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铁的失物招领

文摘文化 2024-01-31 08:00 美国

编者按

2023年深秋，我应画家张哲溢之邀，参观了他在纽约格林尼治村一个画廊举办的画展，展出他用纽约旧地铁卡画出的几十幅别具风格的画作。地铁卡尺幅很小，张哲溢却在上面画出纽约芸芸众生相，以及他们对生活持续的挑战。

我对这个画展印象极为深刻，便请张哲溢写了一篇有关他的创作过程的文章。他在文中说：“我在废弃物（旧地铁卡）上画了个废弃物（饮料罐），开启了最近一个系列。” 地铁是纽约人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或者说是他们生活的伴随。在地铁卡上画出对独特的纽约生活的思考与见解，是一个杰出画家对艺术的成功的挑战。

本期还选用了季羽与灵一的诗作，他们都是极有创意与灵气的青年诗人。

---奇逢

地下铁的失物招领

“我是个新人”，这样的自我介绍在纽约其实没有多大意义；有的人半生于此来来回回，有的人长居一世却对此陌生。在纽约，很少人会表现出在家乡类似地头蛇般的对一切一手掌握的自信感；这里瞬息万变又一成不变，这里张牙舞爪又沉默内敛，这里社区林立犹如多重寰宇，这里地狱天堂尽在人间。

在哥伦比亚大学短暂的学期中，学校送我几十张地铁卡用于交通；黄色基调的地铁卡上印着蓝色的“Metro Card”字样，背面是一些文字提示；30年前的设计现在看来平淡无奇，但也让人过目不忘；于是刷过之后我并未将其扔掉，想着留作将来用于创作。有了这些地铁卡，我便经常出没于纽约的地下世界。这个城市的公共交通算起来从清中叶便已通行，地铁成形时还是大清国的末年；如今四百七十多个车站构成了城市交通，线路密布如同蜘蛛巢穴，而绝大部分本地人一辈子都没能没走完过所有站台。

自从第一次走进这不设防、无安检的车站，走进略显老旧车厢里，就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的生命特征与这地下世界格外契合，我喜欢看到五色杂糅，也习惯于吸收大量的信息；当见到不同族裔在同一车厢里用多种语言交谈，看到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纹身的、异装的、斋戒的、打坐的……形形色色的人穿着不同的服饰，保持着不同的精神状态，带着不同的宠物，推着不同的代步工具在同一车厢里奔向不同的站点，这并不拥挤的客流量与拥挤的信息使我产生出一种舒适感。我在以往居住过的城市里都很少下到地铁，现在想来，也许是在规避乏味吧！

地铁里的表演者有的在站台里献唱，更多是走进车厢里来一场快闪；今天偶遇乡村民谣，明天可能是西语吉他对唱、爵士乐萨克斯风、东欧手风琴或是做出高难度动作的劲舞团。我至今还没见过一场糟糕的表演，更没有再次遇到同样的艺术家。一站路程后曲终人散，大家相忘于江湖，若赠予零钱，彼此还能留下些许回甘。地铁里的众生亦可看作是某种奇观，有在车厢里狂练拳击的，常见站立一个小时始终不坐的；不同节庆有不同的侨民拿着外国国旗摇旗呐喊，包括美利坚的敌国；更有大量流浪汉做着莫名其妙的动作发出奇怪的声音，但气味又是同款。地球上任何民族、种族、性别，此刻都在这地下网络中穿行，24小时无间断。我一个朋友有次喝醉就在地铁座位上睡去，第二天酒醒时已是中午，列车还在运行，身边都是乘客，摸摸身上的东西都没丢，便接着睡，就此体验了一回流浪感。

我爱86街站台和42街时代广场的地下连廊，这两处的镶嵌壁画分别是与艺术家Chuck Close和Nick Cave合作的，各种细节巧夺天工够我看上大半天。要说最好的地铁建筑当属世贸站，为纪念911，建筑保持通体洁白，在日常交通中能让乘客体验到某种崇高和神圣感。说到审丑，不远处的14街月台立马就能丑给你看，墙壁和天花像两百年没打扫过，硕鼠们悠闲地横行，只觉旁人太过平凡。

有一天，妻子不慎在家摔伤了手臂，我必须照顾她，清洁购物煮茶弄饭都是我分内之事；时间忽然变得零碎，人却又总念叨着画画，想到学校发的地铁卡都还留着，便从中抽出一张，以它为画布，用丙烯颜料画了一枚在泽西城路边被压得扁扁的百事可乐罐。2022年夏天我看见它躺在地上，待到秋来再坐Path线经过时，发现它还躺在那里闪闪发光；几个月人来人往季节更迭是动态的，唯有它保持着静态。于是我在废弃物（旧地铁卡）上画个废弃物（饮料罐），开启了最近的一个系列。我的童年在中国桂林度过，我集邮并喜爱阅读连环画和艺术画册，印刷品是我早期审美的重要来源。那时，印刷品还带有某种权威的意味，几乎所有的印刷工具都隶属于国家机关，印出来的字字句句似乎都天然成立。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步放松，才在社会层面涌现出印着花花绿绿的商业刺激，人们左手拿起右手丢弃，又带来巨大的资源浪费和环保压力。早在1998年，我就在明信片和其他印刷品上涂鸦，这既能让我享受绘画的快感，又能给我带来破坏印刷品原信息、去除其权威性的快感。2007年起，我开始在北京798艺术区的各种现当代艺术展的宣传卡、邀请函、海报上作画，当时经常是坐在工作台前兢兢业业的点彩，也生发出了一系列的作品，意在运用绘画与印刷品的原内容作一番对话，这就与之前的生猛涂鸦判若两人。来纽约后，我想根据这样的创作惯性再做一些习作，权当自己主线之外的绘画日记；因为地铁卡尺幅很小，我随时可以停下手中的画笔去照顾家人，完事后衔接也比较轻松。自从开启这个系列，顿觉生活更有些趣味；画邻居，画朋友；上天台画夏天的晚霞和初秋的朝阳，逛中央公园画碧波里我不愿意划的船；画下城路边被撞得面目全非的残车，画暴雨之下纽约地铁难以承受的洪灌；画讲台前青年教师不解的一瞥，画厨房里博学的教授愉快地擦碗；画长岛家中朋友的外甥端着他的枪，画上城公寓里的姑娘抱着她的猫。肆虐新泽西和曼哈顿的斑衣蜡蝉，它吓得行人花枝乱颤，防疫部门建议格杀勿论，我曾踩死无数，也画下一只做个纪念。

奔流赴海的哈德逊河将曼哈顿与泽西城切为两半，河下贯穿着Path线地铁，那日列车忽然故障停在了河底隧道；传说中的美国人分分钟都在为自己争取权益，动不动就发声投诉示威游行，而现实是：车里人跟没事一样，在静默中度过了半个小时。我面前一位老哥双手挂在列车横杆上竟能沉沉睡去，见他的花臂刺青实在漂亮，便也请进画中。

地铁轨道上经常躺着一些手套、雨伞、热水瓶或毛线帽。某日寒冬，我来到125街高架桥的月台上，又见一只白色手套掉在下面，像一个温暖的弃儿躺在冰冷的铁道上。我从帆布袋里取出简易画具，开始在地铁卡上对着这个孤独的手套写生。一晃半天过去，刚想洗笔离开，我惊见对面站台高速开来的列车车顶上竟稳稳地站立一人；他姿态轻松，右手还打着响指。这里前一站是哥大正门，那时列车还在地底下；行至半途，地铁忽然冲出地面迅速攀上高架，好似要昂首开向春天；而车厢里有些跃跃欲试的年轻人就会爬上车顶迎风站立，大概幻想自己能像蜘蛛侠那般拯救地球吧。惊讶之余，我不由得再次拿起画笔作一番速写；待到天色微暗忽觉双手冰寒，才想起这天粒米未进、滴水未沾，水壶里的水也都用来调色了；之前的约会早已取消，幸而完成了三张画。我一时兴起，将其中两张画签名后贴在站台的绿色铁柱上；数日后等车时特意看了看那条廊柱，两张画作早已不见；再瞧一眼铁轨，手套仍乖乖的躺在那里。在月台上听说有14岁少年爬上车顶后发生意外，撒手人寰，令人唏嘘！坐一号线至96街被告知因铁路检修须下车换乘，原来前些天一辆满载300人的列车与回送列车发生擦撞导致脱轨，24人受伤送医：又不由得对这老旧的交通系统感叹一番。

有巴黎的朋友飞来纽约玩，她说：“纽约地铁的列车可真丑啊，巴黎的列车漂亮多了，不过地铁嘛倒是一样的乱，法国人还喜欢罢工，就乱上加乱！”我想，难怪有日本游客会得一种叫“巴黎综合症”的心理疾病，因为印象中的美好与现实里的反差会让人产生严重的心理不适，甚至昏倒。想想也是，特吕弗的电影《最后一班地铁》将巴黎末班地铁当作自由的希望，贯穿影片的是爱情。吕克贝松在《地下铁》里也有爱情，他更将巴黎地铁描绘成了年轻人的世外桃源。我猜大概是不存在“纽约综合症”的。在历年来的影视作品里，马丁斯科塞斯那类社会写实派早已把纽约的《穷街陋巷》描绘得淋漓尽致；从1974年《骑劫地下铁》开始，各类影片都乐意将纽约地铁反复蹂躏，地球人炸毕外星人又来袭；游客们既然敢走进这里，内心早就经过千锤百炼了。

刚得知自今年起，使用了30年的黄色地铁卡将逐步退场，乘客须改用新的进站方式，这让我的习作又增添了一些纪念意义。随着作品的深入，我在比掌纹更复杂的纽约地铁系统里生发出一条创作的支线；它立意简单，观念直白；也许多年后再看这些作品，会让自己或观者缝合出这些年的记忆碎片。眼下我用两根手指敲击键盘，意图总结出此时的心境，四千余字不免觉得啰嗦，删减至三千余字，就此停笔！

【艺术家简介】：

张哲溢，艺术家，工作与生活在纽约和北京，于波恩、北京、上海、丹佛等地举办个人艺术展览，联展遍及纽约、伦敦、米兰、新加坡、悉尼、阿德莱德、十日町、首尔、香港、台北等地。

季羽的诗

站成一棵树

恼人的苦夏

树也变瘦了

顶着骄阳站立

它们没有地方躲荫凉

它们只有一个树冠

粗糙的皮肤

沉默寡言的性格

和哪里都去不了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