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济南人,济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已出版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和文学评论集等约三十部。近年的主要著作有诗集《慢火车》《天空下》《大雪封门》《泉边》,散文随笔集《飞机拉线》《未了之青》《写在诗页空白处》等。现主要从事诗歌和散文的创作,兼及创意写作、编辑出版、比较文学等方向的研究。获2011年度人民文学奖、2021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江心洲
给出十年时间
我们到江心洲上去安家
一个像首饰盒那样小巧精致的家
江心洲是一条大江的合页
江水在它的北边离别又在南端重逢
我们初来乍到,手拉着手
绕岛一周
在这里我称油菜花为姐姐芦蒿为妹妹
向猫和狗学习自由和单纯
一只蚕伏在桑叶上,那是它的祖国
在江南潮润的天空下
我还来得及生育
来得及像种植一畦豌豆那样
把儿女养大
把床安放在窗前
做爱时可以越过屋外的芦苇塘和水杉树
看见长江
远方来的货轮用笛声使我们的身体
摆脱地心引力
我们志向宏伟,赶得上这里的造船厂
把豪华想法藏在锈迹斑斑的劳作中
每天面对着一条大江居住
光住也能住成李白
我要改编一首歌来唱
歌名叫《我的家在江心洲上》
下面一句应当是“这里有我亲爱的某某”
渡船
我和你在渡船上
要到那边的岛上去
那边古老的岸用一排世代的灰瓦屋顶
发出召唤
离开这边广阔得让人烦恼的陆地
到彼岸去,日子将在一棵枇杷树下
重新开始
甲板上浓重的汽油味和生铁味使人兴奋
江水用缓慢的流动祝福
两个逃亡的人
以最大马力承载此生此世
背囊里有着残存的青春
到彼岸去
你站在我的身旁
用男人的一个大气压罩住我
使我归属于你
太阳在头顶上永不变心
船把江当成道路,迈着庄重的步伐
在水面上渐渐留下一行字迹:我爱你
到彼岸去
江南六月的风
忽然吹响了身上的螺壳
刹那间,我感到整条江的激动
油菜花
我们选油菜花做江心洲的洲花吧
四月里她们刚刚长到懂事的年龄
就在一个劲地说:爱情,爱情
她们连睫毛都是金黄色的
把大地照亮,把天空映得晕眩
并发出一大片灿烂的喊声
这些在无辜的乡下生长着的油菜花呀
她们铺展开大片印染花布做布景
按仪仗队的队形排列着
正把田野当成剧场,上演一出大型歌剧
世界最终会黯淡下来
在谢幕的掌声里
那些细小的花朵会结痂,溢出油脂
她们身体里有一个业务繁忙的银行
她们等着被娶走
当我们走到这些油菜花的尽头,站在江堤上
风用强烈的语调表达着见解
我突然感到了寂寞
这些江南的油菜花,可听得懂我的北方口音?
两只蝴蝶
一只黄蝴蝶和一只白蝴蝶
一个蝴蝶公子一个蝴蝶小姐
从一朵喇叭花花心的公寓里飞出
飞过菜地,飞过荷塘,飞过芦苇丛
飞过两旁长着蚕豆的土路
来到了江堤上
这是两只江苏的蝴蝶
它们有秦淮风韵,有才子才女之相
属于这江心洲上的小资
它们身穿苏绣的丝绸薄衫
用吴侬软语说着海誓山盟
甚至还唱了一段昆曲,吟了一首《蝶恋花》
它们自认为一个是李香君一个是候方域
而我山东老家的蝴蝶们,要比它们敦厚些本分些
那里的蝴蝶不会唱戏做诗,却能背诵《论语》
两只蝴蝶在我们身旁叽叽哝哝
我请求你这个本地人,将它们的语言翻译成普通话
因为我听来听去,似乎只听懂了那么一句
我听见那只白蝴蝶对那只黄蝴蝶说
“瞧这个北方女人,多么土气啊!”
水杉啊水杉
我爱你们,这些种在长长道路两旁的水杉
我第一眼望过去的时候,就爱上了你们
我爱你们的高,你们的瘦,你们的直
你们的彬彬有礼,你们眉清目秀的好年龄
你们的愁肠和多情的身子骨
还有像烟一样轻灵薄透的神情
潮湿的大地通过你们
进行深呼吸,并与云彩联络着感情
身上的细长枝叶能排列出无数象形文字
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才子啊
在江南妩媚的天空下一路风光,浪得虚名
你们不知道,那路旁开蓝色小花的鸭趾草
也为你们害了相思病
我心口的一颗痣正因激动而颜色加深
为你们,我远离了我的杨树的故乡
是的,我承认,我曾经深深地爱过白杨
它们在郊外一排一排地站立,像是豪言壮语
每棵树都有沙沙作响的青春
苦命的麻雀栖落在它们的肩上
在爱过白杨之后,现在我竟又开始爱上了水杉
并甘心情愿成为这里的囚犯
我要沿着这条两旁长满水杉的乡间道路一直走下去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女儿
我要把女儿生在江心洲
生在一棵紫楝树下,一簇野菊花旁
我用乳汁喂养她,大江在身边日夜奔流
她是我的美丽的独生女
4/4拍的啼哭惊飞白鹭
她的姓氏里有三点水做偏旁
名字是这岛上的某种植物,笔划里有草字头
我喊她的时候,露珠闪烁,风吹草动
大江在身边日夜奔流
春天大片油菜花会当成她的布匹
秋天的果园就是她的首饰店
夏天在她的头发上留下缕缕草香
冬天里阳光缠绕着她的细腰,那是世界尽头
她以亚热带的天空为信仰一天一天长大
大江在身边日夜奔流
愿她长大以后不要学我
把一生荒废在一个叫做诗歌的菜园
使幸福渺茫得成为一只萤火虫
要像向日葵那样好好学习,像节节草那样天天向上
祝她前程远大,就像这大江日夜奔流
哦,我的肚子在江南的天空下日渐隆起
变成受人尊敬的样子
我在荆钗布裙下裹着山河,忘记前半生的苦
和后半生的愁
一条大江啊是知音,在身边日日夜夜地向着大海奔流
山上
我跟随着你。这个黄昏我多么欢喜
整个这座五月的南山
就是我想对你说出的话
为了表达自己,我想变成野菊
开成一朵又一朵
我跟随着你。我不看你
也知道你的辽阔
风吹过山下的红屋顶
仰望天空,横贯南北的白色雾线
那是一架飞机的苦闷
我跟随着你。心悉悉簌簌
是野兔在灌木丛里躲闪
松树耸着肩膀
去年的松果掉到了地上
我跟随着你。紫槐寂静
蜜蜂停在它的柱形花上
细小的苦楝叶子很像我的发卡
时光很快就会过去
成为草丛里一块墓碑,字迹模糊
我跟随着你
你牵引我误入幽深的山谷
天色渐晚,袭来的花香多么昏暗
大青石发出古老的叹息
在这里我看见了
我的故国我的前生
晚宴
我是黄昏里操劳的女人
挽着袖子,露出细白的臂腕
我从水里捞起嫩生生的菜
刀切在案板上,一下又一下
加重着窗外的暮色
厨房里聚集了对生活的热爱
刚刚燃起的炉火多么温暖
我像只鼹鼠,搬出屯积的食物。
我想在把西红柿和茄子下锅之前
都亲吻上一遍。
烤鸭在印花瓷盘里想着来生。
我找出了颜色焦虑的红糖
准备了一些油盐酱醋,一些葱姜蒜
客人在门厅里。他们和易拉罐一起
等候开饭。
筷子勺子磨拳擦掌
我贤良的笑容是最好的煲汤
在谦卑的屋檐下我找到了幸福
幸福就是包围着我的
热气和油烟
尼姑庵
生活也象这庵堂一样
每天跟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一辈子还没有过就要结束
门前的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屋后的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连一株小草也摇曳着她的时装
可是我呢,永远是青砖灰瓦的颜色
骨髓里的香气因长期囚禁而变质发霉
我被禁锢在一个小小的壁龛里
欲望和道德非法共眠,互相合食着内脏
暮鼓晨钟把每个白天和黑夜处决
那些断气的美好假日象在春天就连根拔起的玫瑰
永远不会相信复活
经书有一副棺材铺的外表,以及口琴般处处是
孔的心计
其厚度刚好能够把轻快的步履绊倒在地
我活着,却已和生命分手
性情比那面锈着的山崖还要荒僻
身体比枯死的树还要严肃
表情还不如一块青石板,连苔藓都不生
甚至,在我映衬着田野的空空臂弯里
根本感觉不到空气存在
可是,一只时空时满的水罐,不知是为什么
里面映出的总是一张许多年前的脸
用火焰镶嵌的笑容如一个从尘世匿迹的密语
在水中闪闪烁烁
那哑默的木鱼在悲伤
想打一个被敲响的时刻还原,从水中游走
你看,梦的酵母从来不需太多
只要有了那一丁点儿,就可以使心鼓胀起来
某种念头象白炽灯泡,象成群吱吱扭扭的尖叫
的耗子
从寂静奔向寂静,在南墙上反弹回不祥的回音
我多么羡慕窗前那束杏花,朝生夕死
魂魄象一块白绢那么温柔
我不知爱情是什么,不曾写过甜言蜜语
但我将留下遗书
我的遗嘱会象私生子那样隐蔽,石破天惊
镜子
一面从未照过的镜子最透明
其内部的时间是凝固着的
它盲目、寒冷、空旷、象处女
只有风在流连顾盼
在里面照映着某种空想
其实,这时候的镜子还不是镜子
使镜子真正成为镜子的
该是一个充满期冀与忧伤的女人
她在岁月的躯体里种植豌豆或蔷薇
以白日梦替代什么也不是的生活
她有这么一面挂在墙上的心扉
美丽的隐私使平面玻璃充实起来
表情象汉语一样闪烁歧义和双关
镜子是可拷贝的软盘
往它的最深层遥望
一长串多年贮存的映象呈透视效果
排成一条幽长幽长的隧道
初春的嫩绿一定会变成深秋的枯黄
无论多么衰老,这女人都可以穿透镜子
沿隧道返回青春年少的时光
在那里,她依然眼眸如星
黑发永远拖在脑后,象泛滥的柔情
镜子是她的信仰,她的乌托邦
今生与她最相爱的,不是别人
而是囚禁在镜中的那一个
两个女人如此对称地
栖居在不同的深渊里
连光阴也被复制出蒙蒙的影子
无数瞬间在镜子重重叠叠
成为同一瞬间
镜面蒙尘,那叫遗忘
如果镜子出现裂痕
那是命运遇上了劫数
心撕裂过才知道什么叫沧桑
如果镜子彻底摔碎
那就是一个宇宙遭到了毁灭
那样的碎片真的不亚于一场嚎啕
女生宿舍
其实女生宿舍就相当于
古代小姐的闺房
如果念的是中文系
那就算是潇湘馆或蘅芜苑了
窗外晾晒的衣裙正值妙龄
被阳光哄骗又滋养
楼下槐树影里总有男生伫立
失魂落魄,个个象贾宝玉或张君瑞
挂风铃的窗口在虔城的目光里
被仰望成革命圣地的宝塔
这是通往爱情的最后一站,如同前哨阵地
象债务似的,书桌上堆积着待补的笔记
给好日子笼罩上阴影
课桌里塞着伙食费换来的口红
这是给美丽上交的那么一点点税
印染床单铺着大面积的鲜花
花丛里隐匿着蜜蜂般的机缘
床架上的长筒袜很慵懒
一件颜色愁苦的连衣裙月经不调
布娃娃比她的主人还出众
脸上的小雀斑古色古香
日记本暗暗地在枕头底下怀春
一枝红杏已伸出了硬壳的封皮
还有刚刚封口的信函,
郑重其事得犹如精心装修过的房间
象不爱江山爱美人一样
她们有时不爱身材爱巧克力
看书总要吃着五香瓜子,喀嘣喀嘣
其速度与准确度超过阅读
并随时准备象嗑瓜子一样
把她们自己的身体也嗑开来
方便面吃多了怎么有股肥皂味呢
它的保质期跟爱情一样,超不过半年
而最疯狂的恋爱,也无非等于
害一场偏头痛。副产品是一大批
诗与散文,属哼哼唧唧派
时光跟口香糖般耐嚼,不见消耗
总得发生点儿什么吧,总得
从青春这朵玫瑰中提炼出点什么来
在最关键的时刻
最好是病上一场,病成西施的模样
爱情跟革命的性质相仿
往往在身心链条最薄弱的环节取得胜利
在这里,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
生活影片中的女主角
并把某男生的殷勤看成上帝发给自己的奥斯卡奖
文史楼
文史楼的地基是儒释道
建筑版图为八股文
至于所用材料:以方块字为砖
动词做钢筋名词做混凝土
形容词做涂料
介词连词副词做钉和榫
楼梯有平仄,门窗工整对仗
楼层与楼层之间押韵
其外观厚重,像书法里的魏碑
它长了一张士大夫的脸
却拥有一颗无政府主义的心
充满循规蹈矩的光荣与梦想
门后和墙角散发着
汉语腐烂的味道
那么多苟延残喘的古典
那么多飞扬跋扈的后现代
新一代的文人墨客
为五千年披麻戴孝
同时又忙着做现实的教士
以寻找真理的名义找到了荒谬
以数学的方法探索浪漫和无用
蚂蚁钻进了点心盒
老鼠掉入了谷仓
患上幸福的厌食症
女生头上的发卡
照亮灰暗的走廊
她们将辩证法和逻辑学
黑白颠倒指鹿为马
最后又屈打成招
男生模仿五四青年
将长长的围巾往脖子后面一甩
就甩出了特立独行
春天窗前的桃花盛开
仿佛桩桩绯闻
但这楼的爱情不会有新意了
无非是西厢聊斋或者简爱
也许文史楼从本质上讲
性别应该为女
她阴柔,PH值呈酸性
伊人默背着唐诗宋词
一直想对着银杏林那边的理工楼
投怀送抱
自恋几乎是文史楼的职业病
伤春和悲秋是最明显症状
侧墙上的海报天天在换
那是整幢楼的价值观念
大门口的果皮箱
扔进揉皱撕碎的浅吟低唱
云飘过楼顶上面方格稿纸般的天空
写下水调歌头或如梦令的句子
毕业生有的官至部级或正厅
为此楼光宗耀祖
属于出产的极品
优等品在媒体频频亮相
天天写“本报讯”
大多数属于免检的合格品
做了教师或秘书
次品是那些跳来跳去
总找不到社会定位的人
废品则是少数极个别的
名字叫做诗人
白日梦
你是我的白日梦
从我这里到你那里有一条秘密线路
我脚踏实地地过着虚拟的日子
窗帘上的花纹在昏睡
上一季的浅色衣饰陷在回忆里
封闭在这幢房子里的时间发出了甜味
我用身体做温度计来测量室温
体内有一柱水银,热胀冷缩系数与你有关
像你那片海边的潮涨潮落
我们之间只有序言没有正文
只有问题没有答案
我多么胆小,只能把你变成意象写进诗里
我擅长声东击西,热衷南辕北辙
将青纱帐谎称为甘蔗林
用汉字的枪林弹雨遮蔽着你掩护着你
没人说得出你是谁
我这疯女人,这井底之蛙,用今生去抵一场梦幻
没有孩子没有男人没有家,只有莫须有的你
我足不出户就成为流浪者
心里的荒草在你走后的日子里迅速长高
隔了三千里不过是隔一道矮篱笆
薄暮连着清晨,在昼与夜肝胆相照的北方
我知道再也无法回到前朝
假如有一天你突然杳无音讯,四壁该是多么压抑
我会集结起所有写给你的诗浩浩荡荡去找你
假如有一天你真的要去他乡流浪
别忘了像带上一只水壶那样带上我
我愿与你一起沿街乞讨卖艺为生
你是我的白日梦
一盆扶桑爱上了草原
一颗钻戒爱上了大山里的矿脉
一片城市的南郊爱上了祖国大西南
一扇窗子爱上了整个苍穹
一道并不成立的命题爱上了绝对真理
把你当成终点,太辛苦
幸福被拦腰斩断,我被冠冕堂皇的生活除名
你只是、只是我的白日梦
我要的是最低限度,以便对人世彬彬有礼
我自己关自己的禁闭,专心致志等你的消息
一生的光阴全都用来越轨和走神
身体版图
我的身体地形复杂,幽深,起起伏伏
是一块小而丰腴的版图
总是等待着被占领、沦为殖民地
它的国界线是我的衣裳
首都是心脏
欲望终止于一条裂谷
我把它横陈、折叠、翻转、弯曲缠绕
它属水质,可随物赋形
潮润的皮肤如滩涂,带着熟了的芒果的芳香
汗水在脊背的礁石上开花
隐秘的国门打开来又合上
合上了又打开
在你的面前
根据相关条约
我的金矿煤矿油田,有色金属和天然气
统统交给你来开采
你还可以在这版图上修铁路建港口
盖上一座教堂
你对我的侵略就是和平
你对我的掠夺就是给予
你对我的破坏就是建设
疼痛就是快乐
粗暴就是温柔
雷电交加是为了五谷丰登
但大多数没有你的时候
这版图空着,荒着,国将不国
千万里旱情严重到
要引发灾害或爆发革命
其质地成了干麦秸,失了韧性和弹性
脆到要从中间“咔嚓”,一折两半
阳台上
站在阳台上就能望见长江是幸福的
目光越过的那些树梢和荷塘,也是幸福的
你站在我身边,我的心因幸福
而变得昏沉
整个江心洲,没有一棵树不会做诗
整个江心洲,没有一朵花不会谈情说爱
我们的细语要尽量放得低些,以免让它们听见
一幢从阳台上能看见长江的房子
再简朴都称得上是豪宅
窗子朝六月敞开,夏天的五脏六腑露了出来
我身体里的那个夏天也正值水草丰茂
单单向着你打开
另有一条长江从我的心脏出发,流遍全身
哦,我的心脏是源头各拉丹冬
血脉蜿蜒6300公里,分上游中游下游
还有,在最温柔的地方
也有一个江心洲
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远远望见那座今人建的凤凰台
我固执地相信,喝了酒然后登上去眺望长江
就能变成李白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我还相信,台下那些茂盛的荒草和灌木中
一定掩着一个大诗人的灵魂
当江风吹过,那些草木齐刷刷地弯下了腰
文学史一下子翻到唐朝
“三山平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我们的房子就座落在这句中的某个地点
那是一个有姓有名的古称
也就是说,我和你住在一首七律的一联里
我们有着平仄对仗的关系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一群麻雀心高气傲地跃上飞檐,又轻轻降落
天空回荡起悠远的风铃声
我们一起望着这个六月的傍晚出神
想到聚少离多,总要跨过一条大江来相见
是的,我是那风雨中的异乡人
你就是我的长安
还会
当我们老了
爱情还会像油菜花一样鲜嫩
当我和你都老了,这幢带红顶的房子
就成了驮着我们故事的石碑
时光变为天边淡淡的余晖
我们弯下了脊背掉光了牙齿
形体像小虾,一张口露出一个大洞
浑身上下分布着温柔的皱纹
那时,还会有一个像现在这样迷蒙的黄昏
笼罩着一道古老的江水
江堤上的那些草还会这样矮这样卑微
而防护林的想法也还会这样地绿这样地深
我还会像现在这样,眼里含着幸福的泪水
看着你轻轻地关上窗子和门
我当然还会,经常奔波在旅途上
怀揣着我的热情像怀揣着炸药包
千里迢迢地去寻你这根导火索
从一个省份到另一个省份
十年
计划中的十年,不长也不短
足以使我结识这个岛上的每一棵树
叫出每一株草的芳名
足以使葡萄园吸干大地里的甜
足以使江水把大堤的石头冲刷得发亮
使枇杷树下的那只小猫成为最老的祖母
使一只蚂蚁从岛的最南头行至最北头
使我从诗人变成农妇
再从农妇变成诗人
啊十年不短也不长
足以使体内的器官经历战争与和平
生命进入秋天
足以使我们像曾经的那样
杳无音讯八年,再相约见面
足以使你穿过层层於积的黑暗
挖掘出我身上的那个楼兰
我一个人生活
我一个人生活
上顿白菜炒豆腐,下顿豆腐炒白菜
外加一小碗米饭。
这些东西的能量全都用来
打长途,跑火车,和你吵架,与你相爱
我吃着泰山下的粮食,黄河边的菜
心思却在秦岭淮河以南。
我的消化系统竟这样辽阔
差不多纵横半个祖国
胃是丘陵隆起,肠道是江河蜿蜒。
我就这样一个人生活着
眼睛闪亮,头发凌乱
一根电话线和一条铁路线做了动脉血管。
我就这样孜孜不倦地生活着
爱北方也爱南方,还爱我的破衣烂衫
一年到头,从早到晚。
木梳
我带上一把木梳去看你
在年少轻狂的南风里
去那个有你的省,那座东经118度北纬32度的城。
我没有百宝箱,只有这把桃花心木梳子
梳理闲愁和微微的偏头疼。
在那里,我要你给我起个小名
依照那些遍种的植物来称呼我:
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都行
她们是我的姐妹,前世的乡愁。
我们临水而居
身边的那条江叫扬子,那条河叫运河
还有一个叫瓜洲的渡口
我们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和鲈鱼,喝碧螺春与糯米酒
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
在棋盘上谈论人生
用一把轻摇的丝绸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
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鬓轻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
忆扬州
来一盘煮干丝,两个狮子头,一壶碧螺春
如果没有琼花露,那就上两瓶茉莉花牌啤酒吧
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
这是我和你的扬州
何必腰缠十万贯只须揣百元钞票,何须骑鹤只须乘高速大宇
就有勇气下扬州
这是在梦中,有你的梦中,十年一觉的梦中
窗外千年的绿水悠悠
积压发霉的诗词生成砖缝中的苔痕
历经无数个烟花三月的是那些阁那些寺那些亭
我说,我想把弹琴当功课,把栽花当种田
而你呢,就去做一个文章太守
当微醉之后摇晃着走在石板路上
我相信这个夜晚的明月是从杜牧诗中
复制并粘贴到天上去的
哦请告诉我,告诉我哪是黛玉离家北上的码头
我们这样沿着运河走,在到达宾馆之前
会不会遇上南巡并且微服的乾隆
江堤
在日落时分走上江堤
走上这个小岛环抱着的长臂
臂外是千里江水
臂弯里拢着满满的青草和花,散落其间的房屋多么安宁
那些低首劳作的人,把远远的天空当作誓言
在认真地刺绣着大地
在我的一生中,有这样一个黄昏
和你一起走在这大堤上
风从背后轻轻抱住我们
被脚步声惊动的麻雀,像雀斑那样点点飞起之后
留下了那些沉默的芦苇
当走到大堤拐弯处,在这小岛荒凉的肘部
江面的落日已成为世界的中心,巨大的寂静
压迫着我和你的呼吸
娇惯
你是这条大江,我就是这江心的小岛
我要在你的怀抱里开花,开油菜花
我要用芦苇蘸着你的墨水写上一千零一夜的情书
我要让一只蜻蜓像波音737,在清香中迷航
在我身体的尽头坠毁
大江娇惯这个小岛,你娇惯我
我和小岛一样状如青梅
你拥有这个国度最辽阔的万里心胸
用波涛轻轻地拍打着我入睡,在我的堤上留下湿润的吻
又用驳船载来朝阳,送我一颗世上最大的红宝石
还从四面八方向我朗读你的唐宋版教材
你为我的任性而分叉和倒流,你对我的爱覆水难收
蚂蚁钻进花心,篱笆倾斜,南瓜结痂,屋顶上下霜
从春夏到秋冬你都对我放心不下
在临安
在临安,我食竹笋咸肉、莼菜汤和小黄鱼
还有青团,用艾草汁揉和糯米面又裹了豆沙馅的
品着从围墙外的山上采回的龙井
我愿为这些美味丢职弃爵
是的,我几乎忘了随身携带的悲伤,忘了你
在临安,我认识了木荷、香樟树、桫椤和岩柏
这些植物用全身心的淡淡苦香抚慰我
从早晨到黄昏雨丝都飘在半空
走遍座座小山,衣袖已被染绿
我真的就要把你忘记
我见到多年未见的老友
红砖小楼下的水洼传来青蛙的咏叹调
凉台上有安居乐业的盆花
门厅里摆着懂中庸之道的躺椅
那些餐具在厨房里保持着好脾气
是的,我来到临安,就是为了不再把你想起
我枕着山睡去,傍着云醒来
一阵小风在测量我的身材
这是临安,是李白和苏东坡来过的临安
唉,为了忘记你,我一口气跑出来两千三百里
蚕豆
在浙西山中,我看见生长在沟沿上的蚕豆
那个教我认识了蚕豆的人
已没有了音讯。
即使改换姓氏和籍贯,我也能认出
这种开花既像蝴蝶又像半白半黑大眼睛的植物
它们有着诡异的神情。
第一次见到蚕豆是在长江中央一个小岛
那个一路牵引着我的人
忽然指着田埂上说“你看,这是蚕豆。”
当时我身体轻盈,似乎只有几两重
像蚕豆的花儿随时准备飞离枝头
那人使我快乐,我使整个长江中下游平原快乐
这快乐持续到今年春天,直到他把我扔下。
也许我们在尘世间已经永别
他不会知道,我把这种植物记得这么牢
走出两千里还认得它
他更不会知道,这次我在蚕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看到的全是哀伤。
今当永诀
告诉桃花,不要开了
我没有绯红的心情与它交相辉映
让蜜蜂歇息,不要嗡嗡嗡地忙着说媒
请土壤里的蚯蚓停止做白日梦吧
还有,请云层使劲忍住,别将雨水滴落
让田畴、山坡和道路都保持灰色,安于清贫
通知大地不要将春天拼写出来
声母丢弃韵母,平声背叛仄声,形旁和声旁就此分别
那些笔画,点横竖撇捺弯勾,全都忘记了诺言
爱已成死灰永不复燃,我和那个人也成为彼此的旧病
我在北,他在南,一条长江从此真的做了天堑
如果可能,我还想把两个城市之间的铁轨拆除
把航班去消,把高速公路毁掉,把通讯电缆掐断
网络联接最好也出现故障
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用处了——
我和那个人虽然都还活着,却仿佛已阴阳相隔!
向晚
你就要来了,我知道。
阳光已经西斜
鸟儿低低飞过蔷薇覆盖的矮墙
街市渐渐变得慈祥
我打扫屋子,擦去一寸厚的灰尘
那整整一春积下来的抑郁
让地面明亮得映出我的青春
家什们发出幸福的呢喃
我由于兴奋而不安
在四十平米的空间徘徊
足不出户地走了不下十华里
小心地向窗外瞅
一棵正在开花的泡桐向前探着身子
淡紫的风朝着大路方向吹
我知道你就要来了
那扇有暗锁的房门微微颤动
成了我的心扉
妇科B超报告单
上面写着——
子宫前何,宫体欠规则,9·1×5·4×4·7cm
后壁有一外突结节1·9×1·8cm,内膜厚0·8cm
附件(左)2·7×1·6cm,(右)2·7×l·8cm
同声消澈均匀
当时我喝水,喝到肚子接近爆炸,两腿酸软
让小腹变薄、变透明,像我穿的乔其纱
这样便于仪器勘探到里面复杂的地形
医生们大约以为在看一只万花筒
一个女人最后的档案,是历史,也是地理
报告单上这些语调客观的叙述性语言
是对一个女人最关健部位的鉴定
像一份学生时代的操行评语
那些数字精确、驯良
暗示每个月都要交出一份聘礼
如果把这份报告转换成描写性语言
就要这样写:它的形状,与其说跟一朵待放的玉兰相仿
不如说更接近一颗水雷
它有纯棉的外罩和绸缎的衬里
它心无城府,潜伏在身体最深处,在一隅或者远郊
偏僻得几乎相当于身体的两域
它以黑暗的隧道、窄小的电梯跟外面和高处相连
它有着虚掩的房门,儿女成群的梦想以及一路衰老下去的勇气
如果换成抒情性语言呢,就该这样写了吧:
啊,这人类的摇篮
生长在一个失败的女人身上
虽有着肥沃的母性,但每次都到一个胚芽为止
啊,这爱情的教堂
它是N次恋爱的废虚,仿佛圆明园
这另一颗心脏,全身最孤独最空旷的器官
啊,它本是房屋一幢故园一座,却时常感到无家可归
它不相信地心引力,它有柔软潮润的直觉
有飞的记忆
蒲公英
它们以为长一条粗壮的短腿,就可以跑了
它们渴望像词语在纸上狂奔
跑过高速路、湖水和小镇
从爱荷华跑到华盛顿
它们的勇敢开山了花,插在大平原的鬓角
仿佛向日葵的曾孙女,菊花最小的妹妹
它们这么多这么多,无数亮闪闪硬币,让风来结算
一美分,又一美分
要知道,黑土肥沃,赶得上沙发
两朵花如果挨得太近
就会恋爱,私定终身,未婚先孕
就会结出绒球,里面有一粒粒
摇晃的时间和漂泊的命运
就会爆破、离别,在南风里变成轻盈的不及物动词
是的,它们原本想跑,现在却变成了飞——
大地怀着怜悯,天空万里无云
蜀道
他走了一个月的路途,这最缠绕盘旋的句子
我用两个半小时就可以走完
可心里的蜀道,同样难于上青天
不见烽火台不见龙袍,听不到猿鸣
只有那声长叹,那声用麻辣川音喊出的噫吁唏——
跟风一起,掠过高速公路的路面
油菜花从成都开到德阳,开到绵阳、剑门关,直至广元
这些花还将一举攻破秦岭
这条道的最北端,定是古长安
油菜花在那里会变成乐不思蜀的牡丹
就当我女扮男装成了他,辞亲远游仰天大笑应诏去
哪知此生只能为自由卸鞍,高歌和寻仙才是本分
午餐被汪伦安排在途中客栈
长城干红一杯一杯复一杯,却吟不出一句诗来
周围高山围成一圈盆壁盆沿
雨滋润着盆里面这肌肤水嫩的平原
天放晴时,狗就对着太阳叫唤
得陇之人如今已抵达蜀国,还敢有什么奢望啊?
眼下走着的这条道一定是他走过的
道路钻过大山,给国土开出一扇朝向西南的窗子来
从海边到盆地,我飞越了万水千山的的哀愁
这么多古人,我只爱过他一个人
五花马早就换了酒喝,之后他只能骑驴了
我乘着桑塔纳,却注定超不过他
整个大唐拿他没办法,1300年了谁也拿他没办法
他是剑气满天花满楼,他是白日梦,是月光,是UFO
素食主义者
只挑带禾木旁、米字旁、草字头和木字旁的来吃
名词经过食道的引擎,会演变成动词
一定是环保的、和平的动词
我的牙齿温良恭俭让。我的舌头悲天悯人
我的肠胃天人合一
我的身体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从头到脚就是一部本草纲目
我的皮肤是小麦和稻谷的颜色,脖子荸荠白
发型是韭菜倒垂、海带盘起、雪里蕻披散开来
倘如我是男人,就以豌豆苗为胡须
我的四肢是莲藕做成的
在甘蔗的脊骨和芹菜的肋骨之下
心脏是一只洋葱头。肠道是长长的豆角
还有香菇的肝、大白菜叶的肺、西红柿的肾和土豆形的胃
一粒花生是那没用的阑尾
我有圆锥形竹笋肚子、南瓜臀和丝瓜腰
乳房是两个白色花椰菜,生殖器是仲夏的带籽的莲篷
而脸是水果:椰子的脸盘、芒果的额头、苹果的双颊
草莓鼻子、樱桃嘴、菱角耳朵、葡萄眼睛
而目光是切开来的甜橙
右下颔的痣如同一粒小小桑椹
我的革命手段是温柔
我的哲学是非暴力,我的道德是平等
我穿着胡萝卜缨子的T恤和荷叶的短裙
向所有哺乳动物、爬行动物、鸟类、鱼类和昆虫
致以人类的崇高敬意——
肯登镇
我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我要去瓦尔特·惠特曼的家
我看见遍地时代的草叶,命运的涂鸦
我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永恒的太阳照耀马丁·路德·金大道
大西洋起伏,跟我一起朗诵:“我听见美国在歌唱”
声音传送得多么广大
我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红砖楼的山墙上涂抹着粗糙的水泥
是贫穷的青色加上落魄的灰色
四周脏乱差,这是我热爱的诗人的家
我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门锁着,不见那个粗野又文雅的男人
透过窗子可望见空空的摇椅
这个寂静的晌午,我坐在他门前的台阶上
对房前两棵枫树说:“我写诗,来自中国,八里洼。”
我怀揣两个洲的孤独和一根琴弦,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我头顶三万里南风,沿着分行的道路,来到肯登镇
在我那同样带电的肉体里
英语单词在发芽,汉字在吐穗、在开花
这些遍地盛开的野菊
这些遍地盛开的野菊,仿佛江心洲的侄女
她们像我一样有着最普通的面容
和最温良的思想
她们在中国大地上土生土长
在低低的风里自说自话
发出的气息那么健康
她们爱天空,爱泥土,爱蜜蜂,爱沟渠里的流水
爱自己短短的一生,以及这个吴国的夏天
她们尤其热爱这条通往我们新居的柏油路
她们一棵连着一棵,就像胳膊挽着胳膊
一直护送我和你到达家门口
这时候,我忽然想让你用她们编一个花环
当成王冠,戴在我的头上
我想做这江心洲的女皇
辽阔
给悲伤装上轮子,就这么一直开下去吧
给孤独装上引擎,就这么一直开下去
给苦闷装上底盘和车身,就这么一直开下去
这人生不会太久,不必拐弯抹角,要笔直向前
像这穿过沙漠的高速公路一样
那些灰褐色远山光秃着,干旱得那么倔强
天空已经蓝到举目无亲了
仙人掌对它举手加额
偶有巴掌大的小镇,在茫茫荒凉之中
珍爱着自己
一列火车在远处缓缓移动
橙色车头牵引着总共一百二十六节车厢
即使如此拖拖拉拉,也可以做到永不回头
鹰把自己当英雄,飞至天空的脚后跟
全力以赴地奔向空荡和虚无
大朵大朵的白云,具有云的本色
走走停停,飘浮在天堂的大门口
大地在向后撤退,同时又向前铺展
时间和空间在速度里既重逢,又诀别
大巴车斜擦过三个州的腰,仿佛行驶在火星
太阳从左车窗翻滚到右车窗
它过分鲜艳,以至于接近苦难
地平线有更大野心,是不远不近的劫数
它在拉紧,在伸展,在弹跳
其实它是无限,无限的一半是多少?仍然是无限
桃花
桃花在山坡,在水边,在茫然的风中
把一朵一朵的脸仰起来
看见天那么蓝
一首浪迹天涯的诗里
一定会有桃花
剑气从桃花的额前升起
鬓角凌乱
一只提篮正被奉献于神的脚下
清明之前尚有轻寒
满坡的桃花更像大地的内伤
透过黄土传递谶言
死者的脸在花丛中一闪
这个下午是一生中所有的下午
春天用宽衣大袖
把桃花收敛
外省的爱情
我是爱你的,请不要怀疑。
这外省的爱情摇摇晃晃地走在旅途上
扛着太多的行李。
我来自一个出圣人的省份
我是它的逆女
活了三十年,像找寻首都一样
找到江心洲
像找寻真理一样找到了你。
我爱你,请不要怀疑。
还记不记得,去年我带着一大摞煎饼去看你
那后来成为我们俩两天两夜的口粮
在祖国辽阔的大地上
我是一只驮着希望的小蚂蚁
对命运感激的泪水流了上千里。
我是爱你的,我隔着中国最长的河爱你
隔着中国最雄伟的山爱你。
在我的心里,我以我家附近那条生长法桐的东西马路为界线
把包括我的住宅在内的以南地区
统统划归了你所在的那个南面邻省
让我的八里洼与你的江心洲结成亲戚。
我是爱你的,请不要怀疑。
约维尔小站
此时,约维尔小站,只有我一个人
落日正给英格兰佩戴上徽章
地球上最后一个人
等候世上最后一趟火车,开过来
时间沉睡在列车时刻表里
细长条形的显示屏翻腾着一些地名
候车室书架上安插着几本诗集
在无人翻阅时也发出回声 ,昭示未知和无限
四周寂静,从路基缝隙传来蟋蟀的琴声
是欢愉、纳闷和告别的合成
一列火车听从秋风的指令,将要进站
并打算凭借冲动,驶进远方的一场冷雨
小站是我头脑里的一个想法
生命原本可以如此空旷——我独自前行
在长城下喝酒
在长城下喝酒,要一饮而尽
在长城下喝酒,狂风轻易翻越了命运的关塞
在长城下喝酒,与记忆的烽火台干杯
在长城下喝酒,从沙漠一口气喝至东海
在长城下喝酒,作为穷光蛋,多么快活
所有曾经爱过的人,都已忘记,不再有音讯
中年一下子变得辽阔
在长城下喝酒,落日滚圆,磅礴夜幕缓缓垂下
抬头望见天上的工厂
天空的记忆
这片天空的记忆里有一架飞机
飞机奔向天空的眼底
这片天空的记忆里还有一个诗人
天外来客撞向地球
这片天空有时湛蓝有时灰白
靠疼痛来安抚疼痛
风吹着它的门口
不知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许多年来,每当有飞机掠过
这片天空,还有天空下那山巅的前额
最关心的是
上面是否坐着诗人
诗人都倚着舷窗,都没有行李
拿词语换取了机票
与星辰有默契
在天空之路,以云彩作里程碑
我走出房门
我出了房门,朝远处走去
想看看油菜花开了没有
那养蜂人是不是
已经出发
我穿上风,戴上阳光的冠冕
脚后跟安装弹簧
我出了房门,朝远处走
有破茧而出的欲望
四壁停止了忍耐,让时间溃散
偏头疼原本打算爆破太阳穴
而今忽然平息
我出了房门,朝远处走
去世界的任何地方
我要对自己好,不必成为必须成为的
我要对所有人充满善意
尤其爱那些软弱和苦闷之人
道路泛起懒洋洋的尘土
山巅欲向云朵讨要一个吻
我出了房门,朝远处走
离居所越来越远
如果有人敲门
大门谦逊的木质和走廊空虚的回音
会提醒我不在家
如果发生悬案
电脑、桌椅和咖啡杯
都可以提供我不在场的证据
我不在的时候
那些书籍会在闲寂之中
保持自己的体温
我走出尘封的房门,走下悲伤的台阶
怀揣星球和地平线
朝远处走去
即使我一去不返,也请不必担心
这世上的胜利将败北
陷在泥里的则得到救拔并升高
我走出房门,越走越远
只是想看看那油菜花
开了没有
尽头
无人在这个小镇上等我
那条石巷中也没有那人的影子
两旁石墙,高高竖立
抬头可望见落着小雨的长条状的天空
天空为大地上每个人分配着光阴
每一朵云都属于命中注定
墙头的蕨类
总是有葱茏的品德
岩片层叠,塞满久远的絮语
巷子长而弯,一直穿过去,就是一声感慨
哪条道路的尽头,不是世界尽头?
旧时门庭有朽坏下去的勇气
有不堪重负的美
守候并不存在的现实
总感有话要说,终于什么也没说
小镇的灵魂已然厌倦了它自己的肉体
往昔总在我们不在的地方
江水环绕小镇
江水有一万个理由不停地流淌
没有人说得出末班船何时抵达
远行的人不知道哪里才是最后一站
秋天的栗树林
走在不知名的山谷,不知名的溪水流过身旁
大地正露出倦怠的面容
抬头望向山冈,望见秋天的栗树林
天空是巨大的平静,悬在栗树林上方
阳光安详,含有细细的砂糖
栗树林在山冈之上
挺立之姿已无法超越自己的斑斓
那整装待命的悲怆
风吹过栗树林的头顶
一只黑翅鸢趁机急速滑翔
当吹到尽头,变成一声徒劳的叹惋
风里有离别,有遥远,有永逝和遗忘
壑谷里弥漫着撤退的气息
这世上一切都不属于我
除了四通八达的天空,没有谁会写信来
爱过的人在病中,彼此不见已有三年
抬头望去,云散淡,心空旷,栗树林在山冈
屋顶
风拍打着后凉台的塑钢棚顶,雨下了一夜
谁在逼迫我
向前,朝那未知的目的地
风和雨,那么合拍
把天空和大地来演奏
合起伙来,撕去二月,换成三月
而我的心还停留在去年的秋天
风和雨正联袂
抨击着屋顶
生活中只剩下了风和雨
摇晃着穷人仅有的这么一座宫殿
窗外的小山
你好,窗外的小山
我的房屋与你
相隔两三里的湛蓝
顶着同一片云彩
窗外的小山,每当夜晚降临
你的头顶总是佩戴着星星
像一顶皇冠
你好么,窗外的小山
我在屋檐下睡觉,起床,读书
望得见你的小径与河谷
我一年一年地老去,你也看见了吧
走了七大洲四大洋,却走不出烦愁
无法把虚空穿越至尽头
未曾亲临你,窗外的小山
小山,总有一天我会走出房门
去登攀你之巅顶
从那里眺望一下我的房屋和窗户
望一下里面的那个我
窗外的小山,你好么
世界正在膨胀
你为何独自屹立,为何沉默不语
为何表情总是保持油绿与灰褐
窗外的小山,从未靠近而日日相望
仿佛你是地球上最后一座山
是人世的终点
从今往后
从今往后
守着一盏小灯和一颗心脏
朝向地平线
活下去
从今往后
既不做硬币的正面,也不做它的反面
而是成为另外一枚硬币
从今往后
恺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上帝
方圆十余里,既无远亲也无近邻
小屋如山谷,回响个人足音
从今往后
东篱下的野菊注定要
活过魏晋
比任何朝代都永恒
自留地
剪韭菜,掐红薯叶子
在你屋后的自留地,我们俩弯着腰
今晨飘过一场微雨,土地松软
柏树林在身后上方闪闪发亮
你用双手拨开浅层土壤,察看红薯的长势
展示济薯和烟薯的区别
通过那膨大的植物块根
来触摸地球脉博
多年来你像一只喜鹊,叽叽喳喳,把喜悦挥霍
而今大病初愈,握剪刀之艰难,仿佛剪力在握你
我在文字的石头瓦块里穿行
也乘坐在中年的过山车上
棒头草和风车草茂长,几乎盖过种植
枯黄正把碧绿拷供,蛐蛐鸣叫里有无依
疾病意象均匀地产生压迫
在这天光渐暗的峪谷
在这样的晚秋,在你的山中别业
你打算放弃收获,把西红杮、红薯、豆角、高粱
统统交给西北风
我说,在这上进的世界,放弃和撒手从来都是美德
海上日出
黑夜结束了旅程,抵达目的地:黎明
海平线微微发红,即将临盆
我在海岬上,在寒风中,一声不吭
旁边渔民家的狗,对着东方轻吠
它和我,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大海心脏在黑暗中收紧,使出气力——
劣弧,半圆,优弧,整圆,沾带血腥
缓缓地跃出了水面
背负起云彩的十字架
鲜红的一轮,独自狂欢
鲜红的一轮,从大海中昂首阔步地走出
一无所有又无所不有,鲜红的一轮
要升上天庭,要做王
颂歌响起,波涛弹着琴键
霞光快跑,快跑,直到天空的拐角
辉煌的车辇将从东到西,盛大地运行
下方的世界是为它而设的祭坛
除了行注目礼,就是围绕
面对如此磅礴的上升
我所有的悲伤,都不值一提
久久地站立并凝望,大约半个时辰
太阳碰了一下远处灯塔的膝盖
太阳的脸贴上了我的脸
苍茫
祁连山披着史书里的雪,在阳光下瞌睡
隆冬的大地贫瘠,鹰的影子在上面幻映出虚无
天空近乎一块将要出现裂缝的蓝冰
沿途延伸的高压线内部有风暴
在苍茫之中,时间的马达是微弱的
一棵光秃的白杨孤立,举着钻天的梦想
西北风以双手撑扶着河西走廊的两壁而行
丝绸之路问我可愿跟它一起去唐朝
欧亚大陆深处,我的人生由波音换乘高铁
长河落日间遇王维,天地悠悠中邂逅陈子昂
临海的露台
从人群走失,甚至不与自己相伴
我离陆地很远,离大海很近
心悬于海面,海面伸展在臂弯之中
太阳从左臂升起,从右臂落下
面朝大海,本身就是一场伟大的对白
整整一天,在露台上看海
空着手,什么也没有带
即使怀着轮船的征服之心
也无法与大海等观
改签车票,改签人生终点站
推迟了班次,推迟了整个大海
走过的路既远又偏
我深爱着我的孤单
背包里塞满无用和不确定
放着一碗泡面和一本《奥德赛》
太行山
分不清天河梁、阳曲山、走马槽
只知一座连一座,统统叫太行
在高处,它制造悬崖和突兀
向天空和星辰宣誓
在半坡,它伺弄大片大片野花
说出最想说出来的话
在低处,它纵容溪水
安抚村落和牛羊
它的裂谷幻想愈合的可能
它的绝壁找不到退路
它的山脊上的石路伸向迷失和遗忘
它的腹腔里有煤块在缄默
既不属公元前也不属公元后
除了上苍,它什么也不信
落日新鲜,被它圆圆地扛在肩头
接着又砍去一半
初秋的风吹过高山草甸
拖着长长的裙摆
不必分清哪边是山西,哪边是河北与河南
如果对人世迷惘,请来太行
因为别处的屋檐都太矮,也不够敞亮
风声
听我说,这是徐霞客来过的村庄
他在这里住了七天
那几天一直下雨,他喝茶、吟诗、抄县志
这是他旅行的最后一站
他在这个极边的村庄结束一生的出游
打道回府,再也没有出过家门
听我说,徐霞客因失恋而开始旅行
只有山水可以治愈这伤痛
其实是爱情,让我们有了一本伟大的游记
这是我的考证,信不信由你
天气晴好,我坐在村口吃一碗清汤饵丝
炮仗花从墙头垂下
旁边的屋宇有飞檐,挑着一朵白云
溪水不懂道观的严谨
老樟树下,未完的棋局里有几百年风云
石板路的尽头
一片蚕豆田,没了蚕豆,只剩秧苗
竹林旁的木板屋老掉了两颗门牙
小村依然旧时模样
功德圆满
他望过的那片天空,我又来望
连风都是吹过他的头顶,又来吹过我的头顶
一定有什么讯息在那风声里
让我有点儿想哭
阴雨天
二月阴雨天,有青铜灰的反光
几近干涸的河道里有衰草和残冰
风从天地的屋宇上方飞驰而过
空中有锈迹腐蚀的气味
微雨润湿了鸟的翅膀
蓬松的土壤内部有春天的炸药
腊梅还在开着,光泽仅够照亮自身
玉兰用毛茸茸的本能裹紧花苞的虚无
光秃的白杨林弹奏出银灰色琴声
一棵棵粗大高耸,记录着逝去的年华
有人从一张白纸上奔跑出来
头顶的王冠是一大团乌云
林中落日
光秃秃的杨树林
灰色的清寂和悠扬
林中落日
含铁的血红蛋白,略带寒气
正一点点下沉
重大意象
朝向地球施压
考验地平线的担当
巨轮碾过
树林的发际、额头、脖颈、胸脯
以及膝盖
当落日触碰到
树林脚趾的那一刻
雪地迎上去,让冰与火摩擦
光焰喷溅
树林的架构
支撑起了夜晚的屋宇
在树林的另一面
有人一直在无言地凝视
目瞪口呆
秋千
天地明亮,秋千由名词
变成动词
在大幅度的摇荡里
小草正拱出土层
摇荡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地球有永恒之悲伤
空气激越,身体与天地平行
越来越高,朝向云霄
山峦在背后起伏
岩石血脉疏通,柏树的绿色变得浅亮
秋千向后摇去,向前荡来
御风而行,意志高过天意
地上淌过大水
天上刮起大风
天地之间如此明亮
万物晕眩,在春天的大门口
每当看到群山起伏
每当看到群山起伏
在穷乡僻壤,我也会感到欣喜
水墨勾画的山影,有远近有浓淡
每当看到群山起伏
人世再纷扰,我也会变得镇静
一座座山头相连,不问荣辱
每当看到群山起伏
即使独自一人,也感到放心
大地衣襟被压住,众水被揽在怀中
每当看到群山起伏,我便无所畏惧
亿万个大气压的胆量从何而来
关飓风禁闭,拆迁乌云
每当看到群山起伏
就联想到巅顶之上照耀着的星辰
那伟大的匿名之城,不知何方
月亮
月亮悬挂在虚空里
朝无限投去一瞥
这灵堂里的灯盏
将不冷不热的目光投向生病的地球
照着发烧的屋顶和咳嗽的窗口
当照到ICU,它叹了口气
一扭头,照到了坟场上的新坟
橙红色探头没有盲区
照见一切下落不明的人和事
当月亮转身,它看见了凉台上此时
正在仰望的我
我还活着
山影
东面的群山,摩拳擦掌
发出低沉的吼声
透过有栅栏的窗户,从楼群缝隙
望见不远不近的山影
它们会驰骋
鬃发纷乱
足不出户,每天望着群山
哑口无言,每天望着群山
野兔一路小跑
群鸦四散犹如轰炸
块块岩石都有心跳
柏树林想在半山腰越境
信号塔并非不知晓自己高于巅顶
云彩有时像是挥着头巾道别
黄花有危悬的家
红叶测试海拔
经过了好天气和坏天气
终于来到一年的末尾
白雪落下,将一座座山来安抚
人世的大门
朝天空大敞
光阴深处,有什么在体内重新长出
趴在窗前,望着山影发呆
我的帮助从何而来
萧瑟
城中央的湖里,干枯的芦苇丛
扇动起一阵阵风
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许说的只是风
一大丛微白浅黄,挺立于碧蓝之中
念叨着刚刚逝去的那一年
无比重大的一年,转眼即忘
芦苇丛只需要水面和天空
任何多余之物只会导致失去自由
不关注水鸟是否来安家
船驶过时,芦苇丛保持内心完整
隔年的干枯了的芦苇丛
独立冷风,比青葱时更直拔更专注
无视节日喧嚣
无视春天将至,芦根新芽将萌
萧瑟要求市井让路
我为一丛干芦苇而爱上了整个湖
秋日,范家林村
把唐朝的那个秋日嫁接到
如今这个秋日上来
策马扬鞭与乘坐长安福特,有何区别
注意,我们的车型名称里
有他们共同爱着的长安
晚来了一千多年
玉米垛金黄,白菜碧绿,小狗站屋檐
昆虫在衰草间踉跄,杨树林唱起悲歌
村东头,公路桥边,通讯铁塔发射的无线波段
覆盖智能手机,覆盖了唐朝
东鲁的郡县
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请你们接收我们发去的信号
季节盛大,端出秋蔬、雪梨、酸枣、寒瓜
大醉之后,吟《橘颂》,咏《猛虎词》
阳光照耀过诗人,照耀过他们造访的隐者
如今映在我们身上的光芒依然新鲜
秋风横扫旷野,横扫历史
洞察一切却不泄露天机
尽量把步伐放慢些吧
以辨认当年诗人在荒坡迷路时
沾挂衣襟的苍耳
秋浦歌
确保独自一人行走,是为能够遇见李白
在古代的秋浦县,我住进如家
夜间电闪雷鸣,风雨叩着窗玻璃
犹如安史之乱中有长安来函
秋浦河,清溪河
两条河蜿蜒得那么忧愁
只剩一公里时,突然手挽手,一起跳入长江
水位监测塔上标识“池州”及江对面的“安庆”
竹筏与溪面平行,两侧山坡长满石楠和女贞
篓筐捞出鱼虾,炊烟溢出湿黑屋顶
白云的本意并不想把竹林压扁
巨石驮着古人的题字,横扫青天
数据降维,绿茶里的硒成为核心
带花纹的鳜鱼,身在水中而心在天上
餐馆门口的李白雕塑貌似球员
为表敬意,我放弃减肥,任自己胖成唐朝
崔县令、韦县令、柳少府,都得了赠诗
以与诗人对饮之名,载入文学史
代表无产阶级的冶炼工人亦获五言绝句
一首好诗比银和铜都要不朽
那么多的水、那么多的愁,从旧县名称里流出
凭车窗而望,越过省道的护栏
所见皆为量子纠缠:
汉字与山水、诗人与命运、众神与宇宙
博物馆
被埋葬又被挖掘出来的时间
跟一直晾晒于阳光下的时间
是否一样短长
不辨性别的汉代石人
冥想表情保持了两千年
河底淤泥之中的岁月
因失忆而并未显得难熬
被挖出,重见阳光那刻,一下子记起自己是谁
曾位于何方,以及如何被李白写进一首诗
而各种版本的诗选和文学史
无不欠它一条注释
同样从河床泥沙里挖出的清朝长剑
因超大体积而显得威武
在石人面前则矮了好几分
它年轻而跋扈,未被中国最伟大诗人写过
过去、现在、未来
被橱窗里防眩角度的 LED 灯光
混淆成了同一时间
新石器时代陶釜上分明有着
路易威登的纹饰,而纪梵希的 LOGO
则出现在战国青铜鼎上
魏晋人饮酒,青釉瓷壶上竟绘有中国移动的
矢量图,他们太想跟未来联络,谈谈玄学
那个唐三彩女俑的舞蹈姿势
跟玛丽莲·梦露一模一样
所有时间终将成空,只是一场春梦
考古使时间有了十字路口,经鉴定标识
被收藏,被展示,被认为确实存在过
其实如今,我们,连正在活着,也有待求证
证明并非 AI,并非天外来客
证明靠扫二维码进入的这个世界
千真万确
海边民宿
一幢凭崖临海的房间,透明的玻璃幕墙
朝向青绿色海面
正面是海,背面是山,海与山
各奔前程
我们就这样住在了海上
这是距离信念最近的位置
心情随海上光线变幻
海天相交的尽头,是一道无垠的虚线
举起酒,与大海干杯
鱼游了过来,以为找到了指路星辰
岛屿微茫,是大海摆设的碗碟
谁配享有如此盛大的场面
山影的起伏和连绵,代表过往
悬挂于海面之上的虚空,则是未来
众多事情捉摸不定
海过于平静,不置一词,从白天到夜晚
冬日空寂,海露出了原型
全无战舰、游艇和货轮,几近创世时的模样
不远处,山中道士穿墙而过
阿芙洛狄忒从海水泡沫中浮现
睡过了头,错过日出
待睁开双眼,在墙玻璃之外
太阳早已脱离海平面并高高地控制了全世界
它对我们是睡还是醒,并不关心
房前崖下的沙滩,既荒凉又纯真
石头们孤零而呆愣,如哑剧舞台上的角色
波浪的独白过于轻悄
差点儿让人忘记了这就是太平洋
深冬的海边,阴多晴少,雪迹警醒
与地球上仅存的友人一起,望着大海发呆
灵魂需要一个尽可能伸向大海的
玻璃房间或者露台
大海也望向我们,在一侧和脚下,壮阔地彷徨
聊天内容像四处散落的贝壳
是的,偶尔谈论到了
一个还没有见过大海的孩子
雪半岛
天与地彼此呼唤,山与海挽起臂膀
就这样,新的友谊
在茫茫大雪之中建立
泰山雪花亦可大如席
随便找那么一处坐上去吧
齐鲁冬月,千树万树梨花开
随便摘一朵戴在发梢吧
风用涂蔻丹的指尖划过灰树林
电线杆站着,一声不吭
路轨信奉速度的必然性和决定性
但很快都发现
自己悄无声息地变白了
一场修辞学,使骆驼形状的版图
散发出太初的光芒
国家最大的半岛
更新了自己的座椅
高铁请加快,沿胶济线由西往东,不要停
任何逗留、任何犹疑,都会破坏
白色的完整和完整的白色
都会使得无限与形而上
羁绊于具体而泥泞的评说
半岛委身于一场大雪
海从三个方向布局大气压
使得作为真理轮廓的海岸线
在白色与蓝色的交汇处
显得愈加分明
高铁冲破风雪,实证主义的轮子
碾过所有耀眼的白
喉咙里没有呐喊,只有咏叹的回音
次晨,天会放晴,这个东部半岛
将在一个孤独的岬角
为整个大陆
守候日出
告辞
总结一下,从千禧年春天至今
我吃尽了苦头
把人生的保险丝都烧毁了
更早一些,可追溯至高中语文课,我中了蛊
一直找不到解药
好在经过许多年的以毒攻毒
身心渐获平衡
好在这世界上已经有了
人工智能
于是,我决定
放弃这个差事
不必荡着秋千登月球
或者骑上自行车去南极
再也不会为了潘安或宋玉
而荼毒自己
用上百顷的地力,种植一朵玫瑰
为煮熟别人的鸡蛋,点火烧了自家的豪宅
不等命运翻脸,率先六亲不认
从岗位上不太光荣地退休
以现在之状态,估计可以进入
柏拉图的理想国了
闲来无事,坐在门前的篱墙边
吹吹风
落日
由东往西,走在山径上
落日挡在前方
犹如一个大铁环
燃烧着,朝我的脚边滚过来
它压坏了新修的柏油路基
压裂了山脚的房顶
压塌了附近的苹果园
压倒这个傍晚的所有教条
秋林失色,鸟鸣喑哑
信号塔不假思索地停掉发射功率
山下的汽车马达统统失声
它还压垮我心中的孤勇
假如我继续前行,会不会被它
碾轧到脚丫子
光芒的主调是白色和金色
瞳仁放大而成晕圈
强光模糊了路面
那根推动大铁环的长柄,不知握于谁手
我不得不停下,坐到路边石头上
与落日对峙
是的,我正跟一个星球互不相让
争抢着路面
“你挡了我的路”,我听到自己说
“请让我先走”,我又听到自己说
忽然,它停止滚动,迅速沉没
天地一下子暗淡了
山径视野反而重获清晰
不知从何处,传来轻轻的咳嗽
独上太行
独上太行
犹如远走他乡
独上太行
携带往昔与今朝
经过一座山的天灵盖
去往未来之天上
按一下确认键,索道就把人提至半山腰
接下来,水泥栈道与石径将线路共享
几个尖峰直耸连缀于同一峦丘,形似路由器
拐角处有阴翳而隧洞有惊魂
擎天巨柱孤立无援
瀑布一身剑气,奔下悬崖
独根草把家安在绝壁
满壑满谷的金莲花,开成了虚妄
途中休息区,木椅靠背上的二维码音频里
不是一线天就是仙女下凡
而那些未被命名者,早已不管不顾地
美出了天际
越往高处,越感到片片薄云
仿佛天空的白内障
再往高处,几乎窥见太阳内部
那盘聚的芯蕊与舒展开来的舌状管瓣
至于风,时而攥拳时而伸开手指
不设防,不预警,直接掀翻了红桦林
独上太行
忽略手机微信群里待填的表格
就可脱尘超凡
独上太行
行踪盛大
当天色渐晚,准备下山,我很想知道
既然 Wi-Fi 已经连接到天上
那么,按什么键,识别什么码
可以一下子从高海拔降至
地平线
云梯山
秋风把清冷的链条
拴挂在了山间
流水趟过的石头,花纹更清晰
柿子红红的,在枝头悬挂到何时
栗树林,带着毛刺,大片大片起伏到何地
白杨在爱莫能助的空气里,说出了别离
那只昨夜被噩梦惊醒过数回的土鸡
已经炖上了
它梦见有人今天结伴进山
甚至还梦见了松菇、茴香和粉皮
朋友边走边拍摄野菊
存丛丛菊花入手机,也算喃喃负手叩东篱
全市最高峰放下了雄心壮志
有人放下了半生的牵挂和悲戚
天空兀自升高,将越来越高
哪还顾得了地面,以及埋入土层的铁器
那斑斑的锈蚀
果园
喜庆之时,丧钟就敲响了
果园不堪自己的体重,谁来为它抬棺
3D 版的伊甸园,在十月的哨所
加满了油,做最后冲刺
引擎充胀并爆裂
叶子殆尽,果实触目惊心
胖墩墩的轰炸和圆滚滚的战栗,终将空寂
每一棵树下面
都提前挖好了墓穴
面对如此密布的高糖分弹药库
有必要出台限制条约
当树枝、叶子和果实,彼此不再相爱
就这样赤条条、赤裸裸、光溜溜
事态变得简洁
太阳变远、变小、变凉
轮到西风坐上宝座
成熟与衰败散发出同一种香气
祭坛切换到废墟
果园上空划过弧形的
雁鸣或哨音
拉大着天地之间的距离
在果园眼中,天空是巨大而透明的未来
见证着下方——
过去与现在
——那辉煌的葬仪
皖南
今年的秋天,多么寂寞
我一次又一次地来到皖南
心上长出了苔藓
顺着一条江,绕着一座山
走走停停
一顶宽檐布帽遮着半张脸
既不悲也不喜,只是感到寂寞
说去皖南,寻觅李白踪迹
其实什么也找不见
只是在路过某个高铁站时
感到更加寂寞
低低的天
温软的山水
木船横在江中
菊花开在岸上
田亩亮汪汪地映着天光
水牛良善,拖拉机怎可替代它入画
而吹笛子的牧童,不知去了哪里
大概考进了音乐学院
晾晒在圆形竹匾里的秋天
被从马头墙一侧映下来的阳光的仪态
所感动
树林有哀静的颜容
拱桥伸展臂弯,捞起水中云彩
溜肩的皖南,最适合穿连袖类衣裳
线装的古道,紧挨着数码的高速路
一起通往广告牌上
山岭幽深处
那叠层的木石村落
空气在潮霉之中囚了百年
沁出丝丝甜味
不知为何,整整一个秋天
都没有看见桂花
住在客栈,忽生流落之感
今年的秋天多么寂寞
在适宜品茶的地方,大口地喝着速溶咖啡
是的,我仍用力地活着,在一颗老太阳下面
山垭
我在一个山垭停了下来
两簇峰峦之间的这个路口
背向不远处一座倒塌的古寺
胸襟朝东敞开,去往山下一个小村
我在一个山垭口停下来
山的册页被我哗哗乱翻,至此打开新篇
是一只豆雁把我引到这里
它飞得没了踪影之后,我仍然望着空中出神
我在这个山垭停下
一个农妇孤坐避风的崖根,向我兜售黑枣
它们盛在布袋里,肉少籽多,长相贫寒
吸取了尘土的味道
它们安慰过我的童年,现在又来安慰一个失败者的内心
我在这个山垭停下来
这是两道山脊延伸并渐渐靠近之后
尾骨衔接之处
我想在地图上标注这个垭口,给它起个名字
我想听到自己的回声
我在这样一个山垭停下来
有一朵云恰好也飘到了这里
它看上去没有力气,形状像有了身孕
它继续往前移动时,我向它挥手告别
彼此相忘
我在一个山垭停下来
天色渐晚,黄昏有一个巨大的门槛
在梭罗墓前
这个新英格兰小镇
有着春天的加长版
整个世界静悄悄
沉睡谷公墓里的人们在沉睡
太阳加大了油门
这世上最亮的灯盏
也无法照进墓穴
天空蓝得虚无
云仿佛从中世纪壁画里复制
树阴、草地、花丛都安居着灵魂
坡度起伏得和缓优美
似乎死亡也可以充满感恩
背面的小山坡
梭罗和他的朋友在另一世界
依然可以相遇
离霍桑五米,离奥尔科特二十米
离爱默生五十米
一簇开黄花的白屈菜引领我
来到一块极小极简的白石碑前
仅16开本杂志大小
竖插进平地
只比旁边散落的松果高出如许
它有十九世纪的表情
时光的斑驳和渍迹
使之看上去像一本发霉的旧书
省掉一切文字,只刻:Henry
拱出地表的硕大树根
接触过那坚定之躯
透过土壤倾听过耳语
这里埋着一位哈佛毕业生
和他的肺病
这里埋着一位大自然的亲兄弟
采浆果远足队队长
和他又大又深的蓝眼睛
他写诗,写散文,写不服从的文章
批判哮喘的火车
讥讽砍树的斧头永远砍不下云朵
他教书,制作铅笔,造玻璃纸
又担忧四肢生锈而迅速逃离
最终他做成了
睡莲、龙胆花、白桦、酢浆草的秘书
东鸫鸟、斑鸠、狐狸、松鼠、鲈鱼的经纪人
他为这片土地加上圈点和批注
为一条河流立传
他栽树,搭篱笆,盖木屋,种豆子
并打算一辈子都用来种豆子
他工作一天,休息六天
从离群索居和清贫里赊出自由
仰望写满真理的银河,给田野没完没了写情书
用强健双脚向大地表达敬意
他有过一次非典型恋爱,一次疑似恋爱
终生未婚
他过最简单的生活
直到把它过成了哲学
他44岁辞世,前半生简洁有力
后半生干脆省略
整整一个晌午,我找寻他的墓
仿佛找寻他的另一座小木屋
这最后居所
跟鼹鼠洞穴一样隐蔽而卑微
容纳他的倔强和孤独
我站在这个美国人的墓前
用汉语背诵了
《瓦尔登湖》中的一段
来自诗人徐迟的译本
我站在这个美国人的墓前
内心充满歉疚
这个终生热爱独处的人,躲到坟墓里
也没能躲开我的造访
我站在这个美国人的墓前
喉咙里涌动元音和辅音
一双皮鞋从中国一直穿过来
沾着孔子家乡的尘埃
屈原评传
他的一生自始至终
都与一条大江和它的那些支流有关
生在秭归,长于西陵峡两岸
游香溪、至鄂渚、流浪汉北,居郢都,涉沅水,住溆浦,抵洞庭
他以流放路线图划定属于诗人的国土
他在江岸的一个个山冈上徘徊
情绪在抑郁和躁狂之间切换
他说话爱用“兮”,相当于现代人用“啊”
他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走得越远越想家
他人长得好看,像一棵橘树
一个人的才华大于楚国,压过中原
他与渔父聊天
谈论英难末路
他像哈姆雷特一样昂首追问
对上帝一口气提出173个问题
其中一些属于天文学
倘若有一架观测天象的望远镜
他可以担任天文台台长
他写下绝命书
拟定完整的死亡计划
怀揣仅有的凶器:沙子和石头
在一个草木繁茂的夏日
孤独地走向江边
他在那里最后一次想到香草美人
这位业余植物学家
辩认自己水中倒影,像某种湿地草木
他有些晕眩,但去意已绝
形销骨立的身体
依然在水中激起巨大浪花
汨罗江是柔软的床铺,供他长眠
他的眼泪流进洞庭,汇入大江,直至大海
最终注入文学史
经过光谱化学分析
产生爱国说、殉情说、弄臣说、谋杀说
叛逆说、个人尊严说、特立独行说
他死得其所,催生出一个节日
伴随着一种叫粽子的食品
一项赛龙舟的体育运动
一个国家法定假期
更使一条普通江水成了“蓝墨水的上游”
继他之后,又有陈天华、朱湘、王国维、老舍
诸位同行投了水
我去过他的两个祠堂
一个在出生地一个在辞世地
全都建在江边,形状峨冠博带
纹饰奇诡,色泽绚丽,有楚辞之风
诗人们从车上下来
报到、注册、签名、合影
找到基因源头
凡骚客路过必留诗文
今天轮到我来作一首
我很想学他纵身一跃,又恐有东施效颦之嫌
辽阔
给悲伤装上轮子,就这么一直开下去吧
给孤独装上引擎,就这么一直开下去
给苦闷装上底盘和车身,就这么一直开下去
这人生不会太久,不必拐弯抹角,要笔直向前
像这穿过沙漠的高速公路一样
那些灰褐色远山光秃着,干旱得那么倔强
天空已经蓝到举目无亲了
仙人掌对它举手加额
偶有巴掌大的小镇,在茫茫荒凉之中
珍爱着自己
一列火车在远处缓缓移动
橙色车头牵引着总共一百二十六节车厢
即使如此拖拖拉拉,也可以做到永不回头
鹰把自己当英雄,飞至天空的脚后跟
全力以赴地奔向空荡和虚无
大朵大朵的白云,具有云的本色
走走停停,飘浮在天国的大门口
大地在向后撤退,同时又向前铺展
时间和空间在速度里既重逢,又诀别
大巴车斜擦过三个州的腰,仿佛行驶在火星
太阳从左车窗翻滚到右车窗
它过分鲜艳,以至于接近苦难
地平线有更大野心,是不远不近的劫数
它在拉紧,在伸展,在弹跳
其实它是无限,无限的一半是多少?仍然是无限
海峡
以白垩纪的悬崖峭壁做了国门
白崖用脊背驮着古堡和迷宫
灯塔是港口的宣言
白崖对开来的船说:你好
白崖对离去的船说:永别了
白崖请求海浪:带上我吧,带我去异国
坐在卵石滩涂的长条凳上
天阴着,风吹着,我不快乐也不哀伤
一列“欧洲之星”正驶过海底隧道
被浒苔、海葵和白鲨围绕
飞机船舶鱼雷之残骸,在暗处偷窥
有人从海峡回了家,有人从海峡再也回不了家
鱼群想把此岸和彼岸穿引
海鸥想把天与海拼缝
待夜晚来临,在这最狭窄的咽喉
一群星星将淹死在大海
这边岛屿尽头,对着那边大陆尽头
就这样,天阴着,风吹着,我不快乐也不哀伤
致一位生日相同的诗人
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你的
现在,我刚好活到
你死去的年岁
度过这个生日之后,你又活了
二十五天
举起酒来,敬你一杯
你的背后有群山,有矿脉
双眼亮如星辰,额上刻着不朽
贫穷和恐惧,是哀歌和十四行
写给他人的挽歌,最终为自己安魂
分不清何种语言才算故乡
祖国就是一直在路上
谁此时没有生计,就不必筹谋
谁此时单身,就永远单身
世界落入凡人之手,你生活于未来之中
人间最后一幢屋,周围栽着玫瑰
穿过泥泞,你被雪橇拉上山冈
身上睡着一个欧洲
你已将那个绝域破译
目的地是广漠无垠
风雪交加,这是严重的时刻
面对古老的敌意
诗人有自己的时间表
在最冷的冬日诞辰,并且死去
别陇南
就此别过,朋友,我先行一步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
窗外,山峻路绝踪,犹如命运
我望见了杜甫拖家带口走过的石径
他跟在猿猴后面争食橡籽的山谷
还有那些野坡,他以长铲刨食雪被下的山芋
他急需吃饱肚子,活下来并且有力气
继续去爱那个让人失望的国家
759年的冬天,悲风从天上吹来
一直吹到了今天
诗人中的孔子,累累若丧家之犬
命悬一线,挣扎在大西南的野岭荒山
仰望时光在天空中奔跑
可曾预见过诗歌那照亮后世的光焰
而我今日,别陇南,转道长安,飞登州蓬莱
也诵九歌、咏四愁、吟十八拍
靠着绝望
飞奔并腾空
朋友,就此别过
出路是有的,出路正在绝境之中
无论同谷更名礼县成县还是统统叫陇南
唯青山流水永不改变
谁不曾历经中年的安史之乱
谁就无法得到上天的馈赠
没有一场体内的火灾
嗓音怎会变得沉郁顿挫
青岛病中作
我见过在琴键上行走的大海
我见过支气管破裂的大海
这次,偏头疼在太阳穴
埋下鱼雷,布下舰队
肠胃的帆篷翻转
使我有一张海藻似的灰绿色的脸
朋友,一年多不见,我竟成这般模样
我小瞧了大海
忘记海上随时会有风雷
当然,大海偶尔也用风暴来表达祝福
大海一直在身体里奔跑
赶超灵魂
只有你在崂山区的家是避风港湾
每次相见,都宾至如归
停靠在凌乱的衣裳和起伏的书堆里
我俩开始谈论大海
观鸟
先是一队喜鹊,然后是一队灰椋鸟
飞过窗前光秃的楮树林
接下来,一群麻雀起起落落
于对面的屋顶
或者觅食或者开会
后来,两只乌鸫停在一根细树枝上
在半空中,用体重和凝滞之色
测试枝条的浮力和弹性
终于等到戴胜与伯劳
从山海经、诗经、乐府里飞来
一个让喜乐盛开在头顶
一个将别离与杀伐深藏于心
最后是一只寒鸦,飞抵树梢
背衬蓝天,朝向冷风
用孤独啼鸣扩充着冬日的空旷
使我想起了卡夫卡
火车站
它的人群苍茫,它的站台颤动
它的发烫的铁轨上蜿蜒着全部命运
它的步梯和天桥运载一个匆忙的时代
它的大钟发出告别的回声
它的尖顶之上的天空多么高多么远,对应遥遥里程
它的整个建筑因太多离愁别恨而下沉
它的昏暗的地下道口钻出了我这个蓬头垢面的人
身后行李箱的轮子在方块砖上滚过
发出青春最后的轰轰隆隆的响声
信号塔
信号塔矗立山巅,孑然一身
相邻的山头上,并无一座母塔与它匹配
独身也是出于对生活的热爱
一个人抵达山巅,还想继续沿钢铁架构攀至塔尖
触一下潮湿的白云,嗅嗅天堂的味道
替人类瞭望一下前程
信号塔不是巴别塔,它只望天而不通天
亦无资格像教堂尖顶那样谈论救赎
它其实类似田纳西那只坛子,让周围荒野朝它聚拢
信号塔上足了发条,令周围空气发痒、微颤
它通知天空一些人间讯息
偶尔也把天上的想法,转发给大地
它采纳风的意见,收集飞行器的心情
它把晴空万里的热度和亮度积攒起来,去抵抗阴霾
它有时截留电缆里的幸福供自己享用
一群蝙蝠穿越信号塔周围的暮色,返回山洞练倒立
这些瞎子自带超声波以遥感未来
只有人类才关心命运,往天上发邮件并渴望得到批示
信号塔仰望天空的力度超过哲学家和圣徒
它每天早晨向天空脱帽致敬
周围山峦全都鞠躬,齐刷刷地配合
信号塔耸立山巅,没给自己留后路
它只拥有一条通往上苍的虚空之路
那条路在时间之外,那条路两旁栽满了小白花
盘山路
盘山路充满狂想
高处巨石翻滚,低处页岩层叠
从盘山路远望
相邻两个小山包对峙,在下一盘棋
我的视线随一只鹊鹞移动,我与它共用一颗心
看得见群峰连绵,天蓝,风淡,太阳偏西
一个庄严的大气压
使这个冬日下午光芒万丈
我提着自己的心
越走越远,越走越高,越走越飘,越走越悬
越走越像行在老虎脊背
越走越没退路,感觉与尘世好聚好散
盘山路演示辩证法,我螺旋式上升
这样走下去,需要一根避雷针
需要一顶降落伞,需要在胆量周围
竖起一圈护栏
需要默诵:
“我是困苦忧伤的,
愿救恩将我安置在高处”
盘山路之上,盘山路尽头
天色渐晚,抬头将看到星星伶牙利齿
侧耳会听到天上的说话声
我走在盘山路上,孤身一人像一支部队
这样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会不会在某个拐弯处忽然遇见
迎面走来的我自己?
抱着白菜回家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
穿着大棉袄,裹着长围巾
疾走在结冰的路面上
在暮色中往家赶
这棵大白菜健康、茁壮、雍容
有北方之美、唐代之美
挨着它,就像挨着了大地的臀部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回家
此时厨房里炉火正旺
一块温热的北豆腐
在案板上等着它
我两根胳膊交叉,搂着这棵白菜
感到与它前世有缘
都长在亚洲
都素面朝天
想让它随我的姓氏
想跟她结拜成秭妹
想让天气预报里的白雪提前降临
轻轻覆盖它的前额和头顶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
匆匆走过一个又一个高档饭店门口
经过高级轿车,经过穿裘皮大衣和高统靴的女郎
我和我的白菜似在上演一出歌剧
天气越来越冷,心却冒着热气
我抱着一棵大白菜
顶风前行,传递着体温和想法
很像英勇的女游击队员
为破碎的山河
护送着鸡毛信
兵工库的春天
春天来了,这里多么寂静
每一座库房都陷入白日梦
冲锋枪拔掉弹匣,手榴弹丢失拉线
轰炸机的仪表失灵,刺刀的刀身躲进刀鞘
水雷拆除了引信,手枪卡住了转轮
防弹衣与弹药箱惺惺相惜
而高射炮爱上了空中自己瞄准的一只鸽子
索性卸下了弹簧和马达
至于坦克,一大簇雨后苔藓润滑了它的履带
竟导致松松垮垮地脱落下来
还有,每一粒子弹的铅芯钢壳都闪闪发亮
打算从此不再让自己飞了
而想倚仗着与笔相似的外形,去画画或者写诗
是的,春天来了,这里多么寂静
金属器械的雄心壮志全都生了锈,全都臆想着
在这世上它们原本可能拥有的其他形状:
比如:婴儿车、蝴蝶发卡、滚动铁环、运动服拉链
钳锅、指甲刀、铅笔盒、项圈、钮扣、别针、眼镜架
就是做做圆珠笔末端那转动的钢珠也是不错的
春天来了,多么寂静的春天
金属们全都屏住呼吸
等着院墙外那棵楝树开出淡紫的花来
哦,春风轻轻吹拂,越过了大门
温柔得仿佛在劝降
候车
一站牌,一木质条椅,一窄形电子显示屏
一遮雨小亭,一免费报纸箱
一条延伸进地图的老铁轨
一个大太阳
在梭罗的家乡
这就是一个火车站了
现在车站只有我一个人,乘客兼员工
身体里有一个候车室和一个售票厅
有折叠的远方
双肩包被里面的一大盒巧克力麻痹着
调和着背负了上万里的悲伤
手工制作,本地产,故居旁的小店
他说:治疗爱的办法只能是更深的爱
那人写过这条叫菲茨堡的铁路
埋怨这只飞箭射中了他亲爱的村庄
他横过铁路,到他的湖边去
他从来不肯说火车的好话
发黑的木质电线杆抗议着风
而地面有了微微的颤动
一个柱形的工业革命的脑袋远远地显现
火车开过来了
地面上一道龟裂的黄线与双脚攀谈
我就要上火车,奔向不远处的一座大城
那里有他就读过却并不喜欢的哈佛
路过安徒生家门口
亲爱的安徒生,此刻我正路过
你的卡通的故乡
你的家门口——
鞋匠和洗衣妇的儿子
生在棺材板改装的床上,所以天生忧郁
14岁携13克朗远走他乡
从此,稿笺被欧洲的雨雾洇湿
以驿车车轮的节奏
写下满纸寂寞
再苦难的人生也可以过成童话
旅行即梦游,礼帽、手杖、雨伞和皮箱
是仅有的道具
一挥手,它们就跳舞
在光荣的荆棘路上
亲爱的安徒生,我们相识已久
我看见,机场的鲜花全是小意达的花
安检人员都是坚定的锡兵
那个在我护照上盖章的大鼻子男人
分明是大克劳斯
我从中国来,从有宝塔和戏台的国度来
“在中国,皇帝是一个中国人,
他周围的人也是中国人。”
嗯,这是你写的句子
亲爱的安徒生,我抵达哥本哈根
而美人鱼不在,她出访上海EXPO未归
请允许我模仿伊人之姿
侧身跪坐在机场咖啡厅的椅子上
太湖
天空和湖泊都用面积来表达自我
面对那么大的天,湖只有竭尽全力铺展
天低矮下来,原谅湖的有限
冷雨和暮色交融,共同定义人生
我把自己缩小成逗点,躲进命运的一角
灰云穿着丝绒的跑鞋
水边芦苇枯干,风吹着一排排不甘,一簇簇永不
在这个严重时刻,世界收拾残局
列着清单
蚕在太湖南岸的丝绸博物馆吐丝
我在潞村吃艾团喝青豆茶
十一月只剩下了四天
我把十一月的尾巴带到了湖州
身患甲减,随时会睡着,梦见自己并没有来
两个省张开双臂把一个湖合抱
一个湖被两个省宠爱
此刻坐在它的南端
才到达一天半,就开始想家
家要向北,再向北,湖对面遥遥对着的
只是无锡
一个人出远门,空着手
已经去过未来,如何还能生活于现在
山中信札
我要用这山涧积雪的清洌
作为笔调
写封信给你
寄往整个冬天都未下雪的城里
我决定称呼你“亲爱的”
这三个汉字
像三块烤红薯
我要细数山中岁月
天空的光辉,泥土的深情
沟壑里草树盘根错节成疯人院
晨曦捅破一层窗纸,飞机翅膀拨开暮色
世间万物都安装了马达
我在山中行走
每次走到末路穷途,都想直冲悬崖继续前行
我已经为人生绘制了等高线
我有地图的表情
根据一大片鹅卵石认出旧河床
在崖壁间找到一脉清泉
在田陇参观野兔故居
这些事情,我都急于让你知道
我要细说峭岩上的迎春花怎样悄悄绽放
有一朵如何从它们的辫子
攀援缠绕至我的发梢
我要写到灌木丛里的斑鸠
我真佩服它们
用最简单词语编写歌谣
总把快乐直截了当地叫喊出来
我要讲述太阳
如何下定决心晒我
从表皮晒至内核,把凉了的心尖捂热
把泛潮的小谎言烘干,等待风化
我接受了阳光的再教育
还要提及
每次经过一座躲在阴影里的孤坟
我都担心墓碑上的某个错别字
会妨碍灵魂远行
我要向你汇报
至今还没有遇见老虎
如果万一相遇,我会送它一块松香
跟它讨论一番苏格拉底
还必须说说令人不快之事
最边缘的一片山峦被劈开胸膛,容纳人类的欲望
动物们植物们正打算联名
起诉推土机
我想说,那些气吁喘喘的问题,我都弄明白了
并打定主意
向季节学习抽芽萌长、凋零、萧瑟,向星辰学习闪烁和隐匿
向地球学习公转自转
最重要的是,我要告诉你
经过了这样一个冬天
我依然爱你
在信的结尾
我要用一粒去年的橡树果当句号
落款署名小鼹鼠
我要趁着这山涧积雪尚未融化
快快地把这封信写好
让南风
捎给你
在哪里
(仿Fernando Pessoa)
一个每天都是星期天的地方
一个没有钟表的地方
不必急于
从一天赶往另一天
把问号拉直成感叹号
风有天鹅绒的质地
太阳暖洋洋,扇着地球耳光
所有山巅都是看星星的露台
容许向头顶上的大海,大海中的幻象
深渊和虚无
致敬
一只落在地上的松果
念天地之悠悠
木屋建在溪涧
偶尔打一个漩涡状的嗝
失眠症被一语道破,不可在床上确立王位
只要让自己谦卑,变得抽象
就会酣然入睡
体内的表格和账目
被统统倾倒
在里面重新置下园圃
爱一朵雏菊甚于大好前途
山泉
我的心要去泉边,那无名的泉边
山谷多么好,因有了无名的泉水而销魂
隐姓埋名于山中
由于不为人知而自由
在上方,有打瞌睡的云朵
风吹过描述活水和溪流的《诗篇》
从崖壁的潜意识往外渗淌
自以为已经睡着
不晓得其实醒着,是在冥想
把斜照过来的一抹阳光当作天启
脉脉细流扎根于岩石
永不止息仿佛是一种徒劳
在虚空之中保存了梦想
喜悦溢了出来
喷涌着细碎的花,究竟为谁
流向远方,流向宿命和未知,与谁相会
青苔生成了潮润的清寂
一只蜜蜂嗡嗡嗡,对一朵野菊诉衷肠
走过山谷的旅人
举着塑料瓶来朝拜泉水
曾经来此汲水的牧童
或许已老,已离世,坟头长满青草
有鉴于万物流逝,都将成空
我的心要去泉边,去那无名的泉边
望山
从新居窗口,拉开窗帘
就能望见山
它压在那里,那么镇静
南风不能使它
移动一寸
今年野花乱开时节
正是我最绝望之际
似乎一座大山
才有力气把我栓住
系在这尘世上
我每天出神地
遥望这座山
给它相面
看那起伏的山际线
背负整个天空的十字架
云停靠半空
一朵云提问,另一朵云回答
讨论永恒之事
巉岩探出悬崖
身姿充满决绝
山间岔路带着疑虑
伸进更陡峭处的松林
一些去秋的玉米秸杆
残存在田里
留下一个惨淡的结尾
野兔带着三瓣嘴
重出江湖
奔跑过草丛
留下怯怯的体温
鼹鼠押送生辰纲
经过田埂时
遭遇了蛇的埋伏
远处隐约有座小庙
并未住着我的神
我信的那一位
端坐在云霄之外
电缆在山坡上
日夜兼程
运送的全是
别人的信息
我常常呆呆地
趴在窗前
从日出望到日落
仿佛在读一部巨著
有的人今生和来世
都不会相见了
也不会有音讯传来
从此,我像这座山一样
哪儿都不去
绝交书一式两份
一份寄出,一份存底备忘
从此与一座山
相依为命
粗茶淡饭,布衣旧衫
连咳嗽和叹气
都得到崖壁的回音
从此权倾一座山
命运被一场大雪
一分为二
自封女王,用野菊加冕
我就这样每天
在窗口望山
天黑下来时,银河横亘峰巅之上
宇宙的门窗
竟有那么多碎玻璃
近处,星星刺痛
正冲着我头顶的那一颗
摇摇欲坠
谒希尔维亚•普拉斯墓
这里埋着一个女人,一个女诗人
她说美式英语,穿红色衣裙
脸庞有火焰和灰烬的色泽
血液以常人的三倍速度流淌
在得不到响应的世上,她决定用死来呼救
于众多方式中,最终选择煤气
有丝丝甜味并使面色绯红的气体
身后留下的阴影
覆盖半个世纪
墓碑上,她的名字末尾
那被凿而变模糊的夫君姓氏
读上去发音仍如一阵狂风
其实她早已用她的诗,她的死
将所有后缀的姓氏统统抹掉
只留下曾经作为一个女孩儿的名字
以及最终作为一个诗人的名字
如今,在这飘雨的西约克郡山中
墓床跟她一样,身材颀长
玻璃苣开着蓝色小花,从她的骨骸中长出
等着小山羊来啃
周围大片的黑麦草起伏
散发出誓言的气息
在天地间弥漫
产房
钢筋紧绷
每块砖都加大了压强
墙缝里有尖锐的针
阵痛提高了建筑的抗震级别
忍耐是一簇蕨
原始而安静
血肉是破烂的
被胀开、被撕裂、被缝合
又用疼痛这枚大头针
别在窄床上
疼痛大放光芒
成为身体的首府
疼痛在疼痛上签名
对把身体捣碎成一瓣瓣,表示负全责
女娲在补天
盘古在开天劈地
把创世纪模拟一遍
就这样理解了上帝
一次又一次冲锋和爆破
是为将卫星送入轨道
一个大陆的重负
须卸下再举起
在这个把世上所有爱情
都比下去的地方
没有婚姻,也没有绯闻
这是在告别,在说再见,在迎接
是冲破黎明前的黑暗
她们最有资格去跟医生
讨论苏格拉底
此时此刻
走廊里等候着:
小商贩、皮条客、说谎者
受贿的、复制粘贴论文的、造假账的
而最终只有她们会赢
在天边
升起旗帜
童年的河谷
一条小溪微服私访,被一条河流照单全收
另有一条运河一路唱着去了大海方向
三条河以横卧之姿,顺从众丘陵的意志
渐次推进,有了河谷
你出生的房子,石头紧绷
跟踪那些显露和退隐的星星
你上过的小学在栅栏后面
有一个独自的领空
你在池塘边钓梭子鱼的时候
抬起头望见打谷场,场上堆着谷捆
小动物窸窣其中
你用词语给了动物们
一个不朽的身体
狐狸在白纸的雪地上
留下了爪印,而雨中鹰
把稿笺当成命运悬崖来搏击
乌鸦以黑色来突破
纸的白色牢狱,云雀克服地心引力
从纸页的陆地上起飞,最终又降落
返回到纸页
你写给一个人的生日信札
从未压得住万千纸张的纷乱与战栗
唯有被写的动物是幸福的,你离世后
它们继续活着
你的童年完好无损
在这河谷之中,躲过了时间的追缉
峪谷
我在峪谷里行走
我会独自走上一整天
两旁崖壁森肃,上亿年记忆
隐含着斯芬克斯的脸
抬头望见天空卸下
云朵和深渊
红叶大都被吹落
几颗杮子在光秃枝头孤悬
玉米金黄,晾晒在石坡,几乎被阳光引爆
我向峪谷申请
一天往返,在瀑布旁休憩
我向峪谷申请
宽恕之心和遗忘之力
宇宙还在那里,不会被拆迁
想到群星灿烂,想到沧海桑田
所有痛苦都释然
镇扬渡口
我和母亲
两小时走完隋炀帝两个月的路途
京沪高铁替代京杭大运河
使须臾人生变得更短促
让一路捧读古文的我感到些许不适
接下来从镇江去扬州
瓜洲在望
想起妙玉和惜春
船至江心,忽举起行李箱,仿杜十娘怒沉之状
母亲微笑:箱子里没一件值钱东西!
旁边是横跨的公路大桥
一架波音737从空中掠过
整个时代都在汽车上,我偏要行船
整个民族都在飞机上,我偏要行船
我的慢,使我脱离数学和经济学的原理
成为诗人
江面承载着
自己的浩渺和混浊
沙洲上芦苇患着自闭症
在臆想中抽刀断水
一叶小舟漂荡在长江,离岸而尚未靠岸
一叶小舟漂荡在长江,竹木之心起伏而空寂
一叶小舟漂荡在长江上,哦,这是汉语的孤独
镜子
一面从未照过的镜子最透明
其内部的时间是凝固着的
它盲目、寒冷、空旷、象处女
只有风在流连顾盼
在里面照映着某种空想
其实,这时候的镜子还不是镜子
使镜子真正成为镜子的
该是一个充满期冀与忧伤的女人
她在岁月的躯体里种植豌豆或蔷薇
以白日梦替代什么也不是的生活
她有这么一面挂在墙上的心扉
美丽的隐私使平面玻璃充实起来
表情象汉语一样闪烁歧义和双关
镜子是可拷贝的软盘
往它的最深层遥望
一长串多年贮存的映象呈透视效果
排成一条幽长幽长的隧道
初春的嫩绿一定会变成深秋的枯黄
无论多么衰老,这女人都可以穿透镜子
沿隧道返回青春年少的时光
在那里,她依然眼眸如星
黑发永远拖在脑后,象泛滥的柔情
镜子是她的信仰,她的乌托邦
今生与她最相爱的,不是别人
而是囚禁在镜中的那一个
两个女人如此对称地
栖居在不同的深渊里
连光阴也被复制出蒙蒙的影子
无数瞬间在镜子重重叠叠
成为同一瞬间
镜面蒙尘,那叫遗忘
如果镜子出现裂痕
那是命运遇上了劫数
心撕裂过才知道什么叫沧桑
如果镜子彻底摔碎
那就是一个宇宙遭到了毁灭
那样的碎片真的不亚于一场嚎啕
我打算去坎特伯雷
我打算去坎特伯雷,独自去走那漫漫长途
明天动身,天不亮就上路
九月的风吹拂着头发
空气荡起了凉凉的涟漪
天空在漂移,跟英伦岛一般大
大朵大朵白云朝着海岸方向奔去
野豌豆和绣线菊手挽手,守卫乡间步道
牧场忍受着自己的碧绿
无论多么远,都要去坎特伯雷
人困马乏,乔叟先生,讲个故事听听吧
想必要途经一座老磨坊
想必会遇见狡滑的狐狸和虚荣的公鸡
在树上挖个口子,就结晶,长出琥珀
时间拖着自己的影子,想开口说话
命运跺着脚,哈着口气
在那城堡中,在那教堂钟楼上
一个悲伤的人要去坎特伯雷
今生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坎特伯雷
母亲节
多日不见,亲爱的阿花
你走过篱墙,步态比先前雍容
全无去年冬天雾霾里的幽怨
四只毛绒球跟在你身后
在豆棚瓜架下欢快地滚动
其中两只已经开始
练习爬树
相隔一个春天,你竟做了母亲
在流浪途中,没有耽误青春
天空从未像菜园之上这样蓝
云朵从未像山楂树之上这样白
你的孩子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
认识母亲,已经足够
谁敢否认,连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
也属于母系血统
儿女跟随你去流浪
踏上伟大征程,在通往自由的路上
风雨兼程
阿花,值此母亲节
一个没做过母亲的人
祝你节日快乐
院子篱墙上盛开的蔷薇花,统统献给你
三姐妹
三姐妹,今夜,我与你们相隔仅一百米
三姐妹,我与你们抵足而眠,枕着书
夜晚任命大风为王,把小镇吹得摇晃
每一座房子都是呼啸山庄
这样的风,席卷了你们的一生
某家怀旧橱窗,展挂着百年前的裙装
当大风翻过北约克郡的山峦
进入陡街窄巷,风用嗓音说:“希斯克利夫”
而罗切斯特先生正在庄园徘徊
炉火映红了简·爱的脸
我的异域三姐妹
我与你们早就相识,已逝的青春时代远在中国
古旧的小旅馆窗前,我的灯亮着
你们可否越过教堂东南角的篱墙来相会
秋已至,夜已深,我依然无法入睡
一小杯威士忌告诉我何为幸福
荒原上的石楠,在阴灰的天空下
挣扎着最后的绚烂
雨后,在山顶
雨停了,天空和大地的账已结清
谁不爱小山那湿漉漉的胸怀
它将我们举了起来,举至它的头顶
山顶的石桌前,我与母亲之间
相隔二十四年
时间长出了蘑菇
朴树被雨水压弯了自我
柏树清香里略带庄严
石阶向上的努力中隐含逃避
一座亭子并不能阻止岩崖追求凌虚
我和母亲在说话,越说越多
一场雨过后,在山顶,在空气中
仿佛有一扇门敞开
种玫瑰的人
种玫瑰的人坐在江边长堤上
等待渡轮
行囊破旧,衣衫粗劣
双腿外侧隔着粗布裤子扎出血痕
手上结着怀旧的老茧
可是,他们种的是玫瑰
背井离乡,把玫瑰种在异乡,种在一条江水中央
一个小岛上
种在祖国的后院
笑声朗朗,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玫瑰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种玫瑰
在田埂上写十四行
与世隔绝,只跟玫瑰待在一起
挽起袖子,向泥土里的带刺灌木讨生活
而生活的意义,广大的玫瑰田,一个露天剧院
耕耘玫瑰田与耕耘玉米田
究竟有什么不同
玫瑰满园,是花朵的纯粹和形而上
种玫瑰的人,男人是亚当,女人是夏娃
既不大于玫瑰也不小于玫瑰
他们与玫瑰相等
成千上万的玫瑰从小岛向外扩散
乘轮船、火车和飞机
赶赴象征或隐喻的约会
所有终将逝去的美好都值得用玫瑰去纪念
玫瑰靠什么也不做来征服世界
而他们是种玫瑰的人
跟随种玫瑰的人一起乘上渡轮
一条大江在玫瑰内心低语
为什么你总是不快乐?因为你没有栽种玫瑰
养蜂场
灰绿色帐篷追随着天空
没人能告诉,养蜂人去了哪里
秋已深,鼠尾草、雏菊和牵牛
以最后力气绽放着
为了采到蜜,蜜蜂不惜
把一朵花麻醉
风吹过蜂箱垒排而成的住宅区
当苦闷得以降解
那里便成了幸福信托公司
阳光散淡地照着万物,也照着空无
养蜂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整个山坳都在嗡嗡嗡的赞美之中
震颤着
柿子树
悬在枝头的红红的杮子说:
让我下来,我累了
那些在树下摆姿势拍照的人
想通过一棵柿子树来证明他们是幸福的
倘若一直无人采摘,树枝就打算
请求西北风支援,亲自把柿子吹下来
至少,也要派出一场白雪
把柿子来覆盖
永远高高地挂着,是绝望的
总是以明艳来衬着荒寒,是疲倦的
柿子想滚落到命运的地板上去
柿子不想靠美貌在枝头不朽
悬在枝头的杮子说:
请让我下来吧,我累了,真的累了
山涧
从这里,看到大山孤寂的脊背
一只雨燕竭力飞越之后
再也无力飞回
时间被囚困在山涧之中
让流水替它说话
溪瀑流过倾斜的巨石,上有美艳的花纹
赤脚踩进水中
从阳光里借出一朵金盏菊,戴在额角
小心,不要滑倒,不要四脚朝天
树林在仰面,从天空中读出了茫然和徘徊
谁会那么盛大,从高处向下望着我们
一座古桥,栏上浮雕在苔藓中已模糊
如今它最爱的是落日的余晖
当走出山涧的峡口,来到盘山公路上
时间又被释放了出来
此时想代替它,来说话的,是——风
两公里
两公里等于两千米。
不是两千米的跑道
也不是两千米的旅途
是两千米的春光和向往
两千米的汉乐府。
你来的时候,毋须乘舟或骑马
只需安步当车,穿过茂密起来的国槐绿阴。
夕阳给两公里镶上一道金边。
两公里不过是一页铺开来的稿纸
(或者两公里的竹简,两公里的帛)
你就当是从那头写到了这头吧。
空气中有五月沙沙沙的响声
你这个人是最好的汉字,风的手写体
你用穿棕色皮鞋的脚步做语法
让句子辗转在方块砖的地上
每次拐弯都可看作一个自然段落
我的小屋是最忠诚的句号,端坐篇尾
而我,是那小小的落款
正在棉布裙下等你。
山坳
秋天正在破产,颜色更加鲜艳
大地的身体里打捞出了一座宫廷
这个在地图上尚未标出的地点,我喜欢。
周围山岗耸立,现在已走到了最凹陷的位置
天是静止的,云是清虚的
溪头那座破旧的亭子应当写进县志
身边的大青石可用来醉眠,这些我都喜欢。
那阳光的恍惚,南飞的绿头鸭的哀愁,石板路的蹉跎和蜿蜒
山那边传来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突的埋怨
我也喜欢。
如果你唱段京戏,用长腔把我绕进去,让我回到出生以前
让我的身体一咏三叹
我会更加地喜欢。
母亲的心脏
她的胸部上方偏左,即当年佩戴领袖像章的那个位置
——那个最革命的位置
开始塌陷了
她的曾经被我吮吸过的左乳房的背面那片区域
——那片最慈爱的区域
开始疼痛
她无数次因我的胡闹而生气并且用力的那片面积
——那片最喜欢说教的面积
开始衰败
她的被我的远行而牢牢揪住的那个地方
——那个仿佛被别针穿插的地方
开始退化了
她那已跳动六十多年,其中已为我跳动了四十年的器官
——那个伟大的器官
此刻正因缺氧而悲伤
候车
一站牌,一木质条椅,一窄形电子显示屏
一遮雨小亭,一免费报纸箱
一条延伸进地图的老铁轨
一个大太阳
在梭罗的家乡
这就是一个火车站了
现在车站只有我一个人,乘客兼员工
身体里有一个候车室和一个售票厅
有折叠的远方
双肩包被里面的一大盒巧克力麻痹着
调和着背负了上万里的悲伤
手工制作,本地产,故居旁的小店
他说:治疗爱的办法只能是更深的爱
那人写过这条叫菲茨堡的铁路
埋怨这只飞箭射中了他亲爱的村庄
他横过铁路,到他的湖边去
他从来不肯说火车的好话
发黑的木质电线杆抗议着风
而地面有了微微的颤动
一个柱形的工业革命的脑袋远远地显现
火车开过来了
地面上一道龟裂的黄线与双脚攀谈
我就要上火车,奔向不远处的一座大城
那里有他就读过却并不喜欢的哈佛
草原
只身来到草原,什么也没有带
从空旷到空旷
地平线爱我
弱小的人,在大地上总是失败
抬起头仰起脸来
白云爱我
所有没有去过的地方,都是故乡
草木也需要量体裁衣
风爱我
弄丢了爱情
只剩下独自一人,越来越孤零
大片野花初开,一朵一朵,全都爱我
两个女子来到塞外
两个女子来到塞外
头上顶着云朵的香炉
两个女子来到塞外
中年的双肩包中了蛊
登长城,越草原,走天路
淋雨穿过松林
找寻一座六棱柱的山
几乎接近了沙漠的边缘
两个女子来到塞外
扑进了那以公里论的胸怀
心脏因地平线辽远而跳动得舒缓
油菜花儿黄,胡麻花儿蓝,到了七月才开
两个女子来到塞外
靠喝啤酒和吃羊蝎子建功立业
一座钟楼和一座鼓楼
也在举杯相祝
两个女子来到塞外
白桦林悠扬,钻天杨膝盖上也长叶子
两个女子来到了塞外
天蓝得那么鲜卑,地苍茫得如此匈奴
考古现场
再深挖一点儿,就触碰到大秦帝国了
一厘米等于两千年
云纹瓦当和回纹砖
在温存的黑暗里
梦见了探针、游标卡尺和无人机
一轮磅礴的落日
将史书从中间打开
夯土旁边的野花
开放在秦始皇的黄昏
一位戴眼镜的姑娘
正俯身前往时间的夹层和背面
整理那些辉煌基业的残片
风吹过天地的长廊
西汉水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缓缓流淌
航班经停西安
戴着口罩和眼罩的蒙面人
经停十三朝古都
飞机降落,有飞檐走壁之感
你没有像当年那样来接我
赶在大瘟疫蔓延之前,你自行离去
用自由落体方式杀死体内的绝症
到地下去与秦人和唐人汇合
我曾说你长得像兵马俑
在机场停留四十五分钟
就当是来悼念你
接下来,飞机再次腾空
飞向你曾求学的东部海滨
人生苦短,而今已到中年
你比我大两岁半,却注定比我年轻
我们之间隔着三万英尺的深渊
云彩一朵又一朵
没有收到你祝我一路平安的信息
我已飞升至秦汉和盛唐的上空
倚舷窗而坐
怀着生之虚无
临黄河的客栈
客栈临的可不是一般的河
枕着黄河入睡的人
身微言轻,也会血脉偾张
肺活量猛增
赌气睡在了黄河边
与河面只隔了一道木围栏
今夜,北中国的大动脉奔流不息
替我表达悲欢
谁能说服一个正跟天地赌气的人
去循规蹈矩地生活
谁能命令一个活成“苍茫”之同义词的人
去认领一些干巴巴的概念
星星升起在河面之上
挑灯展书卷,窗下万古流
一条大河做了两省分界线
心跳与万有引力之间可有关联
夜深了,众山在黑暗中肃穆
大水轰轰隆隆地响,风鼓起腮帮子在吹
夏天的麦克风对着
一个从世上逃离的人
慈悲
四无人影,奶牛在吃草,自己放牧自己
为了产奶,必须克制、自律
动作充满仪式感
看见它们,就看见了“慈悲”
一个哺育世界的物种
扮演全人类的母亲
连混蛋也被允许喝它们的奶
辨不清白底黑花还是黑底白花
个别的则是黄白花
似漫山英蕊印染上身
偶尔扬起头来
环顾一下大好河山
搬运高大形体,攀爬崖坡
欢迎两只棕背伯劳来做访客
长长的溪水流过身旁
那硕大肿胀的乳房下垂着,如此悲伤
群山
远远望去,群山背着各自的背包
陷入沉思
白云在上方
忍受着天空的蔚蓝
群山的轮廓平缓而简淡
仿佛已与天空断交
群山是连绵的呐喊
排列成了声波辐射之状
群山想从整体上
缓缓地将自己抬升
阳光是最伟大的计划
天地的寂静里,有时间的声音
是的,什么也阻拦不了群山
由近及远地发绿,发蓝,发灰
有时在大风中,群山似乎在奔跑
背着各自的背包
麦苗田里的朝阳
一轮太阳把东边那片麦苗田
当成了跑道
茫茫的绿映衬着寥寥的红
无垠平面托着呆呆圆形
一条小路通向麦苗田
一条小路通向朝阳
黑暗使出最后一点儿的气
力让风犁过原野
向着麦苗田和朝阳走去的人
悲伤压在肩上
日出被固定在云彩和麦苗之间
那人夹进了悲伤的层岩
太阳有巨大力气上升
那人正从悲伤里抬起头来
降温
气温自有逻辑,跟谁也不争辩
水银的工作严肃而纯粹
智慧被困在玻璃柱里
大地正在写一部寒冷理性批判
跟爱过的人说永别,让对方成为传说
我忍受不了温吞的不忠,我要酷寒
索性跑到温度计之外
与朔风和冰棱为伴
让云朵冻住,传递不了信息
让冷成为一根刺儿,永存皮肤下面
空气僵硬,连忘却的气息也散发不了
房门砰然关上,我是我自己的壁炉
冬天需要最少的词汇量
浪漫的闲言碎语不合时宜
我不做诗人,我要成为哲学家
请求严寒把人生重新雕造,要有型有款
埃文河畔
埃文河中的天鹅,活得如此久长
太阳很好,忽然下了一阵小雨,又放晴
鸽子飞过你家木板楼的坡顶
泥土色外壁把西风挽留
你出生的房间在顶层,窗子输给了天空
你上过的文法学校依然书声琅琅
矢车菊活过了所有世纪
十四行诗铺就的石头小街
走过李尔王,走过麦克白,走过哈姆雷特
拐弯处闪过布衣长裙,是奥菲利亚——
她要去哪里?去那条漂浮鲜花的河流吗
小镇的阳台就是戏台
戏一旦开始,就会一直演下去,永不谢幕
你的名字在空气和时间里发酵
演变成了一个形容词
祝你
祝你脱轨,逃离,中途下车
不辞而别
离开队伍,那以三围尺寸为序
排座座吃果果的队伍
祝你卑微,被弃绝
即使擦身而过
也无人相识
祝你成为少数,极少数
成为巨大的个别
祝你孤独,铁树开花
祝你越来越孤独,孤独到
翻身得解放
孤独到天地悠悠
看见自己的命运
祝你行走旷野
只为一朵云而活
除了天空,谁都无权裁决
在皮肤下滚动的冬天
我又回到冬天里来了
流放地一样苍茫的天空,将用什么
为我加冕。我知道——
春天夏天秋天的我
是怎样喜欢并妒嫉
冬天的这个我呵,宛如
沉淀在一只玻璃杯底的红茶
一切记忆都堆放在这个季节
梦想都围绕这季节,长长的
一生就这样删繁就简
而所有的冬天只是同一个冬天
法桐在冷风里春情萌动,要斩草除根
为时已晚,我丢失了夜晚
又丢失了清晨,甚至
连整整一座城也丢失。面对冬天
我不敢说自己饱经沧桑也无法说自己
鲜艳如花,冬天像一把刀
使血液流速加快,它干净得
仿佛某种悔恨,惶惑得
俨然一次私奔;我看得出
它喊我名字的口型
我要在人行道上、墙上、电线杆上,以及
一切可以写字的地方,写下
“冬天是我的”
我要对冬天说:爱
爱被贮存,像脂肪或蛋白质
在皮肤下面滚动,怎样才能在没来由的
而不是既定的爱情里遇见一个人
冬天的表情冷峻得像高速公路的路面
而眼睛却是浅灰色,带着哀怨
冬天,究竟疯呢还是不疯
把羽毛当成子弹,最精彩的思想
也不过是一张黑白的默片,它是谁
留下的绝命书,从死里
找到生,从离别里发现
重逢,把一场嚎哭或狂欢
深埋进空旷的宁静
当我含泪走远
没有发生的都已经发生
单数
如今,一切由双数变成了单数
棉被一床,枕头一个
牙刷一只,毛巾一条
椅子一把,照片保留单人的
窗外杨树也只有一棵
还有,每月照例徒劳地排出卵子一个
所有这些事物都是雌的
她们像寡妇一样形影相吊
像尼姑一样固守贞操
如今,一个人锁门,一个人下楼
一个人逛商店,一个人散步,一个人回屋
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大摆宴席,一个人睡去
一个人从早晨过到晚上
还要一个人走向生命的尽头
布娃娃在书架上落满灰尘
跟我一样没有配偶
我离异了,而她是老姑娘
我们同病却无法相怜
电话机聋哑人似地不声不响
谁能在夜深人静时拨通我的心弦
我连心跳的每一下都是孤零零的
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引起回声
我是韵母找不到声母
我是仄声找不到平声
我是火柴皮找不到火柴棒
我是抛物线找不到坐标系
我是蒲公英找不到春天找不到风
我是单数,我是“1”
以孤单为使命
以寂寞为事业
心脏内科
1.
遇小北风和阴天,母亲就胸闷
在黄昏可监测到明天有雨
她的心脏已具备天气预报功能
是一个小小气象台
某天夜里,忽感到心脏要直立行走,跑出体外
她在速效救心丸的缓坡上,被送往医院心脏内科
心脏内科是医院最严肃的一个科
管理最核心器官
一个介于肉体和灵魂之间的器官
心脏内科还翻译这个器官发出的所有信号
将快乐翻译成快乐,将沮丧翻译成沮丧
将活着和激情翻译成各类曲线,将死翻译成直线一条
2.
大街上,每人揣着一个小水泵
因生存、功名或情感而磨损了的小水泵
拖着身躯这个大货车斗子,匆匆前行
熬夜的、贪食的、嗜烟酒的、纵欲的、过劳的
伤悲的、自恋的、情动于衷而形于外的
善妒的、暴怒的、心高气傲的、肠子九九八十一道弯的
想挣状元拨头筹的
最终都将到达
心脏内科
——这个修配厂
3.
在这里,疏通管道、封堵房室
安装促使水泵运转的起博器
(据说它以放射性元素“钚”作动力,
所以约等于建起一座微型核电站)
还可支架、亦可搭桥
全是为排灌畅通而兴修水利
或许还要修高铁、建飞机场
并发射导弹
医生们个个都是工程兵
4.
心脏何意?
中心,首都,国会大厦,紫禁城之太和殿
茫茫银河系里的太阳
与“心”字相关用语:
一见倾心、促膝谈心、心花怒放、剑胆琴心、心有灵犀、刻骨铭心
呕心沥血、心如死灰、哀莫大于心死、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的心啊在高原这儿没有我的心——
人心不古、人心叵测、心术不正、利欲熏心、忧心忡忡
钩心斗角、人面兽心、狼子野心,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我心本将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里面都包含着这个最柔软也最冷硬的字
至于“爱”的繁体写成:愛
用笔划的披纷枝叶,将一颗心层层包裹团团保卫
安放于最中间
用覆了茅草的秃宝盖为一颗心遮风挡雨
安放于屋顶下面
古往今来,多少人怀揣一颗心如同怀揣一枚手榴弹
为这个字铤而走险!
5.
护士站的鱼缸里那只鳏居的金鱼
如此富态,没准儿已经冠状动脉粥样硬化
需要安放两个支架?
病房窗外的云雀,本想从天空攀登到天空
它的使命是天堂的高度
不料忽然大幅度跌落,俯仰在落日的树梢
也许该挂个急诊,送去做搭桥?
6.
我敢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哲学家的心脏
各项指标均属正常
诗人则是先天性心脏病患者
或瓣膜关闭不全,或心律失常,或心动过速且有奔马律
至于心脏过于正常的诗歌作者
全都对不起诗歌
诗人的心脏
是柔软的、踉跄的、铅笔手写体的心脏
能摸拟全人类的心绞疼和心梗
有琥珀色泽和云母状花纹
至于一颗正在恋爱的心脏
扰乱心电图并使医学困惑
在加速度之外跳动,在流体力学之外流淌
它会裂缝,会碎,接近一盏水晶器皿
有时它会引爆,更接近一颗水雷
请设想
把一个牧师的心脏移植到一个商人的身体里去
把一个母亲的心脏移植到一个军人的身体里
把一个小女孩的心脏移植到一个政治家的身体里
白雪公主的心脏移植到巫婆体内,肖邦的心脏移植到希特勒体内
那么,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加
生动和美好?
7.
手术室位于走廊尽头,也是预言的尽头
被推进去的人说“再见!”
等候的人说“祝平安,我们等你出来!”
再见,再见,这扇门通向重逢,也通向永别
小时、分和秒充满暴力,踩着尖刀在走
地球放缓转动速度
上面被描绘过的山河摆设献祭的仪式
在这个占卜凶吉的门口
两个农家女子绝望地伏倒在地
把这幢十一层大楼哭得摇摇晃晃
我恰好怀抱一本黑色封面的《圣经》走过
上帝要从那册页里跑出来
扶起她们
这幢水泥楼就像那座没有来得及建成的巴别塔
混乱的语言造成隔膜
墙壁中藏匿了一些死者的灵魂
反使这混凝土建筑更加牢固
死不瞑目者偶尔会溜出,在无人的楼梯上徘徊
寻找某只丢失的鞋子
并想撬开档案柜,翻看自己的病历
寻求复活之路
8.
护士帽努力维持青春的形状,小推车吱吱扭扭
驶过走廊
按床位编号分发塑料小圆盖
里面盛着六七粒大小不一的白色药片
每一粒药片都会说“阿门”
一次性输液器把正义通过细长软管接进静脉
那忧郁的蓝色,体内的多瑙河
最终蜿蜒注入心扉
躺在下方的那个苍老之人离童年多么遥远
如果她在这世上有什么缺憾,我肯定就是那缺憾
一只签字的手背向她
微微发着抖,哦,怎样才能骗过死神
重症监护室两个手术后的男人
名字差点儿因心梗而套黑
此时正无比艳羡地谈及某单位许诺的待遇之一:
“死后上报纸”
他们的谈话令我那强劲的心脏
忽然放开闸门,呵呵而笑
甚至使我的心脏光着脚丫在地板上欢呼雀跃
9.
不愿在体内搞工民建的,转而求助中医
面貌清癯者穿对襟布衣端坐
抚摸细细臂腕,遥想大禹治水传说
以模糊的文学语言来描述病情:
“多思则神殆,多念则志散,水谷精华之气不能转达,
寒邪侵袭,阻滞经脉,伤阳耗气,心神失常
脉微欲绝,神志模糊,面色晦暗,口唇淡白而不泽……”
这多么像在描述黛玉在贾府的处境!
至于开处方,则相当于使用一系列名词,辅以数量词
来写一首意象派的诗
“半夏10g,桃仁12g,桔梗15g,瓜蒌20g,甘草10g,
赤芍15g,麦冬10g, 玉竹6g,栀子6g,菖蒲6g
旱莲草20g,灯心草6g, 杭菊花9g,
紫玫瑰花——含苞未放者10朵”
啊呀,这岂不类似于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这岂不是在描写一个繁茂的春天
从三味书屋回到了百草园?
所以,我认为中医,理应划归文科
甚至中文系
一位年轻女中医望闻问切时
穿袒胸露背欧式礼服,戴听诊器,满口西医术语
仿佛间谍正在里通外国
提及根克通,即盐酸曲美他嗪,却浑然不知
后来又说成是维生素
我在心里反驳:“如果根克通是维生素
那么莎士比亚就是一个木匠!”
10.
这个器官位于胸部上方,偏左
就像世上的革命大都稍稍有那么一点儿
偏左
就像热烈、诗意、先锋和人文大都集中在
左岸
这个器官在身体的位置
还有点儿类似于
以色列
在世界版图的位置
真正的暴动和起义
来自这里
最终以三段论的形式
宣读遗嘱或判决,以及标准答案
对生的最好论述是死,对跳动的最确切证明是停止跳动
血液巡回旅行,不超出皮肤边界
血液掀起浪花,拍打脉管壁,以千百万年之韧性
当血液由心房流入心室
每次收缩和舒张,都是相爱之道
那些蛋白质和铁
扬帆远航
11.
楼道大门上,“心脏内科”字样以深红色写就
那不是油漆而是血,在闪亮
查房时间,作为病人家属,我被轰赶出来
坐在自带的小折叠凳上
那么低,那么矮,那么容易塌陷
用听天由命的姿势概括人生
在墙角凹陷的阴翳里
被自己的影子捆绑
以前半生的空旷,反刍如今带镣铐的日子
一天比一天更老,一秒钟比一秒钟更老
脉管渐渐被烦劳堵塞,脏器齿轮老化
当泥沙俱下,冰火相交
至无可挽回
当心不再是近郊,而变成最远郡县
是的,那就干脆——
爆裂,拉倒
此刻,我尚在中途
外表疲倦不堪,像清朝末年
而身上的血,还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地流
天地悠悠地流,独怆然而泣下地流
抽刀断水水更流地流着,举杯消愁愁更愁地流着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地流着
像盛唐那样流
12.
夜晚,心脏内科病房的人都睡着了
身体的堤坝在合拢,血脉从前世流到今生
那有炎症的屋顶接通了
苍穹和时间
天空的循环系统由星团和星云组成
太阳系的CT是孤独的,银河系的CT多么浩渺
以当代为导管,插进光阴的主动脉
让X射线壮阔地穿透——
为古代和未来做个造影
请问上帝,人世茫茫,生死茫茫,天地茫茫,古今茫茫
宇宙之心
在哪个具体位置?
13.
当太阳又在东方地平线上跳动
这幢高大的水泥楼一层一层地醒来
窗外杨树枝在空气中写着:“早安”
热水房在走廊中段,弥漫出形而上的思考的水雾
通过墙壁装置输来的氧气吐着气泡,咕噜咕噜地自我辩论
床头柜上,焖冬瓜是厚道的菜,配以小米粥煮沸的深情
毛巾和碗筷们将理论运用于实践
新的一天开始了,请原谅,我对生命的喜欢比昨天少了一些
但依然有着亚洲式的耐心
14.
出院那天,春雪融化
浅风摇荡在初萌的柳梢头
扶着母亲,站在医院一幢古旧的西式灰砖小楼前
把方格子围巾系好
等着车子到来
病历之厚,约等于一部长篇纪实文学
收拾好的物品,堆放脚边,它们跟人一起煎熬
熬成了家当
我说“慢走,慢慢地走——”
人跟蜗牛并无两样,生活即忍耐,在大地上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是的,不可活得过快过猛,多大马力的心脏
都有自己的方言与口音
都会警钟长鸣
我说“慢走,慢慢地走——”
偶尔打盹、发愣或坐等
所有年月日根本就是同一天,一天也代表所有日期
一个人的一生其实相当于人类的历程
从蓝田到河姆渡,既然有那样一个漫长的早晨
那么也应该有同样漫长的
晌午和黄昏
城南哀歌
1.
我万里无云
我独来独往
我对一座山心悦诚服
山之褶皱和岩层是地质说明书
血肉之躯在它面前至暂至轻
有毁灭感的晌午让人看见了余生
风压抑着想法,吹过深深的柏树林
整座城空洞,徒有虚名
众多捕猎者不知所获为何
这是多山的城南
诗歌在汉语城头上破晓,睡眠和梦话免费
读书读到抽筋,写字写到麻木
一边背负自己一边自我辩论,直到举目无亲
二分之一个我已经瓦解
此一半对彼一半无牵无挂
接下来以单音节形式存活,附加微粒与碎片
思想整天在南山上奔窜,偶尔靠近悬崖
在城之外遇见城,在山之外遇见山
2.
山坡上,坐着半生
背风处的缓坡是谦逊的
遥望山峰庞大的额头,遥望上方的青天
以及时间之悠悠
像麻雀一样,爱着冬天的灰绿和枯黄
除了阳光,还有谁能促膝倾谈
一朵亚克力桔梗花在刘海上斜斜地开放
眼镜在鼻梁上确立了王位
黑色呢外套裹着有边有沿的虚无
我不在此时此地,从未在此时此地
我跟过去的我和未来的我在一起
手上有带壳银杏果,微毒,日啖不应超六颗
却一口气吃掉六十六颗
不远处几个空坟窠洞开
似乎想说话,却已失语
郊外的太阳把泥土记在心上
从死者胸膛上生长出谜语般的杂草
一百年算什么,转瞬即逝
人已迁走还是复活?
3.
东离西有多远,我离得就有多远
长相三心二意,妆扮不愿花香鸟语
站在世界的边上,临着人间的深渊
一阵又一阵晕眩
天离地有多高,我离得就有多远
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处那么远
春天,沙尘暴吹来一个黄土高原
冬天,雾霾把仪表撑破
我离得越来多远
一个空了的躯壳,又以陷阱填充,空而又空
在大地上走神,地球踩着我的心向前滚动
一场白日梦足以让它停下来
肉身捆绑我,限制我,定义我
我的困境是宇宙的困境
4.
这辈子去的最偏僻地方,就是你
见过的人民大众,就是你
唯一的证词,就是你
世界最大奇迹,是我遇见了你
有人忙于赶考,一生都在进京赶考
我的梦中人却是陶渊明
一只慢腾腾的甲虫注视前方
眼神绝望
5.
半山腰,一座颓圮古寺名字正宗
其实只剩地基、底座和台阶
雕着莲花的巨石就这样看见了身后事
看见了自己的空
各朝各代吸进呼出的气息和打出的饱嗝
令碑文日渐模糊
一枝梅花从崖上斜插过来
究竟想说什么呢
我一次次到来,与山交换呼吸
与有名无实的寺交换虚无与苍茫
还要温习石头缝中的历史
(水泥是没有历史的)
时间是无尽的线团卷轴,贮存在钟表里
一点一点地向外抽,抽啊抽
掩埋一个个盛世,也将掩埋我
而山峦奔放依旧
6.
众叛亲离之后,开始明辨是非
积木搭就的城南
松柏掌握话语权的城南
在家门口小河沟里翻船的城南
在地图上圈出来并争取自治的城南
临近黄昏的看望,很像扶贫
外面那么吵,屋里的小花静静开放
凉台上一盆芦荟,捧着卑微的青春
桌上冰糖橘是一个象征
心思简单得令人起疑
家里椅子共有三把
坐一把是独处,坐两把算交友,坐三把,就是社交了
有的人来了,却不知道
该坐在哪一把椅子上
不知怎样称呼才算合适
仅一个名词或代词,就能隔开彼此
甚至只嘟囔一个音节,世界就会倾斜和失衡
身体在门廊打转,开放时代的自闭主义者
在幻觉里等待事情发生
7.
一捆又一捆汉字,堆成麦秸垛
高过肩膀和头颅
里面可有温热的鸡蛋或蓝宝石
藏匿着?
敲击键盘是发出的唯一声音
音调在静夜里高亢而悲壮
不远处的高速路上,欲望和速度成正比
与书中稼穑多么不同
独自一人的海军陆战队
侦察并突袭词语的碉堡,把句子的工事夷平
空白之页正生出眩晕的翅膀
光荣和梦想被埋进凉台的花盆
在泥土的幽暗中
被命令发芽
8.
我被扔进了一个螺旋桨
作为女人的那一部分,与作为人的那一部分
分离开来
心里渐渐明白了
肉体和月球之间的隐秘关联
我比窗外那棵硕大无花果树更离谱
无花且无果
为伟大的零而奋斗
被太阳洗劫一空之后
只剩下了作为木料的身份
喉咙和食道统统关闭,不说话不吃饭
呼吸是被迫的,气体变固体
脉博来自馈赠,并非自主
一整夜,雨夹雪落在窗台上,落在心上
我想让出我生存的位置
天成了铜,地成了铁
哪里是避难所?
把审判当恩典,把荆棘当冠冕
我在这世上的监护人
不会是任何人
9.
人生单调之极
既没去过南极,也没坐过监狱
最大经历是在这个狗娘养的时代之南墙上
碰一鼻子灰
对于你,我是外地人
对于他们,我是外省人
对于所有人,我是外族外邦人
在中国,我说汉语却很少有人听得懂
从此,要像两只耳朵那样永不见面
谢绝来电,谢绝来函,谢绝参观,谢绝拍照
谢绝大街和市面
就这样各自走散
剩一场大雪来表达茫茫情怀
10.
我对不起身体内的那个李白
里面甚至还有一座他的衣冠冢,等着春风来
我不应让只剩背影的青春坐冷板凳
活得保守,以古汉语写十四行;活得反动,远离十戒第七条
我不该如此暴烈生猛地
对付手无寸铁的日常生活
要恢复健康,先大病一场
要灵魂得救,先厌弃今世今生
要蒸蒸日上,先得破产
要聚首,先要生离别
要刻骨铭心,先挥一挥衣袖而去
要获得本质,当先给虚幻让路
要复活,必须先死去,涂上香膏裹上布,葬入坟墓
等待一个声音喊着我的名字,说:“出来——”
迎风坐在半山腰,山下是街市
我已把这城南好好地爱过一遍,从年少爱到中年
从郊区的城南爱到市区的城南
从纸质的城南爱到数码的城南
从红砖到马赛克,从木头到铝合金再到塑钢
都是我爱着的城南
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作为全城海拔最高点,不为俯瞰,只为触摸天空
活在城南,与本市其他区域无关
才华的行政区划在城南,幻想以城南为基座
命运在城南是磅礴的
大学、机关、银行和菜市纵横,若以诗的准则来管理户籍
仅有个别人在此栖居
为何聚于此?等石头开花还是等柏油路发芽
离开这里去远行是为了再次回到这里
去过美利坚了,足以支撑我把城南的日子
过成三万里之外的模样
当血管中奔突着太多疑虑
使呼吸不再悠远
方圆六公里,城南变旧事
请不要告诉我:城南是一场大梦
11.
梵高做过牧师,后来疯了
尼采自幼熟读圣经,外号小牧师,后来也疯了
——反基督,用的是基督徒的狂热
当他说“上帝死了”
这话之后半句常被忽略:就死在你们的手中
鱼在水中,知道水的温度和气味
如在水之外,就无资格评判水
耶稣与外星人有关么,他是不是最早的宇航员
他再来时会不会乘着UFO?
在大地上生息,云端一定有怜悯的目光
望着我们
没有敌人,只有昏暗的斜坡
不跟人群互动,不去破坏市容
甚至准备放弃与你交流
尽力躲藏,瑟缩着变小
在毛绒外套里与自己和睦相处
一边喝咖啡一边望向窗外
枯叶卷入泥水,冰碴留在车辙里
早晨跟黄昏下棋,构成昼与夜
12.
在同一座城里划分南方和北国
最长的经十路当做赤道
城南继续往南十公里,是出生地
三山田峪交汇,众泉紧依磐石,像果汁机一样
从谷地里榨压出清流来
历城一中的钟声唤醒了围墙外的麦苗
父亲母亲相遇,我无形地存在于他们之间
一座绿顶红砖楼被高大白杨庇护,一定还记得我
因小产而体重四斤,哭声却震落树杈间的雪,惊飞喜鹊
正遭受歧视的父母为社会、为亚洲
错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孩子
超大肺活量在窄小空间引爆
头脑里有众多无政府主义蜜蜂嗡嗡作响
父亲像诗人一样,没能活到自然死亡
在街道的纵横脉络上占卜命运
骑自行车去撞汽车
去世将近九年,我一直假装他还活着
把自己当成有父亲的人,而不是半个孤儿
固执地相信,终有一天我还会在尘世的某个拐角处
突然遇见他
13.
童年土生土长,少年开喇叭花,青春上房揭瓦
中年与人群对峙
想把椭圆地球纠正成标准圆形
将北回归线往北挪移上百里
而老年会散发黎巴嫩的香气
心偏远至地极
生是休假,死是加班
死后,请将骨灰塞进枪膛
瞄准这个世界,开枪
做这一系列动作时,要保持心平气和
要微笑着
而现在,独自往下活,暗暗地活
像一头耕牛一样默默无语
活得低碳环保,五脏六腑在平衡之中保持尊严
独自活下去
爱地球,亦爱火星和冥王星
安静等候命运的专案组和岁月的拆迁办
独自闯过每一天
坛内的面必不减少,瓶里的油必不缺短
一场必须破纪录的跨栏运动,要急速奔跑
翻越一颗被撕扯的心脏
一万条道路中只认一条,走投无路至悬崖
既不能折返也无法跳下
与人共处时的孤独,形单影只时的深渊
不知如何胜任自己
必须选择一个,按下确定键
一个人,不是疑似两人,更不必佯装群众
在任何角落,按天文学时间概念
丈量这短得可忽略不计并离题万里的一生
恐慌和卑微在星空里
得到和解
14.
白日放歌纵酒,夜间秉烛漫游
总有人在书里等我,册页的千山万水
有沟壑、松林、草甸、石径、崖壁、庙宇、泉水
我想知道,哪一本最简洁有力
可以成为随身携带的祖国
翻过一切,到了另一边
就望见了大海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
四十年的苍茫
两室一厅的孤独,五十三平米的富足
昏暗小屋像主人一样粗服乱头,却标五星级,赛别墅
桌上的半块馒头不会背诵锄禾日当午
咸鸭蛋不会背诵春江水暖
只吃蛋黄不吃蛋清,只吃白菜叶不吃白菜帮
我是败家子,败完了打算从头再来
而此刻,有人正按照严格的作息时间表
起承转合
真理被装订得整整齐齐
正反两面,印刷体,文白夹杂
那是向我一个人发布的红头文件
多么迥异,我的魂不在体内,而在背包里
失队离群,终跟流浪猫交上朋友
喜和忧,动辄漫山遍野
从这里到那里,中间隔了一条河
水的潋滟里带着懒
堤岸上,挂了霜雪的菠菜还绿着
光秃的白杨在风中快意恩仇
15.
想沿着家门口窄小的柏油路
一直走到天上
想把一架山当梯子
登攀到空中,一直到达宝座前面
想加大油门
闯过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
从今生直冲到来世去
人直立行走,比四蹄动物更容易抬起头来望天
而河马过于例外,为仰望星空,干脆把双眼
长在了头顶上
请给一架倍数足够的望远镜
得以望见上帝
我有许多困惑,向他一一提问
16.
我对着墙壁发言
在死胡同游行,勇往直前
我名词动用
直截了当,一头撞在横断山脉
我的诗和罪形成同心圆
把性别放在括号中
我走过尘土飞扬的人间
留不下光荣事迹,身后无名
我血压低,头晕,太阳穴鼓青筋,在沉默中哗哗流泪
像园子里的草木一样卑微,相信早晨和露水
喧嚣簇拥着股市,一步步走向王位
川流不息地吃饭,风起云涌地开会
客厅里刚出笼的赞歌多少钱一斤
形容词的荤腥和名词的油腻
合成灌装的液体
化工制作的雌性跳上房梁,成为美女
谗媚的余音滋生着病毒,令癌症鲜艳
确定云朵也有阶级性
致使水系在入海前须互不干扰
而井水与河水相犯,犯下半生错误
后半生开始了,请筑坝建堤,兴起分水岭
表情变得多云
通向未来的指示路标有两个
一个叫阳关道
一个叫独木桥
从温柔的淤泥里救拔
体内的西北风从最偏僻角落吹起
血管中的字母散了队形
自由在脚下打开
爱是永不止息
要原谅七十个七次
得把这样的话背诵多少遍才能将心中狂澜平息
我不懂:城南有我,还不够吗?
17.
我把谁当作良人,等在香草山
不惊动,不叫醒,等到对方情愿
直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
我允谁以爱为旗在我以上
让北风兴起让南风吹来
吹在园中,使其中的香气发出来
我把谁放在心上如印记,带上臂上如戳记
家中所有财宝都无法交换
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不能淹没
雅歌至此成绝响,最后一个音符坠毁,没有余音
接下来就是杳无音讯
你的雷达找不到我这个失联的航班
心上的尖刀要拔下来,留有窟窿也要拔下
痛苦必须耗尽,必须坠落,必须抵达终点
必须有期,不与未来相连
必须戛然而止于苍茫之中
如果还有心问起下落
只需遥指一下这城南的群山,山谷中的风
从此只爱——孤寂
只跟它惺惺相惜
它是我的江山,是我与命运抗衡的核武器
它后退,对延伸的路面和车轮怀有歉意
它让我在软弱中得到覆庇和能力
它广袤,大而鲜嫩,轻盈而单纯
它太平,离开生活的施工现场,隐遁于郊外和远方
它本土主义,在自身里面埋藏机密
它空悠悠,它蔚然而深秀
18.
要回到原来
一块蓝印花布的样子
在和蔼的空气里
贴着安静的红喜字
要回到原来
旧砖路上绘着往年的苍苔
微风吹着年轻的裙裾,吹着这世上
孤零零的每一天
要回到原来
起初并不相识
只是听说过彼此
奥德修斯从未去过特洛伊,未曾漂流海上
素馨开白色花,开得无知无觉
要回到原来
我年少轻衫薄,怀抱一缕南风
君子伫立野地,混同于一株健硕玉米
各自偏安,扛着落日
没有千疮百孔,岁月浑圆
要回到原来
时间还储存在钟表和日历中
门前杨树仍姓自己的姓,后院腊梅还叫那个名
比邻而居,月光为小径
做着注脚
要回到原来
放虎归山,完璧归赵
我把你还给你,你把我还给我
不必通缉,如此软弱无助之人
只会倒在自家门槛
要回到原来
或者论堆或者摊牌
坐成里程碑,躺成地平线
最小的国也有主权
也有一个首都
要回到原来
向生活缴械投降
削平我与你构成的锐角
以握手言和的方式永别
以无穷无尽的谦卑请求原谅
19.
地势高爽的城南
一个下午灿烂,海拔在斜阳里放下身段
了不起的泰山向北延伸的余脉中
这是最后一座
当然亦可当是最初的一座,向南一路壮大成青未了
蜿蜒道路缠在山腰,我似一只七星瓢虫走在上面
以最快速度最高心志赶路
望过去却很笨、很慢
日光西沉,白月亮升起,星子也将出现
上万年的化石,上亿年的缓缓转动,就在身旁和头顶
山冈起伏,蓑草和青松相映
我注定不是乔木,而属草类
还是最低垂的那一株
未化的春雪零星散落于碎石间,是清寂和落寞
神的目光落在这里,昭示无限
我正在把这短促得像一声叹息的人生虚度,即将度完!
接下来是一场浩荡的返回,返回到
钟表管不着的时间之外
卫星测不到的空间之外
20.
此刻下山
从城南的背面绕到城南的正面去
宛如为歇息而溜下思想的峭岩
山下还是高地,是海拔仍然高于全市的城南
那曾是共同的海拔,现在只是一个人的了
回首暮色中的小山,它在变绿,准备以欢乐束腰
通向家门的路,两旁有法桐和冬青
我想辨清并确认
我的孤单变圆
其轮廓类似城南版图
在山上呆到天黑,渐消的夕光建起一个拱门
孤单之中有亮,有吹拂,有依有靠
南园草木知晓似水流年
呼吸凌乱,充满萌发的意念
据说此地
还在继续升高,以每年0.5厘米的速度
在平庸的时代,唯此事富于创造
之道,《诗人文摘》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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