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龙实录丨巅峰重现，专家解读傅抱石《江山如此多娇》母本

01

家喻户晓的殿堂级杰作

谢晓冬：首先请殷总介绍一下《江山如此多娇》这张画的来龙去脉。

殷华杰：1959年，傅抱石与关山月合作为人民大会堂绘制名作《江山如此多娇》。本次保利拍卖上拍的为《江山如此多娇》的母本，完全体现了傅抱石的艺术构想和创作精神。作品一直由傅抱石家属珍藏，鲜少露面。

因历史原因，此作曾一度辗转被寄存于南京博物院。1979年，傅抱石夫人罗时慧化私为公，慷慨捐赠365件作品入藏南京博物院，另有50余件回归傅抱石家族。这幅《江山如此多娇》便是其中的一件珍品。其来源清晰，自诞生以来便备受学者和新中国美术史研究者的高度关注，相关著录达60多次。

谢晓冬：也请张老师分享一下对于这件作品的故事。

张鹏：人民大会堂版本的《江山如此多娇》可谓家喻户晓，它是国家形象、民族意志的象征，在美术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更是殿堂级的艺术杰作。

任何一件作品都是有其生成过程的，我对傅抱石的人物故实画、诗意画研究较多，在研究过程中也关注到傅抱石的若干经典绘画创作都体现出自己独到的思考与规律。

他在金刚坡时期创作了一系列脍炙人口的诗意画作，如《九歌》诗意、《琵琶行》、石涛诗意以及大量唐宋诗人的诗意图等，他对诗意题材很感兴趣。进入20世纪50年代，特别是当毛主席诗词成为革命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文化典范时，傅抱石成为首位关注毛泽东诗意画创作的画家。

相较于与他同时期的李可染、陆俨少、潘天寿、贺天健、钱松喦等人，傅抱石对“诗意”的理解与众不同。这首先源于他的学养积淀。他虽然没有写过太多诗，但却是一个充满诗意的画家，能够敏锐地体察诗人的情怀，并将诗意巧妙地转化为画意。他曾谈到自己的毛主席诗意插图创作经验，一是深入理解诗之后用绘画表达，但以画意解读诗意并不是单纯的解读，而是两者的契合与匹配，是两种创造；二是把诗意里的画面元素与文字元素环环紧扣；三是诗意里内容复杂时，撷取其中一两句来表达。

他的这部分对于主席诗意的创作，更多是第一种，能够对诗的境界多有参悟，再用绘画语言、个人化技法、画境塑造，去巧妙地表达诗境。最高级的解读诗意，就是用一种艺术来诠释另一种艺术，而不是简单的用绘画来图解文字，或用文字图解绘画。

从金刚坡时期到创作《江山如此多娇》，傅抱石对此主题的构思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进行了充分的前期准备。在1954年，他受郭沫若的推荐，为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创作了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东方红》。这幅作品展现了一棵坚韧的松树、冉冉升起的朝阳以及辽阔的山河海岳，象征着新中国的生机与活力。在创作过程中，他深入思考，并与郭沫若交流了创作心得。

约1950年9月，他创作《清平乐·六盘山》，这件作品延续了他金刚坡时期的技法，在表现山石和人物时非常严谨。1958年底到59年初，是一个集中创作主席诗意的阶段，丰富了艺术积累。

他一直在探索，绘画语言日臻凝练，对诗意与画意的结合也思考得愈发深入。正是基于这些前期的积累与沉淀，最终将各种元素、思考与创意融合，创作出了如今我们所见的《江山如此多娇》。

谢晓冬：陈老师曾参与主编《傅抱石全集》，您对于这件作品有哪些故事可以分享？

陈履生：《江山如此多娇》的研究涉及多重历史与人物因素，其复杂性源于与众多历史事件和人物的紧密关联。随着学术研究的深入，一些过去未被重视的问题逐渐浮现，如这张画的稿子谁画的？稿本为什么在傅家？是什么人决定了两位一块合作？又为什么把他们两人串连到一块？为什么毛泽东题写的“江山如此多娇”手稿在关山月家？这些在过去可能不是问题，但现在已成为研究的重点。

近期，《江山如此多娇》因保利拍卖而再次进入公众视野。人们关注的焦点往往在于其市场价值，而忽略了其深厚的学术价值及在美术史上的重要地位。这幅作品让人们看到了在特殊时期，毛泽东诗意画对当时改造传统中国画的贡献。

傅抱石第一件毛泽东诗意的作品参加南京市美展时并没有引起关注，但到50年代后期，毛泽东诗意、革命胜地、建设题材成为三大支柱后，人们看到了毛泽东诗意的重要性，就想到《江山如此多娇》。

这幅画更是傅抱石与关山月艺术生涯中的里程碑，奠定了两人的社会声誉。《江山如此多娇》的社会意义高于它的艺术价值，它的社会意义在于其历史的附加价值，成为人民大会堂这一国家殿堂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被全民期待认同。对两位画家而言，他们更多是基于其社会意义而将它列为代表作。

关于傅抱石与关山月合作的原因，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他们与郭沫若的密切关系。例如《毛泽东诗词》没有公开发表之前，傅抱石就获得了《毛泽东诗词》；且郭沫若早在1942年就看到了在关山月身上呈现出来国画“新”曙光。可以说郭沫若对于国画发展中的新理想，期待通过傅抱石和关山月来实现。

这件稿本的发现使公众得以更深入地了解这幅伟大作品的创作过程，也是美术史研究的重要课题。稿本的存在证实了大幅作品创作前需进行的小稿的谋篇布局，我们从已知资料里发现，除了这件手稿之外艺术家并没有其他事先画过手稿的作品，包括《丽人行》大幅画作，也未发现小的手稿。

网上有种符合逻辑的说法，是因为当时要送中央审查，首先表明在新时代重视在国家殿堂的创作，所以先画一个稿本。稿本中的太阳也是个有趣的话题，有人说《江山如此多娇》中的太阳是后来根据领导人建议添加的，但这还有待史料的支撑。

实际上，太阳在画作的正稿之前就已经出现在稿本中，可能是在创作初期或中途根据某种需要而绘制。且原画中的太阳与稿本中的太阳在表现上有显著差异，其表现效果似乎不如稿本中的自然和生动。画作《江山如此多娇》上的题字一夜之间放大到画面上的过程也引起了公众的兴趣，这些问题为这幅画作增添了更多的探讨价值。

02

母本对照

深入了解《江山如此多娇》

谢晓冬：从原作和稿本之间可见当年社会背景的转化。稿本的出现也给了我们一个可对照的物证，对终版《江山如此多娇》的认识又推进一步。跟人民大会堂版相较，有哪些发现？

陈履生：此次上拍的《江山如此多娇》与人民大会堂的版本直接关联，赋予了它不可磨灭的历史和艺术价值。不仅在画作本身，更在于它揭示出的时代意义和艺术创新。它的存在让我们得以深入了解这幅画的创作过程，并从中窥见现代艺术教育对国画家的深远影响。

在人民大会堂版的这幅作品中，傅抱石和关山月突破了传统画法，通过追求空间感展现了前所未有的艺术创新。这种创新不仅体现在对山水画的时代发展，也表现在对人物与山水结合方式的革新上。这种转变不仅是他们个人艺术生涯的重要里程碑，也对当时中国画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傅抱石和关山月作为当时中国画坛的佼佼者，他们的作品具有榜样和导引性的社会影响力，对于推动20世纪现代中国绘画的发展具有特别的意义。今天，当我们再次审视这幅作品，发现它不仅是一件杰出的艺术作品，更是历史的见证，时代的缩影。  

殷华杰：目前已知的《江山如此多娇》存世有三个版本：其中一幅为人民大会堂版，即傅抱石与关山月合作，尺寸为650×900cm，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另一幅为南京博物院所藏，尺寸为30.2x65.9cm；再就是此次即将上拍的这幅母本，尺幅为36.5×56.5 cm。

根据回忆相关文章，1959年7月，傅抱石与关山月共同接到了创作这幅作品的任务，并分别准备了各自的稿本。关山月表示，傅抱石对毛泽东诗意以及《江山如此多娇》主题的理解更为生动，因此最终定稿以傅抱石的稿本为主线。

此外，一个重要元素是“太阳”的加入。在南京博物院收藏的傅抱石另一幅稿本中，并未出现太阳。据米景扬的一篇文章讲关于他的创作过程，当时是由总理过问，陈毅、郭沫若、齐燕铭、吴晗等人讨论认为，“主席写这首词时全国尚未解放，而现在建国十周年，应该在作品中加入太阳这一元素，以象征新中国的光明与希望。”

关于太阳的形象设计，曾有提议在太阳上加入人物元素以营造穿云破雾的效果。最终决定让太阳以光芒万丈的形象呈现，象征着新中国的辉煌与灿烂。

画家史国良认为，《江山如此多娇》的画稿在艺术价值上高于最终成品。中国的艺术创作中确实存在忌讳两人合作的情况。当两位画家的艺术风格、表现手法和对作品的理解不能完全一致时，合作创作可能会产生一系列问题。这件《江山如此多娇》能够完全由傅抱石单独完成，也使得它成为最忠于傅抱石创作思想和理念的一件作品。

陈履生：据你们研究这个稿本是完全由傅抱石一个人画的。

殷华杰：我们把每个细节都看了，最值得怀疑的是山、青松，但还是确认为傅抱石亲笔完成。

谢晓冬：当时有些讨论关于山的画法是不是一定源于傅抱石，可能影响了新金陵画派其他画家后续的创作。

殷华杰：新金陵画派钱松喦、宋文治，包括亚明后来画山石的皴法是跟傅抱石是一脉相承的。

陈履生：如果把傅抱石的影响扩大到整个江苏画派是不符合历史的。因为江苏画派中的很多画家，比如钱松喦，跟陆俨少学画的宋文治等，他们自己的风格一以贯之。在50年代创新的过程中，他们是基于自己来创作的，而不是接受傅抱石的影响。

我不认为存在着绘画技法上的影响，但可能思想上受影响。1958年他们集体创作了《人民公社吃饭不要钱》，画由傅抱石所题，但他并未参与绘画。

殷华杰：他们之间会有一些互相的影响。

陈履生：毫无疑问，傅抱石在江苏的影响力是巨大的。但不存在笔墨技法直接的影响，而是他的创作理念及艺术思想。比如亚明受傅抱石最大的影响是学到他的洒脱，而非笔墨。傅抱石的笔墨建立在他自己的笔墨方式上，这种笔墨方式跟他用宣纸画有关系，这是我的一点浅见。

谢晓冬：傅抱石提出过一个概念“中国画的空间关系既不是散点透视，也不是焦点透视，而是以小观大。”在画里营造出强对比的空间关系，是他特别擅长去表现的维度。可否分享下对这幅作品空间的认知。

张鹏：傅抱石曾探讨过：中国山水画在1949年之后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即如何解决光色表现上的“局限性”。他认为，虽然用油画形式表达“东方红”主题可能更为容易，但运用中国画的笔墨语言，特别是经过新中国国画改造后对真山水的独特理解，同样可以探索出一种新的表现方式。这其中的空间、光色、光影等问题，对于傅抱石及其同时代的画家，如关山月等，都是在历史节点上推动中国画现代演进的重要课题。这种演进并非突变，而是因人而异，具有多样性和渐进性。

傅抱石和关山月的山水作品常融合人物与山水元素，即使在傅抱石独立的山水画作中，如金刚坡时期的作品，虽展现宏阔山水，但核心仍聚焦于人物及其背后的故事。他对此进行了深入研究，以1942年的《兰亭雅集图》为例，他在重庆画展的自序中详细解读了人物与山水结合的作品。傅抱石注重参考历史文献，借鉴李公麟、顾恺之、任伯年等古代画家的技法，经过深入研究后才进行创作构思。

新中国成立后，傅抱石转向毛主席诗意题材，并结合两万三千里的写生经历，将写生山水与传统模式融合，体现了他在古今、新旧之间的创造性探索。这些探索有的已相当成熟，有的仍在摸索中，有的则已形成独特模式。他对空间的思考和处理，对今天的画家具有深远的启发意义。

这幅作品的空间表达不仅体现了宏大的时空关系，还融合了文人性书写与国家主题的塑造。通过对山石、云雪、长城、黄河等元素的运用，蕴含国家意志和民族象征，展现了文人画的诗意和艺术性。这种将主题凝练与艺术抒发结合的能力，体现了画家的高超技艺和深厚学养。

陈履生：对于空间表现来说，很多人没有发现它跟中国古代传统之间的差异性。从历史的传统中能够看到这张画独特的价值和意义，既有延续又有发展。

中国古代艺术中，从战国到汉代，常描绘太阳与月亮，如汉代画像石、画像砖里太阳中有三足乌和九尾狐，月亮中有玉兔和蟾蜍，这反映了当时的神仙理念。然而，汉代之后，太阳和月亮在艺术作品中的出现频率大减。唐代仅偶尔描绘，而唐之后的绘画几乎不画太阳，月亮也只是简略描绘，这体现了中国人空间观念的转变，尤其是文人画兴起后，天体星象的表现更多通过题画诗来传达。

中国人的空间感念逐渐通过“留白”来体现，让人在想象中感知黑夜、月亮和太阳。这种艺术手法在宋元后逐渐成为主流。然而，20世纪50年代起，中国画界开始吸收西洋画法，“染天染水”，这在中国画界引发了争议，因为它改变了中国绘画的传统表现方式。

汉代通过桥下画船说明河中有水，桥底下画鱼游动代表水的存在，画中连水的波纹都不画。《江山如此多娇》确立了新国画的一种样式，用平远的方式画了天空，这一表现方法显示了20世纪改造旧国画的传统，是新国画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的历史性总结。同时，该画也反映了国家意识在艺术观念和画法上的确立。加上“江山如此多娇”上的毛泽东主席的题字，具有宣示新时代的意义，标志着新国画风格的形成与推广。

03

历史背景造就画作独特性

谢晓冬：之前陈老师谈到《江山如此多娇》的历史价值、艺术价值。殷总，你们的研究除这几件画稿的比对之外，其他方面有什么认知分享？

殷华杰：首先，它是新中国山水绘画里非常重要的、里程碑之作。

第二，它是殿堂级的作品。人民大会堂是中国最高的权力机构，最高殿堂。赋予了画作强大的国家气象。这种国家气象不仅仅简单的理解为是主席诗意，它是江山如此多娇，是民族的希望与未来，这种高度与创作者的内心相统一。

美术史中，迄今为止没有哪件作品可与之相媲美，从主席诗意、新中国山水里很容易想到李可染的《万山红遍》，而李可染的《万山红遍》并不是专门为殿堂所创作，还是由傅抱石从50年代初期到58年、59年形成的主席诗意的延续，从美术史地位上还是比不上《江山如此多娇》。

《江山如此多娇》无论从尺幅上还是从它包含的价值和意义来看，都堪称中国绘画史上空前的巨作，它是最优秀的画家、装裱师、诗人、学者、国家领导人以及众多工作人员共同辛勤工作的智慧结晶。这幅凝聚了众多优秀人物和群众智慧与汗水的巨作，确实是集体创作的结晶，傅抱石在文化部、全国文联上的发言说到，“这张画的成功，实际是大协作的结果”。它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并持续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力。

谢晓冬：这张《江山如此多娇》左下只有一方傅抱石的白文印章，没有题目，也没有落款。是什么原因？

陈履生:没有题款就属于国家性质。在50年代的中国，许多艺术作品都不直接署名，以突出集体性和国家性，而非个人成就。

其次，人民大会堂这幅画由傅抱石和关山月两位艺术家合作完成，画作上不可能单独标注某位艺术家的名字。再加上这张画的特殊性，傅抱石本身是擅长题跋的，与关山月不同。如果他一个人画可能会把《沁园春·雪》全部抄在上面，而不是光写“江山如此多娇”这几个字，由此可以看到合作的局限性。

就艺术市场来说，虽然画作本身没有题款和日期，但其在艺术史上的地位和历史背景，其在市场上的稀缺性和独特性使其成为收藏家们追捧的对象。

张鹏：恰恰这件作品的特殊性就在于此。美术史是一个复杂的机制。这张画没款的理缘由及过程才是它的独特背景。

如我最近参与策划的中国现代油画先驱卫天霖的展览，他有一句话说：“一个画家的传记是以他的作品来写就的。”这句话非常打动我。正如傅抱石，其美术史上的地位、价值、影响力等等，也是靠他的一系列优秀作品来完成的。每一件作品都有他独特的生命力和存在的形态。

殷华杰：这件作品不能有款，如果有款可能是假的了。因为这张画代表国家意向，实际上是代国家画画，并且是两个人合作。当初的计划上面就有“江山如此多娇”这六个字，由画家张正宇用毛主席写的小稿上描摹上去。最初创作计划就不是让他们个人来题款。

陈履生：张正宇把 “江山如此多娇”六个字描上去。这里的“描”非常准确。毛泽东写好“江山如此多娇”这几个字后，由张正宇放大到一定位置，使用传统打格子放大的方法，再把它拷贝到画上，用墨勾填。网上有人说是一夜之间完成，也有可能性，但有些难度。现在没有影像资料证明当时究竟怎么做的，只能说它存在着多种可能性。

殷华杰：肯定是手工弄上去的，那个时候没有复印机。

谢晓冬：感谢各位分享对此作的深入分析，预计此画将在今春市场上引发广泛关注与讨论，涵盖其历史、艺术等多维度。本次沙龙结束，感谢各位及网友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