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郎(1962-2018),浙江台州温岭人,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生前任浙江省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1980年开始诗歌创作,先后在《诗刊》《人民日报》《人民文学》等发表了大量诗作。 2000年参加第16届青春诗会,2003年获首届华文青年诗人奖,2004年获人民文学杂志社诗赛一等奖。著有诗集《风中的灯笼》,遗著有《秋风饥饿》《我本孤傲之人》等。2018年病逝。
老了
老了,牙齿没了
没牙的糟老头和没牙的老婆婆
让我们走吧,到乡下去
在有山有水的乡下,买块好地
种什么都行
什么都种不动了,让它荒着
草愿长多高就多高
花愿开多野就多野
这是我们的地
老了,走不动了
去溪边坐坐吧
流水丁冬,多少美好的人与事
就这样被它带走
要是你有点伤感
我陪着一起伤感
要是你怀念初恋
我们相拥着怀念初恋
用没牙的嘴再一次亲吻
老了,都老了
天上的风吹去流云
像吹去从前的欲望
暮色徐徐降临,亲爱的老婆子
我要挨着你睡了
如果死了,你不要摇着我的尸体
哭到太阳升起
将我埋了吧,埋在
自己的地里,并恳请
土地也将你收去
我们一生热爱土地
死了,就让我们的白骨
赤裸裸地搂着
一万年,还爱着
我本孤傲之人
那日下午,独自一人坐于路边发呆
一个孩子走过,又回到我跟前
掏出一枚硬币给我,愕然
之余,想起自己头发蓬乱,长须灰白
神情,也如此落寞
不由悲从中来
但我并不觉得那是一种羞辱
只是往日里,我极力修补
生活,依旧漏洞百出
却从不曾接受一个孩子施舍
我将硬币抓在手里,不忘
对他说声谢谢
而当我细细打量,更大的
悲凉刹那涌遍全身
忍不住一阵战栗
跟前的孩子,衣衫褴褛,脸蛋肮脏
居然是个可怜的小乞丐
望着他善良的眼睛
我不能不相信
自己,原本就是一位潦倒的
乞讨者,苟活人间
草在枯黄
牛也知道秋天已经来了
因为草在枯黄
山坡上,草大面积枯黄
越来越紧的风声中
有些还绿着,但很快颜色会变
一天天灰黄,发黑
在霜降的土地变白
这群吃草的牛
茫然地走着
一路上,嚼着又涩又干的草叶
秋风饥饿
天气越来越凉了,那些紫黑的
浆果,还在静静做梦
但秋天的梦
何其短暂,空寂
林子深处,隐匿多年的狼
再次神秘出现
但我从未遇见
只有落叶被霜粒踩过
留下泛白的爪痕
只有秋风饥饿
低嚎着,摇撼林木
又披着野狼的灰袍
在幽暗的天光下
奔下山坡
提灯的人
我看不见那个提灯的人
他滑入夜色之中
但他是存在的
一盏灯
提在他手上
夜的尽头,一盏灯无声地移动
一盏提着的灯
一个提灯的人
提灯的人,也许只为自己提灯
他没有想到
灯光的脚
走得多远
他没有想到,无边的黑暗里
多少人向他手中的灯
明亮地飞奔
向西
西行的路上
我赶上一个朝圣的人
他用额头走路
我让他上车,他摇摇头
说,你的车到不了那儿
运草车
村前的大路上,一辆运草车过来了
那是谁家马车
远远地,只能见到一个高高草垛
踩着马蹄声
自己在走
路上空旷,吹过田野的风扬起沙粒
扬起青灰的草屑
和暗黄的草梗
风中野薄荷的呼吸
随木轮子一路
吱扭,吱扭
像带响的火柴,一辆运草车
运载着山里的秋色
闪进村口
冷月升起的时候
空空的场院里,草垛在走,月光下
如同不肯安睡的运草车
玻璃终于碎了
玻璃终于碎了
有裂痕的玻璃,在起风的夜里
终于哗地一声碎了
天明起床,我见到碎片,那碎片
像残肢撒落一地
昨夜的一声尖叫
如同闪电消逝
终于碎了,一块碎的玻璃
在破碎之前
有着怎样揪心的隐痛
又在巨大的忍耐中
坚守着什么
现在碎了,它放弃了
或许痛苦太深
或许到了该放弃的时候
这样一块玻璃
我不知道该为它难过
还是为它庆幸
它碎了,在起风的夜里
松开自已的生命
对风的一次描述
风是从山冈吹过来的
山那么高,风都吹过来了
在山下的开阔地
风挤着,推着,像浪
无穷无尽地碰撞着
春天时把树木吹绿了
到秋天,把吹绿的又吹黄了
风有这个本事
风还能将水吹成冰
似乎什么都难不倒风
事实也是这样啊
去年腊月,村里就那幢大楼
就裂开这么一条缝
被风推倒了
压死的人与畜牲
来不及叫喊
睁着眼给埋了
夜里有刮大风
风一刮,沉睡的乡村
突然疼醒了
寻隐者不遇
已近黄昏,鸟雀悉数投入密林
夕光回到峰巅
我的朋友依然不知去向
门前,散落一堆劈柴
还有一把斧子
很快,天暗下来了,周边寂静
我点燃火堆,那些劈柴
足够燃至天亮
不远的山谷,星斗跳闪,仿若
风吹走的几粒火屑
夜色愈来愈清凉
愈来愈神秘
林中起雾的时候
草径传来声响
不是我的朋友,火光里回家
是一只美丽的獐子
披着雾气的面纱,站在树旁
好奇地朝我张望
懂鸟语的人
在我的村里,曾经,有个不爱说话的人
却懂鸟语,整日在林子出没
他能将飞禽从树梢唤下
我亲眼目睹一只鹪鹩
栖落在他肩膀
啾啾啾鸣叫
而他,侧过脸,仿佛另一只鹪鹩
啾啾啾鸣叫
他的眼睛,越来越澄澈
越来越像鸟的眼睛
行踪,也越来越诡秘
时常隐而不见
仿若倏忽飞去
后来,他真的离开了
不留丝毫印迹
好长一段时日,每当群鸟飞临
我总是怔怔地怅望,相信
这个懂鸟语的人
并非彻底消失
他只是变成一只鸟雀
我再辨认不出
雪为什么飘下来
明明知道飘落的地方不是干净的
为什么一片一片飘下来
难道她们愿意弄脏身子
难道她们愿意弄脏身子
这些天上的雪花
那么白,那么纯粹
但没有谁比她们更傻
飘落在遍地泥泞里
除了被踩灭
除了被吹散
被黑色的泥泞吞尽
又是一年冬天,下雪了
雪花留在空中的舞姿
美得让人心碎
可是她们飘落了
再飞不起来
难道她们不懂什么叫后悔
难道她们来到这世上
为了变成肮脏的
冰凉的泥水
回乡偶记
河道里,水已经结成薄冰,一些稻草
散落其上,秋后仅剩的一丝
暖意,早被风吹尽
而河边大片荒芜的田野
被出租给收破烂的人
杂物堆在稻茬之间,铁皮房
房顶在反光
有人焚烧什么,黑色的烟
像夜间怪兽耸动脊背
一个妇人坐在近旁
掏出一只硕大的奶子,将奶头
塞入哭泣的婴孩嘴中
看见我,她略微挪转身体
似乎有点羞涩
田野近旁,密密的栗树林遮掩另一个村庄
那是我童年的栗树林
不见鸟雀起落
却能听见,冬日的风
摇撼林木的声响
山间公路
只身走在山间公路,也曾遇见好心人
我并没有招手,他们
却在我身旁停车
愿捎我一程
打开车门的刹那
让我陡生温暖
当然,也有车,在驶近我的时候
猛踩油门,疾速越过,车轮
辗轧沙石的声响
粗粝、绵长
而我,在扬尘的车后
低着头,用力干咳
欲吐尽嘴里沙粒
有一回,天近黄昏,寂冷的山间公路
薄暮如烟,一辆车
从后面驶来,放慢车速
片刻间,又缓缓离去
那是一位独自驾车的异性,有着
天生的犹豫、谨慎
但她摇下了车窗
她侧过脸,看我的眼神
转瞬即逝中,一丝
柔软的光影
被我看见
傍晚之诗
是的,我一样喜爱傍晚,喜爱天边落日
我喜爱落日里的群山,田野
和田野两边的村落
凄迷的斜照中,炊烟飘摇
凉风从树梢掠过
我喜爱傍晚的另一个原因,是天黑的时候
小教堂的钟声响了
仿佛天堂的呼唤
落在低处
钟声响起,我见到屋檐下出来的人
沉默着向小教堂走去
悲苦的脸闪着光亮
我还看见村里那个最放荡的女子
低着头走在中间
暮色下,人们变得善良
没有谁朝她吐口水
他们一起走在暮晚的钟声里
那么相亲相爱
给妻子
多少年过去,两张脸,呈现惊人的相似
仿佛你的体内,流淌着我的血
再不说甜言蜜语,也明白
不存在地老天荒,只是
相对无言,发呆
有时,睡思昏沉中转醒
带你离开屋子
过马路的时候,用哆嗦的手
抓紧你哆嗦的手
走不远了,云一样的旅行
已经交还给风
只能用哆嗦的手,抓紧
你哆嗦的手,挪到对面那片草坡
如果阳光低矮,寂静,在身上
逗留,就依偎着
小憩片刻,烟火散尽的阳光
杂树间照耀
我的一绺白发,飘拂
触碰着你的白发
清明
这一日,也有倍感荒凉的亡灵,隐身草丛
或被遗忘,或尘世再无亲人尚存
只得待夜间,春山复归寂静
提一盏磷火的青灯
去别处墓穴,探访
更孤独的鬼魂
霜晨一瞥
林边,一只旱獭立着身子,人一样张望
望见我,略微有些慌乱
两只护着胸口的手,悄悄
裹紧淡雾的灰袍
待我走下公路,才一声尖叫
跳下浅草的土堆
魅影般消失
那霜白的脸
畏怯的眼睛
以及捕风者,一对机敏的耳朵
好像,瞬间破碎
它比我更早走出迷梦
守望太阳升起
却只为活着
时刻警醒
椅子
不知被谁扔出来的,有些破旧
它搁在路边,样子
显得孤单,落寞
空旷的路上
有时,一个人过来,坐上片刻
然后站起身走了
另一个人过来,坐上片刻
一样站起身走了
他们走远了,头也不回
他们不会记得这把破椅子的
谁会记得一把破椅子呢
他们甚至忘了,疲累的时候
曾经在它身上坐过
而它,搁在路边
好像就是为了等他们来
但那些人,不过匆匆过客
来了,去了
没有谁,将它搬回家中
甚至,无人帮它
抹落灰尘
密西西比河
在北美洲
一个遥远的,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这条发源于落基山脉
名叫密西西比的河
向南流淌,几乎流经整个美国
途中,衍生众多水系
它的跌宕起伏,或静深流远
我无法亲临感知
也不想刻意赞美
之所以写这首小诗,仅仅
因为,河的名字动听
还有印在地图上
大河的形状
像一根春天的树枝
在风中生长
秋日
早年的一个秋日,我在乡间等车
与我一起等车的
还有一对母女
几小时过去,车始终没有出现
风愈来愈疾,西斜的日影
薄凉一片,小站四周
更其空蒙、清寂
我说走吧,车不会来了
迟疑片刻,年轻的母亲默默点头
我抱起女孩,顾自走在前面
又不时放缓脚步
路上,我抱紧女孩,将脸
贴着她的小脸
这小家伙,在我怀里
慢慢睡着了
呼出的气息,带有乳汁的香甜,给我
麻醉般的沉静
走着,走着,月亮升起了
而那时,我只是单身青年
却形同一个好父亲
两个老兄弟
一个叫弗罗斯特
另一个叫梭罗
他们都住在美国
弗罗斯特在弗兰科尼亚
他是个有钱的乡下人
他喜欢田野
喜欢镰刀的薄嘴唇
和锄头的粗脚跟
迟暮的乡间,炊烟升起
那是一架天堂的梯子
被他扛回来了
他要爬上去
约会美丽的天使
梭罗在马省的康城
小小的康城,风光如画
只是他,更喜欢做自由的野蛮人
去了寂静的瓦尔登湖
在原始的地方
种植湖光山色
他在林中散步,胡须上挂着鸟语
回家时,用鸟语
喂大窗口的月亮
而他丢在空地上的斧头
斧柄长出嫩叶
这不是奇迹,像他那样的人
埋下一颗石头
拔出的,可能就是萝卜
遗憾的,这两个老兄弟
我从未谋面
弗罗斯特留下的未走的道路
被落叶掩埋
梭罗,后来亦不知所终
瓦尔登湖边上,多出
许多度假的木屋
哪一间,是梭罗住过的
已经无从辨认
卡车上的马
从拉萨回成都,车走上川藏公路
过通麦的时候,一辆敞篷卡车
驶在我的前面,那是一辆
载重卡车,厢体阔大
车上,却只运载一匹白马
那匹马,俊朗、飘逸,纯银的
毛色裹在光影里
野风吹起它的长鬃,仿佛
一路疾速奔驰
我放慢车速,跟随这辆卡车
车至巴塘,远处浮现一座雪山
晴空下沉默而闪亮
白马开始抬头嘶鸣,一次次
奋力扬起前蹄,好像
要挣断缰绳,腾跃而去
草原越来越远,白马
愈发变得躁动
直至在某个出口
卡车驶上另一条公路
在我的视线里消失
在精神病院
他拉着我,神秘兮兮问我
你知道我是精灵,对吗
接着,沮丧地告诉我
他已经丧失隐身,和飞翔的能力
因为翅膀丢了
环顾四周,又用不屑的眼神
打量身边人,愤恨地骂道
瞧这些杂碎,我怎么
可以混迹他们中间
贴着我的耳朵,他继续细声诉说
多少个夜晚,他在梦里回到故国
见到慈爱的老母亲
但那些杂碎一尖叫,梦即破碎
泪流满面地惊醒
他一边述说,一边深信不疑地看着我
用力摇我的手,他说兄弟
你也是一个精灵
来拯救我的
我们回去,现在就离开这该死的地方
然而,当他用另一只手,摸我的
背脊,他大惊失色
兄弟,你的翅膀呢
喊过之后,抱着我号啕痛哭
一对恋人走在乡村公路上
一辆绿颜色的乡村客车从身后开过来了
又一辆灰白的载客面包车,喇叭
响着,从身后开过来了
但他们没有上车
他们不想坐车
他们牵着手,走在沙石路边
初夏的风,吹来地里南瓜花的淡香
苦楝、野山栀也开花了
空旷的乡村公路,人影寥落
寂寞路一样绵长
但那个女人一脸光亮
那是幸福的光亮
他们就这么牵着手,走过一个一个村庄
村庄里出来的人,好奇
又羡慕地望着
这是一对多么相爱、浪漫的人啊
慢慢地,在路上走远
途中,那个男人还抱住她
为她吹落眼中细沙
但没有人想到,他们很快就要分开了
从此再不相见
现在,他们还走在乡村路上
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
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像两颗被风吹散的薄尘
南京已经下雪
南京已经下雪
当我听到南京已经下雪
心头突然一冷
南京下雪了,这就意味着南京的雪
很快飘至我们头顶
或许一天,或许一夜之间
雪将铺天盖地而来
南京的雪很快要来了
如今,顶上的天空依然澄蓝
没有丝毫下雪的迹象
杂树上,阳光照着,空中
弥漫暖冬的气息
只有少数最警觉的人
看见天边堆着云层
远处刮来的风,隐约
已有刀光般的尖痛
午夜的乡村公路
在午夜,乡村公路异常清冷
月亮的光在黑暗的沙粒上滚动
偶尔一辆夜行货车
不出声地掠过
速度惊起草丛萤火
像流星,掉进更深的夜色
这时,有人还乡,沿着乡村公路
沉默着走到天亮
也有醒着村庄,目送出远门的人
趁夜凉似水
走向灯火熄灭的远处
寂静的午后
夏日,寂静的午后
蝉的鸣声
像在撕裂空中一匹发烫的绸布
院落里,晾晒着新麦
高朗的堂屋,麦秸
沿墙根堆压
穿堂风掠过,但麦粒与秸草
的气息,贴着鼻尖飘漾
我的母亲,摊开一张草席
见我躺下,转身擦洗
另一架去年的风车
几只小燕,蹲在堂檐巢内
朝我轻唤,用亮闪闪的
小眼睛,而我
很快入睡,醒来时
记不清梦见什么
只看见父亲,拉回又一车麦子
和一片颤晃的夕光
死去的人
深夜的月光照着死去的人
他们提着空荡荡的身体
像稻草人站在风里
我认出我的祖父,一个病死的老木匠
用手中的榔头咳嗽
——他死了还病着
这让我悲痛并羞愧万分
那么多年,他仿佛从未离去
依然,一声一声地咳
悲苦的脸,被月光漂白
复消隐于窗外
剩下一张变形的嘴巴
灌满冷风,夜夜
咳到天亮
母亲
记不清抱过多少女人
却不曾抱过最亲的人
长这么大,我好像一直被她抱着
现在,我要抱抱她
抱抱这个被疾病
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瘫在床上的老女人
我要抱她,将她抱到阳光下
我要陪她晒晒太阳
如同一个听话的孩子
她闭着眼睛,脸上
漾动幸福的光影
我抱着她,但她那么轻
让我怀疑,抱在怀里的
不过是一条旧床单
我走出户外,春日的阳光如此暖人
可我害怕,一阵风过来
她真的像一条旧床单
被轻轻吹走
我抱紧她,不肯放下
一滴粗浊的泪,忍不住
砸在她的额头
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青草戒指
一根青草
加上些许阳光
我为你编造一枚戒指
我在前世为你编造
今生献给你
小小戒指
不是钻石,或火焰里的黄金
我是用青草
一根春天的头发为你编造的
瞧阳光将它擦得多亮
我要在我俩订婚的那天
戴在你的手指上
我要用春天的一首歌谣
将你娶回家
让那些瞧不起这枚
青草戒指的姑娘
梦想黄金的聘礼吧
只要你愿意
亲爱的,我还要和你一起
将野外的春天
搬入我们的新房
遗言
儿子,你的父亲或许不算什么好人
但绝非一个坏人
这辈子,做了一些细碎的小事
从没干过惊天动地的大事
因此,既不能流芳百世
也不会遗臭万年
年轻时,有过几个恋人
惹你母亲伤心
如今,她们也老了
父亲死后,你去看看她们
告诉这些老婆子
我至死挂念她们
儿子,你的父亲曾经志向远大
为什么变成俗人
因为有你,和你的母亲
不愿再离开这个小镇
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父亲一点不后悔
活着,父亲不曾欠过谁
唯一的债权人是你母亲
我欠她,无力还清了
你要好好疼她
否则,父亲在地下
撑着白骨爬起
半夜回家揍你
儿子,你要听母亲的话
有时,像哄小女孩一样哄她
她太孤单了
如果你能做到
擦干泪水,点点头吧
这样,我就可以瞑目了
如果你要我
如果你要我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我单眼皮的小眼睛
你不嫌难看就拿去
哪怕嵌在脑后
看看另一个方向
我这双脚,走了很长的路
现在也是你的了
走到哪,都跟着
还有我这副脊梁
这可是一副背过山的脊梁啊
当你累了,背你
背你一生也愿意
再瞧瞧我这颗心
你抓在手上,当灯提着吧
它不会灭的
如果你要我
这些你都拿去
剩下一具白骨
我得留着
我的白骨可以当柴烧
我怕烧焦你的痛苦
星夜
那是早年,我独自一人来到山里
天黑时,我在一个湖边坐着
归鸟,成群飞过水面
投入对岸树丛
后来,湖山愈来愈清凉
满天星斗,无声跃至水中
仿佛,湖底古堡点灯
这样的夜晚不常有
而我,也非枯坐发呆
波光漾动,天地轻轻旋转
恍若带我星际穿行
以至忘了时间
山下,我的父母喊我的名字
找遍周边村落
只是他们,始终不曾想到
我去了不远的山中
在他们时常途经的湖畔
彻夜不知归返
追梦记
半梦半醒之间,见到你
在异乡行乞
已是暮年苍雪,一条恶犬
扑过来,朝你龇牙
你颤悚着后退,几欲跌倒
我替你大声尖叫
替你被犬撕咬
并锥心地痛着
惊醒,才想起多年未见
无以知晓你在哪里
也早原谅你的背叛
曾经悲绝的我,自以为
学会遗忘与冷漠
但今夜,这个怪诞的梦
让我怔怔地醒到天亮
说不出满腹苍凉
仿佛我,还像从前
将你深深牵挂
有人在山地放鹰
鹰落回放鹰人肩膀,倨傲地站着
但我不敢与其对视
并非鹰,眼睛深处,依旧旋转着
天空,风集结、鼓荡
而是我,想起渔猎为生的印第安人
曾经说过,被鹰眼摄入的
不是身影,是灵魂
长期以来,我自恃拥有凌云
之志,搏击长空之心
又陡生悲戚,深恐
在飞鹰桀骜、凛然的目光里
一切尽皆虚无
遛狗记
通常,我会在草地,与那个女子相遇
她带着一只棕色博美
我带着一只雪白贵宾
两者皆为雄性
一见面,两个小家伙便搂抱着
异常亲密,仿佛一对好兄弟
耳鬓厮磨的同时
不忘窃窃私语
我站在一边
那女子也远远站着
任由它们在草地
撒欢,追逐
快一年了,两只面貌迥异的小狗,好像
变成一只小狗,活在
各自身体里
但我与那个女子,从未互通姓氏
至今那么陌生
在草地,两个人漠然站着
并非拒之千里
却很少交谈
在她脸上,有天生的冷艳
而我,也有孤傲之心
一只熊
群山之中,雪持续不停飞落
一只熊,则躲在洞穴,无忧地酣睡
白皑皑丛林,一片死寂
但秋日遍地果实
已经被它搬回
偶尔转醒,雪光里
见到可怜的走兽
哀嚎着觅食
嘴角,浮现笑意,它探出洞口
往外扔几支苞谷
慷慨、仁慈
然后,裹紧身上皮衣
继续沉沉睡去
这只幸福的熊
在寒冷又漫长的冬季
多么令人羡慕
它什么都不做
只静静做梦
角马
过河的时候
一只幼小的角马,被鳄鱼一口
咬断脖子,拖入水中
几条巨鳄同时游至,凶猛地撕抢
河上,浊浪与血水一起翻涌
大群角马,趁机奔向对岸
攀上陡峭崖壁,惊魂
未定,即刻跑远
扬起的烟尘
一路飘弥
那迁徙之苦,离乱之痛,途中绵延不绝
仿佛,经历一场战火
而一只成年角马,却回到岸边
目光,在水上久久搜寻
此刻的河面,复归平静
不见一块漂浮的尸骨
鳄鱼,也难觅踪迹
只有河水,在非洲
毒辣的大太阳下
滔滔奔流
观潮记
空阔的洋面,陡然奔过千万只猛虎
一齐嘶吼、咆哮
更多的猛虎,跃至空中
追逐,激情与速度,力量
与疯狂,足以撕碎,或吞噬
世间万物,而我
无丝毫惊悚,且一起吼叫
仿佛牧虎之人
心中豪气凶猛
可是风平浪静之际,猛虎消隐
又顿觉沮丧、挫败
想我自己,往日里,在远离大海的小镇活着
读圣贤书,我还是脱离不了
低级趣味的生活
我也想崇高,也想渴饮松露,饥餐月光
却越来越世俗,越来
越卑贱、麻木
诸多,愤慨或怪诞之事
业已熟视无睹
体内,暴戾的啸声湮灭,奔跑的
再不是勇武的猛虎
是惊兔,风吹草动里
一只颤悚之物
夜行火车
车窗外,昏蒙的灯火疾速飞过
仿佛消逝在梦的深处
我却一直醒着,因为身旁那位陌生女子
沉睡里,将头靠在我的肩膀
撩人的鼻息起伏
更有她的一条裸腿,触及
我的手指,坚实、凉
无法辨析,她此刻的神情
但上车时,我见过黑色短裙下
一双秀长的腿,有着
舞者惊艳之美
不敢妄动,也未将手轻轻抽回
那种凉、滑,沿指尖
而上,继而微麻
并伴随气逆
持久的眩晕
午夜时分,女子在某小站下车
我才松动身子
揉捏酸痛的骨节
只是,心里多出一分怅惘
彻夜不曾抹去
两只刺猬
不清楚这是哪一档节目,打开电视时
我就看见两只刺猬,在高速公路
深夜的高速公路
幽暗,寂冷
而此刻,一束强光照着两只刺猬
其中一只已经被车轧死
只是,另一只好像并不明白
它低着头,用鼻子不停地
触碰,似乎那只刺猬
不是被轧死了,是累了
趴在地上不走
它用鼻子不停地触碰,一边吱吱叫着
一定在喊那只刺猬
起来吧,走喽
身边不时有车掠过
挟带静夜的轰响
那束照亮刺猬的强光,缓慢地移动
时光跟着变得缓慢
我在想,躲在暗处的摄影师,为什么
不赶走那只活着的刺猬呢
他如此真实地拍下一只刺猬的死亡
和另一只刺猬的悲伤
究竟为了什么
这时候,一辆载重卡车突然冲过来
声响大得惊人
等车过后,那只死刺猬还在
另一只,却不知去向
很快,落地的强光离开死刺猬
往漆黑的路面寻找
可是,空旷的高速路上
我什么也没有见到
那只刺猬,仿佛被载重卡车带走
又像冷夜的风消失
卡萨布兰卡酒吧
我常常去卡萨布兰卡酒吧
不是为了听歌,而是那里有个女鼓手
像一匹来自非洲丛林的母豹
击鼓时,几近颠狂,仿佛
击打的,是她自己
也是所有人,渴望被击碎的
巨大的沉郁,与孤独
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爱人
曾经,梦见一个女子,跟随我四处流浪
我们走过城镇,村庄
已经身无分文了
已经饥肠辘辘
走至一条大河,几乎昏厥
但我俩搀扶着,挪到河边
一起蹲着喝河水
河水湍急,却能听见彼此
吞咽的声响,她埋下头
大口大口吞咽
我的泪,悄然涌出
落在冰凉水面
等站起身,朝寂寥的乡野走去
我们脚步踉跄,暮影里
如同一对酒醉的人
梦醒,才发觉我不曾看清她的脸
因此,茫茫人世,这个
陪我喝河水的女子
我竟无从寻觅
乡村
多年前,我见到一个女人被绑在一棵树上
绑她的人已经走了,几个孩子
朝她扔石子,泥巴
她的头垂至胸口,碎裂的衣服后
露出半只奶子,刺眼的白
太阳毒辣,她没有哭
也许先前哭过
石子砸脑袋上,也不见吭声
好像昏死过去
这是谁的女人
为何被绑树上
我赶走孩子,取一瓢水喂她
抬头时,她睁大眼睛瞪着我
眼神,冷如刀尖,闪着
仇恨的光亮,似乎
绑她的,是我
我不寒而栗
四周无人,野地孤寂
但我并没有为她解开麻绳
因为这是一个陌生的村庄
而我,不过一个路人
我的老家,再无动物凶猛
狼已经灭绝
虎豹也不存在
在老家,漫游山中,我见到的走兽
不过一些刺猬,黄鼬,以及
一些狸子,兔子,偶尔
见到獾,或猹,月光下跟着一群野猪
来到瓜田,但人一出现
便惊叫着四散而去
化为凉夜迷雾
更没有见过传说中的狈
长着一张婴儿脸
骑狼而行
山林,愈发茂密,只是月亮地里
我做不到像梦游者,梦中点灯
走得无知无畏
我还有些害怕,那是
我的孤独,人类豢养的
一个古老的物种
穿墙记
在法国某小镇,有位异人,拥有神奇的穿墙术
他首先戏弄可恶的上司,骇人的
脑袋,从墙壁露出来,时而
咳嗽,时而狂笑不止
终将其送入疯人院
接着,频繁出没国家银行
窃取金币,分赠穷人
再后来,他只对偷窥感兴趣
仿佛每道墙后皆有秘密
或有什么力量在召唤
某个深夜,他离开一户人家,穿墙
之际,法术却突然消失
身体从此留在墙内
这是多年前我读过的一部小说
但我想不起小镇名字
也忘了作者是谁
如果哪位朋友知道
不妨告诉我
我想去那小镇,将耳朵
贴在墙上,听听
那异人,是否还在
轻轻叹息
在勐阿
那年,在勐阿,一位占卜者替我摸骨
继而,抛出两块龟壳
蓦然间,神色突变,疾步离开
他看到了什么
龟壳还在地上
古老、神秘
他肯定看到什么
并因此惧怕
我非迷信之人,却莫名惊悚
那年,边城阳光宁静
映照着竹楼,林木
但我的体内灌满冷风
几日漫游,人变得恍惚
我对命运茫然不知
而那个诡异的占卜者,仿佛
在我的未竟之旅
变成更诡异的卦象
让我忧心忡忡
异人传
他说他常常遭遇鬼魂,这怎么可能
但他言之凿凿,不容人不信
他说那些鬼魂,之所以找他,并非
害他,是有求于他
而他恰恰是唯一看得见鬼魂的人
他说到一位高空摔下的油漆工
儿子每夜哭着睡去
因为玩具小熊丢了
那小熊就掉在车座底下
还提及一位死于车祸的老妇
一封留给女儿的信,被风
吹至床柜与墙的缝隙
女儿始终不曾读到
他继续告诉我,一个青年
相约与恋人私奔
却滑落河岸,溺水而亡
尸体至今在河里
恋人含恨远嫁
请求得到原谅
他先去幼稚园见那个男孩
再去老妇家里
最后坐长途客车,寻找那女子
一直跟随他的鬼魂,瞬间
消失,从此再没见过
他说人死了,如果还有遗憾
亡魂不会离开人间
他说感谢上苍,让他拥有别样的眼睛
他说这些孤苦无依的鬼魂
有时,就像他的亲人
火车慢慢开走了
我已经下车了,火车
却没有急着离开
它静静地趴在那儿,似乎等我回去
一扇扇窗口,恍若眼睛
凝视我的背影
又像墨绿的身体,突然间
长满嘴巴,喊我
其实,我多想让它带我继续走啊
去浮云的天边,去
很远很远的地方
但我已经下车了
沿途风景,悄然散尽
我走远了,走到玉米地边上
再回头,火车慢慢开走了
它一阵低咽,全身震颤不已
它就这么低咽着
这么震颤着
慢慢远去
而我,怔怔地站在玉米地前
凉风吹过,身后玉米叶子
唰唰,唰唰唰响
山中一夜
很遥远了,甚至想不起哪座山中
只记得那是秋夜
风若有若无,树梢上的星光
像冷霜闪耀
我点燃火堆,火光里
周遭林木似在漂移
又冥寂无声
后来,一条灰色的猎犬悄悄走近
竟然趴在我身旁
天亮了,才离开
下山途中,一位猎户告诉我
也许是一匹野狼
说得我后背湿冷
但我还是相信,那是
一条迷失的猎犬
在我露宿山野的时候
有着一样的落寞
一样的孤独
听马尾说起一条狗
已经被遗弃,被丢于数百公里之远
某荒僻山村
半年后,居然再度出现
低咽着抓门
没有人知道它如何回来
途中,历经怎样磨难
骨瘦如柴的身体,伤痕
累累,毛发几乎脱尽
泪汪汪的眼睛,却含着
归家幸福的光泽
只是它并不曾想到,等着它的
不是愧疚与怜悯
而是一阵棒打
之后很多天,一次次走近,摇尾
乞怜,又一次次被逐远
但这条丧家之犬,仍不愿离去
昼夜,蹲在角落里
期待一声轻唤
直至那个飘雪的冬夜
冻毙于自家门前
这是马尾叙述的一条狗的命运
然而,在我听来
已非狗的不幸
乡村酒肆
今夜,酒肆内除我一人独坐
尚有一位客人
那是一名年轻女子
略显苍白的脸,有着天生的忧郁
但眉眼间,漾闪着惊艳
几碟小菜,未见她动箸
她只是不停地举杯
一壶酒片刻即尽
第二壶酒,却喝出泪水
掩面趴于桌上
嘤嘤抽泣
想想旅途,同为落寞之人
未免有些酸楚
我几番站立,欲过去陪她共醉
又担心,一个陌生男子
只会令其畏怯,或
带给她别样伤害
默然无语,我转身离开
空出这家乡村酒肆
和这个孤寂之夜
让她独自悲戚
大雪封山
大雪封山,而我的村庄炊烟不断
空中弥漫野猪肉炖干菇的气味
出不了远门的男人
去冰河凿冰,那里有鱼抬头
也可以抱着婆娘
整日昏睡
好赌的,去小店赌几把
菩萨心肠的人,不忘
在雪地撒玉米粒
鸟雀会飞临
那金黄的颗粒,不像雪花点灯
更似饥饿的光
痉挛着跳荡
一棵树
门前那棵苍郁的大树
终于被父亲砍倒
两只老雀儿,在不远的空中盘旋
发出颤栗的叫声
但我的父亲听不见
他锯断树梢,将枝干
斫掉,便坐在那里
一根接一根抽烟
等张木匠过来
天黑之后,大树消失了
在树生长的地方
出现一具白皮棺木
仿佛当年,父亲种下的
就是此等惊悚之物
而我的祖父,一个将死之人
那天傍晚,奇迹般
从床上挪下
颤巍巍走到旁边,不停地
抚摸,并用力拍打
一种沉闷的声响
像暮色在喊,又似乎
源自他苍茫体内
棺木上,那些来不及扫去的碎屑
拍打声里,白亮亮落满一地
先他一步变成了灰
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我曾经昏厥在异族一座村寨
被一位孀居女子救醒,无以为报
替她劈了三天木柴
她有一双碧潭的大眼睛
有熔岩般漫溢的情怀
欲留下我,此生
继续替她劈柴
寨中人,善良、朴实
终日在田间劳作
走动的牛羊,像梦游
可惜那时,我青春年少
轻狂里,志向高远
辞别之际,她赠我盘缠,并悄悄
将一叠葱花大饼
塞入我的行囊
从此再无相见
那座遥远的寨子,仿若
时光深处的客栈
模糊、恍惚
偶尔想起,落寞几许
却无从打听,她的消息
在闽北洞宫山,遇雪
洞宫山里,一座山神庙
容我暂时栖身
已经破败不堪,亦无人,除了泥塑的
山神,只有几堆稻草散落
点燃后,扑入的雪花
火光中疾速消融
但冷与饿,更甚
门外,路和树林隐去了
天光晦暝,暗生乱象
我几番张望,欲觅见一个沽酒归来的人
向他讨口酒吃
可惜四野茫茫,人踪俱灭
只望见远处,村庄上方
密集的雪花飞舞
岗下,钻出一条野狗
哆嗦着,朝我走近
见到庙内火光
又畏缩不前,迟疑着
闪入庙旁,一丛
白雪披盖的灌木
逃犯
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变成一名逃犯
沿一条寂冷公路逃亡
家乡越来越远,途中
我不停地易容,并用夜色将脸涂黑
同时练就高超的反追踪术
但身后,提刀的捕快
一直如影随形
仿佛,从遥远年代追至
一条绳索,形同漫长时光
被他拎在另一只手上
时刻准备捆我
有时,疲累至极,不得不停住脚步
藏匿于路边灌木,蜷缩着
小睡,灵魂却继续出逃
它丢下我的身体
如同寒烟飘逝
等我虚汗淋漓醒来
望着夜空发呆
恍惚里,人还在荒凉的大地,无穷尽
逃亡,比之丧家之犬
颤悚、凄惶
在异乡
蜀地边界,一座山中小镇
我已经滞留三日
傍黑时分,我独自去小店喝酒
阶前坐一老者,长发
枯乱,幽邃的眼睛
含尽辛凉暮色
寒鸦,一群一群从他眼中飞出
投入夕光下的山地
我好像认出多年后,自己
再度流落于此
不免唏嘘,欲邀他对饮
而他,接过一碗酒
又回到阶前
这个老流浪汉,千里之外与我相遇
却不愿同一壶酒中
与我相认
伤心男人
有风的早晨,我的眼睛会落泪
多少次,当我站在路边
抹着脸上泪水
那些擦肩而过的人
走远了,又回头看我
善良的人呵,他们真的以为
这是一个伤心男人
在无声地哭
哀歌
一过秋天,树开始落叶
一片一片无声地飘走
收割后的田野一无遮拦
那些落穗,渐渐凉了
水洗的阳光也凉了
令人心碎的野菊花,这金色的钮扣
被风拉断针脚
大雁呵,在瓦蓝瓦蓝的天上
如同一支嘹亮的歌
让我想起秋天出门的人
奔赴辽远的幸福
为什么扔下我,在深秋说不出寂寞
隔河刮起的风忽啦啦吹过
落下昨夜的霜粒
石头
谁见过石头流泪
石头没有眼睛,如何流泪
谁见过石头痛哭
石头没有嘴巴,如何痛哭
就是被重锤敲砸
砸成遍地碎粒
就是被大风打磨
磨尖了,扎进自己胸口
石头啊,你无法悲伤
你是石头如何悲伤
痛苦,早已化为时间的沉默
铁一样坚硬,冰冷
还有什么必要,在蓝天下
仰天流泪
在沉默的大地
伏地痛哭
一个男人在痛哭
一个男人在大街痛哭
一个男人在大街,一边奔跑,一边痛哭
或者是,一边痛哭,一边奔跑
迎面而来的男人
哭声惊动整条大街
大街上人来人往
而一个痛哭的男人跑近了
人群闪开一条道
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
看他的穿着,猜不出身份
但一定有巨大的悲伤
在撕裂他的内心
一定有无法承受的痛苦
追着他亡命奔跑
喧嚣的大街突然静下来
仿佛目睹一辆救护车
一路尖叫而过
阳光灿烂的大街
卷起哭声,狠狠地摔在人们身上
那份揪心,那份锐痛
像带刺的鞭子击落
痛哭的男人跑到十字路口
这悲伤的,被哭声追赶的人
一头撞过去,甚至忘了
那盏血做的红灯
禁止一切通行
同样,也不允许泪珠通过
他撞过去了,在另一条大街
继续奔跑,奔跑着
继续痛哭
雪夜上梁山
操他娘,老子已经一无所有了
二十年前,老子丢了工作
十年前,爱妻做了野鸡
如今,这肮脏的贼婆娘
竟跟一个嫖客飞了
操他娘,飞得还真干净
鸡毛都没落下
怯懦的父母,抹着泪搬回乡下
可乡下哪有什么土地
偌大一座城镇,空荡荡
不见一个亲人
拉板车,我没有力气
想做鸭,又找不到富婆
人一样站着
狗一样活着
罢罢罢,不如落草为寇吧
今夜天降大雪
今夜,这黑暗无边的天空
落下白花花的银两
喝酒吧,痛痛快快醉一场
然后,提一杆纸做的长枪
骑一匹西风瘦马
天亮前,我上梁山
梁山若不收我
我砍了这伙山贼的鸟头
挑在枪尖当酒壶
操他娘
在缓慢的时光里老去
当我懂得珍惜,并忍不住伤感的时候
我正在慢慢变老,啊,我正在
缓慢的时光里老去
脸上爬满皱纹
头发一绺一绺脱落
连死亡都无法砸碎的牙齿
也在隐痛中松动
将被一口血吐出
像一棵秋天的树,风吹起了
叶子瑟瑟飘在风里
想抓住,但树上的春天
已悄然飘逝
不再回来
飞来飞去的天空,不羁的灵魂是流云
已经随风散尽
或变成冷雨
将自己浇灭
落日啊,这辆命运的旧单车
踩过连绵起伏的山脉
却必将摔倒在
黑暗深处
就这样等着慢慢老去
就这样等着慢慢老去
在渐凉的夕光里
有些许难过
野花是风穿的舞鞋
如果我告诉你
风是快乐而美丽的少女
你信吗
如果我告诉你
野花是风穿的舞鞋
你信吗
向阳的山坡
我指给你看会飞的花朵
风穿着它们
向远方去了
大地啊,多少追忆的事物
让我沉醉其中
——春天的风来了
谁愿意
将我偷着穿走
当秋天来到郊外……
当秋天来到郊外
天际一片空茫
几只云中雁,这天堂的树叶
往何处飘飞
地上衰草,林木,一点点黯淡的远山
仿佛流星的命运
刚刚擦燃,又瞬间熄灭
当秋天来到郊外
流过秋天的小河,将被一场风雪
粗暴地拨断……
河上白茫茫的芦花,白茫茫
撤走了春光的盛宴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春去了,秋来了
但世界啊,永不衰败
秋天的凉风里
不随风飘散
秋风辞
我写白露的凉,落叶的死,我写河岸
那群灰雁,在苇絮飘飞时
离开我的家乡,却
不肯将谁带走
我写白昼逝去,黑夜将越发漫长
而灯芯草的舌头,如此之短
多少温暖的话啊,风中
来不及说出
我写星光,我写星光下那个打更人
那个年迈的打更人,夜夜
从村前走到村后
像梦游的稻草人
再一次写到芦花
凛冽的风,持续不断地吹过
芦花,无穷尽地飘落
在岸边,在水上
但我已经不觉得悲伤
不觉得凄凉
在这片冷霜的大地
多少美好的人与事
不知不觉间消失
悲伤有什么用
凄凉有什么用
不如快快乐乐地飘逝
不如在飘逝中快乐着,并将快乐
交给风带远
交给光闪烁
故乡的路
我愿意它是一根绳子,绑我回去
但它是一条鞭子
狠狠抽我
走得愈远
抽得愈重
故乡啊,我在流浪的途中含着泪水
回头喊疼
生活是漏斗
要是生活是一只巨大的漏斗
一边装入什么
一边又漏下什么
我愿意不停的搬运
不让它空着
要是漏下的被风吹去
那必定是轻飘的东西
譬如纸屑,草梗和空空的稗谷
这些丧失了
我一点都不心疼
还有扎人的芒刺
如嫉妒,仇恨,甚至邪恶
它们漏下了,变成沉重的石头
风吹不动,我也要一脚
将它们踢走
而爱是不能被丢弃的
爱不是金子
但比金子重
哪怕漏下一星碎片
我也将重新捡起
小心的擦拭干净
生活中一切美好的应该 留下
在你巨大的漏斗里
发出哐的回响
我一点一点地将爱搬动
直到填满我的一生
大风继续吹起
大风继续吹起
许多飘飞的继续坠落
谁也无法挽留
枯黄的草坡,野菊花被风追赶
仿佛一群绝望的人
走到穷途末路
那些斑头灰雁昨夜就飞了
但鸣声像地上霜露
一粒粒冷而尖痛
大风继续吹起,一路狂奔
可谁能告诉我
被风撕裂的伤口
需要多少春色
悄悄缝合
暮春的一个黄昏
风中的斜阳有点凉了
这时候,看见归鸟,那些黑夜的房客
一群一群回来了
傍晚的天空这么大
但忽然之间挤满翅膀与声音
让人相信善飞的鸟
有着比天空更辽阔的灵魂
说话间天色悄悄黑了
野外渐渐模糊
农人们陆续回家
怕黑的,已在堂屋点亮灯火
乡村公路,最后一辆客车
扬起烟尘远去了
一切都将那么沉寂,清冷
只有那山涧冲下的梅溪
在村前喋喋不休
像嘴里塞着一条大舌头
秋风
马拉的辕车从远方归来
赶车的大叔,为何你拉回的
还有秋风的咳嗽
河边密林里
黄叶遍地,那可是夜来的咳嗽声
天亮了,在脚下打滚
高处的巢
也空了,这些春天的城堡
你们的主人呢
而我在霜冷的大地流浪
不能上去歇着
那不是我的家
我是地上不会飞的人
秋风啊,一颗想飞的心
被你一天天吹凉
野菊花
野菊花是不要命的花
当秋风一阵一阵刮起,当秋风
像贼亮的刀越磨越快
大地空了
大地空了,而你,不要命的野菊花
在灰白的山岗走着
岗上,霜粒硌脚
凛冽的大风继续刮起
更远处,是凄迷茫然的天际
不要命的野菊花
你要走到哪里
斑鸠
暮晚的斑鸠在林子里一声长一声短的叫
是一只灰斑鸠,还是蓝斑鸠
啊,这不重要
在我听来,孤单的叫喊是一样的
它们活在这个世上
灰茫的心也是一样的
和我们一样
等到蝉儿飞走
等到蝉儿飞走
鸟儿也飞走了
村子里,多少长翅膀的东西纷纷离去
秋天来了
巢空着
以往春天的房客,如同
一群被驱逐的人
但它们依然比我幸福
秋天来了,一阵凉一阵的风急急吹着
我只能在地上忍耐,像身边
那些沉默寡言的人
人什么时候才能飞起来
要等到死后,全身的皮肉被白骨剔净
要等到剔净的白骨,被时光
踢落在冷寂的山坡
再等到白骨变黑,在月白风轻的时候
骨缝里蹿出磷火
小灯一样闪烁
羊
在铁道边
在空无一人的郊外
一只走散的小羊,咩咩叫着
天黑了,顶上星光尖冷
在另一边
一只母羊也叫着,一整夜都醒着
但小羊听不见
一整夜,那只母羊哭着,喊着
几乎疯了
秋凉
一过秋天,树开始落叶
一片一片无声地飘走
收割后的田野一无遮拦
那些落穗,渐渐凉了
水洗的阳光也凉了
令人心碎的野菊花,这金色的纽扣
被风拉断针脚
大雁啊,在瓦蓝瓦蓝的天上
如同一支嘹亮的歌
让我想起秋天出门的人
奔赴辽远的幸福
为什么扔下我,在深秋说不出寂寞
隔河刮起的风呼啦啦吹过
落下昨夜的霜粒
迟暮
暮色已经笼罩田野,那些秋后的
稻垛,慢悠悠赶回的空车
以及田边低头的灌木
慢慢隐而不见
连上空那群乌鸦,也慢慢隐而不见
如同被落日溅起的土粒
又被风击落
在黑黝黝的田野那边,我看见
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
最后一辆笨重的班车
摇晃着,开来
车后,还有几个赶路人
像深秋的木叶
无声地飘过
怀念一个人
一个人死在我们前头
他在路上,刚才还走得好好的
说倒下就倒下了
谁同意他这样做的
我环顾四周,人们在流泪
没有人同意他这样做
他累了,就不想走了
他没有想到,那么多人
还跟在他后面
需要他指引,需要他
在人群的荒漠中
以他不是丰碑的背影
竖起一个方向
倒下了,如同一根旗杆
在我们需要他的时候
如果死亡的权利能够剥夺
我们就从他手中夺过来
那份死亡通行证
他怎么可以自己签发
他应该在我们前头
好好活着,比谁都活得都好
他应该那样
而不应该空出他的位置
让我们茫然失措
在悲痛中丧失
一个人死了
他再也不管我们了
一身铁打的骨头化成灰烬
他化成灰烬,为何
又那么残忍地飘落
压在我们的心头
石榴花
我爱着的不是寻常意义中美丽的女孩
在泥土的位置,从叶子开始
我和一朵石榴花暗恋
风中的花朵,酡红的容颜
多么像高处闪动的火焰
时光的大风翻动
时光的大风,石榴花
是怎样地被我挑在精神的枝头
说开就开
而我仅仅是树底下的一粒泥土
因为卑贱和沉重
更重要的是:生活与工作
我需要一生崇高地爱着
在生命的深处
那么一棵石榴树
她纯粹的花朵为我飞翔
我的渴望,还有梦想
在花朵的照耀下,没有黯淡过
假如冬天到来
假如守望的枝头,被冬天压断
我是不是继续这样设想:
在高处,一朵石榴花逼退风雪
仍然被我爱着
蚂蚁
要下雨了,蚂蚁要搬家了
可蚂蚁一贫如洗啊
哪有什么行李
它们空着手出门
只背着一条命
在雨前逃亡
现在,乌云的脸盆搁在树丫
小小蚂蚁像沙粒奔跑
内心的惊恐与绝望
无人知道
眼看爬上山冈了
但闪电撞翻乌云,雨来了
有挣扎的机会么
有反抗的权利么
或许草根听见呼喊
或许落叶想救它们
在大地上奔走的
很快奔向死亡
雨过天晴的时候
居然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居然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在低处,甚至更低......
在低处,甚至更低,我见到草
被日光照耀,或陷入什么也照不到的地方
一簇簇那么卑贱,而又
沉默地绿着
在低处,甚至更低,我见到泥巴
这些丑陋的阴冷的
被踩在脚底,永远被踩着,更糟的与垃圾埋在一起
在低处,甚至更低,我见到蚂蚁
这世上,谁在乎一只蚂蚁
如此弱小,如此不起眼
在大地最低处,活着无人理睬
死去,有谁痛惜
在低处,甚至更低,多少庸常的事物
被我看见,又常常被我漠然地
遗忘在生活的角落里
失踪者
就像当年,突然消失一样
他突然又出现了
身边的人,除了惊喜,更多茫然失措
这些年,他去了哪里,遭遇什么
为何了无音讯
而他,同样一无所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消失
不知道今是何世
他只是刚刚睡醒,只是在睡着时
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走在陌生街道,他怀疑来到另一个地方
他已经找不到方向
找不到旧时光
深爱的恋人,你在哪里
如同被遗弃的孩子
孤独,悲伤
站在路旁,一切那么形迹可疑
路上的人,车辆,以及建筑
包括自己
他躲起来,他躲入一丛巨大的灌木
他相信,唯一能做的,是练就
常人无法练就的隐身术
藏好头颅,四肢
然后将身体抽去
然后眨眨眼,在这个荒诞的世界
随掠过头顶的风,再度消失
不留一丝痕迹
之道,《诗人文摘》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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