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拖轮像条大鱼一闪而过

文摘   2024-08-30 22:00   美国  
严力,天鹅湖传奇画布、丙烯、拼贴。30X40 英寸。2024.

◎施家彰Arthur Sze)

著名美国华裔诗人。1950 年出生于纽约。毕业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著有 12本诗集和诗选,包括《玻璃星座:新诗和诗选》(2021)、《视线》(获 2019 年国家图书奖诗歌奖)、《罗盘玫瑰》(2014,入围普利策奖短名单),此外还翻译、出版有中国古典诗歌和现代诗歌诗选《丝龙》(2001)。除美国国家图书奖外,还被授予新墨西哥州第一任桂冠诗人称号,还获得了兰南诗歌文学奖、文摘作家奖、西方国家图书翻译奖、《诗人与作家》的杰克逊诗歌奖、芝加哥诗歌基金会奖,曾获得古根海姆基金会和国家艺术基金会的奖助。2017年入选美国艺术和科学院院士。曾在多所大学任客座教授和驻校诗人。
*以下作品由中国译者史春波翻译

赤道

我拉动窗帘时,九重葛的一枚尖刺
钩住了我的衣袖,忽然有什么
扎了我一下。在秘鲁,印地安人爬上
六月底的山巅观测昴宿星团
预告来年的时节。气象学家
发现厄尔尼诺现象造成高空的风
在十一月从西吹向东,
而昴宿星团只在黎明之际
东北方的天边低低隐现,愈发黯淡。
我称量了蓝钉,走到柜台前,
购买塑性水泥,油灰刀,手套,
扳手,天拿水——注意到我的一个大拇指
染上了黑色污渍——我无法预报
下一年或下一个小时。百合花粉
沾到我衬衫的右肩上当我
把花卉移出卧室
预备过夜。我尽力将分散的点
连成星图,在晴朗的天气徒步
穿越无边的熔岩,到头来发现
挽诗和颂歌是我们的南北磁极。

美西螈

我可以用一条鳗鱼的鱼骨
练习占卜,但世界不会

比我意念之中的更为仁慈。

变黄的皂荚树叶

依然在变黄,灵车中送葬的女人
依旧悲伤不止。

我们生存的世界不存在假设,
但如果没有假设的梦想
世界便不会成立。我希望

世界不依赖一套终极的自然法则:
或许,取而代之,抽丝剥茧。
或许,透过商店的橱窗

你看见二十四台电视上的二十四个影像:
忽而一枚爆炸的烧夷弹,
忽而一张美西螈的脸。

火积云

牡丹幼苗从泥土中拔起;
在凌晨五点钟,走上山脊,
我观察到,四月里猎户座的左臂
位于天空的顶点,到了五月,
唯有金星贴着黎明的黯蓝天际
于山棱线上闪烁。
白天,梨树的白花
爆炸——没有黑足鼬
从我面前的小径上窜过,
没有鬼鸮在树枝间搅动。
凌晨三点钟,狗吠声此起彼伏
当黑熊从一根枝上折下
枯萎的苹果;此刻,我走出
这一池黑暗,看到火
如何以上升的火积云创造
它独有的季候。终于抵达
灌溉渠,我放下闸门:是时候
让山下的水管注满,
是时候让屋外的竹林
豪饮,是时候看见阳光
透过叶簇的缝隙跳耀
趁那午后灼人的锋芒还未降

严力,墨镜的回味”  黑胶唱片、喷漆、丙烯。12X12 英寸。2024.,


戴潍娜

诗人、学者。毕业于牛津大学。出版诗集《灵魂体操》《以万物为情人》《我的降落伞坏了》《面盾》等,戏剧《侵犯》《水泥玫瑰》,文论《未完成的悲剧》,翻译有《天鹅绒监狱》等。

红色挖掘机

醒来,在手机上出生
我头顶上的废土长出新的摇钱树;
黑暗中独自练习接吻
连自己的孤独筹码都揣进别人兜里
是的,这就是世界分配给我的命理!
天上的陨石都被玩弄进地底,
有谁能借给我一台星星挖掘机?

计划中,他们阻碍着你我相遇:
 
我不再翻山越岭,踏遍千峰万壑
更不必赏人间四季——为了找到你,
我现在得翻遍全世界的垃圾堆!
深深扎进灿烂的腐败和消遣的骗局
世界欠我一台挖掘机

他们说,小姑娘开挖掘机帅过红色法拉利
不妨赚点流量制造更多精致垃圾。
挖掘机,这艳丽且骇人的家伙
——一定是21世纪人类区别于动物,
制造和使用的第一件工具;
他们还说,人人都是艺术家
开挖掘机的,必定是大艺术家
艺术家就会搅局!

多少人一生如一部平庸电影播放完毕
忧郁症、自恋狂、暴露癖,用疾病划分出新的阶级
挖掘机东奔西撞——挖真相、挖坠毁的星光
至今也挖不出一枚纯洁的戒指。
这世界再不会有圣徒、英雄和贞女
不,不,人人都是工具人
没人能活着走出自己的手机。

坏习惯

我不喝酒
我就是酒精本身

我不抽烟
多年来默默跟在一杆大烟枪身后

不吃这一套,不吃那一套
今晚的彩虹刚好拌饭

南极圈的冰盖发誓绝不融化
我发誓一直微笑,绝不偷看笑容背后的
眼泪成分表。
我的高兴,是一种
抑郁症

我翻山越岭找寻诗句
人生却是台十足的自动废话机
吞下去的寂静与吐出来的讽刺
不般配!
我并非不擅长横眉

躲不过响尾蛇咬住舌尖
它酥麻且微甜,
就躲进大衣口袋里竖起中指
不臣服于太多正确,
我在众多错误中探索真谛

我不相信绝对平等
那只会由绝对的自私巧妙构成
我不否认撒谎,
仅仅是活着,便又
为谎言之上的人类故事添上一笔

我像一个职业罪犯般写作
生活竟被一页页空白追杀
——无涯的空白,
像往来的月色
更像你

我还没有见过你
你已充斥我的身心

我对美梦永恒贪婪
参不透爱里永不发育的道德感
奴隶的快乐我还未尝过
扔出去的飞刀会变成鲜花橄榄
再一次将抹大拉的玛丽亚供上神坛

人群鼓掌,举起毁灭的手
我的爱,一旦开始
就永不收回
像一滴陈酿挥发进空气
消失在无限他人之中

不喝酒真是我的坏习惯
我就是酒精本身

所有这些相加
就是我沉默的部分



我希望得到这样一位爱人
——
他是温柔的强盗,守法的流氓,耐心的骗子

他的心房是一座开放的墓地
是一床月光,面庞是蘸着白糖的处方
他是我身上沉默的岛屿,是举起的白旗
是我爱过的所有诗句

绝对的爱等同于绝对的真理
以及,真理它狡黠的变形

严力,音符的生命律动,画布、丙烯、黑胶唱片。 16 X20 英寸。2023

毛子

60后,作品散见纸媒和网络平台,曾获扬子江诗学奖、闻一多诗歌奖、十月文学奖、2023《诗刊》年度诗人奖等奖项,现居湖北宜昌。

空寂之道


一只碗,守着它的形状。 
这里面,有一种毕其一生的东西。
你无法将那东西倒出来,它是空的,看不见的。
它让人想起那位旷世的画师,晚年放弃了色彩
绝迹于空无。

哦,空无。恍如一个球状的回声冉冉升起。
在它的边际,大唐东土的玄奘
还跋涉在大漠西域的途中。
广寒宫的吴刚,还在砍那颗砍不断的树
而面壁的达摩,依旧一动不动。

而画师、达摩、
玄奘、吴刚……
他们都在毕其一生中
和这只碗融为一体。

现在,打破这只碗
但你打不破,它的空。

回旋曲


所有的水,都知道波浪的起源。
所有的路,都用尽了自己。

所有的砧板,都累积人的餍足。
所有的睡眠,都是对死后提前的温习

我少年走过的大路,已经萎缩;童年爬过的树
也无影无踪。我在科尔沁草原遇到的云,铁路沿线
遇到的脸,深夜大街上遇到的流浪狗
他们像一张磁卡,慢慢消磁

我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煤的形成需要亿万年。

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我确定着自己
——我遇到最暖的水是羊水。
最冷的火,是磷火。

新生


待在一幅荷兰的静物画里,它像明矾
过滤着外部的喧闹和浑浊
——雨患中那个窒息的隧道,喀布尔机场上空
掉下来的青年;链条中那位痴呆的母亲……
一波一波的悲情、撕裂、纷争,吊打着世界的眼球
但这来得快又去得快的汹涌中,留下的只是速效的遗忘
速效的麻痹,速效的适应。

是该转身了,一个声音已拉响内心的警报
——你要把自己从这里带出来,带到一个更高的地方。
而现在,我转身在这幅十七世纪的静物画前
它像这个世界的另一种生存指南。
我看着画布里的桌椅、花瓶、植物
和光线投射到它们身上的角度和阴影。
它们过去是什么样子,现在也是什么样子
将来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哦,一种来自空间和时间里的公正,在修正我诗歌的伦理。
并让我在裹挟的生活里,获得深陷其中
又置之度外的能力。

严力,猫系列之内心音符”  黑胶唱片、喷漆、丙烯。 12X12 英寸。2024.

代薇

当代女诗人,舞者。著有诗集三部:《随手写下》(中国文联出版社)、《落花乱》(作家出版社)、《晚安人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另有散文随笔若干。曾获《十月》诗歌奖,漓江出版社首届诗歌特别推荐奖。

失去便是归还


天黑下来以前
还有一段时间
这时,尘世的加冕已显得多余
此时的荣誉属于落日
属于随风而逝的悲喜

世间的每样东西
都是要还的
包括生命
失去便是归还
你把此生拿起来
——又轻轻放下了

谎言


据说,在这个世界说的谎
会在另一个世界成真
那么,我们来到这世上
必定也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说了谎

他们制造谎言
我们假装相信

鹰王


像一块木炭
燃烧过了
有一种灰烬般的寂寞

如百万信徒把孤独的王者合唱
苍天把大地问盲
命运最终会飞向它们的鸟
并用天空的高度回答我们的深渊

严力,牙刷也有牙”  画布、丙烯。36X48 英寸。2024

泉子

浙江淳安人。著有诗集《雨夜的写作》《与一只鸟分享的时辰》《秘密规则的执行者》《杂事诗》《湖山集》《空无的蜜》《青山从未如此饱满》《山水与人世》,诗学笔记《诗之思》,诗画对话录《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雨淋墙头月移壁》,作品被翻译成英、法、西班牙、韩、日等多种语言,曾获艾青诗歌奖、刘丽安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陈子昂诗歌奖、苏轼诗歌奖、十月诗歌奖、西部文学奖、汉语诗歌双年奖等,现居杭州。

记忆


第一次做爱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这是相对于一个人的青春而言的。
第一次通过手来抚慰自己的身体也是在很晚了。
而在最初的那些时间里,我一次次用在大街小巷的暴走
来平息身体深处的饥渴。
那被火追逐,却无路可逃。
记得有一次,我用了整整一个夜晚从城东穿过整个杭州城
到达了城西一处我从未抵达过的地方,然后踩着曙光返回。
这是一段并不遥远,但又何其漫长的时光。

二十八岁


亡兄死于二十八岁,那年我二十又五
如今,我已经整整年长他一轮了
如果在今天,我们再一次相见
在北山路的一条长椅旁
或是千岛湖畔一条向山顶蜿蜒的小路上
他是否能辨认出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呢
而我是否拥有足够的勇气,与一张如此熟悉
如此年青俊美的脸庞相认

十年


你把
2014作为你新生的元年。
在当年的单位体检中,
你发现了肝脏上一个“占位性”病变。
在随后整整一个月中,
医生的诊断几次反复。
过了一个月
你在确定排除恶疾后
获得了一个崭新的人世。
2015年似乎没有特别
让你刻骨铭心的事发生,
而《空无的蜜》中
过半诗歌完成于是岁。
2016年的重大事件
无过于姐夫徐德红在这个早春离世
(见诗歌《巨石》《并非一个诀别的现场》等)
以及这个秋天
你视为兄长的顶头上司,
那个“宁愿天下人负他,
而不愿负天下人”的儒雅长者
不辞而别,
(在卖掉所有房子帮嗜赌如命的老婆还赌债,
而依然有一个他可能永远都无法堵上的债务窟窿
在等着他们之后。见《那决绝中的释然》)
时至今日,
你都会经常想起
并梦到他。
此刻,他和他的家人:
他的老婆
与刚刚参加工作的孩子去了哪里?
当他们失去所有身份,
甚至身份证明。
当他们不得不隐名埋姓,
在这个没有证件
已寸步难行的国度里。
2017年最重大的事件
无疑是母亲在初夏,
在这年的端午节后
第五个凌晨
遽然离世。
它同样构成了你过去10年中的
一个最重大的事件,
甚至是唯有你曾经的生
可与之相比拟。(见《哀歌》等)
2018年,你经历了一次几乎将你覆没吞噬,
又百口莫辩的不白之冤。
而在多年之后,
那一刻的孤独、绝望
与艰难
已然化为
你此刻回望中的
一片浪花之白。
2019年,你写下了《青山从未如此饱满》。
20202022年,
你在这三年疫情期间
去重走与重温
这座城市周边的山山水水。
你曾连续7天去爬凤凰山与玉皇山,
连续5天去走吴山(包括紫阳山、云居山、金地山、清平山、宝莲山、七宝山、石佛山、宝月山、骆驼山、峨眉山……
以及过去二十年间
几乎每个周末都会
经过的孤山与宝石山,
并通过一首首诗
(它们分别结集于《山水与人世》
与《圆月与枯荷》)
将自己从一种孤独而沮丧的绝境中
救拔出来。
在即将过去的2023年,
终究会是什么
将为你所铭记?
是你在对马鞍山、宣城、大瑶山、
零陵、泰顺、阿拉尔、洞头、
汝州、南阳、嘉善、深圳的游历后
写下的一组组纪游诗吗?
还是对那个伟大汉语源头的
一次次辨认,
并得以确信
传统从来的活泼泼,
而不是那死物!

严力,窗景内外画布、丙烯、黑胶唱片。16X20 英寸。2024

朵渔


1973
年出生于山东,现居天津、圣地亚哥。写作诗歌、随笔。

雪意与满盈


天空在下雪,很小的雪粒
你脸上的微笑像瓷器上的光
心里也是满盈的
雪粒像你的舞伴

从酒馆出来后,雪已铺满一地
我们还要沿着这条积雪的小路
走过一段距离,才能回到
我们的家。在温暖的灯光

亮起之前,我们都很感激
这短暂的距离,让嘴唇缄默
只在内心歌唱。小巷里
一个男人冒着雪往家赶

昏昧的路灯照着他,像一头
温和的兽。我们都很熟悉
这种疲惫,在长长的、被情感
啃噬的岁月里。

危险的中年

感觉侍奉自己越来越困难
梦中的父亲在我身上渐渐复活
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沉沦
更多时候管不住自己的骄傲
依靠爱情,保持对这个世界的
新鲜感,革命在将我鞭策成非人
前程像一辆自行车,骑在我身上
如果没有另一个我对自己严加斥责
不知会干出多少出格的事来
尽量保持黎明前的风度
假意的客人在为我点烟
一个坏人总自称是我的朋友
我也拿他没办法……多么堂皇的
虚无,悄悄来到一个人的中年
“啊,我的上帝,我上无
片瓦,雨水直扑我的眼睛。”*

*引自里尔克《马尔特手记》。

清白

他在世上像棵不生根的树
他在人群里像半个隐身人
他也走路,但主要是漂浮
他活着,仿佛已逝去多年
但他的诗却越来越清澈了
像他早衰的头颅
在灯光下泛着清白的光晕。

我们曾坐在河边的酒吧闲聊
聊一个人的死被全世界纪念
聊侍奉自己的中年多么困难
不断升起的烟雾制造着话题
没有话题的时候就望望窗外
黑暗的运河在窗下日夜不息
沉默的拖轮像条大鱼一闪而过。

《纽约一行》电子半月刊第101(2024.8.30)
本期编辑:王键(特约) | 制作:子淵
艺术作品:严力
纽约一行杂志编委会
主编: 严力
邱辛晔 冰果 张耳 曹莉 程奇逢 严力
投稿邮箱:newyorkyihang@gmail.com
往期链接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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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日草长:尽管我们/是线形的,易朽的,长不出结构
世上还有那么多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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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一行诗刊
弘扬诗歌精神,承担汉语责任 —— 《纽约一行》 电子半月刊,内容以诗为主,兼顾散文随笔。半年期纸刊已于2020年7月出版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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