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1936—2000),本名王昌耀,出生于湖南常德,中国当代诗人。历任《青海湖》杂志编辑、青海省作协副主席、荣誉主席,专业作家。1950年考入部队文工团,同年参加抗美援朝。1953年在朝鲜战场负伤转至河北荣军中学读书。1954年发表处女作《你为什么这般倔强——献给朝鲜人民访华代表团》。1955年报名到大西北拓荒。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并关入湟源看守所,后被当作“有文化的犯人”选拔出来,参加到大炼钢铁的运动,颠沛于青海垦区20余年。平反后仍坚持留在青海从事专业创作。1994年出版诗集《命运之书:昌耀四十年诗作精品》。1996年出版诗集《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1999年查出患腺性肺癌。2000年跳楼自杀,终年64岁。
1992
怵惕。痛
将军的行辕。
秣马的兵夫在庙堂厩房列次槽头扭摆细腰肢,
操练劝食之舞蹈并以柔柳般摇曳的一双臂,
如是撩拨槽中料豆。
拒不进食的战马不为所动。
这是何等悲凉的场景。
秣马的兵夫不懈地同步操演着劝食之舞蹈。
他们悲凉的脸蛋儿是女子相貌。
他们不加衣着遮饰而扭摆着的下肢却分明
留有男子体征。我感其悲凉倍甚于拒食的战马。
这场景是何等悲凉。
秣马的兵夫从被体内膏火炙烤着的额头
不时摘取一瓣络腮短髯似的发束,
他们就如是舞蹈不辍,
而以自己的烤熟之发束为食。
宛如咀嚼刍草。宛如咀嚼脑髓。
这种进食是如何险绝而痛苦。
拒食的战马默听远方足音复沓而不为所动。
这又是何等悲凉的场景。
痛。怵惕
我知道施虐之徒已然索取赤子心底的疼痛。
──如果疼痛也可成为一种支付?
我看见被戕害的心灵有疼痛分泌似绿色果汁。
同时朝觐两大明星体,而怀有了对于无限的渴念。
但你心存默契的异教徒,又是为甚而呢喃奔走?
生命的艺术,有似美妇红指甲的顽劣,而不安于毁灭。成为精神性存在,秋蛹?
谑奔?
覆裹之下深睡,──我这样称呼仰韶湮没的彩陶罐,而将拾到的一枚残片献给你。
樱唇冰冻,透出思维坚实的珐琅质。
拿撒勒人
穿长衫的汉子在乡村背后一座高坡的林下
伫候久久……。又是久久之后,
树影将他面孔蚀刻满了条形的虎斑。
他是田父牧夫?是使徒浪子?是墨客佞臣?
肩负犁铧走过去的村民
见他好似那个拿撒勒人。
穿长衫的汉子伫候在乡村背后一座高坡林荫,
感觉坡底冷冷射来狐疑的目光。
拿撒勒人感觉到了心头的箭伤。
而那个肩负犁铧走远的村民已尽失胸臆之平静。
圣桑《天鹅》
你呀,兀傲的孤客
只在夜夕让湖波熨平周身光洁的翎毛。
此间星光灿烂,造境层深,天地闭合如胡桃荚果之窾窍
你丰腴华美,恍若月边白屋凭虚浮来几不可察。
夜色温软,四无屏蔽,最宜回首华年,勾沉心史。
你啊,不倦的游子曾痛饮多少轻慢戏侮。
哀莫大兮。哀莫大兮失遇相托之俦侣。
留取梦眼你拒绝看透人生而点燃膏火复制幻美。
影恋者既已被世人诟为病株,
天下也尽可多一名脏躁狂。
于是我窥见你内心失却平衡。
只是间刻雷雨。我忽见你掉转身子
静静折向前方毅然冲破内心误区而复归素我。
一袭血迹随你铺向湖心。
但你已转身折向更其高远的一处水上台阶。
漾起的波光玲玲盈耳乃是作声水晶之昆虫。
无眠。琶音渐远。都说宇宙仍在不尽地膨胀。
只作寒暄。只赏芳草。
因此其余都是遗迹。
时光不再变作花粉。
飞蛾不必点燃烛泪。
无需阳光寻度。
尚有饿马摇铃。
属于即刻
唯是一片芳草无穷碧。
其余都是故道。
其余都是乡井。
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
雾光里
这些挺拔的枝状体
明丽而珍重,
遁越于危崖、沼泽,
与猎人相周旋。
若干个世纪以后。
在我的书架,
在我新得收藏品之上,
我才听到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
火枪。——
那样的夕阳
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
从高岩。飞动的鹿角
猝然倒仆……
……是悲壮的。
班机盘旋上空重新留下世纪的震荡。
人们步入深渊如开拓金矿的矿工
感觉到不容置疑的灵异光辉的投照。
都市深渊这样的蚂蚁一样施工的大军
无数双手从无数个立面编织钢筋,
将行云流水、江河桥路连成庞然一体。
啊,是廊柱、墙的迷宫。是竖琴、金属花园。
是天堂积木、不败的甘蔗林、铁皮鼓……
昼夜超拔的节奏为新神谱系系添立四射之威棱。
应该让一切渎灵者无处蝇营狗苟。
如此忧郁。只有热浪与工程缓解信仰之创痛。
不要说已经将我逼入绝境。
我从不认为自己须臾离开那一被你们视作不祥
的穷途;
我的手心茁长过麦穗,仍必同样适于麦穗生长。
我的手心溶冶过矿石,仍必同样适于矿石溶冶。
够了。让我享有缄默。
现在是夏天,日光酽浓,红漆一样搅拌。
焚风炙烤,沥青胶结,燃气厚重涩眼。
主体工程夹峙在都市潮中如海流间的岛屿。
有人探手篱墙悄然抽走一块铁模坯具。
但是蓝色的主体工程象靛蓝的布匹一样素朴,
涮洗净皂沫后似的美洁,正祛除我的忧郁。
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伐。
一个时代上升的摩擦。
彤云垂天,火红的帷幕,血洒一样悲壮。
(二)
犄角扬起,
一百头雄牛,一百九十九只犄角。
一百头雄牛扬起一百九十九种威猛。
立起在垂天彤云飞行的牛角砦堡,
号手握持那一只折断的犄角
而呼呜呜……
血洒一样悲壮。
(三)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
午夜,一百头雄性荷尔蒙穆穆地渗透了泥土。
血洒一样悲壮。
1986
拴马桩。在鞍具。在鞍具上的铜剑鞘。
湖畔的白帐房因宿主初燃的灯烛
而如白天鹅般的雍容而华贵了。
夜牧者,
从你火光熏蒸的烟斗
我已瞻仰英雄时代的
一个个通红的夕照
听到旋风在浴血的盆地
悲声嘶鸣……
1985
有一天你发现生死与否自己同样活着。
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论辩都在捉着一个迷藏。
有一天你发现语言一经说出无异于自设陷阱。
有一天你发现道德箴言成了嵌银描金的玩具。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呐喊阗寂无声空作姿态。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担忧不幸言中万劫不复。
有一天你发现苦乐众生只证明一种精神存在。
1990.4.2 凌晨雨韵中
疏离意义者,必被意义无情地疏离。
嘲讽崇高者,敢情是匹夫之勇再加猥琐之心。
时光容或堕落百次千次,但是人的范式
如明镜蒙尘只容擦拭而断无更改。
可见万园之园在不远的过去惨遭外盗火刑侮慢,
帝宫废墟伶仃的柱础概以国难而具奠祭之品格。
灵魂的自赎正从刚健有为开始。
不是教化,而是严峻了的现实。
我在这一基准确立我的内容决定形式论。
我在这一自信确立我的精神超绝物质论。
时值已亥年正月初二早晨我见户外漫地新雪。
再三感动。我投向雪朝而口诵洁白之所蕴含。
1
雷雨之后,夕阳
2
无风的夏雨夜,雨滴隔断海隅。
3
两个雪山人
一架吐蕃文书。
命
最隆重的日子,山雉
太阳人的寻找
寻找太阳人
稚嫩之为声息
稚嫩之为声息从深层地底向外辐射,
我躺着。开拓我吧!我就是这荒土
1962.2.
之道,《诗人文摘》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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