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祯|如何解读王瑶对待社会现实问题与学术关系的态度——从王瑶先生晚年言行说起

文摘   2024-11-22 10:01   广西  


《南方文坛》

2024年第 6 


如何解读王瑶对待社会现实问题与学术关系的态度

——从王瑶先生晚年言行说起



文 · 张国祯


王瑶先生离我们而去35年了。1990年我在《追怀导师王瑶先生》文中这样写:“不仅是深夜行车十字路口指示灯骤灭时的闪失,种种忙碌和我的思绪一样都成了断章残句,只有王瑶先生慈祥的明睿的目光时常在冥冥中质询着我的记忆。”2024年6月母校北京大学中文系举办的纪念王瑶先生110周年诞辰学术活动中,我作为王瑶先生最后一期弟子,回想先生七旬之余正在响亮发声为我们引路,以他的智慧指引我博研学习和此后的学术研究,由此我重检师事王瑶先生时的资料,探讨王瑶先生如何看待社会问题和学术研究的关系,重新认识先生对我们的启示。


孙玉石、钱理群 编《阅读王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在我读博研后期1990年左右,系领导时而引述朱德熙先生美国来信谈到老朋友王瑶最后状态,信中说他很惋惜王瑶先生,最后几年因过于关注政治产生焦虑,影响了他晚年学术作出更大成就。当时我们觉得费解,感觉不符合实际情况。后来我读到朱德熙先生纪念文章,见他这样写道:“由于才高、兴趣广,除了读书,还关心现实,……至少可以说明他并没有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学问上头。我一直认为昭琛具备一个大学者应有的素质。要是环境更好一点,兴趣更专一一点,他一定会做出更大的贡献。”我觉得这是对王瑶先生对待社会现实问题与学术研究关系及其晚年状态的不正确解读,我们有资料、有必要对这个问题作辨析。


王瑶先生对政治和学术关系的处理,最重要的节点是在1948—1950年。这个时候他就在集中精力埋头撰写《中国新文学史稿》,这时解放军从兵临城下到很快进入北平、新中国建政,王瑶曾经的领导蒋南翔批评他说:“你这时候怎么还不出来(参加工作)?”但是王瑶并非对社会变动无动于衷,他觉得他这时首先必须完成自己的重大使命——撰写完成首部“新文学史稿”。王瑶跟蒋南翔“一二·九”前后几年有共同参加革命工作的情谊,看来蒋南翔对他是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很想让他参与到社会政治工作里面来,但也不是就要让王瑶脱离学术,而是想让他“双肩挑”、委以重任。而王瑶固然从左翼文青走来,像导师朱自清先生、闻一多先生,有着一定政治激情,但他从中年起无疑已经确立了学术本位的理念,要奋力写好这部中国现代文学史开山之作,最终写成这一部具有国际影响的《中国新文学史稿》。


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新文艺出版社,1953


第二个节点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王瑶在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两方面学术研究日益精进。1956年他于不惑之年评上三级教授。1957年他对“反右运动”保持清醒是有名的,乐黛云老师回忆那年4月末:“先生严词拒绝了我的募捐(筹办学术刊物)要求,……他严厉警告我,绝对不要搞什么‘组织’,出什么‘同人刊物’,必须对当时的鸣放热潮保持头脑清醒。”


然而1958年他就被列为“白专”典型,受到“拔白旗”批判。这个“白旗”并不是有什么白色的学术或政治观点,乃是被指斥不关心政治,没有向“又红又专”发展。1959年他的全国政协委员职务因此被降为北京市政协委员。王瑶后来给友人信中说:“事实上自58年被当作‘白旗’以来,二十年间虽偶有所作,也是完成任务,已无要打算如何如何之意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新文学史稿》修订再版,在《重版后记》里先生写道:“本书出版较早,自难免‘始作俑者’之嫌,于是由此而来之‘自我批判’以及‘检查’、‘交代’之类,也层出不穷。”可见王瑶显然不是因为“过于关心”现实政治,而恰是因对参与政治不积极而被批、严重受挫。


从王瑶中年到老年,对学术与社会政治关系的言说和处理方式可以看出,早期出身于清华大学左翼的王瑶,到中年古典和现代文学学术成熟期以降,他对“双肩挑”式密切参与政治的要求是不接受的。从其主观上说,他受重挫,正源于这种坚持,而非其他。他感慨自己还不是“完全做学问的人”,正是因为“由此而来之‘自我批判’以及‘检查’、‘交代’之类,也层出不穷”。这能怪王瑶兴趣太广吗?


说到先生晚年,我师从王瑶先生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两年,从1988年夏天决定录取我后首次拜访,到1989年几次谈话,我发现先生对社会形势观察清楚、清醒透彻。头一次面谈,先生显示出对学术界由前三年新方法、理论和人物阵起又渐转窘迫,国内经济热和通货膨胀围困着政文各界的局面颇为了然;很快又转入了他自己的思路:“做学术是清苦的事,可是下了多少功夫,有多少成绩,论文水平高低如何,这还是大家都看得到,校内校外都会承认的。”


就读后先生两三次对我讲道:“我们总是要研究一些有长久意义、有生命力的东西,不受短期思想的影响,这就是学院派的路子,不管怎么样,学术是永恒的。”他不止一次告诫我们,要“板凳敢坐十年冷”。那之后曾是一个不平静的学期。在那种情势下,王先生依然认真检查读书情况,在次数有限的指导谈话中总是温和地勉励我钻研中国文化,开拓研究的深度和宽度。


1989年5月7日,历届弟子为导师王瑶先生祝寿


自20世纪80年代初以来,王瑶先生任中国现代文学学会会长。业内人士都看到,王瑶先生了解社会现实,世事洞明,而固守的是科学、民主和学术本位的进步学者立场;他晚年身体实欠佳,而心并无旁骛,其精力乃笃志专注做学问,并认真培养一届又一届研究生传承学术,对所任现代文学学会会长、办好学术刊物等尽职尽责。王瑶对社会世态有时抒发智慧之见,乃文学者情怀所致。这些是朱德熙先生在海外未充分了解和正确理解的。


能深显王瑶先生的情怀的,是我听先生谈话以及先生逝世后到先生家帮超冰(先生长女)整理书桌、写追悼会请柬时,看到王瑶先生用的一些卡片抄录着精选的诗句。当时超冰说这些有的是先生准备赠书题词用的,我当时抄录了所见的几张,感觉总的来说是体现先生抒怀寄托。其选录面挺广,有明清诗人顾炎武酬和傅山的诗:“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有现代人诗作:“自知俯仰无柔骨,不敢随人试舞腰。”还有当时报刊征文《教师吟》佳作、佳句:“天心翻覆云还雨,人事纷纭喜还忧,为铸英贤洒血汗,敢朝真理谋前畴,敢语千锤煅炼功。”


这些诗句都形象生动又意涵丰富,足以寄托引者对社会现实的感怀。不能不说,它们体现出摘录者对社会生活的热情、敏感而深沉的感受力、博大的文学情怀,显示王瑶先生兼具讽喻、谐谑和感愤的禀赋。我由此更深切地感受到,王瑶先生作为传承朱自清先生、闻一多先生的一代大学者、园丁巨匠的胸怀风骨。



✦ 张国祯,国台办信息中心



【注释】

①朱德熙:《哭昭琛》,载孙玉石、钱理群编《阅读王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第5页。

②范宁:《昭琛二三事》,载孙玉石、钱理群编《阅读王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第21页。

③乐黛云:《一个冷隽的人,一个热忱的人》,载孙玉石、钱理群编《阅读王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第23页。

④王得后:《王瑶先生》,载孙玉石、钱理群编《阅读王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第33页。

⑤转引自王得后:《夕阳下的王瑶先生》,载孙玉石、钱理群编《阅读王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第40页。

⑥诗句出自顾炎武《又酬傅处士次韵二首·其二》:愁听关塞遍吹笳,不见中原有战车。三户已亡熊绎国,一成犹启少康家。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待得汉廷明诏近,五湖同觅钓鱼槎。

⑦诗句引自现代作者田遨《某饭店邀跳舞,谢不往》:多谢良朋折柬招,浓歌艳曲共今宵。自知俯仰无柔骨,不敢随人试舞腰。

⑧20世纪80年代初有教育类报刊以“教师吟”为题的征文,评选出佳作在若干报纸副刊登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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