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汀,小说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小说集《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曾获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丁玲文学奖、陈子昂诗歌奖等多种奖项。
生活启蒙
《十月· 长篇小说》2024年第5期
刘汀 | 《生活启蒙》:“他们拼尽全力,不过是在大浪之中撑住一叶扁舟”
刘汀 | 《生活启蒙》:“她耳朵里像有只刺猬在翻滚,胸口则如石锤重击”
第一章 青铜
熟睡的熊仔,怀里抱着一只蓝色的熊。整个房间是熊熊乐园,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熊。
怀里那只是他最近迷恋的一个,余作真前年年底买给他的。余作真去欧洲出差,回来时在阿姆斯特丹的机场看到了这只蓝色的熊,尽管行李已经超重,他还是果断地买下它,花了近七十欧元寄回国内。但这也是丛牧之最不喜欢的一个,每次看见它,她就会想起那件让她难受甚至恶心的事。余作真这个几乎完美的形象,瞬间变成一堆人形污物。更让她绝望的是,当她有一天再也忍不住,跟他当面对质这件事时,余作真竟然毫无愧色,还说了一句黑格尔的“存在即合理”,又说人不能成为道德的奴隶。
熊仔是一个偶然。那时候,丛牧之硕士还没毕业,刚刚搬到余作真在医院附近租的房子,两人开始同居。熊仔突然而至,丛牧之对是否生下他有过犹豫,因为她总觉得自己背靠的是虚空,缺少那种坚实的现实感,所以不敢成为一个新生命的依靠。那时,她还不明白因何如此,但已经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点,她怕自己承担不了作为母亲的责任——不是经济、能力,而是精神方面。她老觉得自己还缺少一个必要的成年礼,还没有拿到做母亲的资格证。
是余作真用行动稳定了她的心——他直接求婚,不,是直接拿着户口本、身份证跟她去了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我们为什么要拒绝一个孩子?顺其自然,他来了,就来了。放心吧,一切都有我呢。”余作真抚摸着丛牧之日渐隆起的肚子说。
丛牧之很快体验到了作为母亲的幸福感,因为怀孕雌性激素分泌旺盛,两个乳房鼓胀,整个人的皮肤都变得细嫩。她感觉身体里充盈着温暖的水,不是血液,是水,仿佛在给全部的细胞洗泡泡浴。什么毕业论文和毕业作品,都先给这个小家伙让位吧。他们早早知道了是个男孩,去医院做产检,余作真在B超室看一眼就能看出来。
就是在硕士毕业典礼那天,丛牧之诞下了熊仔,仿佛他才是母亲的毕业证。
熊仔最早的乳名是嘻嘻。余作真说,如果是双胞胎就更好了,一个叫嘻嘻一个叫哈哈,合起来嘻嘻哈哈,不亦快哉。
又十二个月后,嘻嘻改名为熊仔。契机起源于抓周,嘻嘻越过丛牧之和余作真精心准备的书本、尺子、钱包、笔等物件,直接爬到玩具堆里,把一只黄色的维尼熊抱在了怀里,另一只手抓了一个小小的星球仪玩具。
“你将来是要做动物学家吗?”丛牧之笑着对儿子说,“还是想当宇航员?”
“他可能只想当一只快乐的熊。”余作真哈哈大笑,接着说,“不如以后改名熊仔吧,反正也生不了龙凤胎了。”
嘻嘻对着父亲笑了一下,然后说:“爸爸。”这是他第一次喊爸爸,或者第一次喊出了与爸爸类似的发音。两周前,他刚喊了妈妈。
余作真兴奋异常,抱起嘻嘻猛亲几口说:“以后你就叫熊仔了,little bear。”
虽然有姥姥帮忙,他们还是过了几年极其忙乱的生活,所有的行程表都被熊仔重新排了一遍:每当夜深人静,熊仔终于消耗完能量睡着后,丛牧之和余作真两个人累瘫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做,也快速地睡着了。睡眠如此珍贵,因为你不知道熊仔什么时候会因为大小便或要喝奶而醒来。在丛牧之孕期的时候,两个人都洋溢着要亲热的冲动,然而产后两个人有机会亲热了,却毫无兴致了。他们的感情,也因此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丛牧之对余作真的依赖,似乎渐渐转移到了熊仔身上。对此,余作真一方面感觉到了轻松,一方面又有些失落,但是他从来不是一个耽于此类情绪的人,很快就从工作中找到了新的充实感和成就感。他们之间仍保有恋人般的亲密,只是这种亲密已经从一条直线变成了间隔线,断断续续的。她总是对生产时的一件小事耿耿于怀。从产房回到病房,余作真去看她,给她带了她最喜欢的哈根达斯。而丛牧之听从母亲和其他人的叮嘱,不敢吃凉的,余作真对这些禁忌嗤之以鼻,有些强硬地让丛牧之把冰激凌吃完了:放心,我只相信科学。结果,也说不准是不是冰激凌的原因,丛牧之刚刚开始分泌的奶水回去了,熊仔饿得哇哇叫,他们只好换上奶粉。没有让儿子出生之后的第一口饭吃到自己的奶,是丛牧之极大的遗憾,这个责任,她只能记在余作真头上。
丛牧之洗漱完毕,轻轻地躺在熊仔旁边,手臂环着他瘦弱的肩膀。由于裸露在被子外面,熊仔的肩头微凉,皮肤上有一层极其细密的鸡皮疙瘩。丛牧之感到安心极了,大概从六岁起,熊仔就跟她分房睡,这个天生就冷静克制的孩子,似乎对什么都不太依恋,连她这个母亲也不例外。倒是丛牧之,随着熊仔的成长,她对儿子的依赖却越来越深,也不是那种一定要时时刻刻看见的黏糊,而是每当她最缺乏激情和信心,对现实最迷惑而无助的时候,只要看见儿子,内心就会没来由地生出一种笃定感。就如此刻这样,躺在他身边,触碰到他的肌肤,浮躁的心便立刻安定下来,甚至荡漾着无法言说的喜悦——多巴胺在快速分泌?她不懂为何如此,似乎他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的父亲,是给她最多安全感和依靠感的人。而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存在。“存在即意义。”每念及此,丛牧之对余作真日渐深重的冷漠,都会温软下来,他毕竟和她生了这样一个儿子,顺着想下去,他毕竟给过她真正的爱。爱太奇怪了,没有固定的保质期,有的爱几个世纪都丝毫不变,有的爱不知不觉就已变质。余作真的解释是:爱其实是一种精神上的过敏反应,但是有时候,一个人也会对自己的过敏源脱敏。
丛牧之嗅到了儿子身上特有的男孩味道,那是一种轻微的汗味,其中包含着某种难以描述的生命力。这种味道让她感到困意袭来,她恍惚间想起十几岁时在某个男孩身上闻过的味道,相似,却又不同。
就在浸染着迷蒙的回忆和此刻的幸福感之中即将睡着之时,丛牧之突然清醒,一条新闻在脑海里闪现了一下,她想到了云州项目的解决方案。看了看手机,凌晨三点。静静神,她确认自己并非在梦中——许多次梦里,她都以为自己醒来了,所忧心之事得到彻底解决,或者所憎恨的事物充斥于每一个角落,总之就是梦把她的快乐和痛苦推到了极致。所以她每一次醒来都必须想办法确证一下,没错,此刻她醒着,并非是梦中梦。
丛牧之起身,到客厅打开笔记本,把修改了不知多少稿的云州项目方案,重新整理了一遍。她确信,云州的项目在绞刑架上起死回生。她立刻给雅男和春景发消息,说明天一早到工作室开会,同时她把新方案也发给了云州的负责人和总公司的几个相关人士。尽管一切尚未定论,但她凭借自己多年的职业经验判断,这个方案在云州和央视都会顺利通过的。人们最愿意接受折中,这就是现实——那种谁都不满意但谁都能接受的状态。
做完这一切,窗外晨曦初露,她感到兴奋,也不想再睡了,索性冲了一杯挂耳咖啡,就着书桌的灯光慢慢啜饮。她并不想思考什么,只是试图放空,但她的手无意中碰到了挂在胸前的一枚坠饰。那是一只小猫头鹰,拇指肚般大小,雕刻得十分精细。这是余作真送给她的结婚三周年纪念礼物,这也是到现在为止,她和他之间最为深刻的
联系。
只是,她立刻被烫了一样放手,她太清楚了,这只坠饰里蕴藏着她既不能舍弃又不敢触碰的火焰。就像神话中被封存在瓶子或什么圣物中的魔鬼,她白天黑夜佩戴着它,但永远不敢放出来。内心焦躁涌起,她只好再次回到儿子旁边,躺在那里,等着越来越亮的天光透过窗帘渗透到房间中。再好的遮光窗帘,也无法百分之百地抵挡光的穿越,因此,天总会亮的。
熊仔起床时,丛牧之迷迷糊糊,但没有真正醒过来,似乎也不能算睡着,是一种混沌的状态。她想起来给熊仔煎个鸡蛋、烤两片面包,但熊仔让她继续睡,他自己去门口的快餐店吃早餐,然后上学。她便嗯了一声,继续徜徉在混沌中。昨晚喝的酒加上熬夜,到此刻才联合起来做出反应,身体表现出明显的宿醉感受,疲乏,头是沉的。她这次真正睡着了。
十点半,丛牧之赶到工作室时,雅男和春景到了好一会儿了。幸好她睡下前定了闹钟,否则一定会迟到更久。他们已经看过新方案,所做的判断跟丛牧之预料的差不多,这应该是目前所能想到的最优方案了,无论是对云州还是对他们工作室而言。
云州的回应简单而直接,并没有说这个方案好坏,而是直接把预付款的剩余部分打了过来。如果按照第二套方案来执行,其实拍摄成本要节约不少,这么做,工作室的利润空间反而更大。其实丛牧之的方案并不复杂,就是把云州的海洋文明区分成两部分,历史上继续讲黄思元的故事,当然范围主要局限在航路拓展和海外贸易方面,同时在现代时期增加另一个人物,此人名叫刘胜英,是一个国际著名的帆船手,拿过世锦赛的金牌,是下一届奥运会女子帆船金牌的有力争夺者。刘的母亲是云州人,她的童年也是在云州度过的。刘胜英最著名的事件,是她在一年前一人一舟横穿太平洋的壮举。那一次她遭遇了罕见的大风暴,信号失踪了两天,最后竟然奇迹般穿越风暴,抵达对岸。尽管时间比预期晚了两天,没有创造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但全世界的媒体都关注了她这次孤身远航。
接下来,三个人火速进行了分工,剩下时间已经不长了,云州项目必须尽快完成,而且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他们还得同时去接洽新项目。所以,最终决定由春景带队去拍刘胜英,丛牧之坐镇大本营,一边修改脚本、写解说词,一边剪辑之前拍的素材,雅男负责这个项目所要用到的动画特效和资料,同时寻找新项目。
只要忙起来,那些扰乱心神的事情就会自动退避三舍。丛牧之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感觉,像一个人一旦全力去奔跑,便会忽略掉身边的一切风景,眼中只有前方。
一个月后,丛牧之在机房里剪之前到云州拍的老码头和思王庙的镜头。片名最终定为《云与海》,项目已到后期,只差一些动画演示的部分还在调整,动画做好,嵌进来,电视台和几个网站将同步播出。
屏幕上是一片奇特的混合物,如果缩小到百分之一的比例,搬进北京的798艺术区,你一定会把它当成某种先锋的现代艺术装置。她实在搞不懂当地人的脑回路,比如,码头上的台阶是几百年的石条,上面沾满了无数闯海人的足迹,祖先们风尘仆仆从此处走向波涛不断的远海和异域,有人在此挥汗垂泪,有人在此抛洒热血。除了人类的痕迹,数不胜数的鱼虾蟹在上面堆积过,它们身上的黏液带着海洋深处的矿物质,把石条中的某些石英石浸染成红褐色,时间一久,这些石条变得斑驳陆离、五彩斑斓,仿佛是教堂穹顶上的彩色玻璃。对大多数类似情况的其他地方来说,人们要么是把整个码头围起来进行保护,要么是利用它的历史价值招揽游客,当然都少不了一定程度的修缮。而所谓的修缮,也不过是修旧如旧或者顶多用仿制品替换原物,总之是尽可能恢复“原貌”,好让人们游览时感觉身临其境。但云州码头却把崭新的石条和古老的石条同时拼接了起来,一根老石条接一根新石条,远观如特制的钢琴键。再比如码头上曾经固定过无数船只的生铁锚,锚还是那个锚,铁锈如蜂巢,可拴着锚的铁链则是新的,阳光下亮闪闪地提醒你:这不是历史,是现在。不止如此,几乎每一处古老遗物的旁边,都有一处全新的现代物品跟它并置,像是刻意制造的对立,但又少了整体性和真正的匠心。
丛牧之熬了一个通宵,眼睛干涩如正午的沙漠,她赶紧滴了几滴眼药水,让结膜和眼球湿润起来。对于他们这种整天对着显示器,一秒钟一秒钟剪片子的人来说,没一个眼睛好的,近视眼早已是标配,结膜发炎发红也是常事。眼科医生叹着气跟她说:“你的干眼症,大概是七十岁人的状态。”
外卖送来一杯星巴克的中杯美式和一块小蛋糕,丛牧之边吃边把昨天剪的样片过了一遍,大致有了样子,她心中稍定。这时,她才有空看下微信,除了一大堆工作消息、儿子的日常消息之外,还有一个陌生人加好友。丛牧之看了一眼那人的微信名“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不认识,就没理。过了几分钟,有电话打了过来,还是一个陌生号码。
迟疑了一下,丛牧之懒懒地接通,那边的前两句话一个字也没听清,但她迅速反应过来,那应该是老家林东镇的音调。这奇特的音调一直潜藏在她记忆的深处,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很少听谁讲起过。但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自己的梦话都是这种声调的。这是余作真告诉她的。
那时候,他们刚同居不久,有一天半夜,余作真急慌慌地把她摇醒。
“之之,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什么?”丛牧之迷迷糊糊说,“也许……可能……是吧。”
“你在说梦话。”
“哦,那可能做梦了。”
丛牧之搭了一句,心下有些烦躁,说梦话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至于大半夜把我弄醒么。她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似乎并没有进入深度睡眠,她这次清楚地感到确实在梦中,因为她发现自己置身于高中的校园里,周围都是穿着红蓝校服的同学。一个高个子男生,留着郭富城头,骑着一辆单车飞驰而来,到她身边,一甩头发,说:丛牧之,你太厉害了,这次考试作文满分啊。他叫高晓军,是隔壁班的。她闻到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息,像是烧水时即将响边的水所氤氲出的淡淡水汽。然后,他们竟然像蒙太奇一样站到了操场上,全体同学没有做广播体操,而是在整齐地大声背诵《木兰辞》。
丛牧之再次被余作真摇醒。
他带着恐惧和兴奋混杂的表情,用力地抓着丛牧之的胳膊,另一只手得意扬扬地摇着手机。
丛牧之想发火,但嘴里却爆出了一句: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余作真愣了一下,继而兴奋地大叫,就是这样,你就是这么说梦话的,我录下来了,不信你听。余作真点开手机,放录音。
丛牧之听见自己的声音——她其实不太确定那是自己的声音,但又清楚地知道那的确是自己的声音,作为一个纪录片行业的学生,她早就习惯了自己的声音被话筒或扩音器、修音软件等变声后的样子,但每一次突然听见,仍然感到别扭和陌生——她竟然没听清自己说的到底是什么。她狠狠地揉了揉脑袋,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每当这么做的时候,会有短暂的眩晕,耳朵里就会荡漾着一种轻微的轰鸣声,不是耳鸣,是耳道被封闭后,血液在血管里流动时所产生的轻微震动发出的声音,有时候,这种微鸣甚至是尖锐的,像电子设备靠近话筒时的电磁声。等她松开耳朵,便想起来了,那几句就是《木兰辞》里的话,只不过是用老家的声调背诵的。就是说,她的梦话是用老家话说的,而在现实生活里,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讲过话了。大三时,他们考普通话,她的成绩是一级乙等,差一点儿就是播音员水平的一级甲等。在传媒大学,她甚至在选修的播音系的课里,都拿了高分。
悦-读
陈继明 | 《敦煌》:现在他要向颜色请罪,请颜色原谅他的无知和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