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本期和以往数期(7/15/23, 10/15/23, 1/15/24, 4/15/24)《纽约一行》微信平台半月刊提供诗稿的陈家坪先生在《90后北京青年诗人作品集》编后记中写道,这些生于九十年代的诗人与前辈诗人相比 “能更为从容地面对写作的历史性压抑…对汉语表达与诗坛体制中那些虚浮、水肿的情操[有]清醒认识与抗辯,…从恼人的“常识”“成规”与“诗性”中逃离,以更为清新的感性阐释这个复杂的世界。这种觉察,使得这些青年诗人们可能不再那么急切地去寻求写作的合法性,不再去包装自我写作的前提,而是更为熟练地周旋于现实及其种种资源,投身于现实与写作所交织的张力游戏中…能够将过往的文学资源,乃至于历史性压抑通通转化为一种书写的可能。”也许一年来追读这些诗人作品的读者也和编者一样同意家坪先生的意见,并由衷感谢家坪先生的推荐,让《纽约一行》为这些新人提供更多读者,让去年因故在北京没能举行的90后青年诗会得以在云际传扬。身处海外的诗人或许能在自己的写作中借鉴他们的实践,也更珍惜我们表达的自由。
—— 张耳
张铎瀚
张楠呐
皈依登记
总之我们无法再久留了。片刻后
这轮落日,将被港口利落地切割
——你眼见的,所有无辜船只
为此冒着烟,腥,与漂浮无定的赌咒
水面便淌出金红色的
线,无人认领的血渍
不能久留了。日日如此。
当务之急,去选择一种破损的方式
你要为人类长久以来的失落
给出笃定的回答,但不能过于唯物
(就像均匀的黑因过于薄脆而构不成夜)
也不必告别。在夜幕与主人公的诀别中
叙事者,从无”去而复返”的可能
我们跟词语一同丢失于绵软的日间梦
石竹花,雄黄,融融起升的山雾和月
穿山甲兀自隐入山林。摩诃萨青一遍遍扑向
虎,很多年了,谁也没能救他
人们纷纷割让了此世
(彼世可随时随地免付费地与上帝连接)
然而神像们,不断说着猥亵的话:
“你们是虚无中的有、无边际的沉静与
星散般的隔绝。”
北方仍未完成,地面依旧拥堵
人间只剩一种宗教不恨我们,尽管我们
是线形的,易朽的,长不出结构。尽管
我们是博物馆的空荡,和两尊立像
自白
有段日子了,为廉价的痛苦所困
生长在内陆,习以为常了旱
却要将字句沉入某个虚妄的海
要从身体里,拉扯出咸
我的故乡是青枣、黄土的混合物
是深秋时,被众多眼球所困的一片
肿胀的玉米地,是早春苏醒的柴
与地窖里兀自冬眠的,蔬菜
我因而制造过巨大的分裂——此处
没有一个词与”愁”相对。它无法言说
且接近干渴;我不应做下一秒聒噪的蝉
也不应说”从前慢”
如果我们的痛苦在理论上不成立
那就给予它们,现实上的抚慰
张小榛
桃花源之歌
——给K
今天不能去了。国的四境都在降雨,像
海用水捆住我们手足,我则
逃到弥漫他人气味的新居,睡在苹果腹中,
通过茎杆传来山洪、抽泣与难眠的夜
令我哀哭如蠹虫。水缓处,大团头发虬结着
乌黑发亮,闪电穿梭其间预备新一场降水,
正如壬午年秋,他们在桃林四周凿开长城
让苦难裹挟黄沙,突然涌入果壳正中。
K,你小小的信仰在立交桥下闪着光,说
世界是好的——真的。草坪喷淋器,
薄雾,三明治,欢快的球童在墙内欢笑:或许
错在我逆着众人无力地怜悯桃花源之
百姓,看群山是他们监狱,河流是他们枷锁。
不要再欺骗苹果树了。没有什么春季,只不过
千百年后,仲冬的回暖将记忆改为初夏。
入夜我们在河边涿足,预备香草与沙砾,面前
流淌秽水的亮马河机器般奔涌。
桃花源斟的酒灌醉北京。是,淤泥与堤坝
将保佑我们平安,平安
直到海或更深的海将我们带走。
春之觉醒其二
想象锯,锯开雨前缠绵的云,想象枪弹
打穿四月忧伤,想象利刃切除胃痛,
哦相爱之后,想象毒药替世人寻获睡眠。在
日暖风轻云淡花开鸟鸣虫唱的日子
摆一个我,摆出上个冬天的剩余成分:肃杀
与冰、雪、铅云包裹下泛红的夜晚。
我要书写一千种方式,我的信
怎样在到达你途中被毁去:
火的劫难,水的纠缠,时间的欺侮,
谎言的埋没,还有误会将它吹去。唯有
春的气息勾连我们。
你像一片征兆进入我的骨骼,
你暂时神圣了,从可有可无的朋友到爱人,
如去年盛开的龙船花,如救赎。哦,看
上弦月一点点被光填装,等那流星
燃灼它引信,看屏幕前他与自己杀意对坐,
看猫跟丢飞舞的垃圾纸,看两团风分别
裹挟沙尘争斗、任它们互相碾磨。
一根银钗落在枕边,
东方既白,电视塔孤零零发亮。
张媛媛
莫力庙,或词语柔术练习
西辽河转弯处,浮沙反弓衔壶
浇濯水波纹印痕,植被一层层
后退,直至沙湖阴影漫过腰肢
换季的空旷,将我们弃置于
草原的柔软腹地,那里
一双羊眼紧盯着疯长云团。
寡言女孩自小练就肉身折叠术
倒转的视角里,观者神色惊惧
旧砖石垒砌新庙堂,工匠们
心照不宣,同回鹘式蒙文交换钥匙
他们指纹螺旋的重心,正从
筋络悦纳的痛处探出泉眼。
天文馆,观星指南
广场对面废弃的天文望远镜
囚禁一盏球型夜空,时间久了
玻璃罩蒙尘,微弱光亮
沿星轨环游后退的海岸线
我们如鲸群聚散,从极静中
探听恒星坍缩的消息。
那副使双眼不断逼近真实的
折返镜,正转播一场消亡史。
数万年前,燃烧的指令灼痛挽歌
浓烟呛满喉咙。神祇的预言
从星辰排布获得启示,虚构的
夜晚从人类体内盗取火种。
旧宫殿
你从景山远眺旧风景
那宫墙在残阳中烧得通红
隐约有桂香随晚风吹来
翻乱石桌上未定的书稿
那些饱蘸浓墨的象形文字
跌跌撞撞地滚落山崖
在护城河洇湿手心
将墨迹印于铜制门钉
殿堂踱入更深的夜
纵火的人不愿再掌灯。
张政硕
便携的诗
你或正在写作,或在言语游戏中渐渐老去。
此刻,我们正通往最便携的一切,提箱中
便携的:调料包、字母的缩写与文学简史
同你的抒情客体微微颤动,这是同我共振
的开端,抑或是我毫无必要地早了数秒。
当我只剩下玉米与毒,便携杯中的水即将
沸腾到歌唱:暗夜不可食用,除非你化身
可口的气息。那一夜我饮下毒,磁感线圈
帮我感知另一端的鸣响:休克与远方的烟
无论如何都唤不醒黑土以北。
近在咫尺的远方传来战马的嘶鸣——它们
不曾是你的期许(也不是我的)。或许在
草尖中蕴藏宇宙的能量,它们将逼迫我们
驶入便携式的撕扯。
赵汗青
西湖夜饮
他从妖魔鬼怪的河流里
爬出,雨
擦干他身上的水。夜色
卸掉彩色的妆,眉目如画擦掉画,就
美得像纸,像氧气在
呼吸着春天。
路上风在开花,雨在开花
音乐在开花。而花
躲在暗处,思考着自己
成为花的命运——它的胎像是水波
它的胎盘是黄昏。它缺水的骨骼选择
生在七月,从湖水里
开出玉树临风
走进夜色,才知道
夜色是最好的。
夜色比春色更好,夜色让水
成为水。平湖秋月,老去的水
断桥残雪,弧形的水;柳浪闻莺
窃窃私语的水……夜色解开水的年纪
水的语言,水的形状……
夜色把水,还给水。夜色给了水
无名,无名天地之始。而名字?
名字是它的第一颗绿水藻
太初有水——水是这样告诉我的
它告诉我,宇宙的起源
是荡漾。是摇曳,是波动
是以柔克刚。是一种,像扇子一样
收起的舞蹈。在时间里,悠悠的
它告诉我:一生二是哲学,一摔二是
哲学生出的小儿子
插图: Simon Carr https://www.simoncarrstudio.com/pages/still_lifes.html
插图: Simon Car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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