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娃·利萨·曼纳(芬兰语:Eeva-Liisa Manner,1921-1997),笔名为安娜·九月(芬兰语:Anna September)。芬兰著名的女诗人、剧作家、翻译家、短篇小说家。20世纪50年代最受欢迎的芬兰现代主义诗人,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芬兰最具影响力的现代诗人之一。
伊娃·利萨·曼纳(芬兰)诗十九首
我以为看见一封信投在门廊
我以为看见一封信投在门廊,
可那只是一片月光。
我从地板上拾了起来。
多轻呵,这月光的便笺,
而一切下垂,像铁一样弯曲,在那边。
北岛 译
树木是裸体的
树木是裸体的
秋天
把它的薄雾之马赶向河流。
狗在远远地吠叫
小小的马车离开窄门
孤零零,没有车夫,消失。
有人说,如果心睡在冬青树下,
那准是一个幽灵赶车。
而幽灵恰恰是回忆
夜过早地降临。
很快将是冬天。
深而冷,像一口井。
北岛 译
一种令人困惑的悲哀在林中
一种令人困惑的悲哀在林中
当村庄睡眠的时候。
一种脆弱的、令人困惑的悲哀
好象孩子的哭泣。
你打开门。你倾听。什么也没有。
你关上门。它又重现。
谁迷了路?
谁被抛弃在黑暗里?
谁沉没在水中?
一种冗长的、令人困惑的悲哀。
如同记忆、影子、回声在哭泣
遍及水面。
北岛 译
空荡荡的小路
空荡荡的小路。足迹,
一只鸟在屋顶奔跑。
早晨,雾如此浓重
你能从中纺出毛线
如同树木在无形的织机上
加工它们的纤维。
两级台阶的木板码头:
一片白茫茫。
什么样的峡谷使码头裸露?
并没有坠入空虚
而只有已消失的湖
和一只天鹅在水面留下印迹。
北岛 译
森林
森林来到房间里,鸟儿回到树上
有人在附近:一匹对于我珍贵的马,马皮微微闪烁
我一触摸它,它就消失了
带走了森林 鸟儿 房间
那骑手,具有水的特征
董继平 译
他背对着我而伫立
他背对着我而伫立
我并不认识她
直到他转过身来
和光芒劈开他的时候
他从礼服上抖落灰烬
又烟消云散
或者犹如那些在广岛的桥上
被光芒焚烧的人影一样消失
董继平 译
林荫道树下的秋天
林荫道树下的秋天:
恍若梦境的黄昏在漂浮,
雨沉睡在街上的水洼里
雨在沉睡,雨在倾听
落叶飘散,飘散,万物
影子嗖嗖作声,在枫树中喃喃低语
树木慢慢漂进黑暗
房舍像船一般沉没 消失
水洼中,神秘的灯盏亮起
黄昏也飘散在地面
它飘进水里,暗淡,淹死
灯盏游走,万物消失
董继平 译
雨为睡者展开耳朵
雨为睡者展开耳朵
雨为流浪者展开影子
雨展开听觉,向内行走
雨展开缓慢的灯盏和模糊的念头
脆弱的玻璃外壳,膨胀的钟
阻止那充满雨水的歌在里面
嗒嗒作响的灯盏
雨对笑声 对音乐展开屋檐,
对影子和风的活泼的序曲展开
路边水沟 身影,随着一个多风的
影子轻盈地行走,与风一起行走
雨展开伞,就像展开一朵摇曳之花,就像展开一片
翅膀的裙裾,航线被遗忘的节奏中的
一艘纸船,水母之帆,
渴望之船
董继平 译
如果悲伤冒出烟雾
——给瓦茨拉夫-哈维尔
如果悲伤冒出烟雾, 大地就会厌恶弥漫
也许大地已经被烟雾充满
退回到它古老的形态,退回到夜晚的心间
征服者来临,中世纪
可是没有中世纪的光
就连天空也不再清晰
董继平 译
冬天
树叶漂浮,时辰,季节
从房间飘到房间
雪吹拂,在缺口形成帘幕
荒芜倚靠在墙上,展开房舍,
影子倚靠,吱嘎作响
雪,像一只谦卑的动物移动,
在角落筑巢
稀疏的广场和眼睛冻结
如果鸟在里面迷途,鸟就坠落
这只冻结的手并没给它温暖
这里
唯有古老的嗓音
从墙壁到墙壁迷途,
在我的头发中筑巢,
在我思维的轻雪中筑巢,被关闭在
我思维下面的是深处,
破裂的缺口,
窒息的黑暗,还有渴求生存的老鼠
董继平 译
这儿
孤独从我这里延展自己,
灌木逐渐不见,
树逃走,家燕的白色
消失在黑暗。
夜的凉意慢慢逼近,
像一层薄冰的床单
围拢身体。
远方的树撑住
空无,
而孤独从树里诞生,
又进入赤裸的树,
像一块石头。无限,
雪。
得一忘二 译
城市
房屋在这城市生长得如此迅捷,
沟壑加深,水越来越黑,
很快,它就会爬到街上,
栏杆开始生锈腐烂,
地下水位上升,
地下室已经满溢,
恐惧在上升,或者被封堵,
封在令人窒息的谨慎背后,
堵在爆发的犯罪背后。
我们很快就必须用船,
你听到水在咆哮吗,
快上船吧,别想着你的帽子啦。
或者,如果你英勇地扎进去,
把话传给
求救信号灯另一边的人吧。
得一忘二 译
加冰块
那么现在就在你的音乐里加冰吧。
它就会变成数学。
现在就给你的音乐加点冰吧。
得一忘二 译
俄尔甫斯在冥界(一)
你转头,她就石化了。过去
从未被镜子照到、折射、从未反转;
然而,那是真的,
比你的手更厚实,对着太阳
半透明。
你从未试图抓住,
而回声,就像一颗心
跳,将自己环绕住了。
那几分钟时间捏在她的手中,
触摸得到;时间凉凉的,她任随
城市、年月、回声流失。
你是继续向前走了,
可仍然
被留在身后的石块
所伤害。
得一忘二 译
俄尔甫斯在冥界(二)
因为孤独,没有路
能把你引回
那艰难而清明的过去。
优律底斯,
一位姐妹,
一个妻子,也许是一个母亲,
渴望着一位无所不知的尾随者,
但即便你说话,
她也不会理解你。
路可以听见,但不会等着倾听,
脚印显示,路并没错过它们,
它有记忆,也回想得起,把你
这个人赶着走;而你用胸前的
乐器,迷住树木,
而不是她。
她就那么不远不近地
跟着,封闭在自己对世界的理解中,
像一座雕塑。
你看着,看到了一张脸:一张
死脸;你摸:那是空的。
一个影子随着
你迷惑不定的手移动,
而在你心里,
哭泣的微弱回音,
从心耳传入心室。
得一忘二 译
私密(一)
我们在一条发红的小径上见面,
花朵编织地毯,太阳、
影子、斑点
在小风中破碎。
我们拥抱绿色,光
散发到树上。
我们送给彼此的花
被亲吻压扁,
而我们
第一次看到
每件事物:大地,
半透明,灌木丛低吟,
而树
被风吹得扭曲,
在死亡中蜿蜒
成雕像。
得一忘二 译
私密(二)
我们悠游了四季,
跋涉过落叶,
就像古老的信件,
树木被挥霍了的货币。
我们爱抚
将我们分隔的肌肤,
悠游,迷失于
永不变更的过去。
得一忘二 译
私密(三)
已经发生的,是一只燕子刺开空气,
而现在:静寂。
海滩空空荡荡,风
从我臂弯
滑过去,溜回来,
像一只流浪狗
在海湾蹿上去退下来。
一根蓝羽毛,鸭子破裂的
反射镜,粘在我袖子上,
毫无生气,一块岩石上
溅落的一个点。
得一忘二 译
私密(四)
我的船荡得很高。风
不会修理船舷,水
也无视它了。越来越冷,
我独自一人。
得一忘二 译
孤独者的游戏
道路漫长而炎热。
天空一片白茫茫。乌鸦飞翔
并亵渎神明,一朵嘶哑的尖叫的云。
窗户是眼睛。我的影子是一根树桩。
我该去哪里,我的小屋
充满了稀奇古怪的故事,陷阱般的短语,
沉重的像锡一样燃烧的话语,
以及预言,将阴影投在墙上。
我沉重,我从伤口长出一棵树,
虫蛀了树叶。
透过树可以看到一片白光闪耀的天空,
我的理解力达不到那么远。
言说悲伤需要机巧,
但如果你失去了一切,只剩悲伤,该怎么办。
用你的嘴、眼睛、手以及手套说话,
对着寒冷说,
或者像牵线木偶一样被嘲笑,
它只是反射玩家的情绪。
在这儿,悲伤
多么滑稽。
最好要敦促你那说着外语的手
保持沉默,
用孤独和堕落的话语建造
一座轻便通风的房子:
那些看不见的小生灵会帮助你。
这些生灵是你的朋友,你不知道吗?
让硬币沿着道路欢快地滚动,
那个生灵会来吃你手中的东西,而你的手
远离烦恼与摸索,以及讨厌的人味。
我厌倦了坚强,
总是屏住呼吸,
像笼子里的八哥。
我想打开笼子,让梦进来,
让鸟儿在屋檐走来走去,
喝雨水,
嘀嗒。
因此,雨
慢慢模糊了轮廓,
让一切看起来更加柔和;
模糊了笼子的线条,
而那些意味着黑鸟和命运的线条;
从屋檐上释放开一首轻快的赋格曲,
给鸟儿饮用的
音符。
雨,为睡眠者打开耳朵
为流浪者打开阴影
打开听觉,行走的内在。
雨,打开缓慢的灯和模糊的思想
脆弱的玻璃壳,敲响的钟
停下的灯,带雨的歌在它们内部
嘀嘀嗒嗒。
雨,将屋檐敞开,面向笑声、音乐,
路边的排水沟,将人影敞开,面向
影子与风的活泼前奏曲,让它们随着
有风的影子轻快地行走,
雨,打开一把伞,像一朵摇曳的花,
像翅膀的裙子,而在那航道被遗忘的节奏中
有一只纸船,有水母的帆,
热切的船只。
我从我的生活造出一首诗,从一首诗造出一个生活,
一首诗是一种生存方式,也是
带着狂喜的冷漠而死去的唯一方式:
滑入无限,为了一个轻快的瞬间
漂浮在上帝的表面,
在上帝冷漠的眼光表面。
那双眼不会哭泣,不会醒来,不会有看法,
观看,但不带着执念,会接受一切,
培养秩序和精确的时刻,
会保护蝎子、蛇、鱿鱼
(人类讨厌它们,把这些形式与他们的欲望
混淆);
坦承一个信念:好奇心,
徘徊在满屋子的鱼、蝎子和山羊中间,
向鸟借用欲望和距离
向下游漂浮
像一只被风包裹的翅膀,
带着迅捷的鸟形的自由。
我整天坐在一棵友好的老树下,
看着我的梦想,与死者交谈。
雨,来来去去,我坐了又坐,
我的手无所事事,眼睛所知甚多,
我像鸟儿一样吃着谷物,我的胃在生长,
我除了盘腿思考之外还能做什么。
但梦很长,死者不朽,
它们有许多灵,我用我的谷物喂养它们,
我羡慕勤奋的鸟儿,对自己怀着怨恨,
疲惫,烦恼。
我越发老了:满足于
吃精米,安于生灵的同情。
未经训练的狗虔诚倾听,毫无倦怠,
它很有耐心,知道很多
关于森林、风和永恒的事。
米饭有营养,坚果厚实,
像桑树上的幼虫裹在茧中;
经过油炸,它们尝起来像心,
热乎乎的滋滋声舒服地贴着舌头。
我用手拿着吃,我见识过许多虚荣,
我厚实而满足,准备好顺从
持久的命运,
在这里,在这间小屋,在这纸一般薄的房子里,
这似乎在沉睡的小屋,
会在刮风的夜晚飘升,
像一艘无重量的船航行在太空,从星星飘向星星,
勇气是它的领航员,月亮是它的照明灯;
生物迹象是它的航行图:
缓慢的时间沉稳地推动它,风,
给予每个人一个命运和一个房间,
当生命迹象显示出吉兆,
那房间倒塌,逆转停滞的时间。
当我的头像花盆一样破碎,
当我的骨头开裂,面孔掉下来
我将通过留在我体内的泥土呼吸,
我将通过大地呼吸所有的爱,
并把它裹在我远远近近的朋友身上,
不忘记那些生物;
我将用它包好书籍、钢笔和钟表,
每一件熟悉的物品,
镜子、墨水瓶、灯罩、
德语词典、狗项圈
——让它们闪闪发光地从手传到手——
蜜蜂的巢,勤奋的数学,
树木的年轮,日历的传说,
蜗牛的哲学屋和懒惰的草蛇,
刺猬的乳汁魔力和燕子的德国话,
杂草丛生的小径和腐烂的门廊板,
正是雨、雪和风的所爱。
我会用它包起日历上的日子,
让它们散落在小路上,在随风飘动的色彩中;
我会以它包起孩子孤独的鞋子,
小小的迷失的脚步:
也许它们在非常困难的时候
也会感觉到安全,
感觉到那挥之不去的秘密庇护所
并继续前行。
花园一天比一天稀疏,
人们很快就会看穿它,像透过撕破的窗帘。
天空被吹着穿过它,雨,一片云海,正倾泻而下。
树木正在脱去衣裳。
树叶凋落,腐烂。
草地的灰色毛发在凋落,毛虫
在堕落大地的死床上筑巢。
夜晚,
天空的狗奔跑于一切之上,
白色的早晨,轻盈而寒冷,
霜冻铺开,像蒸发后的盐。
蜥蜴爬出井,抬起
宝石般黑眼睛上的眼睑。
皮肤不再颤动,心
停在喉咙里,萎缩的手指不动,
僵硬,生灵都冰冷,
死得像铜块。
井,无人居住,
小路,空无一人,
房子失去记忆,
窗户被遮住。
铁锈腐蚀得越来越深。
老鼠和真菌钻入
空心的深处,而无数瞬间
活在树的凹处。
今年正在成熟。
现在是秋天,
冬季来临前的
两天清理期。
得一忘二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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