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对空间的观看,占有和欲望

文摘   2024-09-07 20:00   上海  


策展人、诗人朱朱有一首散文诗,题为《后院——赠李青》


“通常会有一把断柄的扫帚,一把褪色的油纸伞,几只空瘪的油漆桶,铅丝圈;也会有大家伙,譬如梳妆台或木橱之类的老家具,橱门用胶布粘着,镜面已经破碎了,抽屉把手上缠着尼龙绳。在蒙上泥垢的露天自来水池里,堆积着成捆的旧杂志和报纸……这就是后院,一个处在记忆和遗忘之间的地带,一个使情感得以回旋的余地……”


这也是李青的作品《大家来找茬·镜子(两图有九处不同)》中的一隅。


画面中的梳妆台来自早年李青租住的公寓楼下,露天的公共空间,邻居废弃的梳妆台。看似平常的角落,李青运用对比和重复的手法,传达出了现实与反射、存在与虚幻之间的微妙关系。


这种变化暗示着现实与幻觉、时间与空间的错位,艺术家邀请观众一同思考自己与周围世界的关系


李青,《大家来找茬·镜子(两图有九处不同)》,布面油画,170x130 厘米x2,2005 © 李青 - 致谢艺术家与阿尔敏·莱希,摄影:李青工作室



李青直接用作品名字给出提示“两图有九处不同”,这激发了观者的好胜心。不过,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种“装模作样的感觉。”其目的便是激发大家参与游戏,至于究竟有几处不同,其实并不重要。


“就像一个圈套,为了让观众陷入其中,把看画变成游戏,体验识别式看画与通常看画的不同。然后,他们会发现这存在悖论,绘画是不可复制的,实际上并没有一处是相同。”李青说。


这是他创作中特有的“视觉游戏”,如同他在龙美术馆的最新个展“重瞳”一样,一个来源于医学的专业名词,成为其回溯过往创作的一次注解。


然而,这又并非是简单的一次作品回顾,一些曾经熟悉的旧作,如《杭州房子》《童话建筑》等,又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回归。


回首过往,李青对城市与建筑的关注是自然而然且始终如一的。在他的学生时期,曾居住于仅二十几平米的小单间,而后工作室也经历了十来次的搬迁,直至如今拥有了两个工作室,空间也在持续扩大。


“中国城市化进程中,最为显著的变化就是建筑的体量、数量、风格的更迭和技术的更新。包括我自己居住的环境,工作室的空间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 李青说。


李青工作室 



这是一种对于空间的占有:“每个人都渴望占据更多的空间,家愈发变大、变好,对空间的欲望亦在不断膨胀。涵盖公共空间的占有、美术馆空间的占有,借由一种虚拟的形式将其占有。在社交媒体上分享‘打卡’的照片也是一种占有。”


城市空间的变化和媒体技术的发展给人们带来了普遍的影响,李青从上海、杭州、苏州一带拆掉的建筑废墟中,收集而来的窗框,既是时代的印迹,也是其《窗》系列不断演变的源头。


他的创作反映了其对城市化进程和建筑空间的敏锐关注,通过对建筑结构和城市景观的解构,揭示城市化背后的复杂性和矛盾。


他以高度的社会洞察力,探讨了人们在现代城市中的身份认同与精神归属问题,给予了观者重新审视自身与城市关系的契机。


李青  摄影:周赛兰 




 Part 01

把作品当成棱镜

有相似又有冲突



在艺:这次展览主题为“重瞳”,是医学名词,指瞳孔先天异常的人,眼球里有两个瞳孔,这种视觉错象也经常在你的作品中出现,主题是策展人定的还是你定的?


李青:策展人朱朱老师定的。这一主题概括我作为艺术家的创作方式中独特的一面。展览作品跨度从2005年至今,集合每个时期、系列的作品典型之作,共有40多件,为阶段性的一次回顾展。


“李青:重瞳”展厅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摄影:shaunley



在艺:也和你创作中的视觉游戏相关?


李青:说游戏也可以。不同作品系列呈现出来的外在表现不同,但创作背后都有内在的结构,通过并置、重叠、组合等方式去创作。可理解成我把作品当成棱镜,把日常生活中的事物通过棱镜分成不同层面,有相似又有冲突。 


在艺:这次展览现场是下沉空间,如何规划动线?


李青:按作品系列的时间顺序依次呈现。第一件作品是最早2005年的《大家来找茬》系列,沿着动线,从《大家来找茬》、《互毁而同一的像》、《窗》、《框形画》系列,再到最后多媒介的装置作品。


“李青:重瞳”展厅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摄影:shaunley



在艺:你的创作有摄影、绘画、影像、装置,如何看待这种转化?


李青:我的身份并没有冲突,艺术家最起码要有对外在世界有一种批判、观察,揭露。可能这么说太学究气,但起码得让作品变得有意思,而不仅仅是一个美术或是装饰。要有意识地将很多信息纳入到作品里。


在艺:提到让作品变得有意思,如《大家来找茬》系列,作品名字给了提示——“这里有五处不同,那里有九处不同”。这激发了大家的好胜心,去找出不同之处,虽然有直接的提示,但其实没有一处相同?


李青:因为绘画不可复制,每一笔都有细微的不同。这是绘画再现的“悖论”, “不同”可能是图形、对象上的不同,如果绘画只是看一堆颜料,其实没有一处是相同的。


“李青:重瞳”现场观众参观,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摄影:shaunley


在艺:2007年创作的《互毁而同一的像》,是将两张不同的画未干时叠在一起,为何用这种方式?


李青:我试图去摧毁、介入图像。通过画面互相影响,解构,油画材料提供了这种可能性,未干时介于液、固态间的半液体状态,可以完成对图像的解构。


李青,《互毁而同一的像·张国荣》,布面油画 170 x 127 厘米 x 2 & 绘画过程照片两幅,尺寸可变,2007 © 李青 - 致谢艺术家与阿尔敏·莱希,摄影:李青工作室



在艺:重叠后的图像会有预期吗?


李青:大致会知道,有偶然性我也会控制,尽量最后呈现出介于原来两个图像间的状态。


“李青:重瞳”现场观众参观,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摄影:shaunley


在艺:你如何看待这些创作上改变?是主动要变的么?


李青:一个没有变化的艺术家是“死”掉的,不断重复自己,是没有创造力的表现。我要求自己在作品上要有变化和推进,但是得具备逻辑性的,不是新老作品间完全脱离,它们之间有关联,存在上下文关系。


在艺:内在的逻辑是什么?


李青:我在意的是创作手法、主题以及关注问题上的逻辑性。“重瞳”就是关于创作手法上的逻辑性。主要关注两点:一是自我的观看,镜像面前认识自己,人对自己的观看和反思;二是对外部的观看,即对空间的观看、占有、欲望。





 Part 02

“解构”城市景观


“李青:重瞳”观众参观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摄影:shaunley


在艺:提到空间关系,《窗》系列就是非常明显的符号,最早对于“窗”的观察怎么产生的?


李青:这是可以将绘画、建筑和空间连接起来的一种方式。“窗”是介于绘画和建筑之间的物象,本身就是建筑的一部分,在西方绘画中又被视为一种隐喻。就像在墙面上打开了一扇“窗”,把其他时空的场景置入到画面中,自然而然地“窗框”替代了画框,作为一种新的绘画方式。


在艺:从《窗》到《框形画》系列的转变又是怎么发生的?


李青:《窗》系列是更日常的框,《框形画》系列则是更抽象的框。这也是外和内的重叠。《窗》只改变了颜色和窗格的结构;《框形画》系列加上了绘画,基本外框上画的都是人物,中间是几何形、建筑、雕塑等等事物。我会刻意去摆布人物跟物体之间形成没有逻辑的关联,而是成为形状、视觉上的关联。


李青,《后窗·作家与爱神 》,古董木窗、油彩、有机玻璃、油漆笔,190.5x91x12 厘米,2023-2024 © 李青 - 致谢艺术家与阿尔敏·莱希,摄影:李青工作室


李青,《灯塔与摇篮》,古董木窗、油彩、有机玻璃、亚麻画布、画框,117.5x149.5x5 厘米,2024 © 李青 - 致谢艺术家与阿尔敏·莱希,摄影:李青工作室



在艺:这些源自中国本土建筑的样式,你会觉得特别有意思吗?


李青:这些杭州郊区的房子,在中国也比较典型。当地居民较为富裕,有足够的财力去完成他们希望建造的建筑,不同的风格之间的叠加混搭。


在艺:现在还会特别关注原来建筑上的细节吗?什么样的窗适合做作品?


李青:不是什么窗子都适合用来做作品,我会去挑选。首先材料大部分目前为止都用的是木窗,因为木窗没有那么工业化,是手工时代的产物,上边有很多时间的印记。现在使用的窗子除了功能性之外,它本身有一些装饰结构,我也会选择偏几何结构的窗子去创作。


《海边遇见柯布》,2023-2024,油彩、丙烯、亚麻布、不锈钢、有机玻璃、UV打印,145.5 × 173.5 × 4.5 cm



在艺:随着时代的变化,这些房子是不是也审美进化了?


李青:会有变化,当然取决于具体的房主的认知。如他们的后辈,接受过美学教育的人,可能会把自己的农村宅基地的房子重新盖成当下流行的样子。小红书上也有很多自发分享的农村别墅的案例供人们模仿、抄袭,这也是一种信息。新的一代跟过去一代不同。


在艺:这样的本土建筑还会吸引到你吗?


李青:样式已变得趋同,没有那么有趣了。因为时间差被抹掉了,信息流动比过去更快速、获得的信息更全面,城市、郊区与乡村都跟世界最时髦、最当下的信息接轨,变得没有差异、没有异质性。


“李青:重瞳”展厅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摄影:shaunley




 Part 03

“像完成拼图一样


在艺:展览筹备过程中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事情?


李青:如《童话建筑》作品,原来这件作品不是这样展示的,是由更多的部件搭建成的,而这次只把最主要的窗子和柱子悬挂在墙上,让它变得更轻,飘散开来,一种正在瓦解,即将崩塌的感觉,这让原来肃穆的作品变得动态,这是旧作的二次创作。


《童话建筑》,“李青:重瞳”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摄影:shaunley



在艺:为什么用这种方式?


李青:像“重瞳”一样是重叠的方式。后景是完整教堂的感觉,而前景是建筑的残件。物质和影像之间,影像就像摄影一样,都是时间的坟墓与残片。图像进入了历史的瞬间,只是它跟物质在时间当中消失的方式不太一样。物质可以解构,可以被销毁、自主消逝。但是影像是虚拟存在下去的方式。


在艺:早期的创作《杭州房子》是摄影作品,也在这次展览中变成了装置,为什么用这种方式呈现?


李青:作品名字没有变,但形态变化了。它不是悬挂在墙上或是平面作品,而是直接放在地上,成为具有实体感的作品。通过建筑的砖块、水泥砖砌起来的造型,将图像印到瓷砖上。这是与建筑相关的作品,又重新还原成建筑材料本身。


《杭州房子》,“李青:重瞳”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摄影:shaunley


在艺:《童话建筑》《杭州的房子》一起并置,怎么考虑的?


李青:这两件作品以前并没有同时出现过,这次将自宅和宗教性的公共建筑形成相互对照。它们都是中国农村或郊区的老建筑,并没有请专业建筑师设计,而是当地人自发所理解的西方的建筑语言建造的本土建筑。这是文化传播中的产物,将西方文化、全球化信息传播到中国本土农村后所沉淀的,当地人对于建筑、美的认知杂糅。


在艺:你会怎么总结这些年的创作?


李青:就像一个建筑、一座花园,我会一块块地去建构它,完成最后一个拼图的时候变成一件最重要的作品。我正处在建构过程中,最有意思的是整体。把所有作品构成一个整体,是艺术家最重要的事业。


在艺:工作室的时间都怎么度过?


李青:白天基本都在工作室工作。做草图,收集素材,画画的时候,可能会听一些书和音乐。


在艺:未来会考虑用AI来创作吗?


李青:我并不排斥,但目前还没有开始尝试。目前AI对绘画的认识非常表面,哪怕让它去模仿艺术家的风格,也会非常的粗糙,显然替代不了绘画。




“李青:重瞳”


2024.08.03-10.20

龙美术馆(西岸馆)


-END-

图片信息来源|龙美术馆

采访|谢媛

文字|洪远

©️禁二改丨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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