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诗十九首
偶遇
毒蛇已经从睡梦中醒来，灰鸽子负伤在草地
紫丁香还没有开放，就已经紫的有些过分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山顶作园丁
他的妻子在路边的板房门口摆起了卖买饮料的生意
他浇过的每一棵树，已经鲜花满枝
因此，他的妻子看起来是那么年轻
像一个女儿。走累的人，会在摊位前停下来
她的笑容盖过了所有来客的疲惫
哦，山里盛开的不止是那些杏花
还有一个被人宠爱的女人的笑声
花落
看久了，就连自己。也有种下落的感觉
挂在树梢的风筝，是一片枯萎的花瓣
失群的鸽子
是一朵冲入天宇的花瓣
鱼钩上的鲫鱼，是一叶误入歧途的花瓣
从山上走下来的人
心已经轻了。正在上山的人
还在含苞待放
春天过后，她们回到河边浆洗衣物
流水湍急
种树的人，种麦的人
也把自己的半生
种在了土里
麦田
一片麦田就是一个道场
割麦人
不持黄香只持镰刀
割麦人不跪拜只叩首
一穗麦子就是一尊活佛
一个手持凶器的人
是不被佛法原谅的
但他有着点石成金的诚心
风吹过来。满山都是叩首者，匍匐者
他们在雕刻世间的饥饿，温饱
良心和无知
芦花
等秋天的花都谢了。我们就去看芦花
那时候，我们都变成了朴素的人
仿佛经历了人世间
所有的冰霜。我们看芦花的时候
不再说爱了
我们相偎在芦花丛中
便是温暖的一生。我们站在桥上
牵着彼此的手
我们不再说爱了
我们不再说爱了。芦花那么朴素
我们的爱。那么热烈
偶遇的想象
想送你什么，可我的手里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表达不了爱
春天的风，带着多少人的思念
我的那部分被吹进去
实在是太小了啊。这不是我的吝啬
我已经把几个日夜的失眠，错愕
无助。都说给月亮听了
可你感觉不到
春天的爱意太浓了，所以
我们的那些薄情寡义显得太单薄
或者，我的小心思
被风吹进春天
吹到那里，那里就有一颗小小的
尘埃——
永远浮着。永远
落不到泥土里去
和雨水一起。分担
种子的忧伤
杏子
最终，还是脚下的野草接纳了她们
这河水一样深的野草
淹没掉落的果子
也淹没我的脚踝
趟过河水的人，昏黄之前会回到乡下的小屋
趟过野草的那天
我想捡起一颗掉落的杏子
抬头间，一束光
射了下来
还有什么比这更刺眼？
老去的树
还在努力结她的果
树上的叶子，已经爬满虫洞
苜蓿
那么多蝴蝶
为了和一株苜蓿建立某种关系
她们纷纷低头
停止翅膀的颤动
当一株花开出一只蝴蝶。紫色
也是爱过的一种
路过河谷的人，比相拥的景象
更渺小
苜蓿在午后的风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她们以这种方式
接纳夏日的爱。石头那么冰冷
路过河谷的人
心中的花朵已经枯萎
微颤
我的心硬如磐石
比世间的任何一种植物
都渴望风的到来
吹我吧。心里的孢子休眠在午夜的石碣上
这小如青苔的命运
为何把自己飞翔的心愿交付给风？
穿过石碣的人
你的长筒靴上带来春天的泥土
这是和雨天有关的往事
雨落下，最先浸湿的
是石碣
雨落下，持伞走过的人
身后响起一阵寂静的微颤
板栗
剥开果皮，剥开坚硬的外表
你的心那么黑
但我舌尖上触摸到的
依旧是淡淡的甜味
即便被割破口腔，即便从火中取栗
连自己的手指
被沙子烫伤
哦，我已经喜欢上你的味道
是你的糯性让我着迷
一颗，两颗……
天黑了
一个坐在书桌前剥板栗的人
也有了粘软之痛
第一片落叶
第一片叶子变黄
它在抵达的路上
事先做好了。爱的宣言
在众多的绿中，轰轰烈烈地
黄。是一件多么凄凉的事
第一片叶子落地
土地拥抱了它
那么轻的一声，会不会
激起。一地落鸟
起风了，我们该上路了
你向南走吧
我是你的风
我成全你
荆棘
这一次
连哭的勇气都没有了
怕丢人
怕你在我走后
偷偷地说
真是个傻子
其实，我也这样骂过自己好几次
但始终
都没有懂
来来回回走过的那些路口
荆棘上的鲜血
为何红的那样灿烂
梨树
只有梨树还没有倒下去，为了活着
为了更好地见证。它孤零零的
在院子里摇晃着
满树的白，比往年任何一次
都开的用力
它身体里贮藏着父亲的汗水。以及母亲的泪水
在它还是一棵树苗的时候
父亲从很远的集市将它带了回来
本以为它会像其他几棵一样，会死掉的
可它活了下来，并且结出了香甜的果实
大哥离婚的那一年，一个错误的电话打进村子
母亲以为发生了什么人命关天的事
在梨树下哭了一个下午
梨花不停地落，只有它知道她的难过
每一片花瓣从树上落下
都像一次
撕裂般的分娩
大雪日
不必担心。雪落在什么人肩上
坏人，好人，或者仇人
雪刚从母亲的脐带脱落
她纯净如婴儿。有缘的人
谁的情人在这个大雪天降生
谁在大雪中匍匐前行，留下一行
遗憾的脚印
雪中
有些果子还在枝头。譬如
柿子，野枸杞，红富士
雪越来越急，她们在雪中摇晃
她们红的让人难过
定是有未了的心事吧。一颗执着的果子
把自己想成了灯笼，火烛，烈酒
红盖头下难以言说的喜悦
暮色
你的一生源于土地终将归于土地
你种完麦子种玉米，收完土豆收苹果
金银花和花椒是你晚年时光里的两剂中药
花朵可以用来泡水喝，果实可以当做晚饭的佐料
门前的松树一年比一年高
它们以一种近乎疯狂的举动迈向成熟
这也意味着，你的那些庄稼无人再料理
你在门前的木桩上晒太阳。因为耳背
吹过来的风。绕开了你
而远处的落叶，洒满整个暮色
心的位置
心脏挖空的位置，永远为你敞开着
作为最懂我的，也是让我最痛苦的地方
她河水泛滥了三十年
如今依旧荒芜寸草不生
来时别提灯笼。她的天空落了一生的大雪
她已经适应了冰天雪地和寒冷
不用捂热她。用炽热诚恳的心
在雪地留下一行脚印
这也证明。你来过
这也证明。你爱过
七月
静了。静的有些悲伤
哦，我说的是人语。鸟还在叫
麻雀、布谷、野鸡、喜鹊、斑鸠……
在山里的早晨，它们代替村庄从鱼肚白中醒过来
老人在废弃的田地中放牛
那割草的人，是村里的傻子
三岁时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
暮色中，他是村庄唯一喊妈妈的孩子
石头
水流过了
石头还在等。水流过了
河床拥抱了它们
水和其他的水。碰撞
激起一些漩涡，和一些水花
石头默默地。注视
石头不流泪
浑水要来了，泥石俱下
石头做的心，石头还是
为了脏了的水
哭了一次
父亲母亲
太阳照下来，院子里的风
追赶着落叶。落叶追赶着
其他落叶
一群麻雀落在屋顶上
一只匍匐而下，其他的也随之匍匐而来
一只鸟俯首祷告
一群鸟跟着祷告。这让他们
想起了年轻时
看守庄稼的那些事
他们拿起石子，丢出去
一群麻雀。从谷地里飞起来
更多的麻雀
又从云端飞来
暴雨来临之前。他们
和麻雀
变成两滴雨点。和更多更小的
雨点
雨点们
在谷穗上，呼吸着。跳跃着
互相对抗着
用稻谷做的乳汁
喂养她们的孩子们
苹果树
趁风还没有来。去外面走走吧
趁风还没有来，去看看田里的苹果树
冬天的果树，一棵和另一棵
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
树的悲伤
也不会被我们轻易看见
趁风还没有来
我们把小小的心事
说给它们听吧。春天的时候
苹果树会开出，雪白的花朵来
秋天，它结出的
第一个苹果
一定会有人，替你去摘
跨过千山万水的风
正在赶来的路上
芦花的爱情
一切都在离去。包括我们爱过的玫瑰
康乃馨，和秋天的甜言蜜语
一切。在时间的夹缝里
终于对命运低下了头
可是，芦花开的那么凌冽
那么一大片。铺满人间的时候
她和她爱着的
都一起走到了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