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藕,1995年生,安徽黄山人,现居南京。
韩藕诗十九首
在秋夜
秋天是暖色系的
所以有米色的大衣
驼色的围巾
落叶色的水杯
还有许多温柔的事情
比如拥有一个孩子
在秋天我们熟透
变得耳聪目明
所有的凋谢都无法阻碍我们
漫山遍野寻找一朵合适的灯笼花
夜里裹着毯子看书
秋虫传递着枯黄的吟唱
秘语已经光临
往日新居
夏日的糖开始融化
我得到讯息
从厨房跑到阳台
看山被染成桃子的粉色
换了地方居住
就难以相见回旋的雨滴
从七月闷热的头顶降落
随之兜来满怀的大风
那时对坐相视
聊很多未来的事情
两张圆凳
就可以是所有傍晚的家具
回答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你爱过你的杯子吗
你曾在路边捡过一次石子吗
那时你快乐吗
茫然不安像落进一枚汤圆里
里馅包裹住回答
这些和我今天的晚餐有什么关系
她的面孔直对汤勺
被扭曲成滑稽的蛋壳状的椭圆
想攫取书本里的守则
宇宙的字母还没有认全
这攀登的路上你在说什么
火箭发射轰轰烈烈
花火四溅印红了胸前的荣誉牌
我不知道
我没有喜欢的颜色
我的杯子只是打卡领来的
我踢过它们
你说的那些东西
烟囱上的诗句
你假装同陌生人一起庆贺
茫茫烟水里的雨天
窗外都是不曾去过世界
如果世界可以切割成细小若干
你的这一份也值得歌颂
颗粒放大是一簇簇的茂林
可以在路灯下撑伞给风里的人
可以听河流环绕 星星燃烧
许多年前奔跑其中的时候
所过之处皆是乐园
岸边树洞里藏匿了快乐的秘密
而今你竟然想不起来鱼
这些年你想拼命留下什么句子
哪怕被印刻在异地的烟囱
给过往的火车咀嚼得陈旧消糜
也还是不能谅解疏忽一瞥就被错过
等候台风
即将有台风来的夜里
我们躺在床上打开电台
温软的女声像橘子果冻
是另一种想要的安静
薄纱的窗帘飘着
透出一点茫茫的光
在没有多余声波的宇宙
有一叶小舟带身躯飞着
如果安卧此刻的水域
像认识了好多年那样平躺
如果不说话就能感受心意
人和人之间的界限是什么
台风的试验又算什么
黑夜开始涨潮
你随手关了电台
留呼吸声浮沉漫漫的海里
双人舞
枫的叶子红了零星
但也终究是红了
红叶的天空底下
她即将飞往伊斯坦布尔
而她正打车去妇幼医院
秋天的约定一如既往
没有早来也没有迟到
所能主动选择的
是看一次完整的月色
或者两次而已
起点起在夏天的开始
路径是从什么时候分叉
附加基础存在的选项
比如她锁骨处墨绿的坠子
她从未想拥有过
富丽的毛毯披上肩头
身处图案繁复的国度
她抿了一小口红茶
而她在家里吞复合维生素片
就着温开水
一个想看云就飞过去了
一个想栽花便要来了种子
何处是旅途随处是旅途
她欣赏旧时代的诗
而她在写迥异的九月十月的秋
电视
最早围拢在屏幕前的每个人
脑袋上都齐刷刷按了天线
这些亮闪闪的触角是用来接收
画面、声音和跌宕的情绪
深深满足于,第一次浏览
另外一个世界的超能力
老式的旋钮只能拧出十二个方位
而手握遥控器的时代,星盘飞旋
穿梭于宇宙中任意一座房子
钓尾来自唐朝的鱼,下一秒
爬上屋顶,夏日垂下秾丽的傍晚
覆盖住逐渐透明的脸孔
不断加强的信号,酝酿着
咆哮的风暴,再次推倒薄墙
怂恿贪爱新鲜的灵魂
分居于各自视野的矩形屏幕
石头和灯笼花,自颅顶长出
试图印证并照出体内的荒芜
水芹
寄自江边的同城快递
白色的泡沫箱并未渡水
保持干燥,经过平整的陆地和桥面
直至被美工刀割开缠绕的胶带
呈贡绿晶晶的叶子,玉白的根须
“菜之美者,云梦之芹”
他判定伊尹的这句答复
流露的是百分之百的诚实
滋味靠舌头,对滋味的描述
靠语言,君主面前无秘密
乘船经过日月边
这种梦他自然没有做过
他知道远庖厨,尤其是烹饪的油烟
知道孔庙的泮池,咏而归的春天
知道十二钗的杯中,斟满过哪一年的雨水
他一一列出和芹菜有关的典故
咏而归的春天,鲁国人采芹插于帽檐
对面的妻子默默夹了一筷子
连同口水乱飞的歌咏
一并嚼碎,吞咽进漆黑的食道
桑葚
出站不远处,叫卖声鼎沸
树冠如云,四月
阳光还未露出严厉的目光
脊背却长出一层薄汗
逼迫你站定,在灿白的聚光灯下
接受来自未来的审判
这一碰就瘀伤的纪念品
经不起漫长的返程和剧烈的颠簸
在抵达时变软腐败,渗出酸苦的汁水
咚的沉闷一声,路边的垃圾桶
吸收了黑暗里的千言万语
童年路边,绿叶丛茂密
满树的紫宝石,落入陌生人的院中
一同跌落的,还有一些
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被辜负的真心
野核桃
从洗衣机内筒掏出一枚野核桃
秋风适时,自去年的某个下午吹起
瘦弱的长篙站立,仰头
蓝天颤悠悠,几秒钟
足以让我迷失在它的镜像中
延伸的手指掠过树的高枝
在对视的一刻突生妄念
渴望云层深处,摸到故人的目光
捡拾,拨去附着的枯黄草茎
回家吧,流浪的果实
心脏的纹路扭曲成深邃迷宫
完整地存下秋天迷人的一部分
不要敲碎它,它有黑色的仁衣
就像羊山公园湖水边的那个下午
我也曾慢慢试着,剥开自己苦涩的心
架于烈焰,并未如期收获鲜甜
拥抱
昨天傍晚,你再次跌下楼梯
他口中明晃晃的词语如带火的箭镞
一只乌鸦叫了起来,咿咿呀呀
围观,即将上演的自焚的闹剧
用眼泪扑灭火星,铃声大作
你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卧室
将自己按固定的角度折叠
为双人床留出大片宽敞的富余
如果他要上山,你得准备好圆月
克服对白浪的恐惧,任潮汐翻涌
下雨的深夜,你要听话做一只观赏鱼
哪怕可能溺于水中的黑洞
施了仲夏夜的魔咒,就算红着眼睛
也要被拉起来,配合他共舞到天明
快,卸下忠诚的面具,你能抱住的
除了玩偶,还有自己的身体
夜行
因为一场春天落幕里的争吵
我被粘在座位上不得动弹
随命运附赠的一把糖果
即将在余晖的温度中
慢慢融化成一地粉红色的汁液
为此,在落日凋零前的几个钟头
我努力练习一种古老的咒语
就像反复咀嚼一颗苦味橄榄
嚼到苦味失色,失了抵抗的乐趣
丢弃倔强的无意义的躯壳
终于,我可以在夜晚飞行
把白天没说出口的那句抱歉
悄悄送入她临水的梦中
等初夏的第一个清晨浇下光束
她会开出和从前一样的花
六月
她晃动双腿,轻声问
去北京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地铁飞驰,我们预谋了一场
脱轨,举起背包在大街上飞奔
北海公园的小船装满了雨声
湿漉漉的鞋底,沾了泥土
在地球上新开垦的花园
用灰扑扑的口袋,装满玫瑰花的种子
“前方到站,汉中门站”
她微笑地起身,招手,从人群中
隐去,留给我一截黄金的树枝
从此,我要靠自己放牧
羊群保持均匀的速度前行
汹涌的波浪劈来,何日划桨
湖水遥遥又渺渺,远处的白塔
被洗得清亮无比
水塔
跌进童年的大湖
浮出的第一眼,望见水塔
蓝天底下的水塔在远处矗立
他走近,递给我一颗口哨糖
含住薄荷的甜味
我说我的阿姨就住在后山
他说他的父亲就在铁路上班
水塔一侧的梯子上
焊着放射状的弓箭形铁条
他说那是太阳神的头饰
谁能沿着梯子爬到水塔的头顶
就能加冕为王,有朝一日逃离银河系
倒锥壳的塔顶像只飞碟
我看不出这种逃离的可能性
也不知道和他再说些什么
才能避开最后的余晖的照射
后来的水塔停止了供水
铁条也生出锈迹,自生自灭
再次听见他的消息,是他同地球告别
在一个雨水飞速掉落的九月
车轮的印记被冲刷,淡淡的红色
银河的白马四蹄系铃,飒沓如流星
很多年后,我在深夜
刷到一则拆除水塔的视频
重型机械猛烈拉扯之下
曾经昂扬的头颅轰然坠地
尘土亦轰然,塔顶的飞碟粉身碎骨
等不到一次秋日的复活
忆故人
十年前一同迷恋的句子
近日来反复涌现
像鲸尾扬起的浪
余波悠长
“海棠花未眠”
我们好奇凌晨四点的模样
借咖啡助力试图一窥究竟
睡梦倒映有粼粼的光
而今我因为照料婴童
见过了凌晨囊括的
每一个时辰的海面
秘密的反光
受盘旋的念头指引
我回溯那些已重垦的岸
找到了被往事深藏的花朵
多想寄给你
不是纸箱
他们总爱问我
这是什么纸箱
我习惯性耸耸肩
“这是我新造的潜水艇
要不要和我一起游览海底”
他们疑惑地走开
这又是什么纸箱
当我正准备攀登珠峰
山脚下摩拳擦掌地仰望
“没看见我脸上的雪么
我马上就要去山顶”
我有些生气
后来他们还是要问
当我爬上消防车急着去救火
和我的方脸机器人朋友散着步
在中世纪的城堡吃法国大餐
甚至都有飞船到了外太空
他们还是要问
这是什么纸箱
我真想贴一句标签在脑门上
这不是纸箱
纸箱之外
它们可以是世上
其他所有的一切东西
生日歌
她开口借了火
她点燃数字蜡烛
街边的一家小店里
她一个人闭上眼睛
许愿池旁从不缺人
她坦然站在不起眼的角落
阴影和孤单双呵护下
她掷出今年的硬币
她的生日在秋天
为此她已经进行了许多秋天的仪式
比如重读里尔克的诗
佩戴雨滴形状的项链
爬一次清凉山
手里面还握了
秋夜发蓝的树叶
日夜分割状态的一个人
却日夜不停地叠着痛苦
叠成一座山一样的高楼
却不知早已有念头中的蚁
偷偷啃噬梁柱
轰塌的某日
她从床上坐起
北窗微微震晃
鸟鸣开绽枝头
仅此而已
停电之夜
手机的光照亮茫茫海面
划着屏幕如同划桨
屏幕之外是叠叠的浪
喧嚣不息,在船上
人们吃着菜,没有烛盏
有人坐起身来剥开橘子
用清凉的汁水浇灌
划桨的劳累和干渴
有人丢了烟头,大声交谈
窗帘拉开,一小片薄光跃入船舱
不知过了多久
听见模模糊糊的欢呼
椰子树在梦境中努力地生长
船被推远了,抖抖脚底的沙
让我们继续游览,在手机的光耀中
上岸
她谈起十岁时第一次吃到的香蕉
舌头上了发条
眼睛放大回小姑娘的样子
连新鲜的颜色进门都不能破例
是一个还不到开灯点的傍晚
一家人挤到有窗的小厨房
齐声称赞这水果小月亮似的真好看呐
接过清脆的掰落声
是她尝的第一口
是软的比米饭甜
是甜的比糕饼软
又清凉又清香还在发光
其实她也找不准对应的词语配对
剩下的小月亮被放进悬挂的编织篮
曾经装着木耳香菇或者其他山上食物
的编织篮
住进了来自湿热海边的客人
窗外或许流过明灿的晚霞
可是她记不清了
晚餐的蔬菜汤让她向往起大海
要怎么样才能游到热带去
有明亮的阳光和高大阔叶树的热带
据说小月亮是挂在树上的
才不是躺在什么篮子里
她终止了这个话题
熟练地剥开今日份食堂供应的水果
她已经游过了身后一望无垠的海洋
香蕉树阔大无比的影子
守护住了从童年来的闪闪发光的船
那天她还是喝光了蔬菜汤
并在晚餐的一小段时光里登上了岸
私人喜好
热浪街头的红灯前大蒜分子发起偷袭
拔剑四顾却看不见杀伐对象
红色数字缓慢跳动中
周围的面孔越聚越多
安之若素的面孔
蒙了棉花糖
摘下自以为是的推断
绝对没错的
这进攻同艳霞来自同一个方向
天空之上掌着案板
不断添加大朵大朵的云
烤出的浓淡不均橘色和金色
还试图烤一些糊掉的芝麻
洒入我们晚餐的汤里
繁茂的绿化树区盛产实际的想象
我一言不发
收起愤愤不平的手机
转身骑走了停在路边的红色长颈鹿
因为旧时
在家中翻出老杂志
夹着十六岁时候的一首诗
因为谐音的缘故最喜欢的饮料是可乐
因为没见过大海所以大海的耳朵是贝壳
所以最高的地方是珠穆朗玛峰
就搬来两把雪蓝的椅子
端坐最高处
能饮一杯无
至今还降服不了酒精的我
谄媚地换上热茶
大事欲成不拘小节
今日份的日记本上写下罢了罢了
谈了些西瓜蜜桃和杨梅
天黑了下来
听到犬吠
雪山在一年中有几副面孔
分辨的过程山明水秀起来
豆沙色的棒冰电扇底下融化
我梦了一觉起来
卧室出口处闲散的拖鞋
潜入河里甘作两只异族的鱼
光脚在凉席处上岸
热浪如花帘纱摇摆
沙滩洁白的没有野兽出没
那是一个夏天为王的年代
月亮小小的也不总是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