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1901—1967),原名冯勋北,字焱明,号蕴仲,学名冯文炳,笔名另有蕴是、病火、春风、丁武、法等。湖北黄梅人。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两年后正式升入英国文学系,1929年毕业。1931年,经周作人推荐,在北大国文系任教。抗战期间,避难黄梅,一度任小学、中学教员。1946年,重返北大,任中文系副教授、教授。1952年,调至东北人民大学(今吉林大学)中文系。1956年起兼任中文系主任。同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57年,被选为中国作家协会长春分会副主席。1962年,当选吉林省文联副主席。1967年9月4日,病逝于长春。
十二月十九夜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掐花
我学一个摘华高处赌身轻
跑到桃花源岸攀手掐一瓣花儿,
于是我把它一口饮了。
我害怕我将是一个仙人,
大概就跳在水里湮死了。
明月出来吊我,
我欣喜我还是一个凡人
此水不现尸首,
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
空华
我含着泪栽一朵空华,
我还望空观照我一生,
死神因我的瞑目端去我的花盆,
爱神也打开他的眼睛
讶其新鲜茂盛
觅不见一点伤痕,
于是因了我的空华
生为死之游戏,
爱画梦之光阴。
伊
“上帝创世,
但我想上帝他不能知道
我的这棵梧桐栽在窗前,
爱人儿
伊也不能知道
倚着我的梧桐我画昼,——
再添一笔罢?”
上帝的花园
伊不在我的花园里,
但总在上帝的花园里,
我想着把我的花园里画一枝佛手,
这一来伊就对我一笑了,
伊总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似的,
我想着伊一笑
我就好哭了,
我也还是一个孩子似的,——
这一来伊可不就在我的花园里?
上帝呀,
你的花园好不神秘,
以前伊在那里?
如今我晓得伊在那里,
我却一个人在你的花园里寻寻觅觅,
好像白日里数天上的星似的。
无题
在赴死之前
得到解脱,
于是世间是时间,
时间如明镜,
微笑死生。
壁
病中我轻轻点了我的灯,
仿佛轻轻我挂了我的镜,
像挂画屏似的,
我想我将画一枝一叶之何花?
静看壁上是我的影。
朝阳
梦里醒来,
看见窗上一窗日头,
于是我觉着我憔悴,
我的朝阳好似一窗月亮。
于是我嫣然一笑,
我又把它画作朝阳了。
耶稣
耶稣叫我背着十字架跟他走,
我想我只有躲了,
如今我可以向空中画一枝花,
我想我也爱听路上的吩咐,
只是我是一个画家,
一晌以颜料为色,
看不见人间的血。
梦中
梦中我画得一个太阳,
人间的影子我想我将不恐怖,
一切在一个光明底下,
人间的光明也是一个梦。
栽花
我梦见我跑到地狱之门栽一朵花,
回到人间来看是一盏鬼火。
人类
人类的残忍
正如人类的面孔,
彼此都是认识的。
人类的残忍
正如人类的思想,
痛苦是不相关的。
真理
飞机在空中
等于飞鸟。
飞机在空中
是炸弹。
什么是思想?
思想是飞鸟,
是炸弹。
什么是真理?
真理不是飞鸟,
不是炸弹。
真理是人类的同情心。
人生
我在街头看见额上流汗,
我仿佛看见人生在哭。
我看见人生在哭,
我的额上流汗。
冬夜
朋友们都出去了,
我独自坐着向窗外凝望。
雨点不时被冷风吹到脸上。
一角模糊的天空,界划了这刹那的思想。
霎时仆人送灯来,
我对他格外亲切,不是平时那般疏忽模样。
夏晚
天上乌云密布,
我在池旁,
鱼在池中,
没有谁知道。
我把我的心一行行写成字,
再把字一个个化成灰,
其时漏钟三响,
细雨吱吱不住。
沉默
山在夜里才自默其高,
因为不安寂寞。
登泰山而小天下,
于是泰山思慕夜。
诗情
病中没看梅花,
今日上园去看,
梅花开放一半了,
我折它一枝下来,
待黄昏守月
寄与嫦娥
说我采药。
眼明
我拧着闲愁掐一朵花,
捻在手上我明眼的看,
也算是在我的黄昏天气里
点一点胭脂。
梦之二
我在女人的梦里写一个善字,
我在男子的梦里写一个美字,
厌世诗人我画一幅好看的山水,
小孩子我替他画一个世界。
无题
对着镜子
忽然起杀像之意,——
我还是听人生之呼唤
让他是一个空镜子。
琴
我是一个贪看颜色的人,
所以我成了一个盲人,
向来我笑人说花作影,
花为什么看他的影子,
我以为那一定是一个盲人,
如今我是一个盲人,
我的世界没有影子,
一切的颜色是我的涅槃,
天上我晓得有星,
黑夜不如我的光明,
我的世界没有生生死死,
我求我的夜借我一张琴,
弹一曲五色之哀音。
小园
我靠我的小园一角栽了一株花,
花儿长得我心爱了。
我欣然有寄伊之情,
我哀于这不可寄,
我连我这花的名儿也不可说,——
难道是我的坟么?
灯
人都说我是深山隐者,
我自夸我为诗人,
我善想大海,
善想岩石上的立鹰,
善想我的树林里有一只伏虎,
月地爬虫
善想庄周之黾神,
褒姒之笑,
西施之病,
我还善想如来世尊,
菩提树影,
我的夜真好比一个宇宙,
无色无相,
即色即相,
沉默又就是我的声音,
自从有一天,
是一个朝晨,
伊正在那里照镜,
我本是游戏,
向窗中觑了这一位女子,
我却就在那个妆台上
仿佛我今天才认见灵魂,
世间的东西本来只有我能够认,
我一点也不是游戏,
一个人我又走了回来,
我的掌上捧了一颗光明,
我想不到这个光明又给了我一个黑暗,——
从此我才忠实于人间的光阴,
我看守着夜,
看守着夜我把我的四壁也点了一盏灯,
我越看越认它不是我的光明,
我的光明那里是这深山里一只孤影?
我却没有意思把我的灯再吹灭了,
我仿佛那一来我将害怕了。
泪落
我佩着一个女郎之爱
慕嫦娥之奔月,
认得这是顶高地方一棵最大树,
我就倚了这棵树
作我一日之休歇,
我一看这大概不算人间,
徒鸟兽之迹,
我骄傲于我真做了人间一桩高贵事业,
于是我大概是在那深山里禅定,
若梦虎来,
若梦虎去,
非此投身,
彼自食人,
一生一副好精神,
微笑于彼无知之生命,
堕泪于是我之尸身。
海
我立在池岸
望那一朵好花
亭亭玉立
出水妙善,——
“我将永不爱海了。”
荷花微笑道:
“善男子,
花将长在你的海里。”
镜
我骑着将军之战马误入桃花源,
溪女洗花染白云,
我惊于这是那里这一面好明镜?
停马更惊我的马影静,
女儿善看这一匹马好看,
马上之人
唤起一生
汗流浃背,
马虽无罪亦杀人,——
自从梦中我拾得一面好明镜,
如今我才晓得我是真有一副大无畏精神,
我微笑我不能将此镜赠彼女儿,
常常一个人在这里头见伊的明净。
花露
我知道是夜里,
一心想念朝云,
月儿就在那里寂寞了,
我一望见她
我悽然泪下,
渗淡西子镜,
自挂思维树。
渡
梦中我梦见我的泪儿最好看,
是一个玩具,
上帝叫他做一只船,
渡于人生之海,
因为他是泪儿,
岸上之人,
你别唤他。
梦中我梦见我的泪儿最好看,
是一个玩具,
上帝叫他做一只船,
渡于人生之海,
因为他是泪儿,
岸上之人,
你别看他。
人间
我的泪是泪海之朵,
恰似池莲
不没于水
水上为仙。
爱神顽皮
时如风至
鼓翼而过,——
我又应该听人间的消息,
仿佛风吹凶吉,
吁嗟乎
无可奈何
花涕泣。
妆台
因为梦里梦见我是个镜子,
沉在海里他将也是个镜子,
一位女郎拾去
她将放上她的妆台。
因为此地是妆台,
不可有悲哀。
自惜
如今我是在一个镜里偷生,
我不能道其所以然,
自惜其情,
自喜其明净。
镜铭
我还怀一个有用之情,
因为我明净,
我不见不净,
但我还是沉默,
我惕于我有垢尘。
秋水
我见那一点红,
我就想到颜料,
它不知从那里画一个生命?
我又想那秋水,
我想它怎么会明一个发影?
梦中
梦中我画得一个太阳,
人间的影子我想我将不恐怖,
一切在一个光明底下,
人间的光明也是一个梦。
画题
我倚着白昼思索夜,
我想画一幅昼,
此画久未著笔,——
于是蜜蜂儿的催人入睡了。
芍药栏上不关人的梦,
闲花自在叶,
深红间浅红。
池岸
远天悠悠白云,
近水田田莲叶,——
一足白鹭飞了。
于是我乃笑了,
我是想着伊一定爱那一朵花
出脱得好看,
轻手一指,
所以我就添了一点景致。
理发店
理发匠的胰子沫
同宇宙不相干
又好似鱼相忘于江湖。
匠人手下的剃刀
想起人类的理解
划得许多痕迹。
墙上下等的无线电开了,
是灵魂之吐沫。
北平街上
诗人心中的巡警指挥汽车南行
出殡人家的马车马拉车不走
街上的寂静古人的诗句萧萧马鸣
木匠的棺材花轿的杠夫路人交谈着三天前死去了认识的人
是很可能的万一著了火呢
不记得号码巡警手下的汽车诗人茫然的纳闷
空中的飞机说是日本人的
万一扔下炸弹呢
人类的理智街上都很安心
木匠的棺材花轿的杠夫路人交谈着三天前死去了认识的人
马车在走年龄尚青蓬头泪面岂说着死人的亲人
炸弹搬到学生实验室里去罢
诗人的心中宇宙的愚蠢
飞尘
不是想说着空山灵雨,
也不是想着虚谷足音,
又是一番意中糟粕,
依然是宇宙的尘土,——
檐外一声麻雀叫唤,
是的,诗稿请纸灰飞扬了。
虚空是一点爱惜的深心。
宇宙是一颗不损坏的飞尘。
灯
深夜读书
释手一本老子道德经之后,
若抛却吉凶悔吝
相晤一室。
太疏远莫若拈花一笑了,
有鱼之与水,栛
猫不捕鱼,
又记起去年冬夜里地席上看见一只小耗子走路,
夜贩的叫卖声又做了宇宙的言语,
又想起一个年青人的诗句
鱼乃水之花。
灯光好像写了一首诗,
他寂寞我不读他。
我笑曰,我敬重你的光明。
我的灯又叫我听街上敲梆人。
星
满天的星
颗颗说是永远的春花。
东墙上海棠花影
簇簇说是永远的秋月。
清晨醒来是冬夜梦中的事了。
昨夜夜半的星,
清洁真如明丽的网,
疏而不失,
春花秋月也都是的,
子非鱼安知鱼。
宇宙的衣裳
灯光里我看见宇宙的衣裳,
于是我离开一副面目不去认识他,
我认得是人类的寂寞,
犹之乎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宇宙的衣裳,
你就做一盏灯罢,
做诞生的玩具送给一个小孩子,
且莫说这许多影子。
喜悦是美
梦里的光明,
我知道这是假的,
因为不是善的。
我努力睁眼,
看见太阳的光线,
我喜悦这是真的,
因为知道是假的,
喜悦是美。
寄之琳
我说给江南诗人写一封信去,
乃窥见院子里一株树叶的疏影,
他们写了日午一封信。
我想写一首诗,
犹如日,犹如月,
犹如午阴,
犹如无边落木萧萧下,——
我的诗情没有两个叶子。
街头
行到街头乃有汽车驰过,
乃有邮筒寂寞。
邮筒PO
乃记不起汽车的号码X,
乃有阿拉伯数字寂寞,
汽车寂寞,
大街寂寞,
人类寂寞。
一笑
十几年前,
一个人对我笑了一笑。
我当时不懂得什么,
只觉得他笑的很好。
那个人后来不知怎样了,
只是他那一笑还在:
我不但忘不了他,
还觉得他越久越可爱。
我借他做了许多情诗,
我替他想出种种境地:
有的人读了伤心,
有的人读了欢喜。
欢喜也罢,伤心也罢,
其实只是那一笑。
我也许不会再见着那笑的人,
但我很感谢他笑的真好。
应该
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
但他总劝我莫再爱他。
他常常怪我;
这一天,他眼泪汪汪的望着我,
说道:“你如何还想着我?
想着我,你又如何能对他?
你要是当真爱我,
你应该把爱我的心爱他,
你应该把待我的情待他。”
他的话句句都不错——
上帝帮我!
我“应该”这样做!
四月二十八日黄昏
街上的电灯柱
一个灯一个灯。
小孩子手上拿了杨柳枝
看天上的燕子飞,
一个灯一个灯。
石头也是灯。
道旁犬也是灯。
盲人也是灯。
叫化子也是灯。
饥饿的眼睛
也是灯也是灯。
黄昏天上的星出现了,
一个灯一个灯。
赠
梦中我采得一枝好花,
我还说我画个瓶子把它插起来,
伊笑道,
“你这梦我很喜欢。”
我想我这花是一份赠品。
梦中我画得一幅好画,
我想明天早晨我一定好好的展开看一看,
伊笑道,
“你还是做了一个梦!”
我说“我这画是赠给你的。”
荡舟
我荡一只船儿
坐到伊那儿去,
水连天,
天连水,
我还吹我的笛儿,
清风徐来,
笛韵悠扬,
水波不兴,
我越荡越看不见人间,
我以为我的路途遥远,
我就歇了我的调儿不唱,
因为它越来越是一个哀调儿,
好像是吹在天上,
最后我想我已经不远,
我已经到了,
我一看两个大字
白水映澈天堂,
于是我歇了我的桨儿
不由得我两泪滴,
上帝他要是牵我进去
他晓不晓得我的灵魂
是伊给我的?
我还不晓得伊在那里。
雪的原野
雪的原野,
你是未生的婴儿,
明月不相识,
明日的朝阳不相识,——
今夜的足迹是野兽么?
树影不相识。
雪的原野,
你是未生的婴儿,——
灵魂是那里人家的灯么?
灯火不相识。
雪的原野,
你是未生的婴儿,
未生的婴儿,
是宇宙的灵魂,
是雪夜一首诗。
点灯
病中我起来点灯,
好像走来挂镜子,
像挂画似的。
我想我画一枝一叶之何花?
我看见墙上我的影子。
偶成
行树之影,
古今之身,
又是小孩子的涂鸦,
又是女子的梦幻,
却在明月之下,
却是感伤的颜色,
声音也不落在画以外了。
花盆
池塘生春草,
池上一棵树,
树言,
“我以前是一颗种子。”
草言,
“我们都是一个生命。”
植树的人走了来,
看树道,
“我的树真长得高,——
我不知那里将是我的墓?”
他仿佛想将一钵花端进去。
洋车夫的儿子
“爸爸!你为什么不睬我呢?
只要一个铜子,
那个糖,阿五吃的那个糖。”
“拉去罢?拉去罢?”
“走了,走了,
也,也不睬你哩!”
醉歌
余采薇于首阳,
余行吟于泽畔,
嫦娥指此是不死之药,
余佩之将以奔于人生。
墓
吁嗟乎人生,
吁嗟乎人生,
花不以夜而为影,
影不以花而为明,——
吁嗟乎人生,
吁嗟乎人生,
人生直以梦而长存,
人生其如墓何。
拈花
我想我走过的山林我应该不怕,——
我不晓得我真个不怕了,
遗世而独立,
微笑以拈花。
鸡鸣
人类的灾难止不住晨鸡鸣,
村子里非常之静,
大家惟恐大祸来临。
不久是逃亡,
不久是死亡,
鸡鸣狗吠是理想的世界了。
果华
我喜我五色之华
结一树无明之果,
食果者不看华,
见华者常忆华
不认我今日之果,
我还做了一树大荫,
行路人乐其孤寂,
余亦乘风时叹息,
斯为大块之噫气。
画
我不能画一幅画同梦一样,
因为我想世上没有那个颜色呀,
只是太阳画出明日的山水来,
我遇见伊,
那忘记之笔它画了一笔呀。
出门
我走在街上,
心里惊讶着一个人类的记录,
这就是说诗人的诗,——
迎面来了一个朋友我不认识了,
这时我举目无亲,
百事皆非,
车水马龙
肩摩踵接
也正好不是一个空白,
我仿佛只有这个空白的是最能懂得的了。
小诗
“你未免太瘦了”
这是我的母亲时常愁闷着向我说的话。
但是——
母亲呵!
除非儿所看见的都是所欢喜的
小河
干涸了的河床,
望着天上的星道,
“我昼夜不息的波流呢?”
天上的星一齐谢道,
“你们忘了河里的沙,
你记得我们的波流。”
伊的天井
想着伊望空指一下,
“那是一颗什么星?”
于是我就想到夜的神秘,
它怎么会画那么一幅好画?
小孩
那时我还是小孩,最欢喜看弹花匠弹被絮。
当他把木制的圆盘似的压板放在絮上,
自己又站在板上一来一往的踏着时,
我觉得这比什么游戏都好。
所以逢着母亲差我去叫弹花匠,
我比什么事都肯做。
现在,依然是弹花匠弹被絮,
我的两个小兄弟在旁边玩耍,
他们或者同我那时一样,
我却唤不回那时的高兴。
当他一下一下的弹着弦,
我心上的弦也一下一下的弹着,
这弦声是:“他的工作太单调。”
那时我还是小孩,最欢喜看农家搬湖草。
当载草的船到岸时,
我,还有别的小孩,拉一把湖草替自己做胡子,
做好了,挂在两个耳朵上学戏子唱戏,
回家去便是没赶到饭吃,
只要母亲不责备我,也不哭着说饿了。
现在,依然是湖草堆在沙滩上,
在那里有好几个小孩同我那时一样,
我却唤不回那时的高兴
当农人挑草回家落下几根在路上,
我便拣了起来,觉得这比同他们亲手还要亲切;
好像他们告诉我他们的辛苦似的感着悲哀。
之道,《诗人文摘》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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