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坛》
2024年第 4 期
文本主体性的“富集”与“催化”
——以杨炼诗为中心
文 · 陈仲义
富集的定义是某些物质经由水、大气、土壤或生物体内产生的堆量累积过程,形成并提升了该物质浓度,进而改变物质的总量。富集的方法有溶剂萃取、离子交换、离子吸附等。富集的经典坏案例是1956年日本水俣病,重金属废水在体内高度聚集引发舞蹈症怪病并造成遗传。好案例是聚羧酸在白钨与萤石选矿中,彰显出强大的捕收能力。
诗歌文本意义的富集,首先让人想到隐喻,经由历史文化沉积所形成的隐喻,带有诗性提炼的深度,故隐喻与富集在纵向的历史维度上有一定程度的相近。在结构主义诗学那里,能指/所指、组合/聚合原理,将传统隐喻引入一个新的认知阶段。人与自然的同源性是构成隐喻的基础,而语言的基本结构也来自隐喻与逻辑。隐喻的要义是在本体与喻体的不可能间建立相互接纳的新知关系。隐喻作为诗歌意义最重要的“发生器”,同时又作为诗歌思维术“第一大户”,隐喻让手持金卡的诗人们,频频出入诗歌库房,脸上挂着得意而满足的微笑[1]。从符号学角度看,隐喻是纵向轴列与横向轴列间经由所指与能指相互投射的聚合物,它出自集体无意识,出自种族原型及其衍生物;从化学角度看,富集中的吸附、交换、捕收、萃取功能,似乎可以通联到隐喻,成为“影子搭档”。
杨炼:《一座向下修建的塔》,凤凰出版社,2009
笔者常年与隐喻打交道,曾私下自定一张隐喻联络图,计有互衍式隐喻:多个喻体映射多个对象甚至指向语义截然相反的目标域;通感性隐喻:身体器官的联觉或互换,产生异于日常统觉的奇异通道;蒙太奇隐喻:借用电影剪辑功能,强化时空脱跳的语义组合;错乱式隐喻:以暴力的强制手段进行臆想式“粘连”,带来颠覆效果;智性化隐喻:用智力、智慧与思辨三者一体编织抽象性比拟。
与上述繁复路径不同的,还有概念式隐喻:是对对象进行简单对等的“命名”,其特点是将本体和喻体做单纯现象的同一性联系(像韩东笔下的“大海”,没有任何文化附加语义,只剩纯粹的、元意义的大海本身,也可归入解构性隐喻);还原式隐喻:如同剥洋葱那样,层层拨开历史文化的积淀蕴意,成为扁平“零度”的语言空间状态而回归“元语言”面貌(像杨黎《撒哈拉沙漠上的三张纸牌》);“超语义”隐喻:属于随意、率性、无视基本原意的剪切、拼贴,接近于随心所欲的“无意义所指”游戏(像夏宇《连连看》)。多种多样的隐喻,体现了文本强大的富集能力。
杨炼是诗歌界富集式的隐喻大咖。发轫期的《大雁塔》,以浓烈的个人化情愫折射历史文化渊源,是个人言说与人本主义的相互塑造,但因诗人赤裸裸跳将出来,直言不讳的宣喻,《大雁塔》最多只能算上半个隐喻。到了“诺日朗”阶段,杨炼用排山倒海的高原、猛虎、激流、光、强盗、苍鹰……喻指男性之神。但狐狸终究露出尾巴,“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高大、雄健,主宰新月/成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领”。恰恰也是彼时朦胧诗通病,为克服接受阻力不断插入自白、旁白,以便让人领会题旨,所以《日潮》也只能算四分之三的隐喻。中期过后,成熟的杨炼几乎用全隐喻披挂上阵,一路叱咤风云。随便抽取大型组诗《面具》(总30首),通过层层叠叠的“变脸”,把多声部的人世影像演绎得缤纷多彩又隐匿难解,其间比较明朗的喻指可提取为空白、虚假、欺骗、虚妄、洞穴、墓碑、墓园等。
一般来说,意象是诗歌建筑的基础构件,它属于局部、零散之砖瓦,而隐喻通常作为贯穿全局的檩梁,更具整体性内涵。杨炼从早期“黄土地”漂移到后来“蓝海洋”,一直贯穿着大格局、大气象、大手笔。秦瓦汉罐,满载折叠的历史文化,狞砺磅礴,不乏刻意,随之在大西洋那头潮起潮落中,洇染出另一派夕光袅袅、云霾叆叇。
寻根的压倒性取向,还有身世与地理学缘故,“黄土地”的重量毕竟大大超过“蓝海洋”。我们在其早年文本,间或尝到海风夹杂的盐味,诸如“我身体的盐/被血里迢迢的另一个声音拨动/它说 它将成为海”(《雷·第七》)。类似的海在前头波光粼粼,相对透明的喻指,冥冥中仿佛是在为后来跨越大洋提前热身。直至1993年,多年苦苦的挣扎终于迎来突破性曙光。
《大海停止之处》(组诗)是杨炼的隐喻代表作、漂泊生涯的总结,把现代诗美学一个重要机理——隐喻与转喻激发与互换到“无所不通”的程度。最初设计的“海图”是延续他一贯心仪的“空间结构”——四条线、四个单元、四种颜色,经由隐喻与转喻的罗盘,重叠或轮回、对应或离散,“南辕北辙”式地通向近百个港口码头抑或出没于茫茫的水路。“在冥冥中让我盯视着自己出海——自己在自己之内出海:现实之‘无根’,正是‘精神之根’。我终于找到那个人生的形式。”[2]“眺望自己出海”,这个反思性的核心意象,像变动不居又是永恒的指针,凝聚着诗人的“蓝海洋”美学,由此展开浪迹与沉淀的精神历程。这个隐喻的线头不断被抽取出来,构成诗人主体根性,同时又不断被织入文本的千丝万缕。其隐喻的强度、密度与复杂性长时间保持在巅峰状态。
一个奇特的事实是,杨炼对于海的隐喻不是停留在传统深邃、辽阔、力量的认领上。若果这样,其文本价值要大打折扣,他居然分延出多维度、多向度的“恶意”,那是基于人生复杂的深刻体验。与杨炼深交的唐晓渡看到其中奥妙——当代诗人还没有谁像杨炼那样,以如此深邃的心力、自由的笔触、奇特的方式书写大海,重要原因之一是把一个不断分裂和变异的大海充分能指化了,丰富与复杂到令人怀疑的程度[3]。笔者倒以为,杨氏之海,之所以与此前简单之海、古典之海、浪漫之海、解构之海区割开来,迥然有别,大异其趣,乃在于充分的所指化——简直把所指化推到无以复加的境地,可谓登峰造极。举凡存在、时空、死亡、诞生、无限、命运、母体、原型、艺术、诗歌、语言、写作都统统纳入大海之库,多层面、多向度翻涌、冲荡、往返、相悖,形成无数能指的曲流、暗流、迥流、逆流,汇成文本的总深渊。即使在许多领域看起来与海完全失之交臂或风马牛不相及,但在杨炼的潜意识、下意识中,已宿命般将其联系起来,甚至内化为不可或缺的基因。去国前的《水之居》已隐含众多不祥的征兆:“头晕目眩的白色波浪 横冲直撞/在你空荡荡的海底 溺死你”;《恨的履历》继续黑暗的焦灼,乃至变本加厉:“住在鲨鱼寂静心中的人只能干裂/看着大海把自己烧完”;偶尔做点自虐或狠毒的调侃:“从未记住死鱼们的大海/像春天 把一口浓痰吐进你的眼里”(《怕冷的肖像》),或露出一点鱼肚白的亮色:“如绝缘的天空/跃入大海的躯体 使大海变成伤口”(《所有不在的房子》);更多时候则是生存的常态窘境:“整个大海向起点倾斜/你被监视着爬进一条软体动物”(《窗台上的石头》)以及“海从早晨背后射出来/又一个白昼深深射入令你致命的方向”(《监狱岛》)。
杨炼的系列之海,体现存在与语言的隐喻困境,也作为想象力、智力的繁复载体,集五年时光,再放飞一条波云诡谲的“浪里翻”。下面试对组诗《大海停止之处》蛛网般的隐喻做点分述。
杨炼:《大海停止之处:杨炼作品1982-1997诗歌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第一章,可视为尽头与返回的隐喻。尽头是极致、至上、境界、理想化的乌托邦;返回是回归、反省、反馈与“后视镜”的凝视。尽头的海——“蓝总是更高的”,它是管风琴用一万枝夺目的蜡烛在演奏,是千百吨蓝色石块砸中的、眼睛永远躲不开的无垠。当你厌倦而被动的眺望会“迫使海倍加荒凉”,你注定要落入返回之路:返回一个界限,像“无限返回一座悬崖”,包括“零度”,包括“宁静”,也包括“一厢情愿的纯洁的恐怖”;返回独处悬崖的人,会否定蓝色,否定翅膀的大海,否定每个波浪写下光的谎言的传记,就得充当一只盯着尽头眼睛的“鲜牡蛎”。“鲜牡蛎”作为写作主体的象征,有着渺小而伟大的“使命”。
第二章,指向时间与死亡的隐喻。时间是万象之谜,看不见摸不着。以百年作为量度单位,分别用墓碑——祭奠历史、钟表——描述黑暗轨迹、墨汁——喷吐死亡形态,三种“度量”并列三重所指:“一百年 以墓碑陡峭的程度/刷新我们的名字”“一百年才读懂一只表漆黑的内容”“一百年 一双喷吐墨汁的手”。三只所指的抓手,揪住“让骸骨取暖”“死亡课上必读的暴风雨”“锚坠入婴儿的号哭深处”“水手溺死的侧影”,共同指向自渎的肉体、追随送行的“灵柩”。
第三章,是在场与缺席相互包缠的隐喻。一方面是,看与听的感官直抵当下现场:“当你看时 只能听到鸟声就是葬礼”。另一方面,嫁接到“进行时”与“停止时”的自我较量:“肉体/用肉体的镜子逃出了自己”“最鲜嫩的窗户都是湿漉漉被海推开”;与此同时投入自己最拿手的智力思辨:“除了幻象没有海能活着”“大海 锋利得把你毁灭成现在的你/在镜子虚构的结局漫延无边之处”,继而挺立起最结实的箴言:“睁开眼睛就沦为现实/闭紧 就是黑暗的同类”,在惨烈困顿的生存里,直面赤裸裸的拷问,抚摸肉体与灵魂的撕裂。
最后一章,是“在”的对弈隐喻。“在”是大海的舌头舔进壁炉,老房子泄露我们隐私的对峙,而所有对“不在”的最好抵制是永恒的写作。不是吗?就是那一首诗,“领我们返回下临无地的家/和到处 被彻底拆除的一生”——诗人用“在”的写作对抗存在的虚无,它是万劫不复的悖谬与轮回。最大的不幸“总被最后一行掏空的/遗体 总是一只孵不出幼雏的鸟窝”,但最大的满足也还是“一个早晨墙壁上大海的反光/让辞与辞 把一个人醒目地埋在地下”,纵然“剥夺我们方向的/蓝 总弥漫于头颅的高度”,以至于自己摔在别处粉身碎骨,仍义无反顾地“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漂泊中的命运,写作中的处境,苍凉感伤的远眺与回望,游子倾尽了一生的肺腑之言。
所指的车厢,不断驱使沿途的货流加入体量,能指的汽笛一路变奏莫测的音调。隐喻与转喻的关系,用杨炼自己的话说是一种诗歌意识:“源自一个中文字之内的‘空间感’,经意象、句子、一首诗、各首诗的关联,组成作品最根本的隐喻。”[4]这个拆裂而离散的大海,贯穿杨炼的大半生,是此前对内化了的“自由元素”(普希金)的承接,也是艾略特“荒原”的“另一个”变体——万花筒般的大海折射出沉浮的“蓝”,是不是也等同于一种值得寻觅的“圣杯”?庞德曾谆谆教导说,一个诗人一生充其量只是在写作一个意象。笔者的理解是,实质上,他是在构建一个隐喻系统。从尽头/返回、时间/始落、现在/缺席、在/不在,诗人杨炼在他沉淀的各种蓝中淬炼着“寻根”美学。庞德、艾略特所提倡的富集意象,正巧言中他系列“大海”。每个诗人只要用心打磨一个富集性的隐喻体系,此生足矣。
转喻性元素的“播散”
隐喻的后面潜藏着转喻。换句话说,隐喻表达的复杂性还由于它是一种“连体”结构:隐喻孪生着转喻,转喻携带隐喻的基因,隐喻潜伏着转喻的萌芽,转喻播散着隐喻的踪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拥挤在分行排列的甬道里经常不分彼此。为说明问题,我们再次剥离两者,独立看看转喻。
台湾学者郑慧如经过周密研究,在《语意的蔓延与逸轨:论诗的转喻》中指出:“隐喻是不及物,转喻是及物;隐喻是完成的状态,转喻是开展中的行动;隐喻是原生的情境,转喻是减缩或重组的实现;隐喻是想象的根底,转喻是对这个根底的颠覆。”同时还确立转喻具有汇流、松动、崩解、转向、接续、游离、蔓延等随机应变的多种“逸轨”功能[5]。且继续以《大海停止之处》第二章两段为中心:
1
铺柏油的海面上一只飞鸟白得像幽灵
嗅到岸了 那灯塔就停在
左边 我们遇难之处
铺柏油的海面上一只锚是崩断的犁
一百年 以墓碑陡峭的程度
刷新我们的名字
在红色岩石的桌子旁被看着就餐
海水 碧绿松针的篝火让骸骨取暖
龇出满口锈蚀发黑的牙 跳舞
小教堂的尖顶被夹进每个八月的这一夜
死亡课上必读的暴风雨
3
麻痹的与被麻痹裹胁的年龄
沉船里的年龄
这忘记如何去疼痛的肉体敞开皮肤
终于被大海摸到了内部
被洗净的肝脏一只白色水母
被腌熟的脸 牵制着上千颗星星
被海龟占领的床 仍演奏发亮的乐器
当月光无疑是我们的磷光
潮汐 不停地刮过更年幼的子宫
呼救停进 所有不存在的听觉
…………
顺接第一章结尾光的波浪,此时的转喻稍稍拐弯为“铺柏油的海面”,给出海的翻滚式比照。前缀定语极富质感:乌黑、浓稠、呛人鼻息,再增一个“铺”字动词,强化了整个烟熏火燎的窒息过程。渲染铺垫后,冒出与海的关联物海鸟,且“白得像幽灵”,白与柏油的黑形成视觉的刺激,连带鸟与幽灵的同构,也形成精神上的联属。以鸟与幽灵的嗅觉“嗅”到了岸与岸上的灯塔。岸没有给出特定指称,但灯塔指向左边遇难处——制造了悲剧感。三行过后第二次返回铺柏油的海面,继续勾连起海的附属物——悲剧见证者——“锚是崩断的犁”,而“犁”划开的排浪近乎是垂直状的,不就水到渠成树起陡峭的“墓碑”吗?就这样,经由六次转换:柏油海—幽灵鸟—岸—灯塔—锚—犁—墓碑,百年时间巨手导演了一场死亡之剧。
接下来四句:“海水 碧绿松针的篝火让骸骨取暖/龇出满口锈蚀发黑的牙 跳舞/小教堂的尖顶被夹进每个八月的这一夜/死亡课上必读的暴风雨。”已知转喻具有毗邻性、相近性特征,海的细条纹与碧绿松针在条形、色彩与波动的性状颇为靠贴,所以海水的波纹很容易取出松针的代名,而松针——枝条的燃烧功能即刻引燃“篝火”,直取死亡意象上的“骸骨取暖”,与前头的“墓碑”强烈呼应;海的细波纹(松针)顺势发展为海的尖浪,再次因邻近性与龇出的残牙做比邻性勾结,同时赋予美丽的“跳舞”来反衬“满口锈蚀”与“发黑”。而后,小小牙齿意犹未尽,立马又牵拉出“小教堂的尖顶”(应是哥特式的),给出巨大的联想变形,然后干脆点出“每个八月的这一夜”,奏响安魂曲的圣地必定重温死亡课本的暴风雨。这是百年时间巨手导演的第二出悲剧。
接下来,是进行一连串身体性与大海的“交换”。“沉船里的年龄”(消逝或老迈的时间岁月)+“肉体敞开皮肤”(生理心理器官的开放)所积淀的沧桑资本,完全有了资格与本钱“抚摸”大海的内部。海再次被分解了:三个排比句分形为三个并置式转喻:“被洗净的肝脏一只白色水母”“被腌熟的脸 牵制着上千颗星星”“被海龟占领的床 仍演奏发亮的乐器”。身体器官的肝脏、脸和睡眠(床顶替)与海的附属物水母、星星和波涛(乐器顶替)以及稍后跟进的月光——磷光(骨骼代言)、潮汐——子宫(生殖代言)一起对称性地面向不被觉察的呼救——生命的“停进”。此时,躲在幕后那双百年时间之手、喷吐乌贼墨汁的手,第三回合把接近死亡的帷幕徐徐降落下来了。
以上转喻流程,因为凭借三重时间的隐喻指南,路线曲折不致迷失,且一路风光应接不暇。诚然,“运用转喻的诗常给人强烈的当下感。它不累及回忆与想象,撷取生命中的片刻后,很快就自我涂消,随时处在未知、敞开、敏锐的心灵状态,以文字全然响应当下的不一致,而让读者浸淫于节奏的流动中,感受一种恍惚”[6]。实际上,杨炼的转喻之海,不单恍惚,更多属于迷离与逸轨。
隐喻因意向性规定相对容易控制,但在生发与形成过程需要诸多转喻辅助,一如主干的壮硕定然少不了枝繁叶茂的帮衬,但超载的枝叶疯长呈无序或杂芜,反而有损主干的“挺拔”。追忆杨炼在描红阶段的转喻,做得倒十分清爽,典型如《黄》:
我的颜色就是民族的颜色
沙漠、手;落日、脸
我的颜色就是劳动的颜色
庄稼、茧;露水、汗
和那些没有果实的树木
和那些退潮后的沙滩
一条以我命名的河流
转喻的线路十分单纯,华夏民族一开始就被一系列语像所取代:黄颜色—沙漠—手—落日—脸——庄稼—茧—露水—汗—树木—沙滩—河流。而后,杨炼的转喻拐向肆意的混杂。
简短的如《公园》(八行、每二行一段),推敲许久,始终找不到隐喻的绿荫藏在哪个角落,看到的只是4个地点毫不相干的并置景象,小小地盘仅留一点“绿”和“春天”,公园成了隐喻的空壳。另一首提名为《隐喻》的短诗,也大有空壳的嫌疑,因为发散性铺张、欠缺得体控制,很难把握核心,枉费每个句子清晰而在总体混沌中陷入晦涩。该诗如果有意向性内核,可以简化为“禁锢”两字,由此展开“黄昏决心盖紧音响”“不弹奏”“歌剧角色不开口”这样一条贯穿着声音的线索,及至结尾,仍以休止的音乐对于禁锢“主题”的锁定,受众对于这样的隐喻应该可以满意。但是,尚有一半的篇幅,从第7行到第12行,完全岔开出去:“河 把岸上的行人变成溺水者/桥架在你体内/你得走向一直回避的那个终点/被不屑于忘记你的日子再忘记一次/月光 过去了的才是透明的/让你爱这不得不恨的风景”在总体14行篇幅中,竟有三分之一“闲笔”,这是更具诗性智慧的表达还是不经意间的偏离?
这多出来的“累赘”,或许是杨炼偏爱的铺陈风格,在时空与场景的运转中有意“规避”主轴,斜逸旁枝,做兴致盎然的游走。依照笔者的老派观点,意向性的推进与完型要求携带的转喻发挥其接续、游离、转折、蔓延功能;应当在隐喻与转喻之间保持适度联系——太宽则近奥涩,太窄则沦为熟络,尤其是落差甚大的中断或闲宕,容易造成接受骞阻(注意过于陡峭的悬崖也会吓退一般脚力的)。所以,好的转喻应是隐喻前提下既陌生又自然的流转;差的转喻,只是一团乱麻一锅糊糊,或是断了线的散珠,皆是怠慢内在逻辑而放纵主体意绪所致,我们没少碰过类似这样的“花园歧路”,是作者苦心孤诣因曲高和寡不被赏识,还是读者、批评家智力出现障碍而不得要领?
某些组诗、长诗的臃堵与散装时或引起坊间议论,可以追究到诗人超强的辐射、辐腠能力通达四面八方,但归根结底还是处理隐喻转喻的分寸。智力的空间盒子只在事先提供大体相位,难以控制纷至沓来的思绪与断想;强大的黏合、化合能力,跟随饱胀的生命激情,众多意象与语像溢出常轨而依赖较多修辞暴力。深邃、宏大的主题、母题为隐喻所加持,扩大的容量呼唤转喻及时赶上,但难免会出现下意识的转喻堆积,超长度的文本滑坡,这也是容易淤为堰塞湖的一重要原因。
隐喻与转喻源于人类原始思维的“互渗律”,杨炼的大海系列(推及所有文本),最倚重的也应是隐喻与转喻的方式,而隐喻与转喻在诗歌化学元素周期表里,明显属于超常活泼的金属,只要它们存在,乐此不疲地化合着、切换着,诗歌就有望长青不老。而要保有诗歌的长青藤,在资源与手段的吸收、处理上,即在推进现代诗的成型过程中,万万不可放弃“化古”与“融欧”的双重催化。我们的诗歌面临两大资源,在内部矿藏开采上,披沙沥金,取精除糟;在外部接受传送上,广收并蓄,来者不拒,消化而再生。
德国催化大咖米塔什(Alwin Mittasch)说过,没有催化剂的化学就像一把断了柄的剑、一盏不能发光的灯、一个没有声音的铃。中世纪的硝石催化剂参与了硫黄为原料的硫酸制造;13世纪的硫酸作为催化剂使乙醇变成乙醚。1835年贝采里乌斯(Berzelius)最先总结催化作用:以物质本身的存在,去唤醒某一特定温度下还在沉睡的亲和力[7]。催化剂的目的在于提升或降低反应物的速率。合成氨的生产需要铁催化剂;硫酸的制作需要钒催化剂;脂肪和氢制成的黄油需要镍催化剂;聚氯乙烯合成需要过氧化物催化剂;裂化生产汽油需要分子筛帮助。
托·斯·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艾略特文集·论文》,卞之琳、李赋宁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那么,诗歌文本与催化有关吗?1917年,艾略特发表了著名的诗论《传统与个人才能》。他在触及个人禀赋时说:“我用的是化学上催化剂的比喻。当这两种气体混合在一起,化学作用只在加上白金时才发生。诗人的心灵就是一条白金丝。它可以部分或全部地在诗人的经验上起作用。”[8]艾略特把诗人特有的“心灵加工”视为经验的催化,他选择喻体白金(铂)作为文本催化剂,具有活化高、寿命长、用量少的特点,可谓精准到位,但推及心灵的作用似乎就笼统些了。杨炼手中摆弄的催化剂则十分具体:那就是“化古”与“融欧”两大型号。化古,是将中国古典文化精粹无痕地化解于文本的溶液里;融欧,则是把西方文明的营养无缝地灌注于架构肌质间。
杨炼的化古,最早表现为《礼魂》直取屈原的《九歌》,对悲剧精神、生命意识做了现实又超越的祭奠,无愧于“诗祖”的虔诚信徒[9]。当然不止于追随、膜拜,更在神话的反思中表达深深的忧患与自信:“以原始的强劲,悠悠书写/最古老的种族蔓延”“始终空旷的真实,朗读风声/我一千次死亡再生为神”(《神话》)寻根系列写得最好当推《三世佛》,作为过去、现在、未来的最高裁定,三世佛贯通一切又主宰一切。“杨炼借此转向对人与人、人与多重自我间的对抗、陷落、迷失的窥视与玄思,窥破了异化自我的无限时间之劫难。”[10]由三世佛反观人和人的相互隔绝又相互模仿,灵魂深陷于多重碎裂而无法统一,由此可看出诗人努力化古之巧慧。
杨炼在众多场合——讲演、访谈、活动、会议、文章、序言、后记反复宣称“中文诗人的独创性,来自一种‘重新发现’的能力——沟通血缘的能力”[11]。“传统重构与个人独创性的互相引导”[12],成了他化古烁今的衣钵,一如在诗中的执念:“我在万年青一样层层叠叠的岁月中期待着/眼睛从未离开沉入波涛的祖先的夕阳/还有一片蔚蓝从我手中徐徐升起吗”(《神话》)是的,在内心深处,他早已准备终生挖掘那条通往屈原、杜甫,乃至《易经》的隧道。前期诗作就不说了。后期的“重返”都集中在《饕餮之问》第二辑(《纣王的腰坑》《舞:和李白裸泳》《埙:致黑暗中的听者》《玉钩斜——宫人斜》等),一出手便叫人刮目相看,在挖掘精神困境的深度、继承古典诗语与形式的讲究程度,都不落常格,擅胜前期,尤在精美方面大大前进一步。《饕餮之问》,由安阳殷墟的人头骷髅引发灵感,集束成殉葬场上的钟鸣,再次叩响天问:
北极星嵌在额头正中
幽蓝 晶亮 瞳如冰
毁了一切 被烹煮的少女
孤零零怀抱着一切?
逃出安阳 逃进殷之夜
没别的光除了这目光
奢华磨洗一把大钺
粉嫩的残肢吻落在哪儿?
千百年 抬头
我们就在陷落 水切齿
总在下面 少女坍塌为哗哗声
攫 或者嚼?
千百个字再分裂还是
唯一那个 一笔写尽流淌的
烹煮一万次 肉仍浸着忧伤
醒来 攫 恰是嚼?
这张脸比不在更无情地
存在 这种无力
盯着谁就把谁凿穿成隘口
磨啊 什么美不是血淋淋的?
浅浅的青铜上浮雕着
我们浅浅的漂浮 瞳之轴
冷冷一问又把天空变小?
命名之黑里多少不升不降的太阳?
少女婀娜自殷之夜
荡回 一缕香捻熄了灯火吗?
人面兽面都温驯依偎进了轻烟吗?
什么也不说的语言 已完成了祭祀吗?
渐次紧逼的追讨,集中在人权拷问。人肉烹煮的惨烈、男权与女奴的天堑、攫与嚼的表面伪装与巨大撕裂、美的血淋淋祭献,不能随着捻熄的灯火、依偎的轻烟,消逝在历史长河或驻留于浅浅的浮雕;什么也不说的沉默、已经说得太多的呼告,其实还远远没有完成对生命价值、生命权力的起诉。作者转变了视角与策略,不再用早期宏大而略显空疏的目光逡巡庞大的秦坑排俑、汉墓群雕,而转以刷子般眼神,抚摸袍襟飞翅、沙漏静滴,且以精致的细部形式和盘托出,一如《纣王的腰坑》:
妇好身下那摊经血 殷红了三千年
再殷红三千年 才抵上妲己的一瞥
来 斟酒 玄鸟振翅于俯瞰的玉碗
美哉着火的雪腕 袍襟绣满蝴蝶
一只漏斗静静漏下
一座倒置的鹿台
字造得多余 恰如人形那么多余
坐拥珠宝 金银 不如坐拥一团火
从向上的塔尖到向下的塔尖 细
腰 枕着高度 袅袅兮谁舞动山河
一只漏斗静静漏下
一种谢绝之美
踩着火舌的墓道下来 坑之深
只比死深一点 黄土浩叹之黑
复诵 无须导盲犬 君王杀殉自身
拉着白骨的探针下来 眼神沁凉若水
一只漏斗静静漏下
一个被呕出的世界
现在香腮也烧着了 像不顾一切的相思
现在这咫尺之字移动明艳的阴影
妲己之诗吸入情人们急急奔赴之诗
回眸 一瞥盈漾生命
一只漏斗静静漏下
一天地相视而笑
新诗伊始,以李金发为首的“中国魏尔伦”曾放弃正统薪传,追求“幽深、晦涩和涵蓄”,断续延至20世纪90年代“翻译体”,差点蔚然成风。有论者总结欧化的特征是精确化、语法化和逻辑化[13],著名语言学家高名凯曾比较中西语的差异,指出:中国语是原子主义——“表象主义”。“原子主义”的意思,是把这许多事物,一件一件单独排列出来,不用抽象的观念,而用原子的安排,让人看出其中所生的关系。结果中国的语言,在表现具体的事物方面,是非常活泼的。而在抽象关系的说明方面,则没有西洋语言那样的精确[14]。两者各有优劣,关键是看如何化用。还是余光中说得好,欧化有善恶两种之分:“善性欧化”与“恶性欧化”。“善性欧化”在高手笔下,或许能增加中文的弹性,但是“恶性欧化”是必然损害中文的。“善性欧化”是欧而化之,“恶性欧化”是欧而不化[15]。杨炼以伦敦、柏林为半径,漂泊辗转数十个国家,但始终坚持“做一个主动的他者”,坚持“唯一的母语”,汲取世界性资源与他民族优秀文化,坚持“拿来主义”,坚持全球意义的中文性诗人。敞开华夏古国大门,与阿多尼斯(阿拉伯)通过“人之处境”那条幽径,开启新视野;与高桥睦郎(日)对话,沉浸于浓郁的切磋氛围;在吉尔吉斯斯坦,聆听丝绸之路的古远足音。逾越国界、种族、语种,纳人类根本处境于一点,干脆以长诗《同心圆》作为收束;《欧洲手稿》,有关冷战、后冷战、全球化都成了不请自来的写作动力。因了国外经历,弥补中国文化最大弱项——两千多年来缺少某种应对真正外来挑战的经验和能力。现在,何不以“翻译”这一特殊方式,尝试一下久违的作业?
余光中:《余光中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
“五四”初期的译诗普遍被视为创作的一部分(许多人将译诗直接收入诗集视同己作),如今再次为杨炼所接棒。在《饕餮之问》最后一辑里,辑入他的译诗42首,在中文性的“融欧”交汇中,他遵循国际体育赛事规则,用“创造性”的“归化”方式,将移译之作视为己出。强大的华夏文化背景、古典菁华的修养与血脉,大大促成了文本的“归化”率。这样的归化,多像一种完全无毒无害且对环境友好有加的催化剂——生物酶,无须高温、高压,无须酸碱的苛刻条件,只在常温、常压下进行作业即可达到最大值,况且反应前后耗能很少,还可回收利用。
神奇的生物酶催化几乎参与了人体的运动、睡眠、记忆、说话、呼吸、消化、喜怒哀乐等一切生命活动。而其中抗氧化酶(SOD)是最具魔力的,它担当垃圾清道夫、自由基杀手、细胞催生婆,实乃健康守护神。想象文本的“归化”,相当程度上取决于生物酶的无私资助;事半功倍的效果,是多么诱人胃口。
文本“归化”例一:
德国女诗人伊尔玛·拉库萨有一首别致的《雪》,在杨炼的“点化”下,竟变成——
树间的裂隙:雪
词间的空白:雪
房屋间的空旷:雪
栅栏分割院子:雪
冷
酒馆间的池塘:雪
橡树间的洞:雪
田野间的梦:雪
盘子和褶皱里:雪
文本“归化”例二:
斯洛文尼亚著名诗人、被称作“当代柏拉图”的科西简西科,他的极简主义诗风,也在杨炼的归化“制导”下,欣然“入赘”文言的家族:“诗——/汝依我命名。//汝之名/游出虚无/像海豚来自/海水/灰蓝的异域//善/皆为汝/汝不在/皆为无/汝之名/沁亮/如海豚/自墨蓝的海水/显形/如浩瀚无际的/暗影。”(《自在者》)汉字是中国文化的精髓,以字为单位的古汉诗建制充满无尽的弹性。荒疏有年的“字思维”,重新转战现代疆场,灵巧多变的活性,让袖珍里的飞镖,秀几道银弧,乃中国功夫啊。
文本“归化”例三:
斯洛文尼亚另一位著名诗人丹纳·扎伊奇,手握经典之作“孤独”,经不住杨炼的归化“蛊惑”,居然变成:“一个孤独遇到另一个孤独/孤独对另一个孤独说/孤独你去我孤独的家/另一个孤独进了孤独家/而第一个孤独进入另一个孤独/两个孤独黏成了一个孤独/……”俚俗、谐趣,沉重的话题变得轻松,其中的顶针粘连出多少中国式的绕口令和顺口溜。绕口令与顺口溜是汉语的土特产,把人家的“孤独”驯服得有点“五体投地”了,是杨炼的功劳,更是汉语的浩荡。
“归化”译诗,是将“他者”实施全方位变造,以至变身为自身文本。从一个特殊侧面见着了杨炼“征服欧美”的野心,让中华民族文化优势更自信地挺进国际市场。在全球对话语境中,他以我为主,强势中文“发音”,扭转“离心”。在这一催化兼归化过程中,自文化的遗传、基因,到具体文本的反应、酿造,都充满难以言说的聚合、酯化、还原、异构,为“混血”的歧化增加了另类砝码。
杨炼文本复杂厚重,确实拥有同行少有的优渥,一方面在精神上沟通先秦、屈原的古典精气,另一方面积极联通国际化脉动。作为先锋谱系一个突前元素,他中外并连、汲古穿今、强势综合,占据了显著位置。激情喷溅、生命强旺、海纳能力,频频发生令人眩晕的化合反应。杨炼的隐喻转喻方式,带着与众不同的富集、杂化、立面、多维特点,恰好也与他长期经营的“智力空间”型构,对称吻合。
一直想在诗人谱系里,找到杨炼的元素位置,可是东瞧西瞅,或偏于单薄,或过于单纯,举凡复杂的诗人,最好瞄准某类复杂的化合物,因为单一的晶格,很难折射七彩颜色。只好再次抬出他的富集、杂化、立面、多维体征,寄望于下一个变化周期,我们不知道,他在充满创设的过程中,还会奉献出哪些新方程?◎
✦ 陈仲义,厦门城市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9FZWB019
【注释】
[1]详见陈仲义:《现代诗语的重要“纽带”:隐喻与转喻》,《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2年第1期。
[2]杨炼、彭伦:《从大海停止之处开始》,《文汇读书周报》2004年2月9日。
[3]唐晓渡:《“终于被大海摸到了内部”——从大海意象看杨炼漂泊中的写作》,《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6期。
[4]杨炼:《中文之内》,《天涯》1999年第2期。
[5][6]郑慧如:《语意的蔓延与逸轨:论诗的转喻》,《诗探索》2011年第3辑。
[7]详见浙江省应用化学重点实验室:《催化简史》,http://www.360doc.com/content/17/0214/09/30203397_628857711.shtml,2017.2.14。
[8]托·斯·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艾略特文集·论文》,卞之琳、李赋宁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第6页。
[9]杨炼当然也付诸行动,如撰写《空间的诗意》等,成为英美若干学院解读中国文化的基本读物。
[10]于素英:《文化跋涉与灵魂历险———论杨炼〈中国诗稿·礼魂〉》,《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
[11][12]杨炼:《一座向下修建的塔》,凤凰出版社,2009,第235、92页。
[13]朱恒:《现代汉语与现代汉诗关系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华中科技大学,2008。
[14]高名凯:《汉语语法论》,科学出版社,1957,第78页。
[15]余光中:《余光中散文选集》第3卷,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第1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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