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回忆
雨雪霏霏,令我怀忆起我的故乡来。居在上海,每年固然都冒过几次严寒,可是,总觉得像是没有冬天似的。至少,在江南,冬天是令人不感兴会的。
雪地冰天,没出过山海关的人,总不会尝过那种风味罢。一片皑白,山上,原野上,树木上,房屋上,都是雪。你想像一下好啦,在铅灰色的天空之下,皑白的地面,是如何地一望无边呀。一望是洁白的,是平滑的。
雪!雪夜!雪所笼罩着的平原,雪在上边飞飘着的大野,广漠地,寂静地,在展开着。在雪中,散布着稀稀的人家,好像人们都是鼾睡在自己的安乐窝里。
从冬到春,雪是永远不化的。下了一层又一层,冻了一层又一层。大地冻成琉璃板,人在上边可以滑冰。如果往高山瞅去,你可以看见满目都是洁白的盐,松松地在那儿盖着。
一片无边的是雪的世界。在山上,在原野上,在房屋上,在树木上,都是盖着皑白的雪层,是银的宇宙,是铅的宇宙。
儿时,我叹美着这种雪的世界。现在这种雪的世界,又在我的想像中重现出来了。
过去的一幕一幕,荡漾地,在我的眼前渡了过去。
雨雪霏霏,令我怀忆起我的故乡来。
雪!下了好几天的雪,居然停住了。
据人说,在先年,雪还要大,狍子都可以跑到人家的院子里来。又据说,某人张三,当下大雪时,在大门口,亲手捉住了两匹狍子。人们总是讲先年,说先年几个大钱能买多少猪肉,而在下雪的时候,人们多半是要讲先年的雪的故事的。
说这话,是我六岁的时候,也许是七八岁都不定。那时,我是最喜欢听人家讲故事的。特别是坐在热炕头上,听人讲古,是非常有味道的。
人们总是讲先年,说先年冷得多,可是不知道是什么道理。现在想过来,怕是人烟稀少的原故。我们家里大概是道光年间移过去的。在那时候,我们是“占山户”。那是老祖母时时以为自豪的。你想一想,方圆一二十里,只有一家人家,那该是如何地冷凄呀。现在,人烟是渐渐地稠密了。
东北的冰天雪地中并不如内地人所想像的那样冷。在雨雪霏霏的时节,人们是一样地在外边工作。小孩子们是顶好打雪仗的。
这一天,雪花渐渐地停止了。空中是一片铅灰。地上是一片银白。狗在院里卧着,鸡在院里聚着。族中的一个哥哥,给我们做工,弯着腰,在院里,用笤帚扫雪,扫到车里,预备往外推。小院子里是寂静静的。下了好久的雪,居然停住了。
我看着人扫雪,在院子里,一个人孤独地留连着。抓了抓雪,瞅着,望着院里的大树。寂静的空气支配着。忽然,角门响了一声。东北屯的大哥又来了。
我是最欢喜东北屯的大哥的。他说话是玄天玄地的,两个大眼珠子,咕噜咕噜地动着,很是给我以激刺的。他能打单家雀,而且是“打飞”。他所打的那一手好枪,真不亚于百步穿杨的养由基。真是“百发百中”。他能领我到野外里跑。尤其是,他用沙枪打了好些家雀,晚上,可以煎给我们吃。他一进门,声音就震动了整个的小院落。
在数分钟之后,我们就到了街南的田地里了。是东北屯大哥,在同祖母和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拿着沙枪,带我出去的。他带我到近处各个大树的所在,打了好些家雀子,带了回来,虽然是冒着寒冷,可是,我是非常地兴高采烈的。
吃着煎家雀,东北屯大哥,大吹大擂地,给我们讲雪的故事:哪里雪是如何地大,在哪里他打死了多少兔子,哪里雪给人家封住了门,在哪里他打死了多少野鸡。雪的故事,是最令我怀起憧憬的。
到了夜间,东北屯大哥走了,后街的伯父又来了。祖母在吃消夜酒。祖母絮絮叨叨地讲过来讲过去。随后,她叫后街的伯父说唱了一段“二度梅”。
依稀的月光,从镜帘缝里,透射到屋子里。濛濛的雪,又在下着。静夜里,又起了微微的冷风。
雪!濛濛的雪,下着。院里又铺上了一层绵絮。
我又大了两岁了。这一年冬天,雪是不怎么大。地冻了之后,像是只下着小的雪。
这一个冬天,我们的院子里,好像比往常热闹得多了。我们是住在里边的小院里。外边是一个大的院子。现在,马嘶声,人的往来声,车声,唱歌声,打油的锤声,在外边的院子里交响着。颓废的破大院,顿时,呈出了新兴的气象。
父亲是忙忙碌碌的,从站上跑到家里,从家又跑到站上。一车一车的黄豆,每天,被运进来又被运出去。据说父亲在站上是做“老客”。
一个先生,是麻脸的,教我读书。可是,有时,他也去帮父亲去打大豆的麻包。
外院里,是好几辆车在卸载装载,马在无精打采地,倦怠地站着。身上披着一片一片的雪花。人,往来如梭地,工作着。
我也挤在人堆里。看着他们怎么过斗,怎么过秤,怎样装,怎么扛。
雪霏霏地下着。麻脸先生,划着苏州码子,记着豆包的分量。他的黑马褂上披着白,像是肿了似的。
雪霏霏地下着。秃尾巴狗在院里跑着。飞快地。在雪里轻轻地留下了爪印。
外院的东院是仓子,是马厩,是油房。人往来地运豆子。鸽子,咕噜咕噜地叫着,啄着豆子吃。
像是家道兴隆似的,各个人都在忙着。
晚上,工作完了,父亲同麻脸先生总是谈着行情,商量着“作存”好还是“作空”好。
麻脸先生会爻易经卦,据说,他的数理哲学是很灵的。父亲会算论语卦,有一次算到“长一身有半”,于是“作存”,果然赚了。
我呢,我夜里总是跑到油房里去。那里,是又暖烘,又热闹。
马拉着油碾子,转着。豆子被压扁,从碾盘上落到下边槽子里。出了一种香的油气,马的眼睛是蒙着的,说是不蒙着,它们就不干活儿。
同着碾子的人打了招呼,进了去。顺着窄路,走到里边的房子里,则又是一个世界了。
油匠们欢天喜地地,笑谈着。他们一边在工作着,一边在讲着淫猥的故事的。
我是欢喜他们的,他们也欢喜我。我上了高高的垫着厚板的炕上,坐着,躺着,看着他们在作工,一只手操起了大油匠刘金城所爱看的《小八义》。
我看着他们怎样蒸豆批,怎么打包,怎么上柞,怎么锤打。那是非常地有趣味的。扬着锤子梆梆地打着,当时,令我想到呼延庆打擂。而等待着油倾盆如注地淌下来,随后,打开洋草的包皮,新鲜的豆饼出了柞,我是感到无限满足的。有时,我是抓一块碎豆饼吃的。
卸了油垛,油匠们又是讲起张家姑娘长和李家媳妇短来了。他们垂液三尺地讲着生殖器,有时,那也令我感到无限的满足的。
听够了,我则看我的《小八义》。我是崇拜猴子阮英的。
很晚的才回到房中睡觉。父亲没有问我。据说第二天要起早上站去,早就睡了。
翌日,早晨,天还是黑洞洞的时候,就听见车声咕咚咕咚地从院里响了出去,起来时,听说父亲已经走了。外边小雪在下着。
濛濛的雪下着。院里又铺上了一层绵絮。
厚厚的雪,下了几场,大地上好像披了丧衣。
隔江望去,远山,近树,平原,草舍,江南的农业试验场,都是盖着皑白的雪。
一带的松花江,成了白雪的平原。江上,盖着“水院子”。时时,在雪里跑着狗爬犁,飞一般地快。
狗爬犁,马爬犁,跑过来,跑过去。御者,披着羊皮大衣,缩着脖,在上边,坐着。
江心里,时时有人来打水。夏天渡江用的“小威虎”(小船),系在岸边上。
夏天的排木没有了。不知道是哪里去了。
风吹着,冰冷地。太阳从雪上反映出银星儿来。人慢慢地工作着。
这是圣诞节前后。我因事回到久别了的故乡省会,看见了这种美丽的雪景。
有人说,吉林省城是“小江南”,可是那种美丽的雪景,是在大江南人所梦想不到的。
在火车中,遥望着皑白的雪的大野,是如何地令人陶醉呀!在马车里,听着车轮和马蹄践轧在雪上的声音,是如何地令人欢慰呀!
雪!洁白的雪!晶莹的雪!吱吱作响的雪!我的灵魂好像是要和它融合在一起了。
在这雪后新晴的午后,几个朋友,同我,站在江滨上,遥望着江南岸。
也许赏雪是对于有闲者的恩物罢。望着,望着,入了神,于是,大家决定了去玩一玩。
于是,从岸上下去,到江面上。
西望了望小白山,北望了望北山,再望了望江南的平川,我们就决定了沿着江流向东方走去。
人多走路是有趣的,特别是走在皎洁绵软的雪上。
在江北岸,是满铁公所与天主堂,雄赳赳地,屹立着,俯瞰着蜿蜒的大江。天主堂的尖塔,突入于萧瑟暗淡的天空中,傲然在君临着一切。
田亩上盖着雪,在江南岸。村外,树林中,有几个小孩子,聚在一起,玩着,闹着。
拉车的拉车,担柴的担柴,打水的打水,老百姓在冰雪中,忙忙碌碌地,工作着。
我们跑着,笑着,玩着。虽然都是快到三十岁的人,但是,到了大自然里,却都像变成小孩子。
远远地望去,龙潭山在江东屹立着。繁密的松柏,披上了珍珠衫子。松柏的叶子,显得异常青翠。
玩着,闹着,打着雪仗,我们,在江心里,不知不觉地,快要到在旧日的火药厂的遗址了。望着岸上的废墟,心里,不由地,落下凭吊的泪来。
顺着砖瓦堆积的小路,攀了上去,我们几个人,在积雪中,徘徊着。废墙还是在无力地支持着。那里,已成了野兔城狐的住所了。
我们呼喊,从废墟里,震动出来了回声,同我们相唱和着。回声止处,山川显得越发地寂寥。我呢,不觉要泫然泪下了。
我呆对着残垣上的积雪,沉默着。心中感着无限的哀愁。
江北岸,军械场的烟囱,无力地吐着烟,似在唏嘘,似在讽刺,似在凭吊,似在骄傲,一缕一缕的烟,飘渺地,消散在天空里。也许那是运命的象征罢!
大地是越发地广大了,雪的丧衣,无边无际地,披在大地的上面。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这一座古城,像是包围在雪的沉默中了。
这是我离开吉林城的那个冬季。因为当时感到那也许是一个永别,所以,那一年的雪,在我以为,是最值得怀恋的。
从卧室听着外边往来的车,咯吱咯吱地,压踏在雪上,是如何令人愁恼呀!在黎明,在暗夜,我,不眠地,倾听着风雪交加中的响动,是如何地孤独寂寥呀!
我曾在雪后步过那座古城的街上,可是满目凄凉,市面萧条得很。我也曾在晴日踏着雪,访过那些城外的村落,可是,田夫野老都是说一年比一年困苦了。多看社会,是越多会感到凄凉的。
在北山上建了白白的水塔。在松花江上架上了钢铁的江桥。可是,北山麓上,仍然是小的草房在杂沓着,在江桥边上,依然是山东哥们在卖花生米。农村社会没落了。好些商店,也是一个挨着一个地关上了门。
夜间,不寝时,听着外边的声籁,我总是翻来覆去地,想着。吉敦、吉海接轨的问题,农村破产的情状,南满铁路陆续地在开会议的消息,是不绝地在我脑子里萦回着。
有时,关灯独坐,望着街道上的灯光照在白雪上,颜色惨白的,四外,死一般地,寂静着,感到是会有“死”要降到这座古城上边似的。
在被雪所包围着的沉默中,无为地,生活着,心中是极度地空虚的。有时,如雪落在城上似地,泪是落在我的心上了。
虽然,过着蛰居者的生活,但是,广大的自然美也是时时引诱着我,而且强烈地引诱着。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沉默的古城,是又越发地显得空旷了。
雪停了,又是一个广大无边的白色的宇宙。
我们,三四个人,在围炉杂谈之后,决定了到江南野外里跑一跑。
走到江边,下去,四外眺望一下,江山如旧。野旷天低,四外的群山,显得越发地小了。小白山显得越发地玲珑可爱。
南望去,远山一带,静静地伏在积雪之中,村落、人家、田野、树木,若互不相识地,遥遥地,相对着。
在一切的处所,都像死的一般地,山川,草木,人畜,在相对无言。沉默的古城,好像到了死的前夜。
我们,三四个人,到了雪色天光之下,群山拥抱的大野里了。
天低着,四外;是空廓,寂寥。
白色,铅色的线与面,构成了整个的水墨画一般的宇宙。
赶柴车的,走着。拾粪的孩子,走着。农夫们,时时,在过路。但都是漠不相关似的。
我们,三四个人,在田间的道上,巡回地,走着。有时,脚步声引出来几声狗吠。但,我们走开,狗吠也随着止住了。
对于神的敬礼,好像也没有以先那样虔诚了。小土地庙已倾圮不堪了。
有时,树上露着青绿的冬青。鸟雀相聚着,聒叫着。待我们走近,立住,鸟儿,就一下子,全飞了起来。
江桥如长蛇似地跨在江上,像我们的血一天一天地被它吸去。
江北岸的满铁公所,好像越发高傲地在俯瞰松花江。它那种姿态,令人感到,是战胜者在示威。
天主堂的钟声哀惋地震响着。是招人赴晚祷呢?还是古城将死的吊钟呢?声音,是凄怆而轻脆的。
我们,三四个人,在田野中,走着。暮色渐渐地走近来。我们,被苍茫的夜幕笼罩住了。
在苍茫的夜色里,我是越发地感到凄凉了。那种凄凉的暮色在我脑子里深深地印上了最后的雪的印象。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包在雪中的古城,吐出来死的唏嘘了。
和我同样地流离到各处的人,真不知有多少哟。可是,他们同我同样,也怕会永久看不见的故乡的美丽的雪景了罢。
在故乡呢,大概山川还是依然存在罢!永远没有家中的消息,亲友故旧是不是还存着呢,那也是不得而知了。特别地,对着雪景,我怀忆起来白发苍苍的老祖母的面影来。
有人从东北来,告诉我东北的农村的荒废。在那广大的原野里,真是“千村万落生荆杞,禾生陇亩无东西”了!
据说:有时土匪绑票子只绑十枝烟卷儿,在到处,人们都是过着变态的生活。
在故乡的大野里,在白雪的围抱中,我看见了到处是死亡,到处都是饥饿。
在白雪上,洒着鲜红的血,是义勇军的,是老百姓的。
据说,故乡的情形完全变样了。现在呈出了令人想像不到地变态的景象来了。
是死亡,是饥饿,是帝国的践踏,是义勇军的抵抗,是在白雪上流着猩红的血。在雪的大野中,是另一个世界了。
我想像不出了。我只是茫然地想像着那种猩红的血,洒在洁白的雪上,在山上,在平原上,在河滨上,洒在一切的上边。
雨雪霏霏,令我回忆起我的故乡来。
作者简介
穆木天,1900-1971,原名穆敬熙,学名文昭,字幕天,吉林伊通人,中国现代诗人、翻译家,象征派诗人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