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坛》
2024年第 6 期
谈谈王瑶师对我的影响
文 · 钱理群
我在很多场合都说过,王瑶先生培养研究生,有他特殊之处。只抓两头:入学时开一份长长的读书单子,要求读各种类型的现代作家、各类文体的作品,并要求读大量的原始期刊;另一头是他指导的学生的毕业论文写作,不仅在选题、论述,以及文字表达上都提出严格要求,而且在论文写好准备答辩时,还教给你如何应对答辩的“秘诀”。其余时间,其余的事,他都不管,全交给副导师严家炎老师,还有他选中的助手乐黛云老师。
王先生从不给我们单独讲课,也很少开讨论课,就是每星期一两个下午4点以后到他家客厅,听他聊天。真是海阔天空,从国内外时事、政治、经济,到思想、文化、学术界公开和私下议论的各种话题,到人生经历、感悟、思考的各种大事、小事……东拉西扯,无所不谈。又突然打住,沉默中只见他口中的烟斗烟雾缭绕……正是这客厅里的高谈阔论,显示了王瑶先生作为人文学者,政治、经济、社会、思想、文化、学术、文学、教育……跨学科领域的兴趣,独立思考、论断的思想家、分析家的品质与才华。在几乎所有谈论的问题上,他都有自己的思考、见解、判断和概括,而且言简意赅,一语道破。在我的感觉中,他就是在写鲁迅式的“杂文”,但又不写下来,让你自己去感悟、思考。有悟性者,就会恍然大悟,自己也思绪联翩,想得很多、很远,甚至影响你此后一生的选择。
王瑶先生(1914-1989)
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新文艺出版社,1953
我突然醒悟:这就是真正的“导师”的“教育”!他超越了具体的知识,而进入你的内心世界,影响你思维的视野、眼光、方法、心理、情感,甚至你的为人、处世。但又不露痕迹,也不强加于你,一切由你自己判断、选择、决定:这是真正的“潜移默化”的“大教育”境界。
记得当时我就和同学陈平原私下讨论:这都是王瑶先生著作之外的巨大而独特的学术、思想、精神财富。应当记录下来,留给自己与后人。但我们想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紧接着发生的政治事变,把老师和我们自己都卷了进去。最后“大树”倒了,我们只有在回忆中回念当年老师在客厅的“胡思乱想,胡说八道”留下的枝枝叶叶,而终生遗憾。
我也因此一直在思考:这是怎样的学术现象?在我看来,王瑶先生晚年在客厅里的高谈阔论,有两大特点,都有很丰富的思想与学术内涵和意义。
王瑶:《中古文学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首先是其现代文学研究者的“人文学”视野。这是很能显示中国现代文学史及其研究的特点的。我注意到,现代文学代表性作家,无论是鲁迅、周作人,还是胡适,都不只是倾心于文学,同时具有人文学的兴趣与修养,这也就决定了中国现代文学史同时具有现代思想史、文化史、知识分子精神史的意义和价值。因此,研究现代文学的学者,许多人都有一个从现代文学的研究扩展为现代人文学研究的过程。王瑶先生作为现代文学史研究的学科奠基人,晚年也转向关注现代学术史和教育史的研究。在他的影响下,他的几个弟子陈平原、赵园和我,都把自己的研究视野,逐渐向人文学扩展,绝非偶然。
王瑶先生晚年客厅里的高谈阔论,另一个特点,就是对“当下中国问题”的关注。这其实也是继承了现代文学传统的。可以说,五四以来的中国作家,中国知识分子,不管“左翼”,还是“右翼”,都具有“忧国,忧民,忧天下;忧历史,忧现实,忧未来”的情怀,真正不问国事、闭门写作的作家是极少的。现代文学的研究者更如此。樊骏先生曾指出,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一代学者,无论李何林、唐弢,还是王瑶,都与中国革命有着密切联系,即使是钱谷融这样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学者,也并不远离现实。这样的传统也被我们这些弟子所传承,我们都有强烈的现实关怀和陈平原说的“人间情怀”。
更值得注意的是,包括王瑶在内的现代文学研究第一代学者,都深受鲁迅的影响。鲁迅宣称,“真的知识阶级”的最大特点,就是“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是永远的不同意见者。王瑶先生客厅里的高谈阔论给我们这些学生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对当下的“异议”,即使是在1980年代也是不能公开的。王瑶先生也只能作出这样的选择:把他真正有兴趣、自有见解的对当代政治的观察、思考,和自己的学术研究慎重区别开来。他的以当代政治为中心的人文学观察、思考与研究,只限于关起门来高谈阔论,学术研究与著述,依然限制在现代文学的范围之内。在我看来,王瑶先生晚年学术研究并没有本来可以有的新的发展,原因就在于此。而且他是高度自觉的,这给他带来的痛苦,是可以想象和理解的。这里就不多说了。
▲钱理群:《我的精神自传》,漓江出版社,2011
▼钱理群:《1948:天地玄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我面临的问题是,作为王瑶师的弟子,应该怎么办?在王瑶已经离世十年之后的1999年,年过60岁、步入人生老年的我,决定另作选择。我的研究兴趣趋向人文学,也有做思想大判断和政治分析的习惯,更是喜欢在书房、客厅里“胡思乱想,胡说八道”:这些都比较接近王瑶先生。现在,我决定不再一味“高谈阔论”,而是要将空谈变成学术研究,把其中属于自己的对时代的观察、思考、研究、判断与分析留存下来,以免造成终生遗憾。我把它称作“为自己与未来的写作”。
于是,从1999年开始,每年年初,我都把刚刚过去的这一年,中国与世界发生的我认为有意义的事件、社会的反响,以及我的感悟和思考,全都如实记录下来,称之为“年度现场观察与历史书写”。这既是一种近距离的“现场”观察,又是一种“历史”书写,以“史学家”的眼光,把现实的人和事,置于时代的历史长河里作长时段的思考与论断,同时还以“文学家”的特质,关注现实和历史世界中的“人”,人的思想、情感、心理、精神,特别关照历史的细节。这都是对现有的学术研究规则的自觉挑战:强调研究的“现场”性,而不是单一的“有距离”的“历史考察”;重视具体的细节,而不是一味的“宏观概括”;重视在场者的自我反响,强调“主体的投入”,而不取“纯客观”的超然立场,等等。但也依然有自己的历史继承,一是鲁迅的“杂文”体,二是司马迁的“史记”体,当然也自然有王瑶先生的“论政”传统。
从1999年60岁写到2024年85岁,我已经足足写了25年。我期待能够写到90岁,就成了涵盖30年的当代中国历史研究著作,可以告慰王瑶师的在天之灵了。◎
2024年2月23—24日
✦ 钱理群,北京大学中文系
● 周立民|从历史到文学——从“女学生”“琴”看巴金的叙事策略
● 汪云霞 戴思钰|家宅·少年·革命——《家》与《春天的激流》比较分析
● 洪子诚|三分努力,八分机遇——在2024年6月8日会议上的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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