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停停》：允许自己休息也是一种能力

《走走停停》是我今年看的第四部电影，从一天看四部，到半年看四部，我的文化体力日益下降。《走走停停》也是一部关于文青的电影，准确说是关于小镇文艺中老年。《走走停停》，有的人看见走，有的人看见停。如果你看见走比较多，你可能更想走。如果你看见停比较多，说明你更想停下来。

胡歌饰演的主角吴迪，年过三十五，文艺中年，放弃北京十八线编剧的工作回到四川十八线城市，偶遇市电视台做记者的老同学柳柳。两人为了拍一个纪录片而让吴迪拍了一部剧情片，主角是吴迪的妈妈，当年放弃考北舞但依旧心怀艺术梦的文艺老年。

电影为轻喜剧，特别是吴迪去公园拍戏，保安阻拦，他去递烟，结果把保安不小心弄进河里那段我快笑死了。年岁渐增就愈发珍惜能让自己笑出来的东西。

吴迪在北京做编剧，但十分潦倒，作品被人抄袭上荧幕，但他一无所获。女友也离他而去。他最后回到家乡，四川的一座小城。开始看到坡坡坎坎，我以为是重庆，后来发现是内江。吴迪的父亲开出租，一家人住在二室的老破小，哥哥和妹妹住在一间房的上下铺。看着寒酸，其实这个家庭在四川小城算配置不错的了。首先，他们住的楼房。这种老破小当年应该是职工分房。父亲后面开出租，应该是下岗后转业。其次，母亲会跳舞，懂爵士，会英文。父亲搞音乐，还有自己的固定搭子。在小城市能有这种文艺爱好说明文化程度不低。吴迪算是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后面吴父在采访中坦诚自己年轻时也想写点东西。他们能养出吴迪这样的文青儿子简直水到渠成。

这个电影让我想起是枝裕和的《比海更深》。《比海更深》讲述是落魄作家良多，除了年轻时得到的文学奖，后面就没有作品。妻子早已跟他离婚，可他又沉迷赌博，连抚养费都拿不出，但又希望儿子能尊重他，和他亲密。母亲也还维护着儿子的文学梦，给他讲生活琐事，“提供素材”。在暴风雨夜，他和儿子最终达成了连接。男人是多么幸运，家庭始终会接住他。在母亲眼中，儿子不必优秀。在儿子眼中，父亲不必优秀。这样的家庭已经是高配了。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段子，说为什么教师的子女经常出心理问题，医生的子女却比较快乐，因为教师见过最优秀的孩子，医生见过最后悔的父母。教师医生子女心理问题是否如其所说暂且不论，很多摆烂的孩子厌学的孩子再逼会生病跳楼是真的。当你想休息时，是身体给你的信号，再不休息就生病了。这一两年我很少喝咖啡，担心咖啡让我察觉不到身体的疲劳而不能及时休息。

其实吴迪这样的男性作为伴侣和父亲是很糟心的，你知道他已经很落魄了，并且可能从未辉煌过，但嘴里依然说着那些宏伟的话，不肯去做普通的工作，也不会赚钱养家，但又希望得到大家的尊重，维护他依然很厉害的虚构形象。男人的自尊心是那么易碎，而且揭穿他了又能怎样。我记得《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莱农看见女儿因为爸爸在政治斗争中失意而沮丧时，说，爸爸不必优秀。那一刻我真的蛮震惊的，因为这个女儿是她跟尼诺的私生子。尼诺欺骗并抛弃了她，她也意识到尼诺的真面目，但她依然会在女儿面前维护尼诺的父亲形象。我超级害怕失业，无论我是否缺钱，因为这会唤起过往母亲对于失业、懒惰的无数咒骂的回忆。所以即使我无法工作的时候，我都不敢回家。即使我和她不住一起。每当我无法享受休息时，我就知道自己骨子里住着一个严苛的母亲。心理学把它叫做内在父母。

冯柳柳跟吴迪后面没有感情线，她选择了一位经济条件尚可，尊重她，也爱护孩子的另一半。吴迪感情不顺，经济条件是一方面，根本原因是，他自己都还是一个孩子。不适合家庭生活的人最好不要组建家庭，自己过一辈子，死了朋友还会怀念你。不然就是死了妻儿都会恨你生前不负责。

电影的细节很真实，有的我甚至都经历过。奇葩的面试，蹲在街头吃面，拍老兵纪录片，拍朋友，没有带器材用手机支架，拍到重要的地方内存满了，拍摄对象说了精彩的话发现自己没有开机，也遇到过对方特意引用名言说这样会显得有文化点。吴迪被采访时非常在意形象，把小学的奖状奖杯都翻出来，拍摄时不断叫停，找来一堆书摆在面前，即使相机拍不到。我想起我跟朋友娜娜拍摄时，她也是不停地整理，最后还去化了一个妆，摆了桌面，把另一个做背景板的朋友的战损电脑换成iPad。她本职工作就是编导，现场指挥起来更是专业。电影中冯柳柳质问为什么要拍奖杯，吴迪说想让你的镜头有调度，一副很专业的样子。就连最后要拍剧情片，前两年我独自住在郊区，娜娜说想拍一个电影，我说那

你拍电影的过程我可不可以拍纪录片。最后那个剧本没有写出来，但每周我们都会开会来讨论里面的人物设定和主题，每个人对角色的理解都是各自的成长历程。蛮像一次心理治疗。看到《走走停停》时，我想确实世界上也有人经历了这一切并且拍成了电影。

整个电影都是大写的怀才不遇。喜欢音乐、写作的出租车司机父亲，放弃去北舞的母亲，每天健身的出租车司机妹妹，总是被骗稿最后潦倒回乡的编剧，想拍纪录片选题总是被枪毙被领导PUA的记者，喜欢小津安二郎有电影梦却只是在地方台的摄像，过气多年还在等片约的退休话剧演员……

我最喜欢的角色是金婧饰演的吴迪妹妹吴双，她留守小城接替父亲的工作开出租，爱好健身。开出租的多腰椎不好，但她身体壮实，还能用身体物理镇压父亲的坏脾气，反而是大城市回来的吴迪说自己腰不好，垂头丧气，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她每天锻炼身体，存钱，十年的时间，等到和朋友创业的机会，就立刻出发。她是多么有生命力，又沉得住气，日复一日训练自己。

吴迪是令人羡慕的，他最后能接受自己的平凡，和他回家时父母对他的接纳有关。父亲会为他找工作，表面反对实际也支持他拍电影，母亲说他回来是好事能帮她提东西，积极去演儿子的电影，还说是金子还是屎都是别人说的，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就好。无法被父母接纳的孩子永远不会被自己接纳，除非他能杀死内在的父母。心理上的弑父弑母其实就是杀死过去的自己。

现在无论大人小孩，压力都非常大。仿佛只有生病或者死了才有机会休息。如果是在农村或者二三线城市、县城小镇，只有躯体上的症状才会被承认，精神上的疾病则会被认为是装病，无病呻吟。许多人平时不生病，一检查就是大病。因为从小不断否认自己的意志和感受，让自己对身体的感受麻木了，无法感知到身体的异样，总是要拖到最严重时才醒悟过来自己苦苦撑了很久了。

在严苛的社会环境下，牛马人只有学习、工作，才会被认为是正事。休息、娱乐，都是空事。一休息或者玩耍就会内心不安。这种最容易生病。其实到了身体出症状已经很严重了，最开始的损耗是精神气层面的。或许一个人看上去好好的，可是就是无法工作无法社交。需要经过很漫长的休息，调养，才能恢复到原来的精神气的部分状态。小孩子很有活力，走路都是一蹦一蹦的，因为生命力旺盛。成年人，疲劳的成年人，被工作、社交、各种离别和内耗，不规律的作息，不健康的食物，损耗掉自己了。吴迪知道自己无法再向前了，所以后退，最后要拍电影，更像是回光返照，而且这种生命力来自柳柳，来自摄影师，来自母亲。他也许会一直这样休息下去，当一辈子出租车司机，也可能明天就好了。

最近在网上看到一首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开腔，

也不要装神。

你就在那孤到，

一直孤到，

黑起势地向前拱，

像毛毛虫一样，

架势板，

使劲板，

一直板，

总有一天你会变成有翅膀的偷油婆，

插上翅膀一直飞，

一直飞，想咋子飞就咋子飞。

这首诗用四川话念起来很有风味。我想起毕赣电影中常会用诗歌或者经文的旁白配上黑幕，很神秘的样子。如果娜娜的电影拍成了，我真想盛情推荐她用这首诗作为片头。不过我觉得毛毛虫的移动不像是板，猪儿虫更像。《走走停停》，又有走，又有停，就像电影最后的堵车，虽然堵车了，但大家走走停停，还是在一点一点向前走，就像猪儿虫，一点一点地向前拱。曾经以为自己是小青龙，板了十几年发现自己是条猪儿虫，但又有什么办法，走走停停，还是要向前拱。当然文艺的说法叫做：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2024年7月27日于上海张江“耶路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