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大雁塔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
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们
那些发福的人们
统统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后下来
走进这条大街
转眼不见了
也有有种的往下跳
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当代英雄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什么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
你见过大海
你见过大海
你想象过
大海
你想象过大海
然后见到它
就是这样
你见过了大海
并想象过它
可你不是
一个水手
就是这样
你想象过大海
你见过大海
也许你还喜欢大海
顶多是这样
你见过大海
你也想象过大海
你不情愿
让海水给淹死
就是这样
人人都这样
重新做人
无数次经过一个地方
那地方就变小了
街边的墙变成了家里的墙
树木像巨大的盆景
第一次是一个例外
曾目睹生活的洪流
在回忆中它变轻变薄
如一张飘飞的纸片
所以你要走遍世界
在景物变得陈旧以前
所以你要及时离开
学习重新做人
一些人不爱说话
一些人不爱说话
既不是哑巴,也不内向
只说必要的话
只是礼节
只浮在说话的上面
一生就这样过去
寥寥数语即可概括
一些人活着就像墓志铭
漫长但言词简短
像墓碑那样地伫立着
与我们冷静相对
我们的朋友
我的好妻子
我们的朋友都会回来
朋友们会带来更多没见过面的朋友
我们的小屋子连坐都坐不下
我的好妻子
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们的好朋友就会回来
他们很多人还是单身汉
他们不愿去另一个单身汉的小窝
他们到我们家来
只因为我们是非常亲爱的夫妻
因为我们有一个漂亮的儿子
他们要用胡子扎我们儿子的小脸
他们拥到厨房里
瞧年轻的主妇给他们烧鱼
他们和我没碰上三杯就醉了
在鸡汤面前痛哭流涕
然后摇摇摆摆去找多年不见的女友
说是连夜就要成亲
得到的却是一个痛快的大嘴巴
我的好妻子
我们的朋友都会回来
我们看到他们风尘仆仆的面容
看到他们浑浊的眼泪
我们听到屋后一记响亮的耳光
就原谅了他们
明月降临
月亮
你在窗外
在空中
在所有的屋顶之上
今晚特别大
你很高
高不出我的窗框
你很大
很明亮
肤色金黄
我们认识已经很久
是你吗
你背着手
把翅膀藏在身后
注视着我
并不开口说话
你飞过的时候有一种声音
有一种光线
但是你不飞
不掉下来
在空中
静静地注视我
无论我平躺着
还是熟睡时
都是这样
你静静地注视我
又仿佛雪花
开头把我灼伤
接着把我覆盖
以至最后把我埋葬
来自大连的电话
一个来自大连的电话,她也不是
我昔日的情人。没有目的。电话
仅在叙述自己的号码。一个女人
让我回忆起三年前流行的一种容貌
刚刚结婚,在飘满油漆味儿的新房
正适应和那些庄严的家具在一起
(包括一部亲自选购的电话)
也许只是出于好奇(像年轻的母猫)
她在摆弄丈夫财产的同时,偶尔
拨通了给我的电话?
大连古老的海浪是否在她的窗前?
是否有一块当年的礁石仍在坚持
感人的形象?多年以后一一不会太久
如果仍有那来自中年的电话,她一定
学会了生活。三十年后
只有波涛,在我的右耳
我甚至听不见她粗重的母兽的呼吸
这些年
这些年,我过得不错
只是爱,不再恋爱
只是睡,不再和女人睡
只是写,不再诗歌
我经常骂人,但不翻脸
经常在南京,偶尔也去
外地走走
我仍然活着,但不想长寿
这些年,我缺钱,但不想挣钱
缺觉,但不吃安定
缺肉,但不吃鸡腿
头秃了,那就让它秃着吧
牙蛀空了,就让它空着吧
剩下的已经够用
胡子白了,下面的胡子也白了
眉毛长了,鼻毛也长了
这些年,我去过一次上海
但不觉得上海的变化很大
去过一次草原,也不觉得
天人合一
我读书,只读一本,但读了七遍
听音乐,只听一张CD,每天都听
字和词不再折磨我
我也不再折磨语言
这些年,一个朋友死了
但我觉得他仍然活着
一个朋友已迈入不朽
那就拜拜,就此别过
我仍然是韩东,但人称老韩
老韩身体健康,每周爬山
既不极目远眺,也不野合
就这么从半山腰下来了
牠是一条无人理睬的狗
牠是一条无人理睬的狗,因为长得丑,
因为老了,因为牠是一条狗。
也曾有过幸福的时光,那时候我母亲在世,
也没有去深圳。牠是她的宝贝。
二、八月牠发情,月经滴落在地板上,
后来挨了一刀,麻烦结束,一了百了。
趾甲无处消磨,越长越长,弯过来
扎进自己的肉。脚上的乱毛盖住那血洞。
腐臭的气息在这房子里曾经数月不去。
牠有过痛苦折磨的时光,现在安静了。
牠不是这房子里的一把椅子,
要是一把椅子那就好办了。
也不是这房子里的另一个人,
要是另一个人可怕了。
如今牠成天睡觉,无所期盼,
甚至也不走过来邀宠。
牠不知道我的所思所想,不知道我的悲伤。
牠的悲伤就是牠的外表,那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共处一室,各不相干,
牠是我的狗,我可不是牠的人哪!
时光从这栋房子里流出去,
一直流到外面的大街上,
分成两股之后再分叉,然后再分……我看见
每一条孤独的路上都走着一个人或是一条狗。
这隔膜的游戏直到永远。
我和你
我和你相遇、相爱、相伴随
我和你分居两地,度过一段时间
我对你的怜惜以及痛苦
你对我的依恋以及不幸
我和你灵魂相亲又相离
所有的这些都是偶然的
我和你一样,来自父母
偶然的相遇、相爱、相伴随
来自他们偶然吃到的食物
偶然获得的性别
我们长大,任凭偶然的风吹
偶然的人世像骰子摇晃
得出一个结果:
—是一点血
六是两行泪
只有这是必然的
“亲爱的母亲”
石碑上刻着:
“亲爱的母亲韩国瑛”
她是我姑母,那碑
以孤儿的名义静立郊外
姑母死时堂哥三岁
如今已身为人父
表情严肃,步履坚定
迁坟这天,堂哥和我
捡拾坑中的遗骨
腿骨细小发黑
颅骨浑圆秀丽
手骨破碎,只有
牙齿完好如初
堂哥抱着红布裹着的罐子
走向路边的汽车
天高云淡,凉风习习
“亲爱的母亲”在她孩子的怀中
待了一分钟
结局
抽完这支烟,我要去赴一个饭局
坐在出租车上,穿过傍晚的城市
然后来到灯光明亮的餐桌上
朋友们陆续到来,无不怀着
隐约的兴奋。一些生动的光
在他们的脸上一闪,投射到
洁净的瓷器上,然后
越来越旧
一天的落日沉没在油腻浑浊的酒杯里
这结局是我从一支烟的烟雾里读到的
愤怒
并无真正的愤怒,只是生气
嗓门很大但信心不足
他吼叫,之后空虚降临
晕眩、失重和荒芜之感
并无真正值得愤怒的人、愤怒的事
并无愤怒的对象和动力
衰弱之人
生气是其征兆
酝酿不出任何新的东西
就像电扇吹出的风,而非
凌厉的北风
生气是气息的严重紊乱
而和血液的热度无关
所以他进退两难
迟疑不决
心生怜悯
并悲剧性地看着这一切
甚至也不能点燃自己
不能破罐子破摔
被裹挟而去
对愤怒的渴望是习惯于愤怒者的
晚年不幸
母亲的房子
这是我母亲生前住过的房子
我仍然每天待在那里
一切都没有改变。
空调坏了我没修
热水器坏了也有两年。
衣橱里挂着母亲的衣服
她睡午觉的床上已没有被子了。
母亲囤积的肥皂已经皱缩
收集的塑料袋也已经老化
不能再用了。
镜子里再也照不见她亲切的脸
但母亲的照片仍然在,并且
不是加了黑框的那种。
母亲喂养的狗还活着
照顾母亲的小王每天都来
也没有多少活儿可干,只是
把这个简单的地方收拾干净。
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每天烧香并且抽烟
不免香烟袅袅。三个房间
一间堆放书刊,一间如母亲生前
(那是她的房间)
我在最小的房间里写作
桌子也是最小的。其实那是
妈妈当年用过的缝纫机。
真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在天桥
在天桥或火车站
我经常看见他
躺在一块带滑轮的木板上
关节反转过来
像一条挣扎的鱼两头翘起。
一个残废的孩子在向路人乞讨
但不会有谁真的看见了他。因此
他向我们讨要的仅仅是钱物
而不是注视的目光——
那亮闪闪的真正的金币。
电视机里的骆驼
我看见一只电视机里的骆驼
软绵绵地从沙地上站起。
高大的软绵绵的骆驼
刚才在睡觉,被灯光和人类惊扰
在安抚下又双膝跪下了。
我的心思也变得软绵绵毛茸茸的
就像那不是一只电视机里的骆驼
而是真实的骆驼。
他当然是一只真实的骆驼。
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
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
握住某人的小胳膊
或者皮蛋*的小身体
结结实实的。
有时候生命的体积太大
我的手握不住,那就打开手掌
拍打或抚摩。
有一次我骑在一匹马上
轻拍着它的颈肩
又热又湿,又硬,一整块肌肉
在粗糙的皮毛下移动。
它正奋力爬上山坡——
那马儿,那身体,或者那块肌肉。
密林温和地握住我们
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
*皮蛋,作者喂养的小狗的名字。
忆母
她伸出一根手指让我抓着
在城里的街上或是农村都是一样。
我不会丢失,也不会被风刮跑。
河堤上的风那么大
连妈妈都要被吹着走。
她教导我走路得顺着风,不能顶风走
风太大的时候就走在下面的干沟里。
我们家土墙上的裂缝那么大
我的小手那么小,可以往里面塞稻草。
妈妈糊上两层报纸,风一吹
墙就一鼓一吸一鼓一吸……
她伸出一根手指让我抓着
我们到处走走看看
在冬天的北风里或是房子里都是一样。
亲爱的人中间
亲爱的人中间有一类是死者
他们永远在那里。
无论远近,和我总是等距离。
有一类是离开的人。
已经走了很久
打开这扇门就能看见:
背影越来越小,但永不消失。
第三类是被隔绝者。
我向你走近,走到如此之近
但不可触摸。
你永远是我亲爱的人。
人类之诗
附近的菜市场里有人在巨大的汽油桶里杀鸡
后面的大楼上一个诗人苦思冥想要写一首人类之诗
下面的棚户区里两个女人为争夺一个酒鬼的爱而不惜大
打出手
漫骂声如煤炉里的黑烟高高升起
高过了那棵宁静的大树
只有它庇护着我们的安全,掩饰了我们的耻辱
我仍然可以热爱生活
四周天际发亮
头顶乌云翻滚
我从家里出来上班
由西往东而去
树木和群楼
播撒奇怪光影
来到工作室,偏头疼发作
服药躺下
有愧于这光景
中午风停了
阳光普照且寒冷
两个女服务员在店里包馄饨
边包边聊。一些人在门外打麻将
一些人围观
生活似乎在馄饨馅儿里
而在麻将桌上
有人大声地读了出来
其它的风景是:
同学们在篮球场上运球
理发店门前一个大姑娘抱着一个小姑娘
一只黑猫蹲在围墙的拐角
冲我咪咪地叫
偏头疼停止
我仍然可以热爱生活
在世的一天
今天,达到了最佳的舒适度
阳光普照,不冷不热
行走的人和疾驶的车都井然有序
大树静止不动,小草微微而晃
我迈步向前,两只脚
一左一右
轻快有力
今天、此刻,是值得生活于世的一天、一刻
和所有的人的所有的努力无关,仿佛
在此之前的一切都在调整、尝试
突然就抵达了
自由的感觉如鱼得水
愿这光景常在,我证实其有
和所有的人所有的努力无关
人生
人生漫长,其实很短
很短,又如此漫长
就像某物,可供伸缩
没有刻度却用于丈量
直到失去弹性
像永恒的赘物那样
垂挂着
忧郁之诗
困顿的人无法写诗
忧郁的人却可以
他睡不着又十分疲倦
就像点着天灯
夜色插入脂肪滋滋燃烧
—条小狗跳上他的床
在夜里他失去了人的形象
小狗也并非狗的样子
它就像他的儿子
而他像一条临终的老狗
黑夜正在逝去
但澄清的是外面的世界
不是他的思想
蚊虫收敛了翅膀,不再鸣叫
虫子的翅膀并不是翅膀
蚊子的叫声也不是通过嘴巴发出的
困顿的人无法写诗
忧郁的人写身体的吟唱
甲乙
好像——精神之地
甲乙两人分别从床的两边下床
甲在系鞋带。背对着他的乙也在系鞋带
甲的前面是一扇窗户,因此他看见了街景
和一根横过来的树枝。树身被墙挡住了
因此他只好从刚要被挡住的地方往回看
树枝,越来越细,直到末梢
离另一边的墙,还有好大一截
空着,什么也没有,没有树枝、街景
也许仅仅是天空。甲再(第二次)往回看
头向左移了五厘米,或向前
也移了五厘米,或向左的同时也向前
移了五厘米,总之是为了看得更多
更多的树枝,更少的空白。左眼比右眼
看得更多。它们之间的距离是三厘米
但多看见的树枝却不止三厘米
他(甲)以这样的差距再看街景
闭上左眼,然后闭上右眼睁开左眼
然后再闭上左眼。到目前为止两只眼睛
都已闭上。甲什么也不看。甲系鞋带的时候
不用看,不用看自己的脚,先左后右
两只都已系好了。四岁时就已经学会
五岁时受到表扬,六岁已很熟练
七岁感到厌烦,七岁以后还是厌烦
这是甲七岁以后的某一天,三十岁的某一天或
七十岁的某一天,他仍能弯腰系自己的鞋带
只是把乙忽略得太久了。这是我们
(首先是我们)与甲一起犯下的错误
她(乙)从另一边下床,面对一只碗柜
隔着玻璃或纱窗看见了甲所没有看见的餐具
当乙系好鞋带起立,流下了本属于甲的精液
纯粹的爱
要达到怎样的纯粹——
亲爱的
你我不再做爱
不再看见
电话也很少
书信稀疏
没有约定
要达到怎样的刚强——
亲爱的
就像天天做爱
经常看见
电话频繁
情书热烈
寄予永恒
要达到怎样的见解、怎样的深情——
亲爱的
我爱你的不存在
就像你
爱我的不可能
无题
黑暗太深,如双目紧闭
如挖去眼球
寂静使耳轮萎缩
既如此
手脚又有何用?
一块顽石之内
思如奔马
方寸之地
冲撞不得出
就把这封闭的一团献给你吧
使劲地抛出去
击中一条母狗
或永不坠地
一颗星星发出自己看不见但照耀山川的
无聊的光辉
秋冬献词
——秋
下雨了,但这不是下雨的心情
秋天了,这也不是秋天的凉意
一支乐曲在它不被演奏的时候
一种思想在躯体已死的头颅中
生活的言外之意,真理乃密中之秘
我的双眼被白杨树上的伤疤重复
——冬
在冬天,感谢阳光灿烂的日子
在中年,感谢热血依然的身体
在喧嚣的城市附近,感谢墓地的寂静
在漆黑一团的灵魂里
感谢并不存在的光明
就感谢这不可能的存在
风吹树林
风吹树林,从一边到另一边
中间是一条直路。我是那个
走着但几乎是停止不动的人。
时间之风也在吹
但缓慢很多,从早年一直吹向未来。
不知道中间的分界在哪里
也许就是我现在站立的地方。
思想相向而行,以最快的速度
抵达了当年的那阵风。
我听见树林在响,然后是另一边的。
前方的树林响彻之时
我所在的这片树林静止下来。
那条直路通向一座美丽的墓园
葱茏的画面浮现——我想起来了。
思想往相反的方向使劲拉我。
风吹树林,比时间要快
比思想要慢。
疫区之夜
疫区之夜,我看见一只狗
翻过垃圾箱后沿一条直路跑下去了。
那么轻松,富于节奏,目中无人。
就像那狗是灰色的风勾勒出来的
奔驰在专门为它开辟的道路上。
我们很孤单是因为没有其他人和我们在一起
它很孤单是因为没有人也没有狗和它在一起。
如果我们愉悦,也是因为没有人
它的愉悦大概是双份的。
风是灰色的,星星闪亮。
钵——回赠杨键
他送我一只钵
在一张宣纸上
影子一样深的墨色
又破又暗的所在。
他送我唯一一种颜色。
开口处有些微亮光
那是钵的开口
抑或是奥秘的开口。
他送我一团漆黑。
只是镜框格外明亮
映出我的双腿
继而是两只鞋子
走过去了。
整个房间在画的深处呈现
衬着那只钵。
我蹲下,仔细辨认
裂开的痕迹
试图捧起来
就像没有手那么徒劳。
乌龟不是月亮
乌龟不是月亮
而月亮,怎么看
也不是乌龟。
夜晚的河滩。
当月亮以慢速升起
乌龟就像两块石头
扑通,啪啦
落入水中。现在
只有月亮了。前三秒
乌龟尚未入水
月亮犹豫着上升
各自凌空
月亮盲目的光辉和
乌龟锁闭的孔窍
对应。两块青石
在人眼的夜视中。
他们走回大路上
身后的涟漪无声。
他们同样是两个
是一对。
乌龟不是月亮
但月亮是乌龟。
至少在他的记忆里
有一种延续。
塔松,灰天
塔松,灰天
从我母亲的窗口看出去。
母亲离世后,我从她的窗口看出去。
塔松,灰天。
现在,我们离开了那房子
不认识的人站在窗户边。
楼上的风撩动那人灰白的发丝
那是一位像我母亲一样的老年妇女吗?
或者是一位像我这样的中老年?
我看我母亲,而她看窗外
塔松,灰天。
一条忠犬看着我,也许
我就是它的塔松。
母亲已成为我的灰天。
清贫,无传家之物
只有这窗景,可寄托无限思念
可我们已将它售卖出去。
哑巴儿子
他是我儿子,所谓“犬子”。
其他都好办,就是他不会说话。
特别是当我们离开家又回到家之后
他的兴奋就像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
即使夜色已深
也有顽皮的太阳喷薄而出。
有一次,被关阳台二十四小时
我们在上海办事
他如何吃,如何睡,如何
隔着玻璃护栏眺望楼下的人世?
恐惧终于收缩进一只小狗的身体里……
他无意告诉我们这些
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不会说话。
就在他撒欢打滚的时候
我们发现他完全没有进食
没有排泄。
他的绝望只是一个推论
比亲口告诉我们还要真实。
如果他会说话
一定会诉说所有的委屈
但他没有这样。
那黑暗的故事被生理限制住
他永远是我快乐而幸福的孩子。
肖像
他的生活很贫乏
可悲在于他知道这一点。
活动范围狭小,交往的人有限
老城的小街上有一家每天必去的咖啡馆。
据说他终生未娶有爱人就像没有一样。
也许这是故意渲染的效果
力图道出存在的本质。
这得需要多么丰富而敏感的内心?
有一天他读到了一位圣人
把自己砌进一栋石头房子里
他说这是他所理解的广阔。
在那栋房子外面的街上
他走着,黑衣高帽
寻找进入的门户
我们听见了单调的手杖声。
长东西
他拿着那根长东西开始走楼梯。
变化方向,长东西跟着旋转。
必须小心翼翼,不能损坏楼道内的墙壁
这就需要一定的角度和技巧。
他在那儿耍弄那件长东西的时候
34楼的业主和工头正互发微信
“怎么还没有开工?”
“早就开始送料了。”
实际上,自从走进“安全通道”他就再无声息。
业主和工头继续着他们的催促和推诿
没有人提到那个正在走楼梯的人。
工头是不屑于说,而业主想不到
(他只是惦记着电梯门)。
那个人继续走着
带着那件被汗水擦亮的长东西
暂时与世隔绝,并逐渐从深渊升起。
母亲的房子
这是我母亲生前住过的房子
我仍然每天待在那里
一切都没有改变。
空调坏了我没修
热水器坏了也有两年。
衣橱里挂着母亲的衣服
她睡午觉的床上已没有被子了。
母亲囤积的肥皂已经皱缩
收集的塑料袋也已经老化
不能再用了。
镜子里再也照不见她亲切的脸
但母亲的照片仍然在,并且
不是加了黑框的那种。
母亲喂养的狗还活着
照顾母亲的小王每天都来
也没有多少活儿可干,只是
把这个简单的地方收拾干净。
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每天烧香并且抽烟
不免香烟袅袅。三个房间
一间堆放书刊,一间如母亲生前
(那是她的房间)
我在最小的房间里写作
桌子也是最小的。其实那是
妈妈当年用过的缝纫机。
真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叉鱼的孩子
一个孩子去河边叉鱼
落水淹死了。
村上的人从灶上拔起大铁锅
倒扣在地上,把孩子放上去吐水。
铁锅被放回灶上
孩子归于尘土。
只有那支鱼叉斜斜地插在河面上
经过了一个夏天。
秋天它仍然在那里
冬天开始的时候仍然在。终于
像一根冻脆的芦苇折断在冰面上
叉鱼的孩子真的离开了。
喜欢她的人死了
他喜欢她,而她喜欢我
喜欢她的人今年死了
她,我去年见过一面
也已经老了。
前些年她去国外做心脏手术
电话里向我托孤
所有的内容都是他代为转告的。
当时他身体健康,只是为她担忧
也为自己不平
“为什么她不把孩子托付给我?”
然后我见到了她。
手术相当成功,但医治不了衰老。
“现在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
打牌一打就是一个通宵!”
我点头,但心里拒绝了
这以后再也没有联系。
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的事
他病重和后来的追悼会上她都没有出现。
喜欢她的人死了
剩下的只是她喜欢的。
我也不会和她回到从前
打牌一打一个通宵。
看雾的女人
她立在窗边看雾
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就一动不动,使劲地看。
而我看着她,努力去想这里面的缘由。
远处大厦的灯光从明亮到模糊到彻底消失
难道她要看的就是这些?
当窗户像被从外面拉上了窗帘
她也没有离开。背对没有开灯的房间
也许有影子落在那片白亮的雾上。
她看得很兴奋,甚至颤抖
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女人。
大约只有雾知道。
割草记
那些不知名的巨草长在湖边的浅水里
船像云一样飘在它的半空。
船上的孩子跳进水里站起来
就没有那些草高了。
挥舞柴刀,砍树一样他们把草砍倒
拖上木船以前在水面上漂上一阵
几棵巨草就铺满了船舱
和仍然站在水里的草一样绿。
夕阳无一例外,把船和草涂成金色。
之后,孩子们把柴刀和衣服扔上船去
开始在明晃晃的水里玩耍。
整整一个下午
直到有人踩到了石头
那股浑浊的红色冒上来以后天就突然黑了。
船上的青草失色,像枯草一样。
孩子们上船,瑟索着。
船像云影一样漂过月下宽阔的湖面。
在医院的楼宇之间
在医院的楼宇之间,一些人走着。
在那座摩天大楼里,一些人在电梯里上下。
一些人躺卧在病床上,已数月不起。
一些带轮子的担架在楼道里滑行。
一些轮椅空着,等待着
像秋日变凉的怀抱……
如果你恰好走过空地,又没落雨
就会看见炫目的蓝天白云和
灵魂之鸟。所有这些走着或躺着的人
都是在经过这里时不慎跌落的。
邂逅
一天深夜
我经过一个荒芜的公园
看见一个人在长椅上独坐。
我从他的身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了。
他一定在想,此人此时入园
四处游逛,是不是一个变态?
他会觉得我很奇怪
就像我觉得他很不奇怪。
或者他觉得我一点不奇怪
但我觉得他非常奇怪。
我们不可能相熟相知,否则
为何不坐下来聊聊彼此的生活?
我甚至没看清他是男是女
年轻或者年老。
他也不知道我是人是鬼。
当我从原路折返
他已经不见了。
我在他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那个位置会告诉我一点什么。
他看着
他看着那个顶着水罐下山的女人
看得如此入神
变成了那女人。
他有这样的天赋
变成一棵树或者一块石头
变成空山里的一无所有。
也能进入到一个苦难的身体
甘受束缚。然后
转移到那个坐在病床前一筹莫展的男人。
他是他追悔的眼泪,尽情流下。
他是谁呢?
当他和我们毫无隔阂
我们却与他相距无垠。
奇迹(3)
他坐在垃圾堆上
大声地向我问好。
又瘸又瞎,为何会如此快活?
和所有的人一样
他拥有此刻的阳光和鸟叫
就像为这样的公平而欢欣不已。
此外,他比我们多出了一枚蚕豆
因为牙齿缺损始终抓在手里。
“我请你吃蚕豆。”但却没有送出去。
捡了一辈子的垃圾,很快
他也将成为一块垃圾。
一整天的春风和欢笑。
在天完全黑下去之前
他的慈悲又照亮了这里好一会儿。
最后他说了句“再见!”
当时我们已经走了
他是对这个即将逝去的世界说的
饱含着永诀的畅意。
一家美术馆
这家国立美术馆
只有一间很小的展厅
重复播放一部黑白电影
讲述它所在的建筑不平凡的历史。
从图纸到施工,从混乱的工地
到落成剪彩,再到大刀阔斧
具有天才创意的改造。
明星政要闪耀其间
影像也从单色转为彩色……
其他什么都没有。
没有展览,没有活动,没有咖啡馆。
画外音如模糊的自语回荡于光洁的四壁:
我回忆,我经历,我活着,我矗立
并为此而永远存在。
有限
我们读过他写得最好的诗
对他写得不怎么样的诗就没有兴趣。
见过他能量充沛的样子
对他的衰弱就不能原谅。
我们对他的感情是一种崇拜,但不是爱。
蓝色的月光降临,他渐渐枯萎,或者
鼎盛之前他幼苗一样幼稚地匍匐。
太阳和月亮能看见的美丽
我们一概视而不见。除非
他没有写过任何真正的好诗
能写成这样已让我们惊奇。
我们收集他全部的作品
看见了过程和整体。
我们对他的感情是一种怜惜,同样不是爱
只有日光和月色可赋予有限圆满的辉映。
读海明威
我在读一本三十年前的旧书,
书页已经发黄变脆了,
像被岁月之火焚烧过,
而火焰已经熄灭。
揭开的时候寂静无声,
它的分量变轻了。
这是我带在身边的唯一的一本书,
被置于包中或者枕边。
硬汉已死,译者星散,
书籍本身也岌岌可危。
只有那些打猎的故事永存,
并且新鲜,就像
在一只老镜头里看见了清晨。
看晚霞
每天傍晚我赶回去
和你一起看晚霞。
有时我们在一辆车上
就向晚霞开过去。
如果我们站在楼顶上
晚霞便在窗前自动升起。
下面的夹江岸边有一些人在钓鱼
这些人只看水面,直到
一条鱼被拎了出来
死去以前看了一眼晚霞。
而钓鱼人看见鱼鳞上反照的霞光。
我们看见昏暗中的鱼肚白
刀光似的一闪。
上帝看见一片血海。
然后
谁也看不见了
鱼的魂魄返回深深江底。
温柔的部分
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
它形成了我性格中温柔的部分
每当厌倦的情绪来临
就会有一阵风为我解脱
至少我不那么无知
我知道粮食的由来
你看我怎样把贫穷的日子过到底
并能从中体会到快乐
而早出晚归的习惯
捡起来还会像锄头那样顺手
只是我再也不能收获什么
不能重复其中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这里永远含有某种真实的悲哀
就像农民痛哭自己的庄稼
读薇依
她对我说:应该渴望乌有
她对我说:应爱上爱本身
她不仅说说而已,心里面也曾翻腾过
后来她平静了,也更极端了
她的激烈无人可比,言之凿凿
遗留搏斗的痕
迹死于饥饿,留下病床上白色的床单
她的纯洁和痛苦一如这件事物
白色的,寒冷的,谁能躺上去而不浑身颤抖?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至少宇宙是满盈的。”
诗人
在他的诗里没有家人。
有朋友,有爱人,也有路人。
他喜欢去很遥远的地方旅行
写偶尔见到的男人、女人
或者越过人类的界限
写一匹马、一只狐狸。
我们可以给进入他诗作的角色排序
由远及近:野兽、家畜、异乡人
书里的人物和他爱过的女性。
越是难以眺望就越是频繁提及。
他最经常写的是“我”
可见他对自己有多么陌生。
河水
父亲在河里沉浮
岸边的草丛中,我负责看管他的衣服
手表和鞋。
离死亡还有七年
他只是躺在河面上休息。
那个夏日的正午
那年夏天的每一天。
路上偶尔有挑担子的农民走过
这以后就只有河水的声音。
有一阵父亲不见了,随波逐流漂远了
空旷的河面被阳光照得晃眼
我想起他说过的话
水面发烫,但水下很凉。
还有一次他一动不动
像一截剥了皮的木头
岸边放着他的衣服、手表和鞋。
没有人经过我也不在那里。
解除隔离
终于回家了,随后就开始想念
那个我们一心要离开的地方
那小城里面的酒店客房。
似乎被隔离的日子仍在继续
仍有灰头土脸的人生活在那里。
就像我抛下了她那么难过——
不对呀,此刻她就在我身边
高速路上的风吹动她俩月未剪的头发。
应该是我们抛弃了他们
而他们是一些影子
两个月的走动、睡眠和发梦积起来的影子。
他们会交谈吗,会争吵吗?
或者只是默默地进食。
那张塌陷下去的床正渐渐复原
因为影子没有分量。
会有人从窗口看见远处鲜亮的油菜花吗?
当房间暗下去的时候,外面依然很亮。
每一天,这世界都不是一下子就黑的
渐次昏暗,渐次光明
就像我的记忆渐次消失和更新
那房间里的恐惧和爱情也将淡出无踪。
我们不能不爱母亲
我们不能不爱母亲
特别是她死了以后。
病痛和麻烦也结束了
你只须擦拭镜框上的玻璃。
爱得这样洁净,甚至一无所有。
当她活着,充斥各种问题。
我们对她的爱一无所有
或者隐藏着。
把那张脆薄的照片点燃
制造一点焰火。
我们以为我们可以爱一个活着的母亲
其实是她活着时爱过我们。
母亲的样子
我记得的是她中年以后的样子,
笑着的样子,很有福气的样子。
年轻时的神气秀丽在相册中,
垂亡者的衰容在病床前。
那不是我父亲爱恋过的肌肤,
也不是她自己爱恋过的肌肤,
死亡将其收藏在郊外的墓地,
以青草白石取而代之。
有一次在病中我摸到了她的肚子,
隔着纸一样的皮我就抓住了一颗心
(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内脏)!
那是一颗仍然爱着我父亲的心,
仍然爱着我和她自己,
在儿子无畏的手掌下跳动。
我只记得她中年以后的样子
和那颗颤抖不已的心。仍然爱着我和她自己,
在儿子无畏的手掌下跳动。
我只记得她中年以后的样子
和那颗颤抖不已的心。
写给亡母
你已上升到星星的高度,
之后隐匿了。方向东南,
于是我仰望整个东南天空,
想象你可能下降的地方。
那儿有丛林围绕的快乐生活,
那里的炊烟将迎接你,
就像我怀念的香烟袅袅不灭。
愿你新的一生安好,
享受赤脚奔跑的解放。
愿平凡和朴实伴随你,
在清澈的穿村而过的河边。
你是一件完整而崭新的礼物,
献给世界和你自己。
愿你的墓穴已空,
消失的夜空晴朗。
愿你收回回望的目光,
那最后的光焰短促
已使用你消声远离
汽车营地
汽车营地繁花似锦,
但几乎没有客人。
暑假已经结束,孩子们上学去了,
留下这空荡的最后的花园,
各色花朵不免开得更艳。
布莱恩在炭火上烤肉,
烟雾一直弥漫到看不见的海上。
一对同性伴侣在树林中窥视,
我们也偷窥了他们,
还有那条拉布拉多大狗。
这一家三口来回走了数趟。
人间烟火在暮色中升起,
布莱恩招待我们美食和错落的寂静。
林中情侣不需要吃饭,
他们要去下面看海,
良辰美景的和彼此的俊美已够一餐的饱足。
山中剧场
十二岁他就看中了这块地方,
想象着一个山中剧场。
直到四十五年后我们看见了实物:
原木打造,四周崖壁环抱。
剧场有了,我们和他一起想象观众。
人们驱车从周边赶来,整整四千,
只能容纳六百人的看台根本坐不下。
应该是夏天,镇上的旅馆都住满了,
旷野里到处都是帐篷、篝火。
此刻暮色已深,但剧场圆形的轮廓依稀可辨,
赫斯托夫走下看台,去下面和我们说话。
盆地的环境使回声四起,并不需要话筒。
四千鸟兽在山崖上呐喊,
四千或者四万只虫蚁静默——
为赫斯托夫的诚挚,为他那颗伟大的演员的心,
为这山中无人的剧场。
所有的这些我们都听见了。
下午的阳光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帘
这是临时的
一条印花布的被面
因为这所房子是新的
我们刚刚搬进来
阳光透过窗帘
变得很柔和
外面的天空暗淡下去了
它们还在这儿久久地逗留
坐着两个开始新生活的人
此刻却显得有些陈旧
就像一件衣裳
多年没穿
又突然展现在你的面前
这也许就是阳光的妙用
它不改变事物
却让事物改变了自身
一摸就亮
楼道里的灯是触摸式的
一摸就亮
孩子被妈妈抱在怀里
伸出小胳膊
也一摸就亮
小拳头肉乎乎的
小手指都伸不直
在金属片上一碰
灯就亮了
每一层楼
妈妈都抱着孩子靠着墙走
母女俩就这么亮堂堂地下去了
扫墓兼带郊游
墓地并不阴冷
太阳当空而照
我们在汽油桶里烧纸、放火
天上的火球也一刻不停
浓烟滚滚,祭扫犹如工作
一点也不阴冷,也不宁静
挖土机的声音不绝于耳
盖住了铁铲掩埋的声音
死者虽已停工
但死亡并未完成
甚至,也不肃穆
爸爸,敬您一支香烟
嫂子,鲜花留给爱美的你
外公、外婆,这是现炒的栗子,趁热吃
爷爷、奶奶,你们的住址又忘记带啦
山坡上的石碑如椅子的靠背
层层叠叠,满山遍野
坐等人间精彩的大戏
终于结束了
一天的欢愉有如一生
断章2002
你再也不会对着那栋房子哭泣了
你再也不会觉得自己像一个蘑菇从我的身体里长出来了
一切都已过去
短暂得像苹果树开花
我领略了最美的风景
来到蛮荒之地
痛苦和欢乐已不再重要了
你可以拒绝我
但不要拒绝我的爱
我可以把我拿开
愿光线变得更加纯净
那柔和温暖的光淡淡地照耀你
愿我丑陋的影子从你们中间后退吧
我生性认真,心中忧伤
想爱一个不幸的孩子
直至一生
我想用我的热情融化她心中的坚冰
用我的身体为她遮风挡雨
我想在那间简陋的房子里和她促膝交谈
想在床上抱紧她,调匀她的呼吸
但我的存在就是这一切的障碍
机场的黑暗
温柔的时代过去了,今天
我面临机场的黑暗
繁忙的天空消失了,孤独的大雾
在溧阳生成
我走在大地坚硬的外壳上
几何的荒凉犹如
否定往事的理性
弥漫的大雾追随我
有如遗忘
近在咫尺的亲爱者或唯一的陌生人
热情的时代过去了,毁灭
被形容成最不恰当的愚蠢
成熟的人需要平安地生活
完美的肉体升空、远去
而卑微的灵魂匍匐在地面上
在水泥的跑道上规则地盛开
雾中的陌生人是我唯一的亲爱者
你的手
你的手搭在我的身上
安心睡去
我因此而无法入睡
轻微的重量
逐渐变成铅
夜晚又很长
你的姿态毫不改变
这只手应该象征着爱情
也许还另有深意
我不敢推动它
或惊醒你
等到我习惯并且喜欢
你在梦中又突然把手抽回
并对一切无从知晓
华盛顿记
最强大的帝国的心脏
舒展如花园。
不是血红的,发出阵阵白光。
白色的方尖碑、白色的墙,
白宫里面住着一个黑人。
他走向绿色的草坪,
影子和白人一样黑。
离开以后
是我们这些五颜六色的游客,
其中或许混有恐怖分子,
无色无味,隐形的。
神秘女性
节日空旷,如无人大街。
我站在街上,听着四面八方的爆竹声。
看不见烟尘和闪光,看不见你。
你的闪烁带给我悠长的白日而非黑暗。
我把你的照片拿给友人看——
一位神秘女性。但你的故事却是杜撰:
胯下的战马、你的矛,
河流对岸你如何与一位骑士平行一段。
无人大街,或是青绿荒野,
我站在那儿没有挪动过。场景置换了。
曾追随你青春的丽影直到日暮时分,
天亮以后便来到这座节日的空城。
我把你的照片拿给他们看,
神秘女性,被裁切的上身。那条
漂浮着你影像的河已汇聚到一只酒杯里,
另一位女性喝了它。我盯着她看,看她的红唇。
春纪
已经快到夏天,
他忽然嗅到春天的气味。
迟缓,但还是松开了。
他从一个冬天直接走入暮春,
在一个傍晚,只能是一个傍晚。
他的步幅有一点奇怪,
像蹦跳舞蹈。
他爱的人已现身初夏的街头,
穿着短袖衣服。
他爱的人在镜中,像被晚风摇曳。
但他的死人还在地下,
那些新鲜的、陈旧的……
他也曾和他们一起
并肩走在季节的边缘。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
爱真实就像爱虚无
我很想念他,但不希望他还活着。
就像他活着时我不希望他死。
我们之间是一种恒定的关系。
我愿意我的思念是单纯的,
近乎抽象,有其精确度。
在某个位置他曾经存在,但离开了。
他以不在的方式仍然在那里。
对着一块石头我说出以上思想,
我坐在另一块石头上。
园中无人,我对自己说:他就在这里。
在石头和头顶的树枝之间,
他的乌有和树枝的显现一样真实。
明月降临
月亮
你在窗外
在空中
在所有的屋顶之上
今晚特别大
你很高
高不出我的窗框
你很大
很明亮
肤色金黄
我们认识已经很久
是你吗
你背着手
把翅膀藏在身后
注视着我
并不开口说话
你飞过的时候有一种声音
有一种光线
但是你不飞
不掉下来
在空中
静静地注视我
无论我平躺着
还是熟睡时
都是这样
你静静地注视我
又仿佛雪花
开头把我灼伤
接着把我覆盖
以至最后把我埋葬
一声巨响
一声巨响
我走出去查看
什么也没有看见
一小时后
我发现砧板
落在灶台上
砸碎了一只杯子
砧板丝纹不动
杯子的碎片也是
静静的
当初砧板挂在墙上
杯子在它的下面
也是静静的
吉祥的老虎
每个纸上的夜晚不在纸上停留
每个星球上的姑娘都要飞出
从我的窗口,不止我的窗口
每只酒瓶都有它的重量,都要落地
就像每只脚支撑着今天的平衡
每块砖头都和另一块砖头在一起
和另一些砖头,但它不会永远在那儿
而每件另外的东西都有新的时候
每颗心都有心的形状,同时也是拳头的形状
最后,每次确切的死亡都这样幼稚
像被吉祥的老虎一口吞掉
孩子们的合唱
孩子们在合唱
我能分辨出你的声音
我看见那合唱的屋顶
我看见那唯一的儿童的家
然后我看清这将要过去的一天
这是我第一次爱上一个集体
这些不朽的孩子站在那里
没有仇恨也不温柔
他们唱出更广大的声音
就像你那样安静地看着我
我猜想你的声音是实质性的声音
广场上,孩子们交叉跑动
你必将和他们在一起
不为我或者谁的耳朵
永远不对着它们小声地唱
这支歌
马尼拉
一匹马站在马尼拉街头
身后套着西班牙时代华丽的车厢。
但此刻,车厢里没有游客。
它为何站在此地
为何不卸掉车厢?
就像套上车厢一样
卸掉车厢并不是它所能完成的。
于是就一直站着,等待着
直到我们发现了它。
拉车的马和被拉的车隐藏在静止中
路灯下的投影把它们暴露出来。
如此突兀,不合时宜
那马儿不属于这里。
我甚至能看见眼罩后面那拉长的马脸。
你们完全可以在这儿放一个马车的雕塑
解放这可悲的马
结束它颤抖的坚持
结束这种马在人世间才有的尴尬、窘迫。
没有人回答我。
致煎饼夫妇
时隔五年,这煎饼摊还在
起早贪黑的小夫妻也不见老
还记得我要两个鸡蛋、一根油条。
人生而平等,命却各不相同
很难说他们是命好还是命孬
只是甘之如饴,如
这口味绝佳的煎饼。
时机一到,他们就要回到家乡
干点别的,但决不会再卖煎饼。
他们会做梦:女的摊饼
男的收钱、装袋,送往迎来。
干这活的时间的确太长了。
无论酷暑还是严寒
还是上班的早高峰
或是悠闲假日
总是推车而出,在固定的街角。
即使最严厉的城管也会为之感动
道一声,“真不容易啊!”
致某人或一个时代
一个人开始衰老
但他的影子依然年轻
落在人行道上的投影深黑
他的声音里带着尘沙。这是
来自他的有力的一握。
空气干冷,友谊紧缩,又像他的脸
因良好的弹性瞬间舒展
化作天桥之上蔚蓝的天空。
越过他的肩膀
我看见了北方广袤的城乡。
然后他走了
向天桥的另一头
风使他的脊背晃了一下——
一个时空的切点。
他再次佝偻如乞丐
身后的破大衣卷起漫天灰霾。
梦见外祖母
昨夜,我梦见了外祖母
被遗弃在我们走后的村子里。
我们进了城,隐瞒她的老病痴愚
就像隐瞒家族耻辱。
这样的事从没有发生
我只是在梦中抵达了一个所在
醒来时发现连我母亲也死去多年
很多世代都已经过去了。
阳台上面月色正好
多像我清明空虚的牢笼。
愿所有的生者和死者都各得其所
小如镍币的月亮飘过那些形状各异的窗口。
在医院的楼宇之间
在医院的楼宇之间,一些人走着。
在那座摩天大楼里,一些人在电梯里上下。
一些人躺卧在病床上,已数月不起。
一些带轮子的担架在楼道里滑行。
一些轮椅空着,等待着
像秋日变凉的怀抱……
如果你恰好走过空地,又没落雨
就会看见炫目的蓝天白云和
灵魂之鸟。所有这些走着或躺着的人
都是在经过这里时不慎跌落的。
他看着
他看着那个顶着水罐下山的女人
看得如此入神
变成了那女人。
他有这样的天赋
变成一棵树或者一块石头
变成空山里的一无所有。
也能进入到一个苦难的身体
甘受束缚。然后
转移到那个坐在病床前一筹莫展的男人。
他是他追悔的眼泪,尽情流下。
他是谁呢?
当他和我们毫无隔阂
我们却与他相距无垠。
生命中的欢宴
我们需要生命中的欢宴
因为我们都很饥饿。
在桌子边上已经坐好
灯光照耀着洁净的餐具。
从厨房飘来饭食的奇香
那一刻我们可以忍受。
这时有人会把话题岔开
说起一些比较体面的事
也可能比较猥琐。
另一个人已经打开了瓶塞
疏通喉管,并向肠胃预告。
和宴会的结局相比
有一阵我们无不眉清目秀。
如果时光就此停顿
也许就是一种此世的圆满。
即使是在厨房工作的人
也感觉到了祥瑞的气氛。
他们要满足需要被满足的人
他们的满足就是他们的满足。
于是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从清晨采买开始的备餐
到这会儿已经过了若干阶段。
窗外的一棵树结有硕果
果实就要降落,但尚未降落。
如果时光就此停顿
就是一种施与受的圆满。
我们生命中的欢宴不是比喻
是确实的吃喝。在此仪式中
总是和另一些人在一起
印证一种心情,履践一套程序。
哪怕是夜市的路边排档
当年黑灯瞎火的广州
只有李苇和我。
我们交谈,等着上菜
那份笃定和寡淡远胜任何美食。
夏夜的凉风不知礼数
但也被纳入到一个人的好客
和两个人的对饮中。
夕阳
她站在窗前看夕阳
怀里抱着儿子
或者抱一只小狗
或者抱一个枕头。
她需要抱一个什么东西。
我推门而入,她吓了一跳
手上抱的东西跌落
顺着墙根溜走了。
我不为这满室的霞光感动
只为她的惊慌。
这里的逻辑
她已经病入膏肓
但有心事未了
死前想要给父母上坟。
“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我总觉得她已神志不清
就像她父母的死是真死
而等待她的不过是远行。其实
她为自己选中的墓地和他们紧挨在一起。
她如愿以偿,上了坟
然后拖着老残的病体回了京城。
然后她死了,被运回这里
中间只隔了一个星期。
想起那次艰苦卓绝的旅行
我就觉得不值。然而她已心满意足。
他们说她走得十分安详。
这里的逻辑大概是:
生者可以和死者沟通
而死者和死者绝不相通。
很可能她是对的。
记录
鹰在窗外盘旋
蝙蝠飞进家里
野蜂在房檐下聚集,准备筑巢。
我们在卫生间的水泥地上发现了一只油黑的蟋蟀
一只碧绿的大螳螂被卡在玻璃和纱窗之间
我的狗儿冲看不见的存在吠叫了一晚。这还不算
在我工作室外的台阶上遇见的那只小鸟
江边公路上那只横穿而过的野兔(飞影)。
所有的这些奇遇都发生在半年之内。
生态变好,也许是心里绿意成荫。
当我远离农贸市场屠宰的血污
那活着的、野生的、无形的
便纷至沓来。
小姐
她的衣服从来不换。
我注意到,它是美丽的、肮脏的,
它是表姐的。
穷人无二件。
我注意到她身处的店堂、我们分属的阶级,
而性的微尘无理智地来往。
裸体的必要,比穿衣打扮更简单。
服饰比身体更令人羞愧,是可能的。
“小姐,你的穷
是空缺的财富。
你的空虚很实在,脸蛋儿被油腻衬托得更美。”
她的青春在搬动桌椅中度过一年。
马上的姑娘
高高兴兴地来,就应该高高兴兴地去,
你是骑在马上的姑娘。
我是青山绿水,不是岩壁上的草药,
请带走宝物而不是大山的阴影。
你的离去和遗忘都是美妙的,因为
你是骑在马上的姑娘。山上没有客房。
马蹄声得得,应伴着雄鹰高飞,
拓展了你的世界我的视野。
也不要有悲伤。这儿只有遥远,
和远方的遥远接上,就有了近乎无限。
你在扬起的尘埃中隐匿了,一会儿又冒了出来,
但是更小了。
青山也会再次枯黄,但轮廓线不变,
你我互为透视的焦点和跨越的地平线。
高高兴兴地来,就高高兴兴地走,
留下的时空将下雨,洗涤这个故事。
演奏或粼粼波光
他观看往事,
因为有观看的距离。
他看见的同时那些事也正在消失,
因为他在观看。
他看见的是经他修补和重建的东西,
也有一些因素是原有的。
他相信,内容混在思想所滋生的结构中,
否则他将无法观看和理解,也辨认不出。
在他看见之前它们需要变成别的什么,
看见之后即开始瓦解,
无论新旧都将融入新的幽暗。
尤其是他无法看清对方的脸。
有几次几乎触摸到了,
但仍然无法确定。
停放在树影里的那辆游览车,
他们仍然坐在上面。
湖畔的演奏尚未结束,也许
根本就没有什么演奏。
如果说有孤独,那也不是谁的孤独,
是时空敞开又闭合的特性。
而在当时他完全察觉不到。
藏区行
总是有辽阔的大地
但你不能停下停下
就有阻挡
身陷一个地方。
草在草原上扎根
田鼠在田里打洞
人活在村子上杳无音信。
必须有速度
有前方和后方。
掠过沉重的风景
让大山变远山
雪峰如移动的白云。
青稞架上还没有晾晒青稞
古老的房子里来不及住进新鲜的人。
总是有辽阔的大地被道路分开
有两只眼睛分别长在左边和右边。
总有人不愿意停下
像此刻天上的鹰
更像一根羽毛。
食粪者说
我是一个孤儿,靠食粪为生,
佛陀拯救了我,
让我放弃那肮脏的恶习。
他让我去清凉的河水里洗干净,
给我穿上衣服,
让我跟随他,
踩着他的脚印前进。后来
我才知道这并不是教导我的方式,
只是为了不踩死蚂蚁。
他让我把大粪留给蚂蚁和蛆虫,
让我和他在同一个钵子里吃饭。
虽然现在我仍然是一个乞丐,
但已经不那么臭了,
四肢健壮有力,
心也变得平静。
佛陀又告诉我:
“不要留恋这些,我们的本质
即是你以前所食之物。”
只是这个弯我没有转过来,
并思量至今。
墓园
不是所有的墓地都是墓园,
不是所有的墓园都和我有关。
母亲将他们集合在这里,
从乡下的坟地、骨灰堂,甚至乱坟岗,
迁入这个岩石小镇,
山坡上白色的“房舍”鳞次栉比。
生前她为自己预留了墓穴,
在我父亲旁边,每年祭扫时
她都会看见。她大概在想,
我们是如何祭扫爸爸的
就会如何祭扫她。她想象自己被埋葬于此,
也想象了我们从山下拾级而上。
“扫墓变得方便了,一次
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她说,音容犹在。
不是所有的墓地都是墓园,
也未见得风景、风水俱佳,
只要大家在一起。对我来说,
只要我母亲在这里。
难以理解
最难以理解的不是他的死,
而是方式。我们和他之间并不隔着死亡,
是那个时刻。
赴死以前他已异于我们,
而异于我们以前他和我们一样。
之后,他死了,又变得完全可以理解。
我们可以爬上他站立的楼顶,
但会从原路返回。
这并非必修的一课,
他却将跳楼机的游戏修正为真。
风不停地吹,鸟儿到处飞,心儿不住颤,
这些都一模一样。
就像是一次事故,在他是刻意破坏。
号角不停吹,魂魄到处飞,我们的心不住颤,
他对我们的了解远远胜过了我们对他的了解。
他封闭的那团神秘即使全部绽开也不对我们全部开放。
风景一种
这里有江河湖泊,
很多人在水边垂钓,
很多人在那里放生。
不辞劳苦,日以继夜,
点亮一溜小灯。
我在高楼上看见
下面伫立的不是树木,全是人。
有人笑得肥肉乱颤,
有人静止如一根灯杆。
有人说风景这边独好,
有人认为是一种生态。
有人说煞风景。
鱼在水里转向,我知道
鱼不乐。我吃方便素,
既不垂钓,也不买卖,
只评说风光。
江鲜鱼馆在江边。
谣曲:火车站
如果我曾经离开,
如果我曾经到来,
我就在一个火车站上。
如果我爱的人曾经出现,
或者已经消失,
我就在一个火车站上。
我在火车站的里面,
我在它外面的广场,
我在广场南边的玄武湖畔,
看见火车站方向的灯光。
听见一声汽笛,
震动了我的心神,
铁轨被震落一枚螺钉,
而车轮卷起千万片垃圾。
高处的照明灯呀,
像满月一样照耀,
人躺倒的时候就像包袱,
我看见包袱和人,人和包袱……
一个肮脏的乞丐向我爬过来,
接受了我递给他的硬币。
那是悲伤,
我把它传递出去。
魔术师
桌子如此之长,他坐于一端。
桌子的另一端他们瑟缩着。
他是一位魔术师,利用透视原理,
如此长的桌子看上去就像一柄巨剑,
剑尖挑着几只虫卵。
那柄你永远无法承受之剑,
将进入不成比例的身体。
魔术师同时也是一个魔鬼,
因此是可行的。
他把表演揭秘为现实。
永 恒
今年春天,我多次上坟。
每一次同行的人都不相同,
但每一次都有我,就像
每次都是那几块石碑。
从别人家的墓碑前穿过,
就像走过陌生的门户。
我们来到一个岩石小镇,
就像旅游者。
石头上一晃而过的名字又是谁?
晚于我出生,却已经死去。
我在想,无论怎样
都是一次漂亮的完成。
我和他谁更接近永恒?
我跨越了一个人的必死,
而他已获得我没有的安宁。
永远无关,这也是一种永恒。
我没有历史,但我有记忆
那个地方没有历史,
就像我没有历史。
那里的树最粗不过碗口,
树龄超不过村上最老的人。
没有古物,没有传家之宝,
甚至也没有封建迷信,
精神世界和那儿的大平原一样平。
村上没有人认识字,
但生产队长会写自己的名字,
会计会看秤星。
或许有一些技术暗中相传,
比如盖房和杀猪。
村子上也没有音乐,
没有半导体收音机,
甚至没有广播。
有一只铁皮喇叭,
每天喊工用的。
没有电,更无各式灯笼。
油灯只有一种,墨水瓶做的,
插一根棉线捻的灯芯。
捻棉线为了纳鞋底,
倒是家家都捻,家家都纳,
妇女大有作为。
男人抽的烟是自己种的,
旱烟,大烟叶子晒干后直接揉
碎塞进烟锅里抽。
男人的烟袋,
女人的线锤,
孩子的鱼叉,
老人的粪箕,
武装到牙齿。
说他们是半坡村人你也相信,
五十年前
那个地方叫见南一队。
年龄
他死于四十九岁。
四十九岁以前,
我觉得在向他靠近,
四十九岁以后,逐年远离。
另一个人死于七十九,
如今我在向她靠近,
靠近那颗慈母的心,
甚至我的心也越来越婆婆妈妈了。
他们是我的双亲,
葬在不同的碑石下面,
两块碑紧挨在一起。
生前他俩相差一岁,
但在死亡的永恒中
差了足有三十年。
此刻,风吹石头,却发出草木之声。
他们的儿子站在中间,
就像他的大哥哥,
另一个人的小弟弟。
雨停了
雨停了。不是处在
两场雨之间,而是
所有的雨都停了
那时太阳还没有出来
而鸟儿出现在太阳之前
随后人们才走上大街
这之间只有片刻的宁静
人们听到了鸟儿的叫声
接着听见了第二种声音
那时他们的耳朵还能分辨得出
第三种声音依然好听
(那是来自附近工厂的电锯)
这都是由于用心倾听
不急于发出自己的声音
那时他们还保持着几分机警
推开房门的手迟疑了片刻
画面
就这样独处一室
每件东西都突出在他的眼前
坚硬的独立的各就各位
精心安排像在一个展厅
大门已经关上窗户也已落下
留在这里只是面面相对
只有移动自己才能使它们活跃起来
如果中途停止沉默便是尾声
不带阴影的物体没有回声的脚步
虽被照亮但不闪烁一只手伸开忘记了合拢
大声地说就是不出声
高潮还将持续下去或是低潮
看不见那根动人的曲线
平平的均匀的分散的
不是一下子被干掉而是在整个夜晚稀释
轮廓最先瓦解绝不飘然而去
他把四肢看成与环境相容的东西
摆弄它欣赏它在它的前面有一些物件
在它的后面也有一些
在地板上缓缓摔倒又从那里逐渐上升
其间没有片刻的停顿没有疼痛
格里高里单旋律圣歌
唱歌的人在户外
在高寒地区
仰着脖子
把歌声送上去
就像松树
把树叶送上去
唱着唱着
就变成了坚硬的松木
一排排的
白色的他
寒风中,我们给他送去一只鸡
送往半空中黑暗的囚室
送给那容颜不改的无期囚犯。然后
想象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孤独地啃噬。他吃得那么细
每一根或每一片骨头上
都不再附着任何肉质
骨头本身却完整有形
并被寒冷的风吹干了。
当阳光破窗而入,照进室内
他仰躺在坍塌下去的篮筐里
连身都翻不过来了。
四周散落着刺目的白骨
白色的他看上去有些陈旧。
夜读
雪洞就是雪山岩壁上的洞穴
她在那里修行,不是做什么
而是练习不做什么。她做到了。
她说从来没有感到过孤独
因为不是一个人,她和自己在一起。
设想她看下去的视野。天在降雪
从雪片飞舞的缝隙中看下去。
久而久之,目光就像雪一样
飘落到每一件被看见的事物上
瞬间融化。那是渗透的标志。
我渗透到这本书中的故事里
房间里只有我自己,灯光格外明亮
(似乎因为夜深人静,电流突然充足)。
读到她生火做饭,影子
被映在很浅但发烫的洞壁上面。
我的房间和她的洞穴没有不同。
我们都离开了母亲,在这世界上独处。
我的静夜之时略等于她的觉者生涯。
单独而非孤单的雪花在火焰里起舞,
甚至来不及相触。
说犬子
他不知道我们会走多久
不知道我们何时回来。
每一次分别都突然而至
每一次重逢都无法预期。
不吃不喝,焦心等待
但维持不了几天
他需要生存下去。
开始时还有记忆
渐渐就模糊了养育者的形象。
我们不可能捎信给他
或者让他读懂画面
任何虚拟的信息他都无感
除非你的真身出现。
在他的眼中只有真实(存在为实)
一种动物般自然而然的感情
被瞬间点燃。
名字
我们失去了一些东西
有时失去就是死亡。
他们也失去了,双份的
既失去了我们也失去了自己。
他们失去了外表
名字是仅存的遗物
在我们的失去中
发出铭牌相碰的金属之声。
有时也如大海般沉默
当名字和名字在一起。
我们很多人说出一个名字便丁零作响
而一个人想起很多人就有浪涌。
忽然风平浪静
我们行走在他们归还的天地里。
爱在失去之所
这是一种玩弄。
运 行
走在一座新大桥上
汽车疾驶而过
却无我以外的其他行人。
桥自南向北升起
太阳自东而西——但慢了很多
当我走过长约一公里的大桥
太阳向上升高了两寸。
它始终照着我右边的脸
每天如此,因此
我的脸上有了色差,看上去更立体了。
带着这样一张被塑造的面孔
我走进地铁站,之后
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极速滑行
(其实沿途广告大放光明)。
我来到工作室,带着
在那桥上获得的视野开始工作,带着
从地底沾染的深沉。
滑行,塑造……太阳
终于从我的西窗落下。
难看的花边
他们在河边钓鱼
身后停了一排汽车。
汽车静止不动
他们悄无声息
河水的声音一直传到楼上。
一整天他们都在那儿
夜晚降临亮起一溜灯光
就像一条花边随河流远去。
这里的河都镶有难看的花边。
他推着小车,举着喇叭喊
“鱼饵,鱼食……”
饭点又叫,“刚出笼的大白馒头啊!”
人和鱼都有了着落
花边绽开又缝合。
我想念一条无人垂钓之河
或者,一条一人独钓之河。
那时我也不在楼上
也没有这些楼
我是一只盘旋的鹰隼
有人从下面的原野上举起枪管——
孤独如我的猎人。
而我的影子是水里的鱼
尚有机会和铅弹赛跑。
主要是没有这些难看的花边。
空隙
因故滞留于S市
独自住店,独自吃饭。
S市的朋友认为他已飞回N市
而N市的家人认为会期仍未结束
这中间有一个奇妙的空隙。
他被隔绝在明亮的生活之外
就像进入水族馆狭长的通道
鱼在头顶鸟儿一样翻飞。
他看见并听见了他们
但他们对他一无所知
不仅是多出的时间,他也是多出的那人。
这整个的一块多出、额外,并非多余。
这热带的晚风
榕树和椰子树的形影
夜市璀璨之光以及大海就在附近的提示
它们不认得他,对这些而言他是多余。
多出了他的多余,他在想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
兜兜转转
在这条郊区公路上
我看见过一些东西。
一只兔子跑过路面
但并不是一只完整的兔子
只是兔子的瞬间。
河边有垂钓者的身影
残杀的内容和伫立的形式。
我只爱那形式,有如爱树木和灯杆。
爱夕阳,更爱它消失后满天的遗韵。
停车走走,往江水里扔石头
月亮不会因此升起。
但如果你扔乌龟放生
必有满月置换。一天傍晚
看见两个摩托车手两手互牵
并排以慢速向前。
她说,这是郊区的爱情和浪漫
我说是危险的杂耍。
我们并排坐在一辆汽车上
穿过江风和夜色
或者让它们穿过车厢
兜兜转转。
两辆摩托车
昏暗中你看见两个骑摩托车的人
慢速,手牵着手,两个爱情的身影
并排行驶在那条公路上。
你到了他们侧面,发现是三个人
一辆摩托车后座上的那人
牵着另一辆摩托车的骑手。
这仍然是爱情,只是稍稍古怪。
当你看清是两个男人,爱情
变得难以理解,但更揪心了。
你开了过去。超车的一瞬间忽然明白
不过是一辆摩托车失去了动力
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带着它。
爱情消失,某种
互助的温暖和宇宙的必然却震撼人心
就像这是发生在两辆摩托车之间的情谊。
也像是两匹在同一槽头吃草的马
一个帮助另一个(因其不可能
所以更不可思议)。
慢速,互相搀扶,动力来自另一个
驰过郊外公路上那片幽黑的树影。
土耳其之马
它被一根绳子困住了
被一根卡在石头缝里的绳子困在高山牧场。
星辰的光幕升起、落下
现在是气味回升的白天。
它仍然是一个剪影,哦
这纸片马儿瘦成了一件叫作马儿的装置
剔除了所有,只留下结构、形式
以及站立的原理。
本质、异样、绝望
如此之美,如此温顺。
“那是什么,似乎是一匹马。”
另一个人问,“是谁把它放在那儿的?”
无限接近马儿的魂魄
有碟状的小云从山前掠过。
获救纯属偶然,过程令人泪目
我看见那被磨勒的伤口暴露出粉红。
画面映出一行字幕:
所幸的低温环境没有发炎。
雨
雨下得很大
我专注于雨水的声音。
也想录一段寄赠你
我们一起用四只耳朵听这原始乡音。
持续不断,简化万象
当世界重返荒野丛林
身体的动物性反倒止息了。
玉米地
很多奇异的事发生在夜晚
玉米地里站着一个白衣人。
外公走过去,听见落水的声音
这之后玉米地里就只有玉米。
比人还要高的玉米
在月光下舞动无数条手臂
外公看见的是一个鬼,还是一个贼?
大胆的外公一直走到了小河边
夏夜的水面上有一些动静
一条绿蛇缠住一只绿蛙
即使在朦胧中外公也看清了那绿色。
他是否会觉得自己也是一个鬼?
但至少,现在已经是了。
亲爱的鬼站在我家屋后的玉米地里
月色染白了他的衣服。
爱真实就像爱虚无
我很想念他
但不希望他还活着
就像他活着时我不希望他死。
我们之间是一种恒定的关系。
我愿意我的思念是单纯的
近乎抽象,有其精确度。
在某个位置上他曾经存在,但离开了。
他以不在的方式仍然在那里。
面对一块石头我说出以上的想法
我坐在另一块石头上。
园中无人,我对自己说
他就在这里。在石头和头顶的树枝之间
他的乌有和树枝的显现一样真实。
梦见一个人
非常熟悉,
以至于亲切,
但我不能确切地知道那是谁。
睡梦中我拨一个电话号码,
怎么也无法接通,
即使我拨过去了,
对方也没有接起。
我在这边继续努力,
想着这真是一个谜。
怎么就忘记了她的名字?
怎么就隔绝了呢?
不记得有过任何争吵或决裂。
她不像是我的爱人,
甚至都不像一个女人,
倒像是我的遗腹子,
被我遗弃在人间——
那一切的结果并非原因。
墙壁下的人
一面墙壁下的一个人
一面有着整齐的砖缝的墙壁下的那个人
站着不动
阳光也不能使他歪斜
因为影子在他与墙壁之间
并不妨碍他的后背紧贴墙壁
就像有钉子穿过他的身体钉入
从纵面我们只看见墙壁
从那里看去并没有任何东西凸现出来
从正面看他是墙壁下惟一的东西
他笑或者微笑都是这样
如果墙壁倒塌他也一定破碎
如果墙壁飞起他只须躺着
他甚至不是画在墙壁上的那个人
到墙壁的距离前胸比后背更近
他只看见你他不知身后有墙壁
我将如此生活
若有来生,我会静静地看一眼。
我的每一瞥目光都将静静的,
只看一件东西。看完,
就把它搁置一边,再看另一件。
我将如此生活,凝视即永诀。
不再用目光检索,
只将它用于爱,
这爱中包含了死亡。
比如一只精美的果子,
我不再吃掉它,只是看着,
直到表皮溃烂,
同时在我的心里复原。
洪水
洪水来的时候他们在江边钓鱼
眼看着江面渐渐开阔。
他们从江堤临江的那面后撤
在坝顶的公路边继续垂钓。
后来又撤至身后的汽车
打开车门,伸出钓竿。
他们想象自己在江里的一条船上
有很多这样的船一字排开
直到深夜,渔火已到了江心。
他们把钓到的鱼再放回水里
因为已经没有陆地。
再钓,再放回去……
我从楼上的窗口俯瞰他们的执着
漆黑的江流里垂下高低不等的鱼钩
好像冰凉的雨水从天空落下。
灯光隐去,因果滔滔不绝。
纷至沓来
鹰在窗外盘旋,蝙蝠飞进家里,
野蜂在房檐下聚集,准备筑巢。
我们在卫生间的瓷砖地上发现了一只油亮的蟋蟀,
一只碧绿的大螳螂被卡在窗玻璃和纱窗之间,
我喂养的小狗冲看不见的存在吠叫了一晚。还不算,
在我工作室外的台阶上遇见的那只小鸟,
在江边公路上遭遇的一只野兔(横穿而过的飞影)。
生态变好,也许是心里已绿树成荫。
当我远离农贸市场屠宰的血污,
那些活着的、野生的、
无形的便纷至沓来。
轮回
我们不知道战争,
尽管前世在血海漂浮。
我们不知道血海,
尽管被噎了一大口,
灌满来到此生。
我们知道此生,
只是知道此生。
绷住血,张开眼,
不要让那温热激射而出。
置换一种叫作爆炸的光明,
带我到未来。
让灵魂升空,
血雨落下。
睡不着
睡不着的时候就想死人,
或者想将要死去之人。
想那些幸存者,他们不知道自己会幸存,
就像我们不知道自己会死去。
想他们的恐惧和我们的愚蠢,
然后就睡着了。
死人、将死之人、幸存者……
已混为一谈。影子掠过。
炮击没有声音,
火光猛闪,始终没有熄灭。
在我渺小而绚烂的梦中
就像在上帝壮丽而暴烈的梦中。
深夜,车库
深夜,地下车库,
除我之外没有别人,
也没有移动的车。
所有的车都静止在车位上,
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汽车坟场。
我拨动打火机,点了一支烟。
真深呀,真安静呀,
似乎到了最下面,已经到底了,
全世界所有的重量(物质)都压在上方。
我试着走出几步,响起一串独立完整的足音,
之后刀斩斧削一般消失得一丝不剩。
每天此刻,我都会乘电梯下行来此,
抽完一支烟再乘同一部电梯——
它仍然停在原处——上行,回屋睡觉。
就像事先探访了一把即将入住的梦境,
我感到自己就睡在车位上。
月圆之夜
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去。列队。
回来的时候向后转,一个挨着一个。
先行者后至,刚刚离开的最先回来。
他们所有的人都只能看见自己离开时的景象,
把后死的人当成未死的生者。
一个挨着一个,一个看向一个,
全都坐在家里的沙发和椅子上,
坐不下的就盘腿席地。
一个看着一个,其中的一人看着我,
而我在看一部电视剧——
他也被另一个人看着。
我只能听见他们的动静,但不会回过头。
这里面有某种苛严的逻辑或者规则。
没有人回头看,更没有互相凝望。
一个看着另一个,而最后面最上方的月亮
看向这所房子。
他们的目光就像月光一样散漫。
杨键的画室也是他家的客厅
凹陷在下面,需要走下几级台阶,
客厅朝南,阳光射入,就像照进一个池子里。
他们家的客厅就像一个盛满阳光的池塘,
主人就在这阳光池中画世界上最黑的画。
四周充斥着真假古董、新老字画,
新鲜与古朴中和,解说“制心一处”。
天气其实并不好,外面有很重的雾霾。
但在这里阳光似乎被岁月过滤,
明亮、纯净,却毫不过分。
你坐在硬邦邦的太师椅上就像陷进沙发里一样舒服,
可以风雅地品茶,也可以很市井地嗑几颗瓜子,
坐等太阳偏移,阳光褪色。
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是一个冬天傍晚,
完全没有阳光。主人打开灯,
让“池塘”不那么阴暗。我们坐在书案边恳谈到深夜,
有一种置身水底龙宫之感——也很不错。
古人杨键在阳光下画最黑的画,
在灯光下黑画反射出寿材的漆光。
之道,《诗人文摘》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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