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莉 | 眷恋

文化 2024-11-19 16:31 北京

林莉，江西上饶人。诗文见《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等报刊杂志。出版诗集多部，入选21世纪丛书2010卷。曾获2014江西年度诗人奖，2010年第八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红高梁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等。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副主席。现居江西上饶。

眷恋

林莉

《十月》2024年第6期

信

等小河结冰，父亲敲碎

薄冰，洗去萝卜上的泥

等一座石拱桥，把小镇引到晨雾中

我的父亲已经八十岁了

他一定在这里送走了很多东西

但他从未说起。他数次

梦见的祖父，像五十年前的

春天一样，种完甘蓝又种萝卜

仿佛一生在用锄头挖向一小块地

昨天，邻居从桥边哭别他的父亲

这世界有很多小河、石拱桥

会被父亲失去。雾散去

阳光在化冰，我等了很久——

我在等什么呢？我还没有

想好要怎样写这封信

也不知道要寄给谁

唯有月亮让我们抬头

雨停了，月亮

从深渊里升起

真好啊，春天的第一轮满月

干净、饱满，在麦田上空移动

此时，你该已入睡了

在梦中用梯子接走一小片光吧

麦苗投下翠绿的影子

高铁就要运来盛大的南方

寂静的仰望中

至少有一瞬间，明月满盈

在天地间踱步，替我们慢慢

回想，一生中落在肩上的那些雪

或者什么也不做，果实般悬垂

听着果核里送来风的声音

旷野中的乌桕

高铁穿过旷野

那里有一棵乌桕红了

放下了所有过往

甚至内心秘密的悲喜

大多数人坐在车厢里

并没有在意

猜想中，风穿过

树叶在飘落

叶脉留下岁月的伤痕

铁轨弯向看不到尽头的路途

短暂经过的人，并不停留

朝着各自的远方奔忙

一点点风卷落叶的声音

颤抖着，红着脸

树叶放弃了枝条

火车不知去向哪里

旷野中没有挽留

也没有送别

这一年

落日劈开平原，孤寂的心脏

滚出黑铁和灰色矿石

我失语于坚硬的铁熔化时炫目的柔情

迎风的碎石，裂开无数沉睡的恒星

我到黄河边时，白鹤缝合着流水的伤痕

浪如飞刀，一粒细沙在呻吟

我还在横断山下，路遇赶着黑山羊

的牧羊人，他拒绝和我交谈、合影

我转身，火车忽远忽近，满月照着苹果树

那些闪耀、空荡的活着，艰辛而丰盈

这一年，长路辗转，万物惜别

苹果眷恋着苹果花，一个字也不说

浆果

十二月的原野

赤楠靠近山崖

一棵贴着另一棵。有必要

坐在一旁不停地打量

青灰岩石，黑玛瑙果粒

从风动处递来热流

再过一会儿，它们

就会取走大地的荒凉

痛苦如此模糊，喜悦结籽

被压弯的枝条微微震颤

老去的藤蔓，拉住路人的衣角

送来浆果味的黄昏

相拥的事物，风一吹

就挨紧，就满含深意

这世界总有令人容易走神的事物

夕光射向湖面，七色丝线

散成涟漪，十二月就要结束了

湖边，女人俯身手推车卖烤串

往鱿鱼卷上刷甜面酱和胡椒粉

芦花卷起茅草的银灰

水中浮萍苍绿，相互映照

生之恩典与自然糅杂

此时，需要笨拙地爱

需要微风吹走所有担负

难忘的事一一浮现

荡漾着，投下倒影

两颗紫色小星，了无羁绊

并肩行走在尘世间

消除着人的悔恨

辽阔

第一个祝福我的人

告诉我，过了街角

春天就到了

请学会天亮前转身

第一个应答我的人

确信时间是花开

果实成熟不用催促

情到无时就会痛

第一个给我写信的人

送来一驾南瓜马车

生有苦度，路忽长忽短

第一个离开我的人

带我去明天

脚印在露水洇开

风在送还

这是冬天，辞旧之岁

没有别的事要做

我坐在窗前，看见金星

从风铃木的梯子走下来

冬天装进我心里的蜂蜜

和薄冰，当它融化

斜落的银河摇晃了三次

眷恋

油菜花又回到人间

河滩边、田野里

风领着所有芬芳奔赴

无数人在离开、重返

沉寂的荒原突然沸腾

因怅然被阳光濯洗

因繁花相送而微微酸楚

能向你表达什么呢

春天何其美好，而我

只想在人间坐下来

看花蕾绽开又凋落

流水转动时间的木桨

怅然若失，又以繁花相送

相逢

高铁穿过油菜花田

高铁上坐着什么人

油菜花摇碎春天

春天里走动什么人

高铁飞驰，要往哪儿赴汤蹈火

油菜花啊，为何不顾一切席卷

什么人，遇见开花的路

什么路，引来一身芬芳的人

故乡，油菜花一再举着

父亲的倔强母亲的眼泪

我用花蕾敲门，坐在

春天的门槛，略低于春风

照亮

昨日你修书一封，谈到

山中新笋钻出地面

生长的声音令人喜悦

而恍惚，小路通向山顶

溪泉邀来了竹林

枝叶稀稀疏疏，竹影里

有时蹿出一只狐狸

有时站着灰袍书生

读到此，竹影沙沙

江南春早，几场雨后

春天似乎快结束了

竹林深处，狐狸在修炼人形

书生折竹，吹出摄魂的前世

山中有深情，世事有隐忧

不如去挖新笋吧

一层层剥下笋壳

在泉水上绘出隐秘花纹

你提着江南，从竹简里赶来

这是接下来发生的事

暮色苍茫

鸟鸣声愈急切愈浓烈

苦楝的气息推远群山

这是春天的傍晚，身体

的风箱嗡嗡嗡作响

里面一截塌陷过的生活

布满泥污和叹息

长夜里突然砸下惊雷

这又有何妨呢

鸟鸣叽喳，衔来第一缕春光

苦楝树用回甘的香气轻轻接住

暮色苍苍啊，你指向远山紫

我正提着缀满苦楝花的

碎花裙，走下中年的缓坡

波纹

丝瓜秧苗钻岀泥土

蜜蜂挤在篱笆旁

雨声中醒来，新的一天

又朝末了之事靠近了

丝瓜花，想开就开吧

替丧失的人积攒勇气

多么浩瀚的生活，也需要

一勺丝瓜蛋汤荡起浪花

不要说起忙碌的蜜蜂吧

谁不是走在无常的路上呢

这丰沃的田园仿佛虚构

你心里的藤蔓已又弯又长

细雨中，我打开信笺

写下给你的第一封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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