
我们缓缓驶过，不忍多看
我真不知还会看到些什么
我们回头，那山腰上的采石场——
一道新剜出的巨大伤口
在冬日明晃晃的光中
一切马背上的雄心和荣耀
都已化为尘土
但是那双睁大的牛眼仍在望着我们
那只剥了皮的山羊还在跟着我们奔跑
我们也不再是我们自己了
闭上眼睛，但见干涸的河床闪过
一个个赤裸的小村庄闪过
——等待雪落下来
等待那最后的遗忘
2023，1，3，北京
在威尔斯利
——给宋明炜教授
著名女校
一长串著名校友
还有许多曾在这里任教的
著名学者和作家、诗人
但为什么我们只谈论纳博科夫？
这里是这位流亡者来美后
第一个任教的学校
在这里他翻译《欧根·奥涅金》
在这里他开始撰写他的《文学讲稿》
这里的美景挡住了远方圣彼得堡的塔顶
在这里他成为一个
捕捉蝴蝶的人
我们走在威尔斯利布满古老楼舍
和参天大树的山坡上
我们来到山坡下野鸭浮游的湖边
“有他的故居吗？”“不知道，
除了当年他上课的教室，
谁都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这样的人物真是一个谜
我们不断地谈论他，直到在晚餐的
长桌上，谈他的《斩首之邀》，
谈他的《洛丽塔》，他的另一部更为怪异的
布满索引的《微暗的火》……
也许纳博科夫只是纳博科夫自己的
一个索引
也许纳博科夫教授更感兴趣的
是凶杀案和昆虫学，是那种徒劳的翻译
是一条他从童年起就开始制订的
秘密逃离路线，是威尔斯利冬日霜冻后
那一阵有点醉人的越橘的气息
而威尔斯利也是一个谜
威尔斯利的树林和古老房间的家具里
布满奇异的蛰伏的虫蛾……
你说纳博科夫来到威尔斯利时
俄罗斯和他之间的距离已有三十二年
岂止三十二年，在这里
也许只有庄子的蝴蝶
才可以梦到他
2023.3.9
波士顿的地铁
——给哈金
满头白发，经过了中国东北
和新英格兰双倍的霜雪浸染
在哈佛教授俱乐部的那个幽暗角落里
熠熠生辉
身上却似乎仍穿着你的小说主人公武男
那套有点破旧了的
打工后去上学的西服
你带我出来，眼里冒着三十多年前的
那种激动的光，去找哈佛书店
背侧拐角处的那家诗歌书店
然后是道别，我目送你消失在
波士顿地铁的入口处——
在多少年后，这竟又让我想起了
但丁《神曲》第一部的开端
2023，3，10
王家新，诗人，批评家，译者，1957年生于湖北省丹江口市，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1977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过教师、编辑等职，2006年起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聘任为教授。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起，王家新的创作贯穿了中国当代诗歌四十年来的历程，著有诗集、诗论随笔集、译诗集四十多种，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和出版，曾获多种国内外诗歌奖、诗学批评奖和翻译奖。
严力：天鹅在唱片的湖里 之二
杨碧薇的诗
下南洋：傍晚乘车从文昌回海口
桉树提着绉纱裤管走出剧场
坐在东海岸的锁骨上
《燕尾蝶》与树林的光条平行闪耀
固力果的情歌与明暗贴面
如果让视线持续北眺，过琼州海峡
就会看到雷州半岛的鬓影华灯
但那边与我何干呢
整个大陆，不过是小灵魂的茫茫异乡
此时我体内，太平洋的汐流正在为暮色扩充体量
海口依然遥远，我的船快要来了
水手们神色微倦，空酒瓶在船舱里玎珰
擦拭过天空的帆是半旧的
甲板上堆满紫玫瑰色的光
抓水晶的人
——致陈子昂
也只有在蜉蝣的纱翼
折射出金钻的须臾，我才会想起你。
是你，让那枚近乎透明的白水晶，
从文字的昙花狂欢节里显形。
苦瓜白水晶，鹄影白水晶，
你抓住了它，像抓住流星横扫银河的尾速。
这速度于我们的生命，是一个微毒公倍数，
放大了另一头的家园，搅起这边
欲罢不能的无限愁。
可你又松开了手，那么自然，那么轻，
仿佛从不曾拥有
废墟般美丽的白水晶——
它才是自己的主人；它目送你越过镜面和冰棱，
身披燃烧的霜叶踽踽远行。
对于它，你早就懂得：
泪流第二次便为多余，
流一次方乃绝唱。
而余生风景，不过是与异乡坦然相处，
在寂静中完成对短暂的责任。
伟大的南方
2013年西安草莓音乐节
彭坦唱起《南方》
在一众的北方口音中
南方铲开思想的稗草，清晰地走向我
带着稻田红蜻蜓工厂，带着小镇和大城市
春衫下的薄汗香走向我
生平第一次——离开南方后
我被它真实地暴击
也是在那一刻，南方才从我身上生根
我盒里的恒星击碎寒武纪
在一路向南的途中万丈光芒
再次邂逅南方，是2019年末北京的冬天
清晨坐车穿过陌生的城区
早间新闻正播报南方的消息
我知道那边草木依然蓊郁
在潮湿的季候里滚着珍贵的热气
而这边，新的一天又从浓烈的叙述中降临
车窗外，人们将双手插进棉衣口袋
站在公车站台上久久地等待
沿途看过去，微尘的灰度拔高了半旧的大楼
道路如此拥堵，班车迟迟不来
也或许下一秒它就到了
夏日午后读诺查丹玛斯
隐喻放之四海而皆准
但对于星辰，上帝只准备了唯一的酒杯
千万别指望预见就能抵挡
哪一次大灾难，不是借着宏伟的描写
才使枯玫瑰错彩镂金
我一寒颤，回视窗外树叶，正向高原阳光
施加倾城绿意
这个宁静的午后
刚复活的宫殿，被盲视的幽灵挤满
知识分子在CT室照脊椎
布衣在尘世的幸福中自寻烦恼
匹夫在纸上谈兴亡
杨碧薇，云南昭通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后。出版《下南洋》等诗集、散文集、学术批评集共六部。网课《汉语新诗入门：由浅入深读懂汉语新诗》入驻腾讯视频。
严力：天鹅在唱片的湖里 之三
金重的诗
一块石头
石头悲痛无声
悲痛是一块石头
我捧着一块石头
我化作一块石头
敦煌，一块石头
秦州，一块石头
阳关，一块石头
长安，一块石头
黄河，一块石头
长江，一块石头
不要回头啊，不要
茫茫东海，化作一块石头
2021.3.31
亡灵也是流亡者
今天安德烈才知道
中国的头七是什么意思
死者遇难后的第七个夜晚
他要回家看看
吃家人的一顿饭
喝一杯白酒
天亮前，踏上不归的路程
在中国一个地铁的外边
百姓为溺死的亡灵献的许多花
被黄色的铁墙围上
一个年轻人
在天黑前及时赶来
把墙一块块拆除
“他们现在要回家”
他说，“不能挡他们的路”
2021.7.28
安德烈的同班同学
最有名的就是苏维埃的外交部长
还有留校的那个——后来当了莫斯科
大学的党委书记
还有地球报社社长
煤炭部部长
宣传部副部长
社会科学院院长
驻美国大使
红军远东司令
苏共电视台总导演
当然还有两个自杀的
一个杀人犯
三个精神病患者
一个被判处无期徒刑的诗人
还有一个逃到美利坚的通奸犯
2021.11.2
金重，1962年生于哈尔滨，1989年北京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1991年移民美国加利福尼亚。写诗，译诗，画画。
黑丰超短诗一组 (深睡眠)
逆向
你早佚的时间
正逆向我乌云翻滚的童年
末夜
在世纪的末夜
天鹅终将替代乌鸦飞来
雷电照亮你们的灵台
挖泥
你的膝盖骨里
封冻着1968年的暴雪
你的双腿
插在人民公社的阴沟里
你一锹一锹地
把这一堆堆发臭的黑泥，抛到岸上
抛到过冬的麦田
但刺骨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
深睡眠
你右侧的哀叫
永远惊不醒跳广场舞的老婆
极左的睡眠
惊醒
南岳大庙，一阵疾速的鞭炮
惊醒了两万阵亡的国军抗日战士
冰冻的睡眠
泪滴
在时间的泪滴中
人间好像是租来
反复无常极。
秘密
只有向前的道路才能使我们得以返回
只有返回的道路才能把我们带向前方
这是思想的秘密，也是诗歌的秘密
同时也是上帝秘密。
写作
晚上的世界就像加了盖子的坛子
被密封了——被屋顶、被夜
我更喜欢推开白昼的窗子，在天光下写作……
扬场
你的愿望是回到一架风车
把自己摇热，再风一下；再返布谷的稻场
重操掀板，扬尽半世瘪糠
澄明
你想踩一踩跷板，踩一下那石槌的木柄
看一眼臼窝里的纯粹，重返
一粒米，重返一种澄澈的透明
上花轿
你想让一只麻雀乘一次花轿
让居傲者嫉妒一回
让卑微者风光一次
消散
她一直在颤抖
她一直在离去
她一直在忍痛消散
探访
你探访最深的泥土最黑的夜，召唤
所有的莹火虫，召唤所有的灯；一只夜虫召唤另一只
让所有的虫豸，所有的地界都发亮
残酷
从一场十六年暴雨中醒来
然后昏迷、离去
是一种残酷
白夜
她无奈地看了你一眼
澄澈的眼底，分明漾起一片波罗的海的太阳石
在她二十四小时的北极圈内，葆有不灭的白夜
永远的驿路
今晚，你是否还在他身旁用鳃呼吸
你知道的，有一趟列车从武汉出发
开往保定、漓江、广州……一直在驿路，未回……
别
加一滴苦泪，加一点盐
加进一点地沟油
别让佛灯太空、太凄清
握手
在山麓，和尚的
一双雾气弥漫的手，握住了另一双
大雾弥天的统战部长的手
水线
傍晚，我眼底的水线涌起
细浪从北京一直推延至南方的武汉
直击春宵的红夜
撒网
一缕黄烟
飘入水，犹如一种伦理潜入
另一种伦理，吧一口，鱼儿就找不到北
黑丰，诗人，后现代作家。主要著作：诗集《空孕》《灰烬之上》《猫的两个夜晚》《时间深轧》，实验小说集《蝴蝶是这个下午的一半》《人在芈地》、随笔集《一切的底部》《存在－闪烁》等，作品被译成英语、法语、西班牙、罗马尼亚语等多种文字。2016年6月获罗马尼亚第20届阿尔杰什国际诗歌节“特别荣誉奖”， 2019年5月获罗马尼亚雅西第6届国际诗歌节 “历史首都诗人奖”。2021年11月15日应邀参加南美厄瓜多尔第十四届亚基尔国际诗歌节，2022年5月31日获美国ASA大学纽约国际文化艺术节贡献奖，2023年4月23日获纽约法拉盛诗歌节汉诗翻译奖 （原作） 。曾担任《北京文学》月刊社十六年编辑，中国第四届青年华语作家奖、北京白雀奖、太阳诗歌节、成都市“杜甫诗歌创作奖”等重要奖项的评委和终审评委。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律与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长江大学客座教授，美国某出版社编辑，現在居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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