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枣(1962-2010),湖南长沙人, 中学时开始写诗。16岁考入湖南师范大学英语系,20岁考入四川外语学院读研究生,1984年写出成名作《镜中》和《何人斯》,与诗人钟鸣、翟永明、柏桦、欧阳江河并称为“四川五君”。1986年获硕士学位,旅居德国生活和留学。1991年起任在海外复刊的《今天》杂志编辑,1996年获特里尔大学文哲博士,在图宾根大学任教五年,曾担任欧盟文学艺术基金会评委和“当代中国学”通讯教授。2000年获安高诗歌奖。2005年到开封河南大学任教授,2008年任北京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2010年因肺癌不治在德国图宾根大学医院逝世,享年47岁。生前出版的主要著作有诗集《春秋来信》(1998,北京)、德汉对照本《春秋来信》(顾彬译,1999,柏林)等,译著《最高虚构笔记——史蒂文斯诗文集》(与陈东东合编、陈东飚合译,2009,上海)等,另编有诗选《空白练习曲·〈今天〉十年诗选》(与宋琳合编,2002,香港)、文集《黄珂》(2009,北京)等。身后经整理出版的著作有诗集《张枣的诗》(2010,北京)、散文集《张枣随笔选》(2012,北京)和译诗集《张枣译诗》(2015,北京》等。
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何人斯
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声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测
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进了门
为何你不来找我,只是溜向
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我们曾经
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
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
为何对我如此暴虐
我们有时也背靠着背,韶华流水
我抚平你额上的皱纹,手掌因编织
而温暖;你和我本来是一件东西
享受另一件东西;纸窗、星宿和锅
谁使眼睛昏花
一片雪花转成两片雪花
鲜鱼开了膛,血腥淋漓;你进门
为何不来问寒问暖
冷冰冰地溜动,门外的山丘缄默
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
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
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的
让你也全身膨胀如感激
为何只有你说话的声音
不见你遗留的晚餐皮果
空空的外衣留着灰垢
不见你的脸,香烟袅袅上升——
你没有脸对人,对我?
究竟那是什么人?一切变迁
皆从手指开始。伐木丁丁,想起
你的那些姿势,一个风暴便灌满了楼阁
疾风紧张而突兀
不在北边也不在南边
我们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
你要是正缓缓向前行进
马匹悠懒,六根辔绳积满阴天
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进
马匹婉转,长鞭飞扬
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
休息
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
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
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
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
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娟娟
仿佛过去重叠又重叠只剩下
一个昨天,月亮永远是那么圆
旧时的装束从没有地方的城市
清理出来,穿到你温馨的身上
接着变天了,湿漉漉的梅雨早晨
我们的地方没有伞,没有号码和电话
也没有我们居住,一颗遗忘的樟脑
袅袅地,抑不住自己,嗅着
自己,嗅着自己早布设好的空气
我们自己似乎也分成了好多个
任凭空气给我们侧影和善恶
给我们灾难以及随之而来的动作
但有一天樟脑激动地憋白了脸
像沸腾的水预感到莫名的消息
满室的茶花兀然起立,娟娟
你的手紧握在我的手里
我们的掌纹正急遽地改变
梁山伯与祝英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们每天
读书猜迷,形影不离亲同手足,
他没料到她的里面美如花烛,
也没想过抚摸那太细腻的脸。
那对蝴蝶早存在了,并看他们
衣裳清洁,过一座小桥去郊游。
她喏在后面逗他,挥了挥衣袖,
她感到他象图画,镶在来世中。
她想告诉他一个寂寞的比喻,
却感到自己被某种轻盈替换,
陌生的呢喃应合着千思万绪。
这是蝴蝶腾空了自己的存在,
以便容纳他俩最芬芳的夜晚:
他们深入彼此,震悚花的血脉。
楚王梦雨
我要衔接过去一个人的梦
纷纷雨滴同享的一朵闲云
宫殿春夜般生,酒沫鱼样跃
让那个对饮的,也举落我的手
我的手扪脉,空亭吐纳云雾
我的梦正梦见另一个梦呢
枯木上的灵芝,水腰分上绢帛
西边的飞蛾探听夕照的虚实
它们刚刚辞别幽居,必定见过
那个一直轻呼我名字的人
那个可能鸣翔,也可能开落
给人佩玉,又叫人狐疑的空址
她的践约可能中断潮湿的人
真奇怪,雨滴还未发落前夕
我已想到周围的潮湿呢
青翠的竹子可以拧出水
山阿来的风吹入它们的内心
而我的耳朵似乎飞到了半空
或者是凝伫了而燃烧吧,燃烧那个
一直戏睡在它里面,那湫隘的人
还烧烧她的耳朵,烧成灰烟
决不叫她偷听我心的饥饿
你看,这醉我的世界含满了酒
竹子也含了晨曦和皎月
它们萧萧的声音多痛,多痛
愈痛我愈是要剥它,剥成鼻孔
那么我的痛也是世界的痛
请你不要再听我了
我知道你在某处,隔风嬉戏
空白地的梦中之梦,假的荷花
令我彻夜难眠的住址
如果雨滴有你,火焰岂不是我
人同道殊,而殊途同归
我要,我要,爱上你神的热泪。
蝴蝶
如果我们现在变成一对款款的
蝴蝶,我们还会喁喁地谈这一夜
继续这场无休止的争论
诉说蝴蝶对上帝的体会
那么上帝定是另一番景象吧,好比
灯的普照下一切都像来世
呵,蓝眼睛的少女,想想你就是
那只蝴蝶,痛苦地醉到在我胸前
我想不清你那最后的容颜
该描得如何细致,也不知道自己
该如何吃,喂养轻柔的五脏和翼翅
但我记得我们历经的水深火热
我们曾咬紧牙根用血液游戏
或者真的只是一场游戏吧
当着上帝沉默的允许,行尸走肉的金
当着图画般的雪雨阴晴
五彩的虹,从不疼的标本
现在一切都在灯的普照下
载蠕载袅,呵,我们迷醉的悚透四肢的花粉
我们共同的幸福的来世的语言
在你平缓的呼吸下一望无垠
所有镜子碰见我们都齐声尖叫
我们也碰着了刀,但不再刺身
碰翻的身体自己回头站好像世纪末
拐角和树,你们是亲切的衣襟
我们还活着吗?被损颓然的嘴和食指?
还活在鸡零狗碎的酒的星斗旁边?
哦,上帝呵,这里已经是来世
我们不堪解剖的蝴蝶的头颅
记下夜,人,月亮和房子,以及从未见过的
一对喁喁窃语的情侣
色米拉肯求宙斯显现
“如果你是人就求求你更是人
如果你不是如果除了人之外
一切都是神就请你给个明证
我一定要瞻一眼真理的风采!”
宙斯在他那不得已的神境中
有些惊慌失措,他将如何解释
他那些万变不离其宗的化身?
他无术真成另一个,无法制止
这个非得占领他真身的美女,
除了用死,那不可忍受的雷电——
于是他任凭自己返回进自己
唉,可怜的花容月貌,岂能抵御
这一瞬?!唉,这撮焦土惜未能见
那酒和歌的领队,她的亲生子。
丽达与天鹅
你把我留下像留下一个空址,
那些灿烂的动作还住在里面。
我若伸进我体内零星的世界,
将如何收拾你隳突过的形迹?
唉,那个令我心惊肉跳的符号,
浩渺之中我将如何把你摩挲?
你用虚空叩问我无边的闲暇,
为回答你,我搜遍凸凹的孤岛。
是你教会我跟自己腮鬓相磨,
教我用全身的妩媚将你描绘,
看,皓月怎样摄取汪洋的魂魄。
我一遍又一遍挥霍你的形象,
只企盼有一天把你用完耗毁——
可那与我相似的,皆与你相反。
望远镜
我们的望远镜像五月的一支歌谣
鲜花般的讴歌你走来时的静寂
它看见世界把自己缩小又缩小,并将
距离化成一片晚风,夜莺的一点泪滴
它看见生命多么浩大,呵,不,它是闻到了
这一切:迷途的玫瑰正找回来
像你一样奔赴幽会;岁月正脱离
一部痛苦的书,并把自己交给浏亮的雨后的
长笛;呵,快一点,再快一点,跃阡度陌
不在被别的什么耽延;让它更紧张地
闻着,呓语着你浴后的耳环发鬓
请让水抵达天堂,飞鸣的箭不在自己
哦,无穷的山水,你腕上羞怯的脉搏
神的望远镜像五月的一支歌谣
看见我们更清晰,更集中,永远是孩子
神的望远镜还听见我们海誓山盟
吴刚的怨诉
无尽的盈缺,无尽的恶心,
上天何时赐我死的荣幸?
咫尺之遥却离得那么远,
我的心永远喊不出“如今”。
瞧,地上的情侣搂着情侣,
燕子返回江南,花红草绿。
再暗的夜也有人采芙蓉。
有人动辄就因伤心死去。
可怜的我再也不能幻想,
未完成的,重复着未完成。
美酒激发不出她的形象。
唉,活着,活着,意味着什么?
透明的月桂下她敞开身,
而我,诅咒时间崩成碎末。
罗蜜欧与朱丽叶
他最后吻了吻她夭灼的桃颊,
便认定来世是一块风水宝地;
嫉妒死永霸了她姣美的呼吸,
他便将穷追不舍的剧毒饮下。
而她,看在眼里,急得直想尖咒:
“错了,傻孩子,这两分钟的死
还不是为了生而演的一出戏?!”
可她喊不出,象黑夜愧对白昼。
待到她挣脱了这场噩梦之网,
她的罗蜜欧已变成另两分钟。
她象白天疑惑地听了听夜晚。
唉,夜莺的婚曲怎么会是假的?
世界人声鼎沸,游戏层出不穷——
她便杀掉死踅进生的真实里。
爱尔莎和隐名骑士
她遇险的时候恰好正在做梦,
因此那等她的死刑不能执行,
她全心憧憬一个飘渺的名姓,
风儿叮咚,吹响了远方的警钟。
于是云开了,路移了,万物让道,
最远的水翡翠般摆设到眼前。
嗬,她的骑士赫然走近她身边,
还有那天鹅,令世界大感蹊跷。
可危险过后她却恢复了清醒,
“这是神迹,这从天而降的幸福,
我平凡的心儿实在不敢相信。”
于是她求他给不可名的命名。
这神的使者便离去,万般痛苦——
人间的命名可不是颁布死刑?
深秋的故事
向深秋再走几日
我就会接近她震悚的背影
她开口说江南如一棵树
我眼前的景色便开始结果
开始迢递;呵,她所说的那种季候
仿佛正对着逆流而上的某个人
开花,并穿越信誓的拱桥
落下一片叶
就知道是甲子年
我身边的老人们
菊花般的升腾、坠地
情人们的地方蚕食其它的地方
她便说江南如她的发型
没有雨天,纸片都成了乳燕
而我渐渐登上了晴朗的梯子
诗行中有栏杆,我眼前的地图
开始飘零,收敛
我用手指清理着落花
一遍又一遍地叨念自己的名字,仿佛
那有着许多小石桥的江南
我哪天会经过,正如同
经过她寂静的耳畔
她的袖口藏着皎美的气候
而整个那地方
也会在她的脸上张望
也许我们不会惊动那些老人们
他们菊花般升腾坠地
清晰并且芬芳
椅子坐进冬天……
椅子坐进冬天,一共
有三张,寒冷是肌肉,
它们一字儿排开,
害怕逻辑.天使中,
没有三个谁会
坐在它们身上,等着
滑过冰河的理发师,虽然
前方仍是一个大镜子,
喜鹊收拾着小分币。
风的织布机,织着四周。
主人,是一个虚无,远远
站在郊外,呵着热气,
浓眉大眼地数着椅子:
不用碰它即可拿掉
那个中间,
如果把左边的那张
移植到最右边,不停地——
如此刺客,在宇宙的
心间。突然
三张椅子中那莫须有的
第四张,那唯一的,
也坐进了冬天。像那年冬天……
……我爱你。
祖父
鸣蝉的脚踏车尾夹紧几付秘方,
门虚掩着,我写作的某个午晌。
祖父泪滴的拳头最后一次松开——
纸条落空:明天会特别疼痛;
因为脱臼者是无力回天的,
逝者也无需大地,幽灵用电热丝发明着
沸腾,嗲声嗲气的欢迎,对这
生的,冷的人境唱喏对不起;
南风的脚踏车闻着有远人的气息,
桐影多姿,青凤啄食吐香的珠粒;
摇响车铃的刹那间,尾随的广场
突然升空,芸芸众生惊呼,他们
第一次在右上方看见微茫的自身
脱落原地,口中哇吐几只悖论的
风筝。隔着睛朗,祖父身穿中山装
降落,字迹的清晰度无限放大,
他回到身外一只缺口的碗里,用
盐的滋味责怪我:写,不及读;
诀别之际,不如去那片桃花潭水
踏岸而歌,像汪伦,他的新知己
读,远非做,但读懂了你也就做了。
你果真做了,上下四方因迷狂的
节拍而温暖和开阔,你就写了;
然后便是临风骋望,像汪伦。写,
为了那缭绕于人的种种告别。
十月之水
九五: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吉。
——《易经·渐》
1
你不可能知道那有什么意义
对面的圆圈们只死于白天
你已穿上书页般的衣冠
步行在恭敬的瓶形尸首间
花不尽的铜币和月亮,嘴唇也
渐渐流走,冷的翠袖中止在途中
机密的微风从侧面撤退
一缕缕,唤醒霜中的眉睫
就这样珍珠们成群结队
沿十月之水,你和她行走于一根琴弦
你从那天起就开始揣测这个意义
十月之水边,初秋第一次听到落叶
2
我们所猎之物恰恰只是自己
鸟是空气的邻居,来自江南
一声枪响可能使我们中断喜汛
可能断送春潮,河商的妻子
她的眺望可能也包含你
你的女儿们可能就是她抽泣的腰带
山丘也被包含在里面,白兔往往迷途
十年前你追逐它们,十年后你被追逐
因为月亮就是高高悬向南方的镜子
花朵随着所猎之物不分东西地逃逸
你翻掌丢失一个国家,落花也拂不去
一个安静的吻可能撒网捕捉一湖金鱼
其中也包括你,被抚爱的肉体不能逃逸
3
爻辞由干涸之前的水波表情显现
你也显现在窗口边,水鸟飞上了山
而我的后代仍未显现在你里面
水鸟走上了山洞,被我家长喝止
我如此被封锁至再次的星占之后
大房子由稀疏的茅草遮顶
白天可以望到细小手指般的星星
黄狗往缝隙里张望,我早已不在里面
我如此旅程不敢落宿别人的旅店
板桥霜迹,我礼貌如一块玉坠
如此我承担从前某个人的叹息和微笑
如此我又倒映我的后代在你里面
4
你不知道那究竟有什么意义
开始了就不能重来,圆圈们一再扩散
有风景若鱼儿游弋,你可能是另一个你
当蝴蝶们逐一金属般爆炸、焚烧、死去
而所见之处仅仅遗留你的痕迹
此刻你发现北斗星早已显现
植物齐声歌唱,白昼缓缓完结
你在停步时再次闻到自己的香味
而她的热泪汹涌,动情地告诉我们
这就是她钟情的第十个月
落日融金,十月之水逐渐隐进你的肢体
此刻,在对岸,一定有人梦见了你
卡夫卡致菲丽丝
1
我叫卡夫卡,如果您记得
我们是在M。B,家相遇的。
当您正在灯下浏览相册,
一股异香袭进了我心底。
我奇怪的肺朝向您的手,
象孔雀开屏,乞求着赞美。
您的影在钢琴架上颤抖,
朝向您的夜,我奇怪的肺。
象圣人一刻都离不开神,
我时刻惦着我的孔雀肺。
我替它打开血腥的笼子。
去呀,我说,去帖紧那颗心:
“我可否将你比作红玫瑰?”
屋里浮满枝叶,屏息注视。
2
布拉格的雪夜,从交叉的小巷
跑过小偷地下党以及失眠者。
大地竖起耳朵,风中杨柳转向,
火在萧瑟?不,那可是神的使者。
他们坚持说来的是一位天使,
灰色的雪衣,冻得淌着鼻血
他们说他不是那么可怕,伫止
在电话亭旁,斜视满天的电线,
伤心的样子,人们都想走近他,
摸他。但是,谁这样想,谁就失去
了他。剧烈的狗吠打开了灌木。
一条路闪光。他的背影真高大。
我听见他打开地下室的酒橱,
我真想哭,我的双手冻得麻木。
3
致命的仍是突围。那最高的是
鸟。在下面就意味着仰起头颅。
哦,鸟!我们刚刚呼出你的名字,
你早成了别的,歌曲融满道路。
象孩子嘴中的糖块化成未来
的某一天。哦,怎样的一天,出了
多少事。我看见一辆列车驶来
载着你的形象。菲丽丝,我的鸟
我永远接不到你,鲜花已枯焦
因为我们迎接的永远是虚幻——
上午背影在前,下午它又倒挂
身后。然而,什么是虚幻?我祈祷。
小雨点硬着头皮将事物敲响:
我们的突围便是无尽的转化。
4
夜啊,你总是还够不上夜,
孤独,你总是还不够孤独!
地下室里我谛听阴郁的
橡树(它将雷电吮得破碎)
而我,总是难将自己够着,
时间啊,哪儿会有足够的
梅花鹿,一边跑一边更多——
仿佛那消耗的只是风月
办公楼的左边,布谷鸟说:
活着,无非是缓慢的失血。
我真愿什么会把我载走,
载到一个没有我的地方;
那些打字机,唱片和星球,
都在魔鬼的舌头下旋翻。
5
什么时候人们最清晰地看见
自己?是月夜,石头心中的月夜。
凡是活动的,都从分裂的岁月
走向幽会。哦,一切全都是镜子!
我写作。蜘蛛嗅嗅月亮的腥味。
文字醒来,拎着裙裾,朝向彼此,
并在地板上忧心忡忡地起舞。
真不知它们是上帝的儿女,或
从属于魔鬼的势力。我真想哭。
有什么突然摔碎,它们便隐去
隐回事物里,现在只留在阴影
对峙着那些仍然朗响的沉寂。
菲丽丝,今天又没有你的来信。
孤独中我沉吟着奇妙的自己。
6
阅读就是谋杀:我不喜欢
孤独的人读我,那灼急的
呼吸令我生厌;他们揪起
书,就象揪起自己的器官。
这滚烫的夜啊,遍地苦痛。
他们用我呵斥勃起的花,
叫神鸡零狗碎无言以答,
叫面目可憎者无地自容,
自己却遛达在妓院药店,
跟不男不女的人们周旋,
讽刺一番暴君,谈谈凶年;
天上的星星高喊:“烧掉我!”
布拉格的水喊:“给我智者。”
墓碑沉默:读我就是杀我。
7
突然的散步:那驱策着我的血,
比夜更暗一点:血,戴上夜礼帽,
披上发腥的外衣,朝向那外面,
那些遨游的小生物。灯象恶枭;
别怕,这是夜,陌生的事物进入
我们,铸造我们。枯蛾紧揪着光,
作最后的祷告。生死突然交触,
我听见蛾们迷醉的舌头品尝
某个无限的开阔。突然的散步,
它们轻呼:“向这边,向这边,不左
不右,非前非后,而是这边,怕不?”
只要不怕,你就是天使。快松开
自己,扔在路旁,更纯粹地向前。
别怕,这是风。铭记这浩大天籁。
8
很快就是秋天,而很快我就要
用另一种语言做梦;打开手掌,
打开树的盒子,打开锯屑之腰,
世界突然显现。这是她的落叶,
象棋子,被那棋手的胸怀照亮。
它们等在桥头路畔,时而挪前
一点,时而退缩,时而旋翻,总将
自己排成图案。可别乱碰它们,
它们的生存永远在家中度过;
采煤碴的孩子从霜结的房门
走出,望着光亮,脸上一片困惑。
列车载着温暖在大地上颤抖,
孩子被甩出车尾,和他的木桶,
象迸脱出图案。人类没有棋手。。。。
9
人长久地注视它。那么,它
是什么?它是神,那么,神
是否就是它?若它就是神,
那么神便远远还不是它;
象光明稀释于光的本身,
那个它,以神的身份显现,
已经太薄弱,太苦,太局限。
它是神:怎样的一个过程!
世界显现于一棵菩提树,
而只有树本身知道自己
来得太远,太深,太特殊;
从翠密的叶间望见古堡,
我们这些必死的,矛盾的
测量员,最好是远远逃掉。
灯芯绒幸福的舞蹈
1
“它是光,”我抬起头,驰心
向外,“她理应修饰”
我的目光注视舞台
它由各种器皿搭就构成
我看见的她,全是为我
而舞蹈,我没有在意
她大部分真是。台上
锣鼓喧天,人群熙攘
她的影儿守舍身后
不像她的面目,衬着灯芯绒
我直看她姣美的式样,待到
天凉,第一声叶落,我对
近身的人士说:“秀色可餐”
我跪下身,不顾尘垢
而她更是四肢生辉。出场
入场,声色更迭;变幻的器皿
模棱两可;各种用途之间
她的灯芯绒磨损,陈旧
天地悠悠,我的五官狂蹦
乱跳,而舞台,随造随拆
衣着乃变幻:“许多夕照后
东西会越变越美“
我站起,面无愧色,可惜
话声未落,就听得一声叹喟
2
我看到自己软弱而且美
我舞蹈,旋转中不动
他的梦,梦见了梦,明月皎皎
映出灯芯绒——我的格式
有时世界的格式
我和他合一舞蹈
我并未含混不清
只因生活是件真事情
”君子不器,“我严格
却一贯忘怀自己
我是酒中的光
是分币的企图,如此妩媚
我更不想以假乱真
只因技艺纯熟(天生的)
我之与他才如此陌生
我的衣裳丝毫未改
我的影子也热泪盈盈
这一点,我和他理解不同
我最终要去责怪他
可他,不会明白这番道理
除非他再来一次,设身处地
他才不会那样挑选我
像挑选一只鲜果
”唉,遗失的只与遗失者在一起“
我只好长长叹息
夜半的面包
十月已过,我并没有发疯
窗外的迷雾婴儿般滚动
我一生等待的唯一结果
未露端倪。如果我是寂静
那么隔着外套,面包也会来吃我
是谁派遣了这面包
那少年是我,把自行车颠倒在地
当他的手死命地摇转脚蹬
我便大吃那飞轮如水的肌肉
是谁派遣了灾难,派遣了辩证法
事物鸡零狗碎的上空
死人的眼睛含满棉花
我会吃自己,如果我是沉默
天鹅
尚未抵达形式之前
你是怎样厌倦自己
逆着暗流,顶着冷雨
惩罚自己,一遍又一遍
你是怎样
飘零在你自身之外
什么都可以伤害你
甚至最温柔的情侣
各样的恓惶,大自然
要撵走你,或者
用看不见的绳索,系住
你这还不真实的纸鹫
宇宙充满了哗哗的水响
和尚未泄漏的种族的形态
而,天鹅,天鹅,那是你吗?
而明天,只是被称呼为明天的今天
这个命定的黄昏
你嘹亮地向我显现
我将我的心敞开,在过渡时
我也让我被你看见
杜鹃鸟
望帝春心托杜鹃
——李商隐《锦瑟》
立夏的方格小径造访门边
一段美丽的秩序
那台历那小男孩那黄昏的小轿车
归宿于同一个隐遁的和弦
住址钉死我和你
香蕉等候在后院
将以树木开始的
也以臃肿的树木告结
我看见你走进逻辑的晚期
分币和摆渡者在前面
我的背后有墙壁
隔壁的女人正忆起
去年游泳后的慵倦
巉岩旁她张开企望的翅膀
一个夕照的酒杯
一个柔软的倾向
绿洲化的水波
已经拥有水泥码头和船只
杜鹃的声音不来
她竟微笑着不去
呵,语言使人忧郁
鬼和冰棒纸芬芳地缄默
子夜十二点是一个美女
你的耳语把半片湘绣
引入同一个瞬间
一个美丽的中国少年
正在捐献一条黄色的河流
那声音已经裸露真理的前胸
仲尼的白头巾和两树香火
子夜将简洁地破晓
降下一千公里的积雪
我们徐徐步下返光的台阶
宛如面临了道士的秋天......
唉,我们平安地度过了残忍的四月
公家的铜锣响彻巷尾
一面蒲扇遗落马边
五月有缀饰的荷花
五月我们又过许多节
祖国
已经夜半了,南方阴冷之香叫你
抱头跪下来,幽蓝渗透的空车厢停下
等信号,而新年还差几分钟才送你到站。
梅树上你瞥见一窝灯火,叽叽喳喳的,
家与家之间,正用酒杯摆设多少个
环环相扣的圆圈。
你跳进郊野,泥泞在脚下叫你的绰号,
你连声答应着,呵气像一件件破陶器。
夜,漏着雪片,你眼睛不知该如何
看。真的空无一人吗?
冷像一匹
锐亮的缎子被忍了十年的四周抖了出来,
倾泻在田埂上命令你喝它。
突然,第一朵焰火
砰上了天,像美人儿
对你说好吧。
青春作伴,第二多
更响。你呼啸:"弟弟!弟弟!"--
天上的回响变幻着佼佼者的发型。
这是火车头也吼了几声,一绺蒸气托出
几只盘子和苹果,飞着飞着猛扑地,
穿你而过,挥着手帕,像祖父没说完的话。
你猜那是说"回来啦,从小事做起吧。
乘警一惊,看见你野人般跳回车上来。
到江南去
我们相隔万里正谈着虎骨,肥皂剧,樟树
和琴,忽然电话“嘎”地一串响,像是
卫星掉落了:漆黑。你丢失在你正在的地方。
话筒里仿佛憋着监听者带酒气的屏息,
和哗啦啦的翻纸声,若有若无的浑沌,或
大水,它正乌云滚滚地倒映在碎玻璃之上;
窗:有个胖姨在朝天喊谁下来搬煤气罐。
你会在哪儿呢,这一瞬,是否荒蛮果真
重临?
你,奥尔甫斯主义者,你还会
返回吗?线路,这冷却的走廊,仍通着,
我不禁迎了上去:对,到江南去!我看见
那尽头外亮出十里荷花,南风折叠,它
像一个道理,在阡陌上蹦着,向前扑着,
又变成一件鼓满的、没有脑袋的白背心,
时而被绊在野渡边的一个发廊外,时而
急走,时而狂暴地抱住那奔进城的火车头,
寻找幸福,用虚无的四肢。
对,到江南去!
解开人身上多年来的死结:比如,对一碗
藕粉之甜不恰切的态度,对某个细节的争议,
对一个篮球场的曲解:它就在报社的对面,
那儿,夕照铺了成吨厚的红地毯,它多想
善待你啊;那儿,你忘了你的白背心和
眼镜:大地的篮球场,比天堂更陌生!
(赠钟鸣)
云天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
我总是凝望云天
我不知道我是在祈祷
或者,我已经幸存?
总是有个细小的声音
在我内心的迷宫嘤嘤
它将引我到更远
虽然我多么不情愿
到黄昏,街坊和向日葵
都显得无比宁静
我在想,那只密林深处
练习闪烁的小鹿
是否
已被那只沉潜的猛虎
吃掉,当春叶繁衍?
唉,莫名发疼的细小声音
我祈祷着同样的牺牲……
我想我的好运气
终有一天会来临
我将被我终生想象着的
寥若星辰的
那么几个佼佼者
阅读,并且喜爱。
维昂纳尔:追忆似水年华
像如今我所有的书卷已经写成
此时汝不读,以后也不会再读了
习习凉风,汝啊徒劳而美丽的星辰
不要击溃我,让汝中止在向着我的途中
丢失一句话,也可能丢失一个人
象如今我所有的书卷已经写成
只要再凝眸相视,命运便会水到渠成
汝抵达的时候把什么都带来
习习凉风,汝啊徒劳而美丽的星辰
万不可奔波了,回头还是万马齐喑
某地把汝浪费,汝心中的亲人离析分崩
象如今我所有的书卷已经写成
任汝老矣,旧日子的气味总是芬芳袭人
偌大的秘密果真能刻骨铭心?
习习凉风,汝啊徒劳而美丽的星辰
别的人围绕汝也和汝一样脉脉含情
果实飘落,我早已格外小心
象如今我所有的书卷已经写出
凉风习习,汝啊徒劳而美丽的星辰
题辞
呈现给你,我这些随波逐流的书页
我们不欢而散的声音
嘹亮的蓝色老虎走出暗喻
就在你慌乱的一瞥中隐身
没有声音夜晚漫溢我的书页
将会有众多的姿态在灯光下起舞
灯光和宽恕我的女人们
围绕我,一切都倾向我
一切又无可奈何地退回
这也许是一个不会留下贝壳的夜晚
书页便是温暖的芭蕉林
一个男人般的影子
走近我谛听的影子
他递给我一支香烟
他说,他愿意在这个夜晚跟我讲和
跟我心中另一个透明的脸蛋讲和
两个人重复着一句话
英雄便走出了门
我为什么一定要穿过目光中的那个家伙
那裹着外套的家伙
那黑暗中声音嘶哑的家伙
才能够走近你呢?
夜色温柔
许多夏天后你仍旧等待我
而这,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营救你了
死亡的比喻
死亡猜你的年纪
认为你这时还年轻
它站立的角度的尽头
恰好是孩子的背影
繁花、感冒和黄昏
死亡说时间还充裕
多么温顺的小手
问你要一件东西
你给它像给了个午睡
凉荫里游着闲鱼
死亡猜你的年纪
你猜猜孩子的人品
孩子猜孩子的蜜橘
吃了的东西,长身体
没吃的东西,添运气
孩子对孩子坐着
死亡对孩子躺着
孩子对你站起
死亡猜你的年纪
认为你这时还年轻
孩子猜你的背影
睁着好吃的眼睛
薄暮时分的雪
一场尚未认识的风暴
它们突然脱离了其中
它们在你身边等了好久
等你这个想着其他事情的人
去你更改过的地方
它们更改了又更改
似乎你一定是错了
它们早知道了那些事情
比如去这个时刻晚餐
可能是一桩共同的窳行
疲劳的,韶秀的和那些婴儿
都该供养一个莫名的英雄
而且这些眉批和删注
该同朽屋归入暗尘
真的,他跟大家都不一样
他比谁都幸运
他从大家熟睡的地方
站起身来,掌握了梦的核心
如果大家习惯了的酒和灯
是为了款迎哪个好医生
那么,他会置身在风暴之中
真的,大家的历史
看上去都是一个人医疗另一个人
没有谁例外,亦无哪天不同
你看他这时走了过来
像集中了所有的结局和潜力
他也是一个仍去受难的人
你一定会认出他杰出的姿容
一首雪的挽歌
1.
在一个黑暗的年代
雪又能够怎么样呢?
白昼的光更加沉重
冬天显得无比荒凉
我在你的身边,下午
东西和阴影都在你的
身边,象飞蛾就暖
我们都想接近那一刻
我的耐心只剩一点点了
火苗,快从房间里燃起
不是照亮挂钟和四壁
快快照亮尘埃的远方
2.
他们满以为是他们
拯救了火,当它亮出
灾难的舌头,或者微茫
如弥留者的臂膊
当东西的外表还未暖够
当四肢还被黑暗僵结
他们满以为是他们
给予了火以生命
面对着这些鄙怯的脸孔
面对着这些可笑的耳朵
火说:我存在,我之外
只有黑暗和虚无
3.
别怕,小飞蛾
当你的墙被想象成
旷漠的广场
那儿只有你
别怕,小飞蛾
当你在时间里
再看不出一条道路
那儿只有我
别怕,我们
你在火焰的核心
我在黑暗的核心
我们,别怕
4.
象风中会飘来旗帜
残忍就快来了
我们轻声问:上帝
你在干些什么?
上帝说:我在下雪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心爱的孩子们死了
世界曾伤透他们的心
他们再也没能回到我身边
上帝又说:我可以哭吗,世界?
他们也没能回到东西里
雪,你感到他们了吗?
5.
但是,一切都没被感到,如果
一切都没被深深地
经历:可谁能不受缚于疆界呢?
只有孩子,顽皮的孩子
孩子对东西和河流说
“那是你吗,我的对面?”
但为何是我的对面呢?
我就在你们的中间
哦,无限辽阔的,哦,远方
红豆的嫩芽蹦进逆来的春天
孩子们藏进平凡的东西
象回到了充满玩具的家
哦,歌声,哦,歌声
我还要忍受你多久
哦,歌声,哦,歌声……
6.
听过巴赫第一次演奏的猫儿
你可不是我们的同代人
从橡木楼梯,十六世纪的
模型住宅,你踅下
你可是来饕餮我们?
自一颗尘埃的暗道机关
你要点亮中国的灯笼
古罗马的水渠和萨福的叹息
……但他们说你死了
两年前。陌生的白昼。
我写作。给我眼睛和内心
我给你蝴蝶和牛奶
7.
但两年并没有过去
你的双胞胎,两个少女
象黄昏和黎明
象左手和右手,在这里
这是你吗?不,这是我
这是我吗?不,这是你
两只猫,两个少年
彼此比喻,两个都美丽
哦,幸福地陪伴着,生与死!
世界既空阔又渺小
我们可以一起拍张照吗?
加上玩具猴儿,衔雪茄的奥托
8.
正午,不要惊动它们
躲在光芒里的黑暗
它们可不是故意的
它们从不知道自己是
黑暗。寒冷,别取暖
你比一切都温暖
你那不可解剖的核心
正是燕子求爱的居窝
西风,不要再吹逼它们
这些尘埃。别怕,人啊人
坚守自己,永远诘问
手套、节日和别的人
9.
哦,伟大的求爱,哦,我未来的
情侣,我可以用我的道路来
表示吗?你在我的道上
远方在你的呼吸下轻颤
但是道路不会消逝,消逝的
是东西;但东西不会消逝
消逝的是我们;但我们不会
消逝,正如尘埃不会消逝
别怕,我们不会消逝
但我们必须在道上,并且
出去……
哦,望远镜,迷醉的望远镜
它高喊:那是你吗,未来的爱人?
你的睫毛多么修长
你的臂膊迎风跳荡
那是你吗,我的燕子?
道路衔在你的嘴里
象飞翔的春天衔着种子
东西啊,哪里不是家呢?
10.
但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东西
并没有动。正面或反面。
唯一的或许是信仰:
瞧,爱的身后来了信仰
正如冬天里来了一场雪
上帝说:“摩西,亲爱的孩子
你在干什么?”摩西答道:
“我在看,在问,在准备着。”
父亲啊,是时候了吗?
我不巴望你神迹的证明
因为我相信。我——相——信。
请引领我们走出
荒原和荆棘
海底被囚的魔王
一百年后我又等待一千年;几千年
过去了,海面仍漂泛我无力的诺言
帆船更换了姿态驶向惆怅的海岸
飞鸟一代代衰老了,返回不死的太阳
人的尸首如邪恶的珠宝盘旋下沉
乌贼鱼优哉游哉,梦着陆地上的明灯
这海底好比一只古代的鼻子
天天嗅着那囚得我变形了的瓶子
看着我的世界吧,这些剪纸,这些贴花
懒洋洋的假东西;哦,让我死吧!
有一天大海晴朗地上下打开,我读到
那个像我的渔夫,我便朝我倾身走来
枯坐
枯坐的时候,我想,那好吧,就让我和我
像一对陌生人那样搬到海南岛
去住吧,去住到一个新奇的节奏里——
那男的是体育老师,那女的很聪明,会炒股;
就让我住到他们一起去买锅碗瓢盆时
胯骨叮当响的那个节奏里。
在路边摊,
那女的第一次举起一个椰子,喝一种
说不出口的沁甜;那男的望着海,指了指
带来阵雨的乌云里的一个熟人模样,说:你看,
那像谁?那女的抬头望,又惊疑地看了看他。
突然,他们俩捧腹大笑起来。
那女的后来总结说:
我们每天都随便去个地方,去偷一个
惊叹号,
就这样,我们熬过了危机。
(赠Y.L.)
故园
春天在周遭耳语
向着某一个断桥般的含义
有人正顶着风 冒雨前进
也许那是池塘青草 典故中偶尔的动静
新燕才闻一两声 燃烧的东西真像你
你以为我会回来 河流解着冻
穿着白衬衣 我梦见你抵达
马匹嘶鸣不已
或许要洒扫一下门阶
背后的瓜果如水滴
阳光一露出,我们便一齐沐浴
早春二月
太阳曾经照亮我;在重庆。一颗
露珠的心清早含着图像朵朵
我绕过一片又一片空气;铁道
让列车疼得逃光,留杜鹃轻歌
我说,顶峰你好,还有梧桐松柏
无论上下,请让我幽会般爱着
在湖南,阳光照亮童年的眼睛
我的手长大,抚摸的道路变短
尘埃绕城市袅袅地跳循环舞
喇叭像弟弟,车轮就是万花筒
换牙的疼变成屁股上的伤疤
果实把我捉到树上,狠狠把我
摔落。哎,我感到我今天还活着
活在一个纸做的假地方;春天
咕咕叫,太阳像庸医到处摸摸
摸摸这个提前或是推迟了的
时代,摸摸这个世界的乌托邦
哎,潜龙勿用,好比一根烂绳索。
早晨的风暴
昨夜里我见过一颗星星
又孤单又晴朗,后半夜
这星星显得异常明亮
像一个变化多端的病者
又像一个白天饮酒的老人
我心里感到担忧和诧惊
早晨醒来果然听到了风声
所有的空门嘭然一片
此起彼伏,半天不见安静
这四月的风暴又纤美又清洁
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些气味
一些气味带来另一些气味
不住地围绕我,让我思绪万千
忽而我幻想自己是一个老人
像我曾经见过的某一个
叮咛自己不去干某一些事情
忽而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
跟另一个渺小的人促膝交谈
最后分开,又一直心心相印
或者这些,或者那些
在这个清洁无比的上午
风暴刚刚过去,鸟儿又出来
它们有着这么多的地方和姿态
一些东西丢失了,又会从
另一些东西里面出现
一些事情做完了;又会使
其它的事情显得欠缺
我想起我遥远的中学时代
老师放低的温柔的声音
在一个大阴天,回家以前
上午的书页散发往年的清香
我发现自己变成许多的人
漫游在众多而美妙的路上
最后大家都变成一个人,一个老人
像我某一天见过的那个
不识字,却文质彬彬
我又干渴又思睡,瞥见
中午,美丽如一个智慧
消逝的是早上的那场风暴
更远一些,是昨夜的那颗星星
悠悠
顶楼,语音室。
秋天哐地一声来临,
清辉给四壁换上宇宙的新玻璃,
大伙儿戴好耳机,表情团结如玉。
怀孕的女老师也在听。迷离声音的
吉光片羽:
“晚报,晚报”,磁带绕地球呼啸快进。
紧张的单词,不肯逝去,如街景和
喷泉,如几个天外客站定在某边缘,
拨弄着夕照,他们猛地泻下一匹锦绣:
虚空少于一朵花!
她看了看四周的
新格局,每个人嘴里都有一台织布机,
正喃喃讲述同一个
好的故事。
每个人都沉浸在倾听中,
每个人都裸着器官,工作着,
全不察觉。
献给C.R.的一片钥匙
万吨黑暗。我们回家,衣裳鼓满西风。
书架上一杯水被阻隔。
隐身于浩淼,燕子
正瞄难千里外一枚小分币迁飞,
我们却被锁在屋外山影的记忆里。
你的赤裸溢满廊台,
四周,黑磁铁之夜有如沉思者吸紧
空旷。钥匙吮着世界。
一封误投的航空信在你和我之间递来递去。
“大”,它低语,“大”,
火苗一跳:呵,信,无止境地长大,
它叮咛我们住进里面。
你大醉而哇吐,我琢磨着写回信,
我的投影拎着两片纸,仿佛
我在伸展我感激又畸形的翅翼。
祖国丛书
那溢满又跪下的,那不是酒
那还不是樱桃核,吐出后比死人更多挂一点肉
井底的小男孩,人们还在打捞
直到夜半,直到窒息,才从云嘴落地的
那只空酒瓶,还不是破碎
人类还容忍我穿过大厅
穿过打字机色情的沉默
那被拚写的,还不是
安装在水面又被手打肿的
月亮的脸;船长呵你的坏女人
还没有打开水之窗。而我开始舔了
我舔着空气中明净的衣裳
我舔着被书页两腿夹紧的锦缎的
小飘带;直到舔交换成被舔
我宁愿终生被舔而不愿去生活
孤独的猫眼之歌
孤独的猫眼之歌,唱得
纵横的金属发酥,呕吐
唱得倾听者叮咚,让他虔诚地把自己
把玩;神呵,呵气的神
请停下你的王牌军
请停下你的树,量体裁衣的手
请停下下你的不怕蘑菇的婴儿
虔诚的雪还会下
火速运来运去的橙子,谁来拯救?
孤独的猫眼之歌
倾听者内心玉砌的食物
坐在一个随便冒出的尖尖上
钓着一个乒乓作响的绝壁
诱饵吐出舌头
猫眼倒映了倾听者的食指
灯的普照下一切都像来世
呵气的神呵,这里已经是来世
到处摸不到灰尘
空白练习曲(组诗)
1
掉落在地上的东西无始亦无终。
合唱的空难,追忆将如何埋葬
那只啮吃气候零件的猩红狐狸?
天色如晦。你,无法驾驶的否定。
可大地仍是宇宙娇娆而失手的镜子。
拉近某一点,它会映照你形骸的
三叶草,和同一道路中的另一条。
从来没有地方,没有风,只有变迁
栖居空间。没有手啊,只有余温。
这就是花果坠地的寓言。分币
如此,皮球折服,生灵跪在警告中。
谁,在空旷的自然滚动一只废轮胎?
2
一面从天国开来一面又隶属人间——
救火队,一惊一咋,翻腾于瓦顶。
火焰,扬弃之榜样,本身清凉如水,
假道于那些可握手言欢的品质间,
如烧绿皮毛的众相一无所知。那年
你属虎,还是刮风的母亲消闲的
抛入弧形的瓜子。父亲,白胖胖地
勃起,飞鸣在无头浓烟中找笛子,
胯骑参考消息,口衔文房四宝,
在你出世的那瞬展示长幅手迹:
“做人——尴尬,漏洞百出。累累……”
然后暴雨突降,满溢着,大师一般。
3
“我有多少不连贯,我就会有
多少天分。我,啄木鸟,我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生虫儿在正面看见我是反面。
逃脱就等于兴高采烈。
大男孩亮出隐私比孤独。
我啊我呀,总站在某个外面。
从里面可望见我呲牙咧嘴。
我啊我呀,无中生有的比喻。
只有连击空白我才仿佛是我。
我有多少工作,我就有多少
幻觉。请叫我准时显现。”
4
修竹耳畔的神情,青翠叮咛的
格物入门。凌乱是某种恨,人
假寐在其侧。从满室的旧时代
剪下一朵花之皓首。勋章失眠者
你吐纳汪洋深处千万种遨游
却无水可攀援。假定没有神,
怒马就只是人的姿态的帮凶。
那影子护士来了,那喷泉般的
左撇子,她摆布又摆布,叫
食物湿滑地脱轨,畅美不可言。
人睡醒,是多风的黎明,她那
纳粹先生递来幽会不带钥匙。
5
凉水上漂泊船帆,不可理喻。
稳坐波心的官员盼着上岸骑鹤。
是的,是那碘酒小姐说你还
活着;说你太南方地垂泪穷途,
将如花的暗号镶刻在幼木身上,
不群居,不侣行,清香远播。
码头上粗声吆喝小葱拌豆腐,
没心肝的少白头,进补薄荷,
这下流的国度自诩方方正正。
雨伞下颤袅的钥匙打开了一匹
神麟。如何不入罗网?晚晴说:
让我疼成你,你呢,隐身于我。
6
少于,少于外面那深邈的嘻戏,
人便把委婉的露天捉进室内
如萤火虫。空白引领乌合的目光
入座,围拢这只准许平面的场所:
可以顾盼,可以惊叹失色,活着
独白:我是我的一对花样滑冰者“
轻月虚照着体内的荆棘之途:
那女的,表达的急先锋,脱身于
身畔的伟构,佯媚,反目又返回
掷落的红飘巾暗示的他方世界。
那男的,拾起着非人的轻盈,亮相
滑向那无法取消虚无的最终造型。
7
你头裹白头巾敲起爵士鼓,
我跪着爬回被你煎糊的昨天。
荷包蛋在托盘,头颅发疯。
我的干涸不在乎你是否起舞。
林间空地还闲置着那只灯笼,它
火红的中心静坐着你,我生动的
哑妹,你的雨后小照撕碎在地,
响尾蛇的二维目光无法盘缠。
旧日情书被冷风驱赶如丧家犬。
从图书馆走出,你胖能的舌头
开窍于叶苗间。你坐立不安,
在长椅下寻找手帕,发夹,表达。
8
要么是天空深处的一个黄色诺言,
要么是自由,远离了暮色的铁轨,
或锁,走动,或一杯凉水放下的肉欲——
红苹果,红苹果。人把你从树上
心心相印的妯娌中摘下,来比喻
生人投影与生人,无限循环相遇;
给你命名就是集全体于一身,虽然
有人从郊外假面舞会归来,打开
冰箱,只见寒灯照彻呻吟的空洞;
内心的花烛夜,我和你久久对坐,
红苹果,红苹果,呼唤使你开怀:
那从未被说出过的,得说出来。
9
我在大雪中洗着身子,洗着,
我的尸体为我钻木取火。
少年号手,从呼啸于冻指中的
十辆威士忌车上跳下,
吹奏,吹奏一只惊魂的紫貂:
短暂啊难忍如一滴热泪。
高压电站,此刻无人看管,
它棕瓷色的骨骼变得皎洁,
被云杉连环的冰凌映照,被
铜号催促,溶进这锅沸水;
我在大雪中洗着身子,洗着,
大地啊收敛不散的万物。
10
茉莉花香与汽笛的呜呼哀哉,谁是
谁非?诗人,车站成了你的芳邻。
倚窗望,生活的泪珠儿可东可西。
幸亏有远方,那枕下油腻的黑乳罩
才自焚未遂,玉碎放弃了每张容颜。
一颗新破的橙子味你打开睡眠。
除了长鸣不再有婉转来流产你的
晨梦。都在你耳鸣之梯攀沿啊,诗人,
你命定要躺着,像桥,像碰翻的
碘酒小姐,而诗
仿佛就是你。你的肺腑和疯指
与神游的列车难辨雌雄。幸亏有
远方啊,爱人,捧托起了天灾人祸。
星辰般的时刻
我第一次真正的痛楚
白色阻碍透明
露珠在自杀
你赤裸如四壁
我们第一次,多么洁白
数学般的漂亮
繁忙的温度侵犯我
光亮和肌肤倒悬
你是一段肢解的流水
夜晚用你绞死我
清爽的图案燎伤我
皇帝我紫色的朋友为我哭泣
甚至月亮也展开保佑我的白门
台灯熄灭十点钟的散步
碎纸迷惘如抚摸
你要我忘记贴近的深巷
老人一年一年,充满了窗户
甚至一杯映照的星辰
甚至左边少年般的拂晓
眺望的衣架纤弱地支撑
昨天潮湿的风向
我多么洁白呵,如
你出世之前的空气
你曾是更为真实的石榴花
四个四季·春歌
——献给娟娟
有一天你聒噪的声音
沿着长长的电话线升起虚织的圆圈
我在这儿想着那边的你你在哪里
薄装贴着粉红的你在温柔的阳光下
披散的浓发在窗口的风中
辽远的气息播来你的目光多么不安
像种子一样不安啊亲爱的
我吃惊地注视着你在那个陌生的方向
解冻的云紧紧的粘着你
我要告诉你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没有老人没有风筝梧桐树冰冷地走了
道路也全然变了我一枝枝抽烟——
紧紧地贴着你我急促地注视远处迫近的云
你说这是最初一天也是最后一天
一切都在发芽你问我干什么
你说这里有成千上万新叶浮结在空气里
你不断地摇晃我摇晃我你要
伸张你的形体让我想象飞鸟的行迹
你要我发芽要我走近一点再近一点
紧紧地贴着我你的微肿的白香皂的脸
四个四季·夏歌
——献给娟娟
初夏的风开始独立
你该会多么愉快地笑
我有时真怕你笑
怕你变成一个纯粹的笑
离我越来越近
你要向我证明你只是一个平面
我便透过你去湖泊
你躺下便是月亮
你看见我被你映照
我的表情行云一样安宁
我不准你挪动
你不要颤抖
让我嘴唇也构起一个
隆重的边缘
多好呵
我真喜欢你透明
尽管你离得远远
你量量我
你量量你
叫我一起听风
风说了许多把夏天注得盈满
路标也说了许多话
主要说我们一走动就会长大
我不要让黑暗惊起你
尽管你的眼眸比夜色忧郁
不知道你为何啜泣呵
身上落满白梨花
亲爱的
我要你一动不动
如一个方向离我远远的
哪怕日子一丝丝逝去
填入季节的死角里
我们等候吧
你坐下
像一朵水仙花放进我的平面
你不能走动呵
你是一个平面
路上会有荆棘
南岸第一次雪花
我在这屋里梦见南岸第一次下雪
孤寂如牛奶
白指垂落如中弹的飞鸟
你呻吟出一畦畦稻田
铁轨上枣红马飞奔
一种意外的光泽
从此的静物染上生病的小方格
小方格里你第一次起舞
双臂是冤枉的电流
一个驿站一朵梅花
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
铁轨更换着铁轨
枣红马汗水淋漓
感动如画
一个黄昏,一朵雪花的消融
一片新叶一个逝去
南岸第一次雪花
第一次对于未来的记忆
我们的心要这样向世界打开
我们的心要这样向世界打开:
它挑剔命运心跳的纸和笔
像猛虎的舌头那样挑剔,从不
啜饮盛在玻璃杯中比喻的水
于是心会映出一个两极称平的世界
我们的心这样打开后会看见
那看不见的海上看不见的船舰,正被
那更看不见的但准时的一架飞机救援
黑夜的世界有些恶心,因它裹着
凶恶的金和雾,它让自己装扮成一副
恐龙骸骨的模样
是一座危耸的旋梯
所有的形体都有恶心的一面,想想
耳朵、烟、瓶子和子弹
或者屋子,火背上的烟囱和镜子对面的门
锁和钥匙正腐烂,像一对淫鬼
想想尸体做成的食品
而食品昨天还在飞
在月映万川的水里游
在疼得要命的木上灯一样成熟
因此我们的心要这样对待世界:
记下飞的,飞的不甜却是蜜
记下世界,好像它跃跃跃欲飞
飞的时候记下一个标点
流浪的酒边记下祖国和杨柳
化腐朽为神奇
我们的心要祝福世界
像一只小小蜜蜂来到春天。
春秋来信
1
这个时辰的背面,才是我的家,
它在另一个城市里挂起了白旗。
天还没亮,睡眠的闸门放出几辆
载重卡车,它们恐龙般在拐口
撕抢某件东西,本就没有的东西。
我醒来。
身上一颗绿扣子滚落。
2
我们的绿扣子,永恒的小赘物。
云朵,砌建着上海。
我心中一幅蓝图
正等着增砖添瓦。我挪向亮处,
那儿,鹤,闪现了一下。你的信
立在室中央一柱阳光中理着羽毛——
是的,无需特赦。得从小白菜里,
从豌豆苗和冬瓜,找出那一个理解来,
来关掉肥胖和机器——
我深深地
被你身上的矛盾吸引,移到窗前。
四月如此清澈,好似烈酒的反光,
街景颤抖着组合成深奥的比例。
是的,我喊不醒现实。而你的声音
追上我的目力所及:“我,
就是你呀!我也漂在这个时辰里。
工地上就要爆破了,我在我这边
鸣这面锣示警。游过来呀,
接住这面锣,它就是你错过了的一切。”
3
我拾起地上的绿扣子,吹了吹。
开始忙我的事儿。
静的时候,
窗下经过的邮差以为我是我的肖像;
有时我趴在桌面昏昏欲睡,
双手伸进空间,像伸进一副镣铐,
哪儿,哪儿,是我们的精确呀?
……绿扣子。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是因为无端失落了一本书?
你记得——
现在连那些插图也不见了
你想象上面的葡萄藤和少女
你想起一个孤独的英雄在流血
你花一整天时间寻找它
你让架上的书重新排列组合
你感到世界很大
你怀疑它是否存在过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父亲
1962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
还年轻,很理想,也蛮左的,却戴着
右派的帽子。他在新疆饿得虚胖,
逃回到长沙老家。他祖母给他炖了一锅
猪肚萝卜汤,里边还漂着几粒红枣儿。
室内烧了香,香里有个向上的迷惘。
这一天,他真的是一筹莫展。
他想出门遛个弯儿,又不大想。
他盯着看不见的东西,哈哈大笑起来。
他祖母递给他一支烟,他抽了,第一次。
他说,烟圈弥散着“咄咄怪事”这几个字。
中午,他想去湘江边的橘子洲头坐一坐,
去练练笛子。
他走着走着又不想去了,
他沿着来路往回走,他突然觉得
总有两个自己,
一个顺着走,
一个反着走,
一个坐到一匹锦绣上吹歌,
而这一个,走在五一路,走在不可泯灭的
真实里。
他想,现在好了,怎么都行啊。
他停下。他转身。他又朝橘子洲头的方向走去。
他这一转身,惊动了天边的一只闹钟。
他这一转身,搞乱了人间所有的节奏。
他这一转身,一路奇妙,也
变成了我的父亲。
伞
多少词
多少词,将于我终身绝缘
多少影子我不能骑进冬天
我这辈子大概不会落草为寇
但难说。那天我到峰顶吹冷风
其实是想踮足摸摸风筝跳荡的心
我孤绝。有一次跟自己对弈
不一会儿我就疯了。我愿是
潜艇里闲置得憋气的望远镜
别人死后我宁可做那个摆渡人
在某处,最深最深,山川如故
那该是几维空间,该有怎样的
炊烟袅娜于我的眉发间?祖国,
远方,你瞧,一只螳螂在赶贴标语
死人中也包括那曾在慢镜头里
喊不出声的
球门员。吹熄生日蜡烛的那当儿
有人说:“送你一个处女跳的芭蕾舞”
伞。在角隅,被薄膜裹紧一直未
开封。这儿,这乌有之乡,该有一片雨景
撑开吧。生活啊,快递给我的手
厨师
未来是一阵冷颤从体内搜刮
而过,翻倒的醋瓶渗透筋骨。
厨师推门,看见黄昏像一个小女孩,
正用舌尖四处摸找着灯的开关。
室内有着一个孔雀一样的具体,
天花板上几个气球,还活着一种活:
厨师忍住突然。他把豆腐一分为二,
又切成小寸片,放进鼓掌的油锅,
煎成金黄的双面;
再换成另一个锅,
煎香些许姜末肉泥和红颜的豆瓣,
汇入豆腐;再添点黄酒味精清水,
令其被吸入内部而成为软的奥秘;
现在,撒些青白葱丁即可盛盘啦。
厨师因某个梦而发明了这个现实,
户外大雪纷飞,在找着一个名字。
从他痛牙的深处,天空正慢慢地
把那小花裙抽走。
从近视镜片,往事如精液向外溢出。
厨师极端地把
头颅伸到窗外,菜谱冻成了一座桥,
通向死不相认的田野。他听呀听呀:
果真,有人在做这道菜,并把
这香喷喷的诱饵摆进暗夜的后院。
有两声“不”字奔走在时代的虚构中,
像两个舌头的小野兽,冒着热气
在冰封的河面,扭打成一团......
木兰树
心爱的正午,木兰树低下额安祥地梦着
她梦见幽魂般的我蹑立在她的面前
她看出我手上的一壶水,对别的可是毒药
我从她的表情里窥不出一丝儿恐惧
而她,却感到我在厌恶自己,哦
深深的厌恶,这血,这神经,毛孔,这对
耳朵的样子和狭窄的心;有一瞬她醒悟到
我分明只是一个人;不一会她又回忆起
我曾倚窗眺望别的人,或者拧亮灯
经过一扇门,朝某个更深处出出进进
于是她佯装落下花,或者趁青空
飘飘而来的一阵风,一声霹雳,舞蹈着将我
从她微汗的心上.肌肤上,退出去
跟茨维塔耶娃的对话(十四行组诗)
C'est un chinois,ce sera lang.
——Tsvetajeva
1
亲热的黑眼睛对你露出微笑,
我向你兜售一只绣花荷包,
翠青的表面,凤凰多么小巧,
金丝绒绣着一个“喜”字的吉兆——
两个?NET,两个半法郎。你看,
半个之差会带来一个坏韵,
像我们走出人行道,分行路畔
你再听不懂我的南方口音;
等红绿灯变成一个绿色幽人,
你继续向左,我呢,蹀躞向右。
不是我,却突然向我,某人
头发飞逝向你跑来,举着手,
某种东西,不是花,却花一样
递到你悄声细语的剧院包厢。
2
我天天梦见万古愁。白云悠悠,
玛琳娜,你煮沸一壶私人咖啡,
方糖迢递地在蓝色近视外愧疚
如一个僮仆。他向往大是大非。
诗,干着活儿,如手艺,其结果
是一件件静物,对称于人之境,
或许可用?但其分寸不会超过
两端影子恋爱的括弧。圆手镜
亦能诗,如果谁愿意,可他得
防备它错乱右翼和左边的习惯,
两个正面相对,翻脸反目,而
红与白因“不”字决斗;人,迷惘,
照镜,革命的僮仆从原路返回;
砸碎,人兀然空荡,咖啡惊坠......
3
......我照旧将头埋进空杯里面;
你完蛋了,未来一边找葬礼服,
一边用绷紧的零碎打发下午,
俄罗斯完蛋了——黑白时代的底片,
男低音:您早,清脆的高中生:
啊——走吧——进来呀——哭就哭——好吗?
尊称的面具舞会,代词后颤“R”
马达般转动着密约桦林和红吻。
巴黎夜完蛋了, 我落座一柄阳伞下
张望和工作。人在搭构新书库,
四边是四座象征经典的高楼,
中间镶嵌花园和玻璃阅读架。
人,完蛋了,如果词的传诵,
不像蝴蝶,将花的血脉震悚
4
我们的睫毛,为何在异乡跳跃?
慌惑,溃散,难以投入形象。
母语之舟撇弃在汪洋的边界,
登岸,我徒步在我之外,信箱
打开如特洛伊木马,空白之词
蜂拥,给清晨蒙上萧杀的寒霜;
陌生,在煤气灶台舞动蛇腰子,
流亡的残月散发你月经的辛酸,
妈妈,卡珊德拉,专业的预言家,
他们逼着你的侧影吸外国烟,
而阳光,仍舒展它最糟糕的惩罚:
鸟越精确,人越不当真,虽然
火中的一页纸咿呀,飒飒消失,
真相之魂夭逃——灰烬即历史。
5
阳光偶尔也会是一只狼,遍地
转悠,影子含着回忆的橄榄核,
那是神,叫你的嘴回味他色情的
津沫,让你失灵,预言之盒
无力装运行尸走肉,沐浴在
这被耀眼的盲目所统辖的沙滩。
看见即说出,而说出正是大海,
此刻的。圆。看的羊癫疯。看。
生活,在哪?“赫克托,我看见你
坐在一万双眼睛里抽泣,发愣”——
你站在这,但尸体早发白。等你
再回到外面,英雄早隐身,只剩
非人和可乐瓶,围观肌肉的健美赛,
龙虾般生猛的零件,凸现出未来。
6
樱桃,红艳艳的,像在等谁归来。
某种东西,我想去取。下午,
我坐着坐着就睡了,耳朵也倦怠,
我答应去外地取回一本俄文书。
你坐在你散发里,云雀是帽子。
笔,因寻找而温暖。远方,来客。
梦寐之中,你的手滴落着断指,
我想去取:人,铜号,和火车;
樱桃,红艳艳的,等的纯粹逻辑,
我心跳地估算自己所剩的时光;
没有你,祖国之窗多空虚。呼吸,
我去取,生词像鳟鱼领你还乡;
你去取,门锁里小无赖哇吐静电——
痛,但合唱惊警地凌空,绝缘。
7
你回到莫斯科,碰了个冷钉子,
而生活的踉跄正是诗歌的踉跄。
除夕夜,乌鸦的儿女衣冠楚楚地
等钟声,而时间坏了,只好四散。
带担架的风景里躺着那总机员,
作协的电话空响:现实又迟到,
这人死了,那人疯了,抱怨,
抱怨的长脚蚊摇响空袭警报。
完美啊完美,你总是忍受一个
既短暂又字正腔圆的顶头上司,
一个句读的哈巴儿,一会说这
长了点儿,一会说你思想还幼稚,
楼顶的同行,事后报火,他们
跛足来贺,来尝尝你死的闭门羹。
8
Wenn Duwirdlich mich sechen willst,so musst Du handeln!
——Tsvetajeva an Rilke
东方既白,静电的一幕正收场:
俩知音一左一右,亦人亦鬼,
谈心的橘子荡漾着言说的芬芳,
深处是爱,恬静和肉体的玫瑰。
手艺是触摸,无论你隔得多远;
你的住址名叫不可能的可能——
你轻轻说着这些,当我祈愿
在晨风中送你到你焚烧的家门:
词,不是物,这点必须搞清楚,
因为首先得生活有趣的生活,
像此刻——木兰花盎然独立,倾诉,
警报解除,如情人的发丝飘落。
东方既白,你在你名字里失踪,
植树的众鸟齐唱:注意天空。
9
人周围的事物,人并不能解释;
为何可见的刀片会夺走魂灵?
两者有何关系?绳索,鹅卵石,
自己,每件小东西,皆能索命,
人造的世界,是个纯粹的敌人,
空缺的花影愤怒地喝彩四壁,
使你害怕,我常常想,不是人
更不是你本身,勾销了你的形体;
而是这些弹簧般的物品,窜出,
整个封杀了眼睛的居所,逼迫
你喊:外面啊外面,总在别处!
甚至死也只是衔接了这场漂泊。
无根的电梯,谁上下玩弄着按钮?
我最怕自己是自己唯一的出口。
10
我摘下眼睛,我愿是聋哑人的翻译——
宇宙的孩子们,大厅正鸦雀无声:
空气朗读着这首诗,它的含义
被手势的蝴蝶催促开花的可能。
真实的底蕴是那虚构的另一个,
他不在此地,这月亮的对应者,
不在乡间酒吧,像现在没有我——
一杯酒被匿名地啜饮着,而景色
的格局竟为之一变。满载着时空,
饮酒者过桥,他愕然回望自己
仍滞留对岸,满口吟哦。某种
悲天悯人的情怀,和变革之计
使他的步伐配制出世界的轻盈。
大人先生,你瞧,遍地的月影...
11
......是的,大人,月亮扑面而起,
四望皎然,峰顶紧贴着你腮鬓:
下面,城南的路灯吐露香皂气,
生活的她夜半淋浴,双眼闭紧,
窗纱呢喃手影,她洗发如祈祷,
回身隐入黑暗,冰箱亮开一下;
永恒像野猫,广告美男子踅到
彗星外,冰淇淋天空满是俏皮话......
......夜莺啊正在别处, 是的,您瞧,
没在弹钢琴的人,也在弹奏,
无家可归的人,总是在回家:
不多不少,正好应合了万古愁——
呵大人,告诉我,为何没有的桂树
卷入心思,振奋了夜的秩序?
12
九月,果真会有一场告别?
你的目光,摆设某个新室内:
小铜像这样,转椅那样,落叶,
这清凉宇宙的女友,无畏:
对吗,对吗?睫毛的合唱追问,
此刻各自的位置,真的对吗?
王,掉落在棋局之外;西风
将云朵的银行广场吹到窗下:
正午,各自的人,来到快餐亭,
手指朝着口描绘面包的通道;
对吗,诗这样,流浪汉手风琴
那样?丰收的喀秋莎把我引到
我正在的地点:全世界的脚步,
暂停!对吗?该怎样说:“不”?!
那天清晨
那天清晨,我醒在
一个显得生疏的体态边——
寒光中人会这样梦着
暴死后瞳孔黏住的凶手还这样梦着。
我没有听见花瓣骑着死铃铛飞跑。
我把闹钟牛奶般饮下不致尖叫你。
那个熟睡得溢满室内的你。
你没有梦见乌托邦骑着领带飞跑。
我右手偏爱的中指,
塞进你的阴道挖那个名叫
情人的你。那个
万古不朽的
左撇子的你。
你吐露舌头,惶松地。然后
你流泪。这凹凸的世界。
我攀登你的泪水离开了我或你。
我听见性命昂贵地骑着写作的
大神秘飞跑。
然后你再睡。你入迷地梦见又梦见
人的梦像人的小拇指甲那样
没有前途。
苹果树林
其实割开一枚苹果就等于
割开一个白天和黑夜
正午是一叶修长的刀片
也许看不见里面血液的流动
也没有一双臂膀和腰身
你却可能听见唐代的声音
而且,玉栏旁一次逃跑和得救
苹果树会串起感动的念珠
这就是夏季的裙裾带来的不幸
手指与嘴唇受阻,然而
叶子们还是继续女妖的庆典
囤积了去年的阳光和
寂寞液体中全部的星期天
你当心它们是否能护卫
扬长而去的闪电的秘密
如何又被朝西的掌心护卫?
只要你们想起一匹满脸心事的蓝马
你便顿悟沉默是不可避免
植物本来都不爱说话
只是让蝉儿辞别早晨的爱情
让凉绿的帘儿浮不起
最安静的时候,你不该怀疑
阳台上的南风以及清凉的额头
因为她习惯在金鱼的盘中洗手
恳求的叶子有时会像含雨的白云
在午饭后情不自禁地潜入你的身体
痛苦装饰的秘密妃子
望着你,你突然后悔手指的相遇
你无法达到镜面的另一边
无法让两个对立的影子交际
而且叶子有时会残杀叶子
叶子们的形体像脸蛋和心灵
一所房间的变幻不可能被预测
多少埋伏的口唇在卜算你?
你一遍又一遍地朗读崂山道士
你制造一个清脆的空间
同时捏紧几个烈焰般的咒语
佯装的风暴从晶亮的眸中迸发
景色的信心充满沁柔的惋惜
你只是一个瞬息,
你被无数瞬息牵引
因此你追踪那些威严的芳香
那个明镜抛弃的光亮
你在梦中也尽力分辨白天和黑夜
椅子坐进冬天……
椅子坐进冬天,一共
有三张,寒冷是肌肉,
它们一字儿排开,
害怕逻辑,天使中,
没有三个谁会
坐在它们身上,等着
滑过冰河的理发师,虽然
前方仍是一个大镜子,
喜鹊收拾着小分币。
风的织布机,织着四周。
主人,是一个虚无,远远
站在郊外,呵着热气,
浓眉大眼地数着椅子:
不用碰它即可拿掉
那个中间,
如果把左边的那张
移植到最右边,不停地——
如此刺客,在宇宙的
心间。突然
三张椅子中那莫须有的
第四张,那唯一的,
也坐进了冬天。像那年冬天……
……我爱你。
醉时歌
昨夜,当晚会向左袅袅漂移,酒
突然甜得鞠躬起来。音符的活虾儿
从大提琴蹦遛出来, 又“唰”地
立正在酒妙处,仿佛欢迎谁去革命,
有个胖子边哭边从西装内兜掏出一挂鞭炮,
但没有谁理他。唉,不要近得这么远,
七八个你不要把头发甩来甩去,
茶壶里的解放区不要倾泻,绽碎,
不要对我鞠躬,鹿在桌下呦鸣,
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掂足,举杯,用
零钱的口吻对外宾说:“吃鸡吧”,
酒提前笑了。我继续向左漂移,我
就是那个胖子?怎么也点不亮那挂鞭炮
我的心在万里外一间空电话亭吟唱,
是否有个刺客会如约而来?地球
露出了蓝尾巴,只有一条湿腻的毛巾
递了过来,一叶空舟自寒波间折回。
东倒西歪啊,让我们从它身上
提炼出另一个东三省,一条高速路,
通向袅娜多姿,通向七八个你,
你叫小翠,这会儿不见了,或许
正偎着石狮朝万里外那电话亭拨手机,
(她的小爱人约好来那儿等电话,
但他没来,她想象那着那边的空幻)。
她回到这儿,四周正在崩溃,仿佛
对面满是风信子。一个老混混晃过来,
与谁干杯。性格从各人的手指尖
滴漏着,胖子的鞭炮还没点燃,
有人把打火机夺了过去,“我心里,”
胖子呕吐道:“清楚得很,不,朕,”
胖子拍拍自己,“朕,心里有数。”
刺客软了下来。厅外,冰封锁着消息。
“向左,向左,”胖子把刺客扶进厕所。
刺客亲了缺席一口,像亲了亲秦王。
秦王啊缺席如刺客。而我,像那
胖子,朝遍地的天意再三鞠躬;我或是
那醉汉,万里外,碰巧在电话亭旁,
听着铃声,蹀躞过来,却落后于沉寂,
那醉汉等在那空电话亭边,唱啊唱:
“远方啊远方,你有着本地的抽象!”
猫的终结
忍受遥远,独特和不屈,猫死去,
各地的晚风如释重负。
这时一对旧情侣正扮演陌生,
这时有人正口述江南,红肥绿瘦。
猫会死,可现实一望无限,
磋之来世,在眼前,展开,恰如这世界。
猫太咸了,
不可能变成 耳鸣天气里发甜的虎。
我因空腹饮浓茶而全身发抖。
如果我提问,必将也是某种表达
白日六章
白日是一颗彗星
你行走得如此缓慢
老人们看见你就做梦
背景瓦蓝瓦蓝
——自录《四个四季·秋歌》
1
带霜的薄纸片将回来
粉碎地诠释
一次匆忙的植树节
将回来的另一动机
此刻已该完成
在光芒轻盈的皮肤里
我懂得了那奄奄一息的树桠
当灰尘与灰尘
当正面与正面
在一起
2
该是一次多么伟大的消逝
华丽完美
被台阶一级级庇护
昨天烟蒂的遗温
明天诞生的角隅
将封锁哪一只欲归的啼鸟?
你说几度才能升起
那葡萄清凉的灯盏
那群攀沿的秘密?
3
追忆一个个飞旋
溢出新修的窗棂书页
即刻被白腕上的表盘
拦截
哦,我懂了,她正午的睡眠
那生日的肩胛
我不能命定的边缘
再也没有同样的旅程
她自语着她自语着
冥想自己蛋糕般的肤体
4
脸颊前返照的明镜
将拒绝浅浅的河流
和生动的云朵的野餐
你将再走一页空白
一段阴影的选择
拢拢发,启动吃惊的嘴唇——
这条掌纹曾是天使的小径
再走一串突然的尽头
不是直线的空白
还是潮流的回旋
5
汽笛警告乌云的挪近
悠长的黑色灵感
浸润未来的天气预告
紧张的根须般的倾诉
果实啊你不要汹涌
她将神经地梦见你
并清晰地惊起
宛若一次破晓的南风
她及时走进红晕的缝隙
一万声火柴的轻呼
纷纷汇集于哈姆雷特的白光里
6
此刻的火苗
破碎着破碎着
证实那浴后浓发的包容
而你说过她将神秘地醒来
带领赤裸的街区和足迹
枯叶和不稳定的
突围旋律
再不需要破碎的诠释
今天那匆忙的植树节
已经会见了浓郁的花朵
可能正在猩红地转移
告别孤独堡
1
上午,仿佛有一种樱桃之远﹔有
一杯凉水在口中微微发甜,
使人竟置身到他自身之外
电话铃响了三下,又杳然中断,
会是谁呢?
我忽然记起两天前回这儿的夜路上,
我设想去电话亭给我的空房间拨电话﹕
假如真的我听到我在那边
对我说: “Hello?”
我的惊恐,是否会一窝蜂地钻进听筒?
2
你没有来电话,而我
两小时之后又将分身异地。
秋天正把它的帽子收进山那边的箱子里。
燕子,给言路铺着电缆,仿佛
有一种羁绊最终能被俯瞰……
3
有一种怎样的渺不可见
泄露在窗台上,袖子边﹕
有一种抵抗之力,用打火机
对空旷派出一只狐狸,那
颉颃的瞬翼
使森林边一台割草机猛省地跪向静寂,
使睡衣在衣架上鼓起胸肌,它
登上预感
如登上去市中心的班车。
4
是呀,我们约好去沙漠,它是
绿的妆镜,那儿﹐你会给它
带来唯一的口红,纸和卫生品﹔
但去那儿,我们得先等候在机场的咖啡亭。
是呀,樱桃多远。而咖啡,仿佛
知道你不会来而使过客颤抖。
咖啡推开一个纹身的幻象,空间弯曲,而
有一种对称,
命令左中指冲刺般翘起﹕
“决不给纳粹半点机会!”
此时此刻
为什么不说得清晰一些?
说得像春花秋月那么明媚
说得像一个故事,一匹骏马
有头有尾
玻璃背后幽远的人
我摸不清你的性别
我指不出你在哪片经纬度
蠕袅,但我看过
你的哭,你的笑,你尖刀的讽刺
我还读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为什么不说得更具体些?
即便是镜中花,水中月
也叫它们掷地有声
请让卑鄙的灵魂活下去
请反对低空飞行
那些君临我们肉体的金
搅乱五行不呼吸的鱼
说,说,请说下去
就用此时此刻的语言
不要等到夜一天天淡下去
不要等到情侣火焰般熄灭
此时此刻
这就是这个故事:
黎明时有一只乳燕突然
斜扦过你的身躯
好像你就是一扇幽门
通过你而通向
神秘的遥远
1988.4.27 特里尔大学
Umweg
在撒旦的阳光下
我们执迷得宁愿绕道
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
我们固执得不顾风暴
也许事情十分微小
去道一声别,或者买一盒烟
首先是往常的过道堵了
黑白分明的纸条在警告
“真噁心”,我们诅咒一声
转身下一层玻璃楼,再试试
出去,这时秋天又来阻拦
它把天桥损坏了;那个
上去的螺旋梯呢,拦了一根绳索
那个寒风中立在桥上的工人
我们只瞟见了他一瞬
事后回想起他的眼神和姿态
他手上“哗哗”的小黄旗
虽只是那么一瞬,但我们知道
他就是那个亚伯利恒人
那个殉难的人
那之后他的样子真变了不少
他当然也看见了我们
当然也想阻挡;不过他不是门吗?
既阻挡又让进
他不也是道路吗?
于是我们继续前进,我和我
陌生的同伴
当我们接近最后一张门
她朝我会意地,嫣然一笑
于是我们通过自己到达了
那个永远去不了的地方
去买一盒烟,或者道一声别
在希望的黎明的预感中
我们不是曾发誓不去吗?
在撒旦的阳光下
我们痛苦得象天空
让你对撒旦说:我在这儿
让我对天空说:我不存在
22. okt. 1988. Trier
鹤
稿本之一:
鹤?是在叫我吗?吾非
鹤也。我只是在高塔楼顶歇过脚
在你杯口喝一小口水
稿本之二:
鹤?我不知道我叫鹤。
鹤?天并不发凉
我怎么就会叫做鹤呢?
鹤?我扬起眉,我并不
就像门铃脉冲着一场灾难。
鹤?是在叫我?我可不是
鹤呢、我只是喝点白开水。
天地岂知凉热?
昨夜星辰
对于那些认为我要离开的人
离别宛若一阵吮嗅过的香味
青山未改,秋水天光一色
我会在一个众人交口认定的黎明
离开这里,我崇尚过寂寞
身披命服却从来两袖清风
对于那些瞧不起间谍的人
我乃是掠过某桥梁的名字
去毁灭自身,同时又祸及另一城池
有谁知道最美的语言是机密?
有谁知道最美的道路在脚下?
我只可能是这样一个人,一边
名垂青史,一边热爱镜子
出发的时候让一切原封不动
对于那些认为要离开的人
我就是昨夜星辰,再不想见他们
一个发廊的内部或远景
1
江南小镇。闷热就像乌托邦。
电扇吹得所有人的骨头飘起来,
但谁也不许散架。小石桥上,
游客三两,点戳风景,其中一个
是从北方畏罪潜逃的税务官。
2
我也是一个有好几种化名的人,
正憋住暴笑,筷子伸向醉虾。
空气之空被旋搅得残破不堪。
老板的第六十四副面具开口了,
说的仍是一个哑谜:“干净,
我是它的奴隶,因为它是明摆着的,
因为它也是无止境的,
你得时刻跟在它后面收拾。”
一个女人插嘴说:“我们老板
人好。一次我从楼上望去,
看见他醉了,跪在马路中央,
他挽着袖子要把斑马线卷回家来。”
3
我睡在凉席上却醒在假石山边。
蝴蝶携着未来,却重复明代的
某一天。这一天,你只要觉得
浑身不适,你就知道未来已来临,
你只要觉得孤独,你就该知道
一切全错了,而且已无法更改。
无风之际只有风突然逆着流水
站起身来,像一个怒者,向前扑着,
撕着纸,当你的真名
如鸣蝉的急救车狂奔而来。
哀歌
浴盆里我发现一根
谁的落发。粘伏在
灯光规定的边缘
像它修长、失传的主人,准备
过冬。祭奠哪一个夜?
我来回踱动,想把你
捧进我冲动的掌中
灯下的一切恍若来世
或许用水冲掉。焦灼的
急流徒然喷射。或许哪天
它又会从内部脱谢
或许哪天世界会改变。
希尔多夫村的忧郁
小酒吧的窗口风车张牙舞爪。
我在何方?星期一的童话,水
向木蜿蜒。戴花头巾的妇女牵着
儿童,准时赶到长途车站。
带乡音的电话亭。透过它的玻璃
望着啄木鸟掀翻西红柿地。
暗绿的山坡上一具拖拉机的
残骸。世纪末失声啜泣。
几天来我注意到你的反常,
嘴角留着乌云的滋味——
越是急于整理凌乱,
东西就越倾向于破碎。
狷狂的一杯水
薄荷先生闭着眼,盘腿坐在角落。
雪飘下,一首诗已落成,
桌上的一杯水欲言又止。
他怕见这杯水过于四平八稳,
正如他怕见猥亵。
他爱满满的一杯---那正要
内溢四下,却又,外面般
欲言又止,忍在杯口的水,忍着,
如一个异想,大而无外,
忍住它高明而无形的翅膀。
因此,薄荷先生决不会自外于自己,那
漫天大雪的自己,或自外于
被这蓝色角落轻轻牵扯的
来世,它伺者般端着我们
如杯子,那里面,水,总倾向于
多,总惶惑于少,而
这个少,这个少,这才是
我们唯一的溢满尘世的美满。
钻墙者和极端的倾听之歌
钻机的狂飚,启动新世纪的冲锋姿态,
在墙的另一边:
呜,嗷,呜嗷!
阵痛横溢桌面,退闪,直到它的细胞
被瓦解,被洞穿,被逼迫聚成窗外
浮云般的涣散的暗淡。你试图确定
钻点在何处。在墙的右上额,不,在
左边偏中的某一点上。不,整个墙
在哆嗦迸裂,追踪的目光如两只蝙蝠
撞落到地面。
钻墙者半跪着,头戴
安全帽。他钻入的那个确实的一点
变成墙的另一面的
猜疑,残碎,绝望,和
凌乱的腥风。工具箱在膝盖边,
敞开着:
这些筋骨,意志,喧旋的欲望,使每个
方向都逆转成某个前方。
机油的芬芳仿佛前方有个贝多芬。
钻墙者半跪着,眼神绷紧——
莫非前方果真会有一个中心?
因而即使前方像镜子,
也得置身其中?
他爱前方那肉感的羁绊。
他爱前方那含金的预言。
他爱虚随着工具箱的那只黄鹂鸟,
伶俐而三维的活泼,
颤鸣婉啼,似乎仍有一个真实的外景,
有一角未经剪贴的现实,他爱
钻头逼完逆境之逆的那一瞬突然
陷入的虚幻,慌乱的余力,
蹋空的马蹄,在
墙的另一面,那阴影摆设的峭壁上。
你
预感到一种来临,虽然你不能确定那
突破点,在这边墙上,你的内部。
是的——
浩茫袭上心头。闭上眼。让它进来,
带着它的心脏,
一切异质的悖反的跳荡。
消化它。爱它。爱你恨的。
一切化合的,
错的。腾空你的内部,搬迁同时代的
家具,设想这间房
在任何异地而因地制宜。
呜,嗷,呜嗷!
喧嚣的粒子激荡,眼前
腾起一幅古战争的图景,
镶入一个凭虚而
变形的,袅动的框架,逸散着,
漂移着,使
室内谛听的空间外延,唉,这么多
男人必须嘶喊和倒毙,这么多马匹
只剩下身体的一小半,这么多鹰鹫和
历史的闪失:
这就是每克噪音内蕴的真谛。
“是你,既发明喧嚣,又骑着喧嚣来
救我?表象凹凸,零散,冷。”呜嗷!
突然,静寂——
闹粒子中断,落下。
喂,兄弟,我
在这儿。在尘埃的中心。
菊花在桌上。
一杯水,如仪典,握在你掌心。
你的那边,秋阳泻下一段锦绣,
换下窗帘。
工具箱边的那只黄鹂鸟
跃到你肩头。
水清澈无比,犹如第一次映照人像。
我听见你在咬苹果。
甜的细经珠喷礴,又
缤纷地祝福般落下。喂,兄弟:
一切都会落入静寂中,不,
落入空白中,像此刻。难道不是吗?
喂!水晃了晃。空白圆满,大而无外。
其内核有饱实之磁
归纳一切喧嚣,项目和头发:落下,
回归——
还原成窗外临风咏望的苹果林。
喂,monsemblable,我看不见你的脸,
但我
仿佛听见了你的表情,
那是休息的表情,
红润的,好的。
清澈是空白的手套,
摆弄事物的方式。
我听见你的自语
分叉成对白,像在跟谁争辩。
而墙,只是
一个布景,
一个不能成为其实物的称谓。
你钻找的中心,没有。我们必须团结。
我拍打我的墙告诉你。
我听见你在听。
你关掉你衣裳兜里的小收音机,
贝多芬的提琴曲嘎然而止,
如梯子被抽走。
我听见你换钻头,
它失手坠地,而空白
激昂地回荡而四溅!
我听见你换好了钻头,而危机
半含机遇,负面多神奇,我,几乎是你
——
呜,嗷,呜嗷!空白的
钻机放歌:
喧嚣只是静寂的工装裤,
一切合一又含众多,
空白依托的形形色色,
以致我们被允许
望出窗口并且朗读:
苹果林就在外面,外面的里面,
苹果林确实在那儿,
源自空白,附丽于空白,
信赖它……
对面的高窗里,画眉鸟。
对面的稳密里,我看到了你。
对面的邈远里,或许你,是一个跟我
一模一样的人。是呀,或许你
就是我。
你或许也看到我在擦拭一张碟片如深井眼里的
白内障。是的,我在播放,但瞬刻间我又
退出了那部电影,虚空嘎地一响,画眉鸟
一惊。我哚嗦在红沙发上,
剥橙子。
我说,你在剥橙子呀,你说:
没错,我在剥橙子。我说:
瞧,世界又少了一颗橙子。
而你
把眉毛向北方扬起,把空衣架贴上玻璃窗,
把仙人掌挪到旋梯上拍照。
这时,长城外,
风沙乍起。这时,
你和我
几乎同时走到书桌前,拧亮灯,但
我们惟一的区别是:只有你,写下了
这首诗。
给另一个海子
你千万别像他那样轻生。
整个世界最令我提心吊胆的
就是你
和灯
你要时刻警惕
自己,别撒手
揪紧自己就像揪紧气球
也别让别人和烟头,碰你
整个世界老想着将它自己拆毁。
提琴挪了一下,像妨碍了狼走过
从不雨的四月窗口望去
夜与荷花都不肯出来——缝隙
越来越多;有飞鸟的地方就有角落。
世界是这样这样
为何不是那样那样?
它拆了毁了
却又像乒乓球
被打上桌
狂暴的金鱼跳出水缸
妖魔般地
在水泥地上,起舞......
......唉,我们
虽然我们的水不再让我们呼吸
虽然子夜下着星辰
虽然列车无奈地奔向下一刻的剧痛
但你必须活着,可怜的孩子
活着就等于呐喊:
永恒的中国!
灯笼镇**
灯笼镇,灯笼镇
你,像最新的假消息
谁都不想要你
除非你自设一个雕像
(合唱)
假雕像,一座雕像
灯红酒绿
(画外音)
搁在哪里,搁在哪里
老虎衔起了雕像
朝最后的林中逝去
雕像披着黄昏
像披着自己的肺腑
灯笼镇,灯笼镇,不想呼吸
2010·1·13图宾根
**本诗为作者绝笔,因系卧床写就,许多字迹不甚清晰,这里登载,为作者几位朋友与编辑据字迹相关信息整理的结果
之道,《诗人文摘》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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