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者丨刘玥拉姆:用纤弱的织线切割怒江

文摘   2024-10-25 12:04   四川  



村里没有路灯,入夜之后,从最高处的木屋「画家之家」望出去,几乎是漆黑的一片,云雾若隐若现,山退化为巨大的轮廓,只剩怒江粼粼地反射着月色的银光。视觉失灵了,有人正在走动吗?方发生了什么?此起彼伏的犬吠,成为唯一可供想象的依据——这是驻留艺术家刘玥拉姆抵达雾里村的第一夜。





近年来,刘玥拉姆一直作为艺术创作者和写作者,辗转于各处险之地,关注着地方生态史和少数民族文化中的精神性。刘玥拉姆的外婆是来自云南红河的哈尼族,对外婆文化背景的好奇成为了她关注少数民族文化的最初动力。而她自身又是一名宁玛派修行者,对怒江地区多民族、多信仰融合模式的好奇与想象牵引着她,驱车7小时抵达丙中洛镇雾里村。



/  从丙察察公路边的既下山·雾里营地望向对岸的雾里村



探索与纪录是驻留工作的前期部分。尽管是外来者的身份,但刘玥拉姆试图将这种他者性降到最低,尽可能地进入本地的话语环境,以最快的速度去了解一个地方的处境,“只有把自己的个体性,包括我的背景和各种标签都抹去后,才能更好地与当地人对话,了解到他们真实的文化、传统、故事、情感和生活状态。”


对刘玥拉姆而言,每次驻留都像一趟转山,是自我探索的旅程。频繁的长距离移动,几乎成了刘玥拉姆常规的工作状态和生活方式,也令她对“旅行”这个概念有些倦怠,但怒江的一切是前所未见的,足以激发出无尽的新鲜灵感。在工作的后半程,通过自己的艺术语言,将所得以绘画和装置的形式转译,留在了怒江的岸畔。


进入丙中洛有东、南、北三个方向的道路,分布着截然不同的自然和文化景观。在保山拜访了一位满族甲马传承人后,刘玥拉姆驱车沿怒江一路逆流北上,江面和峡谷越来越窄,最终在雾里村被压缩成了一扇窗的形状



/  寄·雾里村,客房「画家之家」

/  寄·雾里村,客房「作家之家」



抵达时正是黄昏,象征着现代文明的水泥道路消失了,无边的原始山林蔓延至「画家之家」背后,夜色沿着蚌壳似的两山合拢,在墨色的山风中,社会赋予的身份标签也渐渐失效了,身体完全落入山野的辖域——而山野并不总是友好的。刘玥拉姆首先注意到了「画家之家」拥有和村里其他房屋一样窄小的木窗,这在当代酒店领域是难以见到的设计,但此时提供了入住者亟需的确定感和安全感,是怒族民居延续千年的建筑智慧。


与小木窗带来的第一印象不同,村里的气氛安闲,成群但友善的大鹅和小狗自在地觅食,田地很开阔,整齐铺满了正在被收获的苞谷,就好像是大地完成了一个阶段的工作。这是刘玥拉姆第一次感受到人与自然的直观对比,“其实我们时时刻刻都在被大自然包围着、供养着,也被它决定着。只要认真对待土地,我们就可以仰赖着它活下去。”



/  雾里村



邻居的家门总是开放着,刘玥拉姆很快与他们熟络,甚至搞清了村里游荡的每只狗分别来自哪户人家。傍晚时,每家屋顶都有一道炊烟横着飘散,青椒小炒肉的香气使人厨兴大发,在刘玥拉姆闭门创作的几天里,「画家之家」的厨房果然也派上了用场。



/  雾里村

/  刘玥拉姆下厨制作的一餐



“如果说,今日世界正在由于不同种族、文化、宗教间错乱的关系,而处于一种现代社会芜的‘前交互’状态中,那么雾里村的社会状态因为母系遗风而产生了‘后交互’的特点。”在这里,藏族不再天葬,而怒族接受了藏族带来的佛教,刘玥拉姆意识到,民族间的互相渗透带来了惊人的和谐



/  雾里村


“哎,你这混搭真好看!你到底是怒族还是藏族?为什么背着怒族的包包,又围着藏族的氆氇?”在丙中洛镇的集市上,一位怒族大姐奇怪地问到。“哎呀,这不是怒族的围裙吗?”刘玥拉姆这才知道,自己身上的粉蓝色氆氇虽然是鲜明的怒族配色,但在当地只有藏族才会穿着,是受到怒族审美影响的藏族传统服饰。



/  丙中洛镇最大的布料铺子

/  雾里村



尽管存在融合,但依然保留本民族的特点,坚持本民族的边界,怒族与独龙族之间也是一样。「画家之家」隔壁的姐姐是一位怒毯编织行家,她向刘玥拉姆传授了其中奥妙——要如何区分怒族与独龙族的织布花纹?怒族织布的中间纵向走着连在一起的四条的白色宽条,指代翻滚的怒江,由女性们自己选择与搭配的彩虹般的细线分开,而独龙族的织布没有这些白条。这是仅通过观察很难知悉的创作范式,也体现了口口相传的族群自觉。



/  比较典型的怒族风格编织



人尽皆知丙中洛是“多元统一、人神共居之地”,但在亲身游历之前,刘玥拉姆完全无法想象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文化交互状态。竟有如此多的实证近在眼前——建筑形制、服饰穿搭,当地生活的方方面面无一不在反复强调:多元化是打破藩篱的锤子,任何刻板印象在这里都站不住脚。



/  雾里村



藏传佛教于乾隆初年传入丙中洛,19世纪到20世纪,天主教和基督教先后传入,不同信仰相互碰撞直至和睦共存。同时同地,教堂赞诗声声,喇嘛寺香火袅袅,怒族巫师“南木萨”、傈僳族巫师“尼扒”在篝火旁蹁跹的身影仍旧可见。即便在同一家庭之内,其成员各自信仰各自的宗教也很常见,有一位在既下山·雾里营地工作的伙伴,他的爸爸是东风村基督教堂的“主理人”,而他叔叔是藏传佛教寺院普化寺的住持。


雾里村共有三位喇嘛,他们行踪不定,不是在邻村做法会,就是进山去了。刘玥拉姆想向资格最老的一位请教本地藏传佛教的情况,不巧的是他上山找自己的牛去了。至于多久回来,是难以确定的,有时一两天,有时三五天。直到离开,刘玥拉姆也没能见到这位喇嘛。



/  孔雀山上的牛



搜寻地方特色的视觉符号是刘玥拉姆的工作习惯,她不断尝试通过这些符号,去窥探真实的地方信仰,再在亲身的描画过程中体悟那信仰之力本身。


离雾里村不的秋那桶村有一座尼打当天主教堂,外观为传统的藏汉结合式建筑,四角攒尖顶,立着一支类似“耶路撒冷十字”的十字架,与远处的一角雪峰遥相呼应。而另一座同样位于丙中洛的重丁天主教堂,看起来更加中西合璧。刘玥拉姆惊喜地发现,这些教堂堪称多元文化的集合体,许多本土符号,却承载了基督信仰的精神力量:圣歌以藏语唱颂,悬挂的对联、牌匾皆用藏文书写;建筑上的装饰纹样具有明显的怒族和藏族风格,有些与在普化寺所见到的一模一样,甚至还有佛教典型的“卍”符号;圣坛上的圣母玛利亚像肩披白色哈达;村民胸前挂着的嘎乌盒,外观与藏区的别无二致,打开一看里面竟也是圣母像......



/  尼打当天主教堂



刘玥拉姆相信,在民族文化的纹饰、图样中掩藏着的符号与图腾,有着鲜明的意义。这种意义尚未受到现代主义的干扰,是高度文明的遗存,它不是目的地,而是一个无限的探索过程。



/  重丁天主教堂


大学的时候,刘玥拉姆曾三番五次问过导师,到底要怎样把线画直?除了不断地练习有没有什么捷径?而老师告诉她,自己花了三十年时间画直线,要把画线当作灵修去练习,不要怀疑自己的勇力,不要惧怕结果的偏离,每一次行线时,都要安住在心流里。



/  创作现场

尼打当教堂,狼毒草藏纸、矿物颜料,50 × 70 cm,2024.09,既下山收藏



在与邻居姐姐的相处中,刘玥拉姆注意到,当地女性的任务其实很繁重,每天既要操持家务,又要一边编织一边照顾孩子。在编织的过程中,线的一端与护腰联结,固定在一根木轴上;另一端则固定在家中房屋的栏杆上、柱子上。怒族女性的身体被与家宅绑定在一起,相互拉扯、牵引,共同组成了一台精妙的“机器”。家宅与女性的重要性是同等的,因为但凡任何一者松懈,这张力将立刻消失。



/  「画家之家」隔壁的家庭

/  织线的一端固定在房屋的栏杆上



线条只是非常单纯、低维的材料,但通过张力的拉扯和时间的堆积,能够形成丰富的纹理和画面,这在刘玥拉姆看来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情。“民族、性别、信仰这些不同身份拉开的间域里,怒族女性是具有锚定作用的石头,她们以友善之力抛出彩色的射线,帮助创造了怒江北部地区“后交互”的社会状态。”刘玥拉姆终于找到了最有力的说服自己练习直线的理由。



/  装置创作的第一部分,是一场提前练习,发生在「画家之家」门前的核桃树下

/  装置创作的第二部分,刘玥拉姆在既下山员工的协助下进行



在鸽灰色的沙滩上,刘玥拉姆以彩色织线这一编织友善交互的显性符号,进行空间上的编织。她将小石头向怒江中抛去,而深嵌入沙滩的大石头用织线牵引着众多小石头们,使后者不至于随波逐流。绷直的织线在江水的冲击下不断地颤动,石头间的联系纤弱却坚韧,如同“母系最后的牵引”。深夜,刘玥拉姆读了特朗斯特罗姆,“一段时间,/只几分钟长/却有五十八年宽。”她决定以此为作品命名,致敬怒族女性。



我在色盲的夜里

滑行上坡

白色的石头

打信号给月亮。


一段时间,

只几分钟长

却有五十八年宽。


—— 特朗斯特罗姆《夜之书的一页》节选



一周长,十米宽,河滩边的白色岩石、怒毯织线,2024.09.13



然而,明年雨季到来时,汹涌涨起的怒江将吞没这件装置,仿佛昭示了文化遗存在时代浪潮下的无力。但刘玥拉姆认为,一切本就是无常的,文化的演替在未来必定会发生,“从前我也会为这些而伤心难过。可是眼前雾里村仍然有这么多宝贵的东西,我们能看到村民们对于文化传承的坚持,比起担心失去,反而我更会被这种文化韧性所打动。”


“就像,牛也许会丢,再去找回来就好!这是我在雾里村学习到的处事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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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族女性编织怒毯的的织布机器是自己的身体与家宅这一建筑。纺织的线一端与护腰联结,固定在一根木轴上;另一端则固定在家中房屋的栏杆上、柱子上。女性与家宅相互拉扯、牵引,产生了一片织布空间。随着越来越多的织毯完成,她离房屋就越近。在织布的过程中,她无法随意走动。家宅,织线,女性,如此串联在了一起。



在怒江北部,不仅是女性与家宅,我也对不同关系之间的张力感兴趣。女性与男性;藏族、傈僳族、怒族、独龙族;基督教、天主教、藏传佛教。这些关系单元间都存在着织线般的联结,这种联结由不同的段落构成——历史上无尽的纷争、权力的迭代、信仰的更替,再到民族间的互相渗透,直到最终达成此地惊人的和谐。在这里,藏族不再天葬,而怒族接受了藏教,这已然是族群间的「后交互」状态——如果说,今日世界正在由于不同种族、文化、宗教间错乱的关系,而处于一种现代社会芜的「前交互」状态中,那么雾里村的社会状态因为母系遗风而产生了「后交互」的特点。在雾里村,认识与理解是不同关系单元间的联结之织线,这织线是构成社区友善的基础。



在这种「后交互」中,正如女性需要与家宅保持距离才能拉开一定张力来编织,族群间也通过有意识地保留本民族仪式与视觉特征来作民族之间的区分。有一天我背着怒族的挎包,系着怒族配色的藏族氆氇围裙在丙中洛镇上走的时候,一位怒族姐姐对我说,你这混搭真好看。我惊讶地问到,这样的氆氇围裙不属于怒族服饰吗?我以为怒族受到藏族的影响,也会将氆氇围裙作为自己的服饰。姐姐坚定地说,围裙是藏族的传统服饰,即便是怒族配色,也是属于藏族的服饰。于是我明白,这是受到怒族色彩影响的藏族围裙。

 

因此,这种「后交互」的前提建立在明确的自我认知上。2014年,老姆登村教堂基于民族身份认同和传承民族文化的需求,开始在教堂传授怒族文字,在那之前都是用傈僳文印制的经典。50岁以上的怒族女性受过的教育程度普遍不高,但她们对怒语书写系统充满了强烈的期待和渴望,对怒文的学习积极性明显高于男性,且女性更愿意把所学的怒文知识传授给家里的孩子和其他家庭成员。

 

在民族、性别、信仰这些不同身份拉开的间域里,怒族女性是具有锚定作用的石头,她们以友善之力抛出彩色的射线,帮助创造了怒江北部地区「后交互」的社会状态。

 


「一周长,十米宽」的创作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发生在雾里村最高的「画家之家」中核桃树下,是一个短期装置。第二部分则发生在与雾里村隔江的对岸河滩边,在既下山雾里营地的边上,河滩将于次年6月淹没,作品的保存时间为8个月左右。

 

第一个部分在山上进行,是一场提前练习。我在雾里村进行原始材料的收集、命名、归档,随后寻找、建立各原始材料之间可能的话语关系,作为建立「初级交互」的练习,在不同原始材料之间拉起编织怒毯的织线以寻找关系背后隐秘的诗性逻辑,不同颜色的织线纠缠在一起,作为两件关系单元之间的牵引。这一部分的制作过程花费了一周的时间,制作的过程也被作为档案的建立而得以记录。



对原始材料进行重新工作、重新建构的过程,是一种手段,也是一种宣言。在二战前,Kurt Schwitter用拼贴的方式,以这样的视觉宣言作为抵御现代化开端的武器;Cicilia Vicuna在在智利集权前,使用原始材料以对抗当时阶级分化的前兆。而在雾里村的万物有灵这一前置(即万物有灵依旧是雾里村所有信仰最牢靠的根底)信仰中,对万物的尊重与重视是各种关系单元之间能够构建「后交互」状态的基础,原始材料再次在今日的语境中,挑战资本社会中价值化的关系体系。织线更是女性抛出的,编织友善交互的显性符号。



在完成山上的练习后,第二部分的大地装置将在怒江滩边停留至明年六月,直到怒江涨潮,覆盖河滩。「一周长,十米宽」的第二部分位于怒江水冲击而成的深色沙滩上,沙滩的堆积非常之厚,与江水的水平面与江边的沙滩之间有3米左右的高低差,形成了一个带着锯齿的流沙陡坡。在坡上的大平台上,我挑选了45块较大体积的白色岩块,将它们沿着坡的边缘,从头至尾一字排开,并将大石头嵌在沙子里。每一块大石头上,绑有5-7根不同颜色的织线,织线长度为8-15米。每一根织线的另一端系有一块体积较小的白色石头,在所有结绳工作完成后,我们将小石头们向坡下抛去,如此,在坡的立面上、临江的沙滩上,流动的怒江水中,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织线与织线拉扯住的小石头。大石头们用织线牵引着众多小石头们,使小石头不被江水冲走,这其中有「母系最后的牵引」之隐喻。




[ 参考文献、书籍与资料 ]


·刘薇、唐瑛,社会性别视阈下怒族女性的身份建构,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21年第13期,第5卷.

·蔡维琰,社会文化变迁中怒族女性的人格主体,云南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报,2000年第4期,第26卷.

·高雅楠,女性学视野下云南贡山族际通婚圈的成因分析,红河学院学报,2009年第7期,第1卷.

·崔阳,怒山故城记忆:一个中国西南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历史变迁与记忆建构,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2022.5.

·王驰,基于实验人文地理学的老姆登村怒族居民地方认同研究,云南师范大学,2020.5

·宋建峰,怒族多元文化互动与性别承载,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1月第28卷第1期.

·何叔涛,藏地佛教在北部怒族中的传播演化及其影响,民族研究,1994年第3期.

·Catherine de Zegher, An Anthology: Women’s Work is Never Done.




一次聊天时,有位喇嘛告诉刘玥拉姆,人的内心本就是明镜,修行不过是在把玻璃上的脏东西擦去,恢复其原本的干净。


离开雾里之际,刘玥拉姆突然发觉自己又回到了原点,就如一个月前,扎嘎神山转山之行结束的那一刻。



/  刘玥拉姆在扎嘎神山



回想转山的经历,随着观看角度变化,下山途中的景色与上山时截然不同。最后,又会回到出发的地方。对刘玥拉姆而言,每次驻留创作都像一趟转山,是自我探索的旅程,足以消弭内心的尘埃。


人们往往会将神山视作不可企及的绝境,但其实上山并不比下山更难,有时,只是为了更好地“下山”。当身处其中,脚步、视野、心境,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地变化,让回到原点,成为一种圆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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