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传记文学》月刊中读了唐德刚先生所写《甲午战争百年祭》的文章。在该战役中,我国陆海两军都吃了败仗。唐先生对中日的海战,特别下了很多功夫,搜集了很多历史档案中的资料,在《为黄海血战平反》文中将当年中国海军官兵,描写得相当忠勇,使我这个穿了四十年海军制服,已退休了将近三十年的海军“老兵”,起了“与有荣焉”的感觉,对唐先生这番盛意,铭感五中。
我在葫芦岛海军官校四年,中日甲午海战的战史是读过的。因此对与战争有关的资料亦涉猎了一些。但比起历史专家唐先生所提供的资料来,就差得多了。譬如慈禧滥费公款的程度,用贪污至极的醇亲王去掌管海军衙门、太监李莲英居然当了检阅海军的主角,以至刘步蟾、严复与日本海军的舰队司令东乡平八郎都是留学英国海军的同学,以及我国舰队中的外国顾问的出身……,都是我前所未知的。读了唐文之后,对中日甲午战争我海军之所以大败,就知道得更彻底了。
至于中日甲午战争中的大东沟海战,我国海军败得非常之惨。唐先生因为不是海军专家,对军舰的构造、性能及海军基本战术的知识,不够明了,乃对该战役中我国海军几位高级将领,赞多于责。唐先生对海军如此爱护,站在海军立场,我要对唐先生再三致敬。但如果站在“力求翔实”的历史立场来看,我便觉得唐先生有点偏袒海军那几位高级将领。因此,不得不把我的看法写出来,以供一般读者参照。
中日海军在大东沟海战中,我方的军舰,不但舰龄较老,航速及舰炮的射击速度,都不及日本海军各舰,而且各舰大小参差,因而炮的射程亦就参差,舰队的运用就相当困难。如舰队指挥官所取战术原则相当正确,各舰都能发挥其火力,结果仍然打了败仗,我们亦就没有什么可批评的了。这次海战中,我国舰队是不是做到这一步呢?我从我舰队采取横队迎战以纵队来攻的日本舰队,就很显然看出不是这一回事。现在我把那个时期的海战,纵队的两大优点简要写出来:
(一)能发挥最高的火力
军舰的主炮,一般都分装在舰艏及舰艉,而两舷装的都是口径较小因而射程亦较短的副炮。副炮的主要用途是保护本舰,对付敌方的快速鱼雷舰艇。采取纵队作战,敌舰队位于我舰队的一侧,舰艏舰艉全部主炮都能用来攻击敌舰,到双方距离缩短时,向敌之侧的副炮,亦可加入射击。如用横队应战,则只有一半的主炮可以用来射击敌舰,舰队的火力,最少亦要打个对折,这岂不就先吃个大亏?
(二)容易占取有利的位置来作战
海上作战,双方都是动的,占取有利的位置,可发挥较高的攻击力。采取纵队的舰队,其指挥官所驻的旗舰,都是在最前头。指挥官依照双方的对势及当时的阳光与风向,来决定如何占取优势位置。旗舰只要向那位置驶去,各舰就跟着去,简捷而确实。如采用横队作战,则舰队的运动非常呆板。当年我国的旗舰,大概是为照应方便,乃位于横队的中央。指挥官如要各舰同时转九十度,变成纵队,当时没有无线电话,须用视觉信号去通知各舰,很费时间,如果平时训练不精,则还有互相碰撞的危险。再则,因为指挥官不在纵队之首,舰队运动的方向很难控制。费时费事,容易贻误戎机。
以上所述,是当时以迄第二次世界大战,航空母舰出现之前,海军战术最基本的观念,只要是对海军战术有点根基的海军军官,没有不懂这一套的。
当时我国海军舰队,照理应该采用纵队迎战。舰队中的战船及巡洋舰共七艘,是我军的主力。另外三艘炮舰,如果所装的炮口径较小,射程就较短,在接战初期,不能参加炮战,则应另编为一个小纵队,位于主力舰队不接敌之侧舷,保持适当之安全距离。到敌我炮战距离缩短之时,再让这个小纵队与主纵队汇合,参加决战。
因为日本舰队的航速比我舰队高些,很可能借其优速逐渐右(左)旋,企图抢占“丁字顶”的优势位置来进行攻击。我舰队亦可逐渐右(左)旋,使双方舰队大体仍是平行,以消削敌方优势位置,这样的运动,敌人是占用外线的弧形,途程较长;我方是占用内线的弧形,途程较短。敌人的高速优势,无形中打了个折扣。这就是采用纵队作战的另一优点。如果以这样的战法,结果还是战败,我们今天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当年丁汝昌所率的舰队,在敌人露面,仓促迎战之时,他竟采用了运动不灵、火力不能全部发挥的横队,让采用纵队的敌人绕攻,打得个“落花流水”。侥幸没有被击沉的舰只,亦都受了重伤,战力几乎全失。我不晓得丁汝昌及几个到过英国海军留学的刘步蟾等,所采取的战法何以如此荒谬。他们在海军干了这么多年,对于作战,还都是像外行人一般,实在使我百思而不得其解。我乃把海军战史找来揣摩了好久,方悟出一个道理来:他们研读海军战史,没有读通,误采一个战例,生吞活剥地去模仿,以致出了大错。
这个战例,是一八六六年七月二十日,意大利和奥国的舰队,在意大利东边亚得里亚海(Adriatic Sea)的利萨(Lissa) 海战。意舰队的主力是较新的铁甲舰十二艘。在数量及火力上都占优势,但其指挥官则甚庸劣。在尚未取得该海域的制海权之前,就护送准备登陆的船团,去攻击奥国的利萨岛。舰队与岛上的炮台对打了两天,炮弹及燃料都消耗了不止一半。舰及人员亦蒙受了一些损失,始终不能登陆占领该岛。及至奥国舰队出现,方匆忙把各铁甲舰组成纵队去应战。奥国舰队有较旧的铁甲舰八艘,用七艘组成V字形的横队,另一艘则担任十四艘木壳军舰所组成的两层V字形横队的指挥舰,随后跟进。奥舰队主力的炮火力量,只有意舰火力之半,那个时期舰炮的射程只约三千码。当时战场一带又有点雾。两军接战时距离甚近,形成肉搏战状态。奥军的旗舰乃向意军的旗舰拦腰冲去,将其冲沉。意军指挥官业已换乘另一铁甲舰,见战况不利,即向西撤退。奥军各舰亦略有损伤,自知力弱幸胜,不敢追击。利萨海战即告结束。
后人见冲撞战术收效甚佳,新造之舰,舰艏水线下俱装成“冲角”(Ram),以利冲撞。至二十世纪初期,冲角造法方告废除。
甲午大东沟中日海战,比利萨海战晚了将近三十年。军舰的速度及舰炮射程,增加了不止一倍,冲撞作战,事实上已不可能实施。我推测当年我国舰队仍采取利萨海战的战法来应付占有相当优势的日本舰队,从致远舰企图冲撞日舰吉野,可证明我此一猜测十分中肯。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当时的军舰性能,已非利萨海战时期的军舰可比,因此不宜套用利萨海战的战术。他们依样画葫芦,便落得个一败涂地,岂不可惜。
海军舰队平时的训练,应该以当前可能的作战为着眼点作为训练的准则。甲午战前至第二次世界大战航空母舰出现之前,海战必然是采取纵队的。平时的训练,就要使纵队中各舰的距离,尽量缩短,其目的是使全舰队的火力,能在短距离内集中发挥,攻击比较散漫的敌舰队之一部。我推测丁汝昌所指挥的舰队,平时的训练,及战时临阵前的研讨,都没有这样着眼,否则临阵时何以竟用横队去迎敌。
从上面所述的资料来看,可见当年我舰队的应战措施,十分荒谬。然而刘步蟾与日海军的指挥官东乡平八郎是在英国海军留学数年之久的同学。丁汝昌虽没有留过学,但亦不止一次出国观摩过,何以其作战才能相差如此之大呢?我国当年如何选择人才去英国留学,返国后如何考核作用?我并不清楚。但是把我在海军服务四十年所得的经验来做参证,应该不会太离谱罢;何况我那个时期的当政者,比之西太后及醇亲王等人还高明得多呢。
我国政府在清朝末期及民国初期,派了好几批海军青年军官去英国海军官校留学,照理应该把英国海军官校的基本学术资料都带回国来使用。我于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一年在东北海军官校就读期间,航海、船艺那些课程的资料,倒是相当充实,而且有原文本可用,但与作战有关的部门如兵器、战术、战史,资料则非常贫乏。我毕业的时候,不相信我对海战已经有点基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被派去美国做海军副武官,乃把美国海军官校这类的教材,都要了一份回来研读,才算是入了门。由此可见我国派去英日海军留学的,只学了点皮毛,没有学到筋骨。因为海军最重要的技能,是临阵的“一击”。
没有这“一击”,就像赛足球的时候不会射门,哪能取胜呢!
两军作战,不论是陆战或海、空战,应该考虑的因素相当之多, 因而变化多端,不能拘守成法。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就是这个道理。而要有“运用之妙”的才能,就必须对有关战争的学术,不断揣研,打下良好的基础才行。临阵之前,当然要召集舰队的主要人员,把当前的状况加以研讨,决定战法的要领。临阵之时,仍须因应情势,做必要的修正。否则即使把《孙子兵法》读得再熟,还是无济于事的。
我想甲午中日海战当年我国舰队几位主要将领,平时就没有打下作战的根基,事到临头,手足无措,乃误采海战史中的利萨海战做标本,呆呆板板地去执行,以致被相当优势而且灵敏的日本舰队打败得一塌糊涂。我今天翻阅这段海战史,仍是“不忍卒读”。只好希望我们的海军军官,要以此为鉴,多下功夫,好好打下良好的战术基础,来训练所属官兵,成为劲旅,不使“甲午”之败再度发生才好。
关于中日双方舰炮的射击速度,我方的舰龄稍老,士兵平时的训练亦可能不如日军,所以我方舰炮的射击速度,亦可能较日方稍逊,但亦不至于如唐文所括的“五分钟打一炮,一分钟打五炮”字面上所显示的那么大的差别。舰炮的射击速度,应以双方口径相同的炮来比,方为正确。
海军的舰炮,小口径的炮弹的弹头是与装发射火药的铜壳镶在一起的。其他口径较大的弹头,是与发射火药分开的。发射火药是用丝 质织物包好的,因此作战时甲板上不致堆满了很大的铜壳,妨碍人员活动。
口径四时七分的弹头重约四十五磅。口径六时的弹头重约一百零五磅。口径八时的弹头重约两百五十磅。口径十时的弹头重约四百八十磅。口径十二时的弹头重约八百五十磅。当年舰上的大口径炮弹的运送及装填,只有很简单的机械做帮助。东方人体型稍小,一个人的体力只能装填四点七时的炮弹,所以每分钟可发射五发。十二时口径的炮弹,要等炮身落至水平甚至炮口更低一些,还要几个人合力猛推,把炮弹推到嵌在炮膛的来复线上,然后装上火药及引信,关好炮闩,把炮摇高,方能发射。这种炮,不要说一分钟可打五发,就说一分钟打一发都不可能。
因此,唐文所括文字应该说是:吉野舰的四点七时口径副炮,一分钟可打五发;定远舰的十二时口径主炮,每五分钟方可打一发。而我方的四点七时口径炮,每分钟可打三至四发。日方的十时口径炮,每三至四分钟可发射一发,方为正确,含混地说,令读者觉得中国海军士兵真是太无用了。
唐文中尚有关于军舰组织及活动的描述,因其含有海军的专门技术,一般人弄不清楚,乃令人起了与舰炮发射速度的意义相同的含混之感。为省篇幅,只带上这一句,不再做解说了。
本文选自《从甲午到抗战》,唐德刚等著,台海出版社,2016.5。原文作者为杨元忠、唐德刚,经阅读本文,当为杨元忠对唐德刚关于中日黄海血战中国海军大败的讨论,期间引用了唐德刚的某些说法,故选本文时,只将杨元忠列为作者。
唐德刚,1920-2009,安徽合肥人,曾先后任职于省立安徽学院、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市立大学,长期从事历史研究与教学工作。著有《从晚清到民国》《袁氏当国》《段祺瑞政权》 《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杂忆》《书缘与人缘》《史学与红学》《五十年代的尘埃》《战争与爱情》等,作品包括历史、政论、文艺小说多种, 以及诗歌、杂文数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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