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
我不是诗人,也不是诗评家;这儿,并不是我在谈诗, (我有一回谈诗,就挨了一顿骂,可见我谈诗是不中听的。)而是记述我所听得的“谈诗”的话。我总觉得古今谈诗的议论是有趣的,若把他们的议论放在一堆,经过了一番乘除加减,结果即是等于零。
即如曹雪芹借林黛玉的口来推荐王维(摩诘)的诗,因而推尊这一派祖师陶渊明的诗,但就曹雪芹自己的作品来看,多少受唐寅诗的影响,走的是温、李的路,并不是王摩诘的。
再说,我们是把陶诗看作六代诗人境界最高的,但那位最有名的诗评家钟嵘,他在《诗品》中,把陶诗放在中品之列,显然以为陶、谢不能并列的。司空图的“以禅论诗”,力主神韵,清初的王渔洋就 是神韵派的诗论家。那位主“性灵”的袁子才,他就蔑视司空图的说法,其意当然是对王渔洋“神韵说”的批判。
还有那位我所最佩服的章实斋(注:即章太炎),他是浙东史学的大师,他的《文史通义》,可以说通天人之际,算是通儒的;但,一看了他那十二首谩骂袁子才的绝句,我又不禁失笑了。他的诗,就算不得诗,比试帖诗高明不了多少,他通于史,而不通于文,至少是不通于诗的。
袁子才的毛病,在于有高调而无实笔,有诗学而无诗才,因之,流于庸俗浅薄了。至于要收几个女弟子来点缀风雅,也不一定会败坏风化的。 许多诗人故意弄得近于狂诞,而若干学人,又容易变成清教徒气氛太浓;真是过犹不及,半斤八两,可付一笑的。
最近有一位参加世界笔会的作家,他去年到伦敦去参加笔会年会时,念了半首李白的五言绝句,还错了两个字,传者引为笑谈,他真可算是“半首绝句”的作家了。不过唐宋诗人的作品,我们所知道的,也只有已知道的几个熟姓名,也只是《唐诗三百首》所载的几首熟诗,有人只念了《千家诗》那几首就是了。
《唐诗三百首》,本来只是为了先前科举时代应制士子而选的,着重在格式,并不留意诗的境界,所以李杜最好的诗,都不曾选进去。其实,唐人绝句,何止十万首,但一般选家也何曾看过唐人万首绝句?
司马光《续诗话》中说:“唐之中叶,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没,不传于世者甚众。如河中府鹳雀楼有王之涣、畅当二诗,畅诗云:‘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王诗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二人者皆当时贤士所不数。如后人擅诗名者,岂能及之哉!”王之涣的诗,经他们一说,居然传下来了;至于畅当的生平作品,连北宋士大夫都不知道了。一般人的论诗,只是矮子看戏,随人说短长,无怪记得半首李白诗,也可称作家了。
有人以为诗人也者,一定懂得做诗的道理的。我有一位同学,也可以说是著名的新诗人。他在中学教书,就欢喜叫学生读他自己的作品。一个诗人,就能够对别人讲自己的作品了吗?依我们吃过粉笔灰的人看来,做诗是一件事,讲诗又是一件事,这位新诗人,他的教课,可以说是最失败的。我由于一个偶然的因由,很早就知道黄节(晦闻)的诗,也很早就看了他的笺诗的讲义,都是很好的。
可是,他在北京大学讲诗,就是最失败的,他只能知其然, 说不出所以然来。谈诗,也和“说话人”一样,另外有一套本领。诗人也好,诗评家也好,都是不相干的。谈诗的人,也不一定有多大的理论根据,当头一棒,给你一点领会,就行了。
《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他就是一个会谈诗的人。他借杜慎卿的口,嘲笑了当时诗社里即席分韵的故套,说是“雅得这么俗,还是清谈为妙”。“雅得这么俗”五字,把一般诗人就骂够了。他又借杜慎卿的口对萧金铉说:“诗以气体为主。如尊作这两句,‘桃花何苦红如此?杨柳忽然青可怜!’岂非加意做出来的?但上一句诗,只要添一个字 ‘问桃花何苦红如此’,便是《贺新凉》中间一句好词。 如今先生把他做了诗,下面又强对了一句,便觉索然了。” 该脸红的不只是萧金铉吧!
近年来,我们可以不时看见所谓诗人引用了陆放翁的诗 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好似他们自己就是陆放翁了。他们似乎连宋史也没看过的,难道陆放翁的子孙,真的在北定中原日,家祭告过乃翁的?南宋末年,林景熙有一首题陆放翁诗卷后的七古,末两句云:“来孙即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我们要谈诗,也真从何谈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