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梁好近日在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举办了展览“步虚”,从上世纪80年代起,她开始雕塑创作并持续至今。尽管艺术生涯已经超过三十年,这却是她在国内机构的首次个展。问及原因,梁好认为做展览和与人交游“花费时间精力代价太大”,她不愿为了艺术之外的事物牺牲自由。梁好很喜欢一句话 “像艺术家一样活着”,因为这句话恰切地表达了她的主张和态度。无论外界风格与潮流如何变化,她始终专注自我,坚定而持续地探寻着艺术内核与生命本质。
梁好出身于艺术世家,她在1980年代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彼时,艺术界正经历着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最深刻的变革——现代主义艺术运动。它开启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创造性时代,梁好和同时期的艺术家们置身于“激情与混乱、理想与躁动”并存的文化现实。在启蒙浪潮的影响下,梁好“表达自我”的创作欲望已然萌发。但她最终以现实主义题材雕塑《纤夫》作为毕业创作,这也让她抱憾至今。
1987年梁好赴美留学,就读于克兰布鲁克艺术学院雕塑系,那里多元先锋的艺术实践彻底打破了她对雕塑乃至艺术的全部认知。同学们面对创作自由且无所畏惧,而梁好却被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罐子”牢牢束缚。摧毁罐子的过程极其痛苦,梁好不仅在创作上勇敢尝试,甚至剃去一半的头发来表达态度。这些举动一方面是对既有权威的反抗,同时也宣告了她的自我解放。在那一阶段,因为反复在脑中建立想法继而自我否定,梁好曾一度做不了雕塑。直到教授点醒她先把思考呈现出来再去审视,这也成为梁好日后一直遵循的工作方式。她将其总结为:“感受思考之后的行为,行为之后的审视、递进,不断扩大视角之后走向新的可能”。
沿着自身传统、现代主义、极简主义雕塑交织的路径,梁好尝试了各种材料与形式创作雕塑,表达情感、立场和观念。经过不断的推翻与建立,她终于找到了独树一帜的艺术道路;就是去掉个人情绪,也摆脱“象”的概念,通过雕塑的本体语言传达更为普遍的东西:“它们有物理性、精神性,是生命更是存在”。她也在深入自然中找到了沿用至今的雕塑材料——原木,以此创造自己的体系。
梁好,《无题(切割拼接)》,“步虚”展览现场,2024
在展览“步虚”中展出的《无题(切割)》系列,是梁好用链条锯对原木直接切割而成。《无题(切割拼接)》系列,是在切割的基础上融入了穿插和重组。它们采用了雪松、香樟等树木,高大浑圆,每一个方向上的切割都要使出全身力量。动作的轻重、缓急、顿挫,创造出不同的线条、平面与肌理,平整、崎岖或流滑。这些形态和质感从来都不是预设,它们与艺术家工作的现场感紧密相连,“时间”凝练其中。同时不同角度的切割也创造出各异的结构,它们的背后是多维的“空间”。对于时空的探索持续推进,梁好将这些独立自足的个体拼接组合排布,对于轻重、大小、疏密关系的处理又营造出无穷变化。“芴漠无形,变化无常。”不矫饰的原木在此生发出崇高凝重、超越现实的意境,雕塑的本体语言得以丰富。
梁好,《无题(翻制拼接)》“步虚”展览现场,2024
展览中的另外一个系列,是梁好最新翻模复制、切割、塑造的《无题(翻制拼接)》石膏作品。梁好将翻模石膏围合的形态截断、打开,让人呼吸并感知到“空”的存在。相较之下,这一系列更凸显了展览题目中“虚”字的指设:“一个开放的,不加限定的自由空间。”(本次展览策展人张南昭语)在每一个宁静的雕塑中,“虚”比“实”更具张力,空间取代了实体成为主角。石膏细腻的质感反射出柔软而自然的光线,光、线、面、体共同存在,多维度的表达为我们带来无限的遐想。在这里,开敞的空间就像是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留白,暗示出物质的凝聚和消散,我们也在其中捕捉到隐现、升腾的生机。
梁好,《无题(翻制拼接)》“步虚”展览现场,2024
材质特性与塑造方式的差异,让“步虚”的两个展厅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精神性格——厚重平稳与轻盈向上。梁好不会停止关于能量、空间、意味的尝试,她坚守着对艺术本体的思辨,在推进艺术系统的道路上踽踽前行,持续生长。
1960年出生于北京,1985年获得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学士学位。1989年获得克兰布鲁克艺术学院雕塑系硕士学位。她的作品曾先后参加“中央美术学院教师特展”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北京,2013);“Inside Out 2012”(中间美术馆,北京,2012); “女性之手的触碰”(史密森尼学会-法拉盛市政厅,美国纽约,2008)和“环球之根——生活在纽约的中国艺术家”(普渡大学 Stewart Center Gallery,美国印第安纳州,1998)。
您成长于艺术世家,能否讲讲您在家庭中受到的艺术启蒙?
梁好:我的父母都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父亲画画,母亲做雕塑。家里贴了很多苏派画家的作品,像列宾、苏里科夫。好像从小学的时候我就很喜欢画画、喜欢艺术,但更多的时间是用来玩的。我姐姐画油画,后来她说你学雕塑吧,就这样我考了央美雕塑系。在学习的过程中真的是特别喜欢雕塑,一上课就很兴奋。就是“先结婚再恋爱”,先进入雕塑领域才发现雕塑是那么有魅力。
您当时在央美雕塑系受到的教育是什么样的?
梁好:那时候老师教授的都是写实雕塑,每年我们都下乡体验生活,大部分是表现劳动人民,平时训练的是人体写生,比例、动态、重心等基本功。但是到四年级、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已经觉得写实的人体不够了,它无法表达复杂的体验与感受。所以那个时候我们同学之间会画一些抽象的、变形的东西,当然也只是在私底下传看交流,跟特别亲近的朋友分享。
上世纪80年代正值现代主义艺术运动,那个时候的艺术氛围是怎样的?
梁好:大家都在做实验,跟我们在学校所学的不一样,艺术家们会在作品中表达个人情绪。这个当时给我的印象挺深的,有一种真实的声音在发出来。大家都在尝试,都在突破那个边界。
像王克平的一个木雕,有眼无珠、有鼻无孔、有口无嘴,从手法上突破了传统的写实雕塑。我觉得他们打破了禁忌,勇敢地表达内心的思考和感受。
梁好,《纤夫》,1985,石膏。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您的毕业创作《纤夫》选择的主题还是很现实主义的,能不能谈谈这件作品?
梁好:这件作品还是写实雕塑,其实我挺后悔的。大学期间我们每一年都会去各地考察采风,去体验生活。在黄河边上我看到那些纤夫拉着好多罐子逆流而上,泥水过河的时候拼了命地喊,那种歇斯底里的状态简直像动物一样。我回来以后就特别想做一件作品,用中国古代的力士或者是鬼怪的形式,来表达能量的聚集和各种情绪。但是当时很怂,怕老师批评就没敢,最后还是做了现实主义的一群纤夫。
您1987年到美国留学,在艺术教育上感受到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梁好:刚到美国的时候,我就被震惊到,艺术还可以这样做。我们在学校(央美)就是用石头、木头、石膏、泥来做雕塑,他们用的材料完全没有限定,而且形式特别奇怪,把我对雕塑乃至艺术的认知全给打破了。他们那种自由和无所畏惧彻底地震惊了我。
梁好,《Condence》,1988,综合材料。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这对您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梁好:那个时候做的每一件作品都是一个突破、一次挑战、一种兴奋。一开始我会在校园里捡木头打木雕,做吹笛子的挺有禅意的东西,后来我觉得好无聊,太有局限性了。我们以前生活在罐子里头,结果就长成了罐子的模样,现在把罐子打破了人还是罐子形状,被限定住了。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是一点一点往外伸展,从各个方面做反常的事。我还把自己的头给剃了一半,教授都说我很奇怪,其实就是想要打破、摧毁曾经建立起来的审美和习惯,否则不可能突破。
这个打开边界的过程持续了多久?
梁好:一直在挣扎。开始放弃人体就是对过去的一种否定,那个时候我做过一个圆球,把线、沥青和乱七八糟的东西缠在一起,像一个蛋里面隐藏着黑黑的灵魂;或者把一个方盒子里涂黑,再放上燃烧的蜡烛,外头用铅包裹写着“吃饭、拉屎等同艺术”;还用好多小木头板子做了很多棺材一样的小盒子,把自己的床单和烧过的木头都放在里面;还把自己特别喜欢的东西铸成铜,或浇筑在水泥里;甚至把自己花了很长时间做的木雕作品烧掉,来象征重生……每做一个作品都是一种推翻和挑战,也是对所受教育的不屑。把五年花了这么大力气学的雕塑认知都扔掉,是一个非常非常难、非常痛苦心疼的过程。打破不比建立更轻松,打破了才能建立,否则就是重复自己。
您尝试过那么多不同的材料与形式,为什么最终回归到了木头、石头这些相对传统的材质?
梁好:这个可能是基因吧。当我问自己什么是你想要的,你最喜欢什么东西,你要建立什么东西?基因里中国传统的空间、意境就出现了,我还是喜欢这种神秘和不确定性,说不清道不明,对我来说却很有魅力。
您最开始用木头做的作品是什么样的?
梁好:刚开始是用木头复制了好多房子,每个房子之间都没有关联。就像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每个人都是独立而孤独的,用作品来表达自己的情绪。但后来随着生活阅历的增长,慢慢地把这些东西去掉了。
我们学校(克兰布鲁克艺术学院)的校园像大花园一样,我跑到树林中感受到天、地、树木带来的能量。自然并没有情绪,就是安静地存在着,但是它的能量太大了,我自己的挫折烦恼情绪都在自然中消解了。这种更大的能量非常吸引我,有一种包容就是存在本身,如果艺术能够产生这样的东西挺棒的。
梁好,《核》,1990,木。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您在切割木材的时候会提前有一个构想吗?
梁好:不可能有构想,但会有大的方向。构想的东西都是死的,预设会让时间停滞。如果我先做一个小稿,再根据小稿来放大,那里面没有时间只有呈现。在你不知道结果的时候,创作过程就是一个活的、随着时间动态生长的生命体。
您对木质表面有很多的处理,肌理是表达的一部分么?
梁好:这个肌理是切割带出来的痕迹,不是目的,但是会很直接地反映出你的状态。比如说你犹豫了明眼人就能看得出来你做的东西不利索;或者有时锯太锋利切得就特别滑,一下就过去了,信息量不够;钝的锯反而会聚集能量。当你不考虑要做一件好的艺术品时,出来的东西反而会惊到你。哇!没想到。
从您选择木头作为创作材料,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您一直能在里面发现新的问题么?您一直对雕塑本体语言进行探索,这种坚持是否很难?
梁好:这不是材料的问题,这是思考的问题,在雕塑上能够不断地发现新的可能性。不断提出新的问题并解决它是十分艰难的事情。雕塑本身就是一个生命成长的过程,我也怕自己重复过去停止生长,所以会跟朋友交流或者尝试不同的材料,从不同的视角重新审视自己的东西。
我喜欢雕塑,雕塑让我感到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从一个材料、物质、结构的成立,转换成为一种升华的精神性,这其中要做的事太多了。我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是挺享受的,有时候能有一点突破,自己会很兴奋。
梁好,《无题(切割)》,“步虚”展览现场,2024
您在UCCA的个展叫做“步虚”,该如何理解这个非常东方哲学的题目呢?
梁好:这是策展人张南昭起的题目,我也挺认同的。我觉得我的作品里确实有精神性的东西。虽然不是信徒,但我对佛教、禅宗的哲学理念非常感兴趣。从前参观的石窟造像蕴含的崇高的精神性太有魅力了,可能在我的作品中也会无意地呈现出来这种气质。
展览中的《无题(翻制拼接)》是您从2023年开始用石膏创作的,能否讲讲这组作品?
梁好:其实这组作品的时间还是挺短的,我很想继续做一些实验。我原来的创作,像《无题(切割)》系列和《无题(切割拼接)》系列都是“体”,而这些石膏都是空间。从前我是用实体来呈现空间,比如把木头切割出不同的面,面越多展开的空间就越丰富。而石膏这组作品是以围合的形状创造出“虚体”与“空”,营造空间的弥漫和穿梭,空间取代了形体成为主角。
这些雕塑构建的空间开放也流通,它们是可以呼吸的、透气的。石膏的白色肌理既吸收光,又反射光,这种特性让光不会太亮,又产生了向上升腾的东西。尽管还没有彻底飞起来,至少把脚尖给垫起来了。
梁好,《无题(翻制拼接)》,“步虚”展览现场,2024
您的创作被视为现代主义或者抽象主义雕塑,您如何看待这些定义?
梁好:我受到现代主义的影响也很大,但现代主义发展到最后走向了极简,我不喜欢他们的结局。他们过于极致和纯粹,成为一种哲学上的理念,在视觉上跟人的交流几乎是割断的,我觉得离人太远了。如果把我归到这样的现代主义我还是不承认的,我希望自己的作品是视觉的,能够打动人,能够与人探讨和交流。
从历史上看,很多艺术家都一直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根本不关注当下的风格与潮流。别人怎么定义对我来说没有那么重要,我会沿着自己的路持续走下去。
为什么您的艺术生涯那么久了,却是首次在国内机构举办个展?
梁好:我当然希望有人能够理解和欣赏我的作品,知道我在做什么。但做展览跟人打交道要花费很多的时间精力,这对于我来说代价太大了。我在做雕塑时已经很开心了,展览对于我来说是额外的奖赏。这次在UCCA的个展,策展人能挑中我的作品,我真是特别庆幸也非常感恩。所谓名利对我来说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还是艺术本身更吸引我。我只希望自己的创作不要停止在某个阶段,能够持续生长。
Credits
采访/撰文:郭巍薇
摄影:梅国瑾
部分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由在艺与Kering跃动她影联合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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