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幸逸 | 沉沦与本真——读《生活启蒙》

文化   2024-11-05 16:31   北京  



幸逸,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在《作品》《文艺报》《长江文艺》《当代作家评论》《中国校园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评论多篇。


沉沦与本真

——读《生活启蒙》

王幸逸


一、生活的沉沦与抵抗


《生活启蒙》主要围绕都市知识女性丛牧之的日常生活,进行琐细纷杂的叙述:丛牧之领头运营的纪录片小工作室发展艰难,手头项目陷入创作瓶颈;与丈夫渐行渐远,多年婚姻将以离异收场;对儿子熊仔成长过程的细微观察;离家多年的父亲,以一张死亡证明和若干遗物的形式,突然坠落在丛牧之已焦头烂额的人生……千头万绪,危机四伏。
事业、婚姻失败的压力,成为单身母亲的心情,原生家庭的创伤,这些生活中的烦恼如今比流感还频繁,围绕这些的言说也泛滥成灾,迹近闲谈。一切都显得那么合理、平常而乏味,没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相比于丛牧之的日常生活,小说中其他人的戏份要有看头得多。比如丛牧之的前夫,那个理性至上、过分通透的医生余作真,始终秉持极为冷酷的生命观、美学观,对庸常的生活保持蔑视,却因间接造成助手在手术中感染艾滋病,第一次直面人生的过去与未来,在良知与责任感的启迪下获得顿悟,于是辞职、离婚,参加前往非洲的医疗援助队。又比如,丛牧之的闺蜜兼创业伙伴雅男,始终在生理和性别认同的错位当中煎熬辗转,最后下定决心做了变性手术,但变性后的“亚男”并未顺意,似乎成为“男人”并非依靠生理层面的转变,向理想自我靠近的人生修行仍在继续。显然,从情节本身的曲折性,或情节所承载的教谕意味等方面看,丛牧之的故事都无法与余作真、雅男等人相比。作者将丛牧之设定为主人公,实际标定了《生活启蒙》的叙事主题:沉沦于日常生活的人,如何从生活中抵达自我的“本真状态”。
芸芸众生在日常生活中沉沦,此乃一种昏晦平庸的非本真状态,如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所说的“平均状态”:“平均状态看守着任何挤上前来的例外。任何优越状态都被不声不响地压住。一切原始的东西都在一夜之间被磨平为早已众所周知的了。一切奋斗得来的东西都变成唾手可得的了。任何秘密都失去了它的力量。”原始文化的青铜神树,真假难辨的瓷瓶故事,少女如湖中落叶的静美遗容……这些或多或少触动到丛牧之生命的东西,都迅速被转化为一套可与日常世界接榫的言说与存在物。尖刺被掩藏和拔除,不可索解之物就这样被套上了圆熟的外壳,沦为不必探询之物。
处于日常沉沦的众人,并非仅仅安于现状,他们还热望着生活世界外的传奇与异事,俗语“看热闹不嫌事大”,网络俚语“吃瓜群众”,都是对众人贪新好奇的生动写照。这种对于“例外”的追求,并非朝向生命本真状态的“溯洄从之”,毋宁说,它不过是体现出小市民们玩世不恭而又故作深沉的消费癖好。众人消费着夸张变形的“传奇”和精心剪裁过的“真实”,餍足后各自散去,一如鲁迅笔下的“看客”,从未认真思索生活、烛照此在。不断更新的网红达人、网红景观与真假难辨的奇人奇事奇谈,无休无止地迎合众人消费新奇的趣味。余作真、雅男、春景三人都有成为“网红”的经历,差别在于,余作真成为网红医生后并未迷失自我,依旧坚持科普和讲医学故事;雅男作为一种性别奇观而走红,既得到关注也饱受冲击,最终不堪重负,选择避开主流视野,加入名为“异类主流”的小众组织;春景则完全被流量的狂欢所裹挟、吞噬,最终注销账号,不知去向。
余作真之所以能淡然面对流量,是因为他对生活世界一以贯之的蔑视,这蔑视的底气又来自他对于科学理性的信赖。在余作真看来,日常世界必然让人沉沦,因为未经理性审视的日常现象,不过是无关本质的虚假。他高扬科学理性,将日常生活降格为诸多表面的现象,认为唯有通过科学才能抵达生活世界背后的本质。就像丛牧之操着乡音的梦呓,在余作真看来根本不是什么“灵魂的语言”,而是神经科学的研究对象。他自信不会为追求生理刺激而出轨,因为再美丽的肉体也不过是虚假的,他也乐意尝试异国的风俗区,因为这不过是另一种风俗体验。余作真所散发出的人类理性之光,一度让作为“情绪动物”的丛牧之叹服,然而,基于对理性的偏见与盲信,余作真拥戴摈弃社会主流价值观的“非生活”和“反道德”,它必然也会损害着丛牧之与他缔结的婚姻关系。当丛牧之决定越过余作真,在生活世界当中寻找生活的答案,小说别有意味地让余作真的世界崩溃了——不是以科幻小说的方式让“物理学不存在了”,而是以生活的方式,用无常而必有的命运,让余作真面临伦理与心灵的自我诘难。它根本不在科学的范畴内,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却比任何科学规律都要真实有效。
丛牧之对沉沦的反抗,并没有余作真那么大起大落。在职业危机的酝酿与爆发过程中,她对纪录片的有效性和意义产生越发强烈的质疑,这背后是对于纯粹“客观性”的质疑,对于存在“大家都认同的客观世界”的质疑。自无可质疑处提问,这正是人从庸碌日常生活的深潭脱出的开端。尽管这一质疑未必如余作真那样,变成一种系统化的知性和意志,但对沉沦状态的抵抗情绪和返归本真的倾向,让丛牧之一方面能够抵制非本真的沉沦状态,不至于如春景那般被吞噬,另一方面也将自己保留在生活世界当中,而非变成蔑视世俗的余作真,或一味逃离世俗的雅男。

二、何以启蒙:本真的可能性


小说开头,丛牧之正面临事业、婚姻挫折的人生转点,却接到始终缺席自己人生的父亲的死亡讯息。她被迫回到故乡,这无形间为她提供了一股克服都市世俗生活漩涡的离心力。直到纪录片工作室倒闭那晚,她才蓦然发觉,自己对于所选择人生道路的笃定感消失了,因为这笃定感从不来自本心,只是外界喧哗在内心的回响。正因如此,丛牧之重新唤起对人生过往的好奇:“如果我是一张拼图,那一定少了最重要的一块,她心里很清楚那是什么。她需要去找找,说不定在寻找的过程中能不知不觉把残缺的部分拼上。”在雅男决心“成为自己之所是”的鼓舞下,丛牧之开始投身关于父亲丛长海的小说创作。这是小说情节发展的重大节点,至此,丛牧之生活的既定秩序被彻底打破,攥在手心的人与事四散而去,但她也逐渐对一切释怀。从叙事层面看,有了另一套文本(丛牧之创作的小说)的介入,小说后半程的叙事也在快与慢的交错、虚与实的共在中趋于平和、安宁。丛牧之以虚构的方式贴近父亲的人生,重新获得创作的激情。“一个新的世界被打开了”,生活世界在崭新的回忆与存在方式中被刷新了,她由此对自己的生命意义有了全新领会。
或许人之所以优越于物,正因为人对自身的存在有所领会、有所思索,因而可以对自身的存在有所作为,恰如海德格尔所说的“本真”——此在成为自己之所是的生存方式,以及使自身得以如其所是而存在的决断能力。尽管我们与他人、与这个世界有诸多牵绊,有诸多非本己的不得已,但我的存在方式、我与世界的因缘,归根结底是关乎我自身的事。此在可以沉沦于世,也可以返本归真。脱出沉沦状态的关键,是对此在的本真有所领会、有所筹划。正如在世纪末的最后一夜,丛牧之与指针悖谬交错的挂钟照面时产生的“千禧年顿悟”:

她抬头看向那座挂钟,突然间觉得自己明白了时针和分针的意义:它们一个是过去,一个是未来,过去和未来是可以同时存在的。……这个夜晚的一切,把她跟整个世界联系起来了,时间和空间像两股线,扭结在一起,变成了难分彼此的一根绳。这之前,她从一个叫蓝岛的笔友那里,知道了大海,明白了远方,决心要去看看世界。但那时候的世界不过是一个概念吸引她,她与它并没有血肉联系,现在不同了,她的精神已经与整个时代的精神接驳上了。

领会是此在对世内事物的体察,对周边各种事物、各种人与自身之间关联的把握,最重要的是,对此在本身的可能性的把握。这种领会,不是对事物的客观描述与抽象认知,难以被还原为大脑的某种生理活动,更与沉沦于众的猎奇视线大异其趣。这种领会,往往就在生活世界之中发生,和“沉沦”共处于同一片天地,却如一道闪电,击碎漫天密布的乌云。

借助于父亲丛长海的生命体验,丛牧之重新梳理自己生命的本真可能。丛长海暂时摆脱大地、自由翱翔于天际的梦想,在丛牧之那里一变而为“从日常沉沦状态挣脱出来”的隐喻,那些虚构段落里充斥着神秘而迷人的“领会”动作。不过,丛牧之显然没有跳伞和翼装飞翔的经验,丛长海的形象参考了前夫余作真、儿子熊仔的角色,更多还是掺杂着她的自我关照,因此当丛长海第一次真正置身高空,丛牧之并没有对这次完美的飞行详加描述,而是用富于诗意的笔触,描写丛长海落地后的安宁和自由。落地是一个返回本源、隐匿在地平线之后的领会动作,指向丛牧之努力抵达的状态:从高天降落,重新将脚踩在大地上。

丛牧之的虚构历程,起于父亲的死亡,死亡不但是丛牧之整部小说的直接起因,也是《生活启蒙》的隐秘起点。对于如何处理父亲的死亡,丛牧之颇费心思。这场高空坠落濒死体验的叙述,也成为整篇小说最为浓墨重彩的“领会”动作,自由的天空与坚实的大地,此刻同时绽将出来:


那是自由,那是抛开了重力的自由。他终于抵达了自己毕生的追求,像一只鸟,拥有了全部的天空。

大地在旋转中飞速逼来,那些山峦、森林、房屋,还有渺小到根本看不见的人,纷纷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变大,变具体,变坚硬,变真实。风声如乐曲,如他在几十年前跟齐齐格等人一起弹出的琴声——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此刻,时间和空间完美地统一在一起,下降就是流逝,靠近就是体验,大地就是终点。


他竭力逃离的大地,最终成为归宿,但这里不含一丝讽刺意味,因为大地不再只是大地而已。毋宁说,对于返归自由本真的凌空者来说,大地既是“曾在”,也是“将来”。小说写到这里,已变得有些玄妙。或许蓦然直面死亡,正如直面旧千年的终结那样,逼迫出此在的本真状态,把自我从日常庸碌的沉沦中拯救出来。我们惊觉,人生的终极意义竟是我们自己赋予自己的,是靠我们自己的筹划,从我们自己特定的生活处境当中采集、制作的。在沉沦中,过去、现在和未来呈线性排列,人被封闭在这个目光短浅的“现在”当中,遗忘过去、坐待未来。与之相反,本真的时间性首先朝向“将来”而行,这“将来”是由人的筹划所召唤出的,是人所筹划和决断出的本真的有所为,由此,钟表所标注的冷冰冰的过去被转化为“曾在”,并与人的当下处境站在一起。

起于大地,归于大地,正如起于虚无又归于虚无,我们日日劳碌,浑然不觉生命划出了怎样的轨迹。直到生涯过半,隐隐在前方看见来路,在“将来”看见“曾在”。生命留下一个巨大而无言的圆圈,或许这道线条本身没有意义,但意义却在滔滔生活中被它圈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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