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 | 酒吧、段子和才女

文化   2024-11-20 16:30   北京  





东,1961年生,当代汉语文学最重要的诗人、小说家之一,“第三代诗歌”具有标志性的人物。著有诗集、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言论随笔集四十多部,导演电影、话剧各一部。近年出版的著作有诗集《奇迹》《他们四人诗辑》,短篇小说集《韩东六短篇》《崭新世》,言论集《五万言》,新版长篇小说“年代三部曲”《扎根》《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知青变形记》等。近年获得的奖项有先锋书店先锋诗歌奖、凤凰出版传媒集团“金凤凰奖章”、《扬子江诗刊》优秀诗歌奖、磨铁读诗会年度十佳诗人及《小说选刊》优秀小说奖。2021年出版的诗集《奇迹》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酒吧、段子和才女


韩  东


《十月》2024年第6期




她是一位才女,爱好写作,尤其是诗写得相当出彩。她的诗有很强的叙事成分,往往可以翻写成散文(我怀疑它们就是先写成散文,然后才排列分行的),为了且举一例,我想在此翻写一首,当然免不了我个人的演绎。这首诗就叫《海边的释然》。诗题倒是可以不翻,因为你读懂了下面的故事对这个奇怪的题目也就“释然”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二十岁出头)前往海滨旅游,因为失恋,或者仅仅是爱好旅行。总之入住酒店后女孩立刻换上了那件买了从未穿过的分体式泳衣,趿拉着夹趾拖鞋,就去寻找大海了。碧蓝的大海就在酒店后面,她从客房的窗户里已经目测过了,可走到海边却有相当距离。沙滩非常宽阔,铺展下去少说也有一公里。并且由于时辰不对,无论是海里还是沙地上都没有其他游客。这倒是遂了女孩的心愿,海天之间只有她自己,孤零寂寥,也不枉此行。可抵达海边后,女孩只是涮了涮脚就往回走了,因为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突然身边就冒出了一个男人。

这男的赤裸着精瘦黢黑的上身,踩着一双已经看不出颜色来的烂凉鞋,八成是当地村民。实际上那男的一开始就出现在女孩的视野里了,但由于过分“自然”,已和周围的景物混为一体,女孩未加注意。还以为是一截枯树或者礁石呢。她甚至是将他(它)作为标志物向海边而去的。走到近前,礁石活动起来,被晒成黑炭的男人冲女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耀眼的白牙。

“你好。”女孩说。男人不答,所以女孩觉得对方是一个哑巴。

“这里可以游泳吗?”她又问了一句蠢话——既然是哑巴,就不可能回答她的问题。再者,大家千里迢迢地来到此地不就是为了在海里游泳或者玩水吗?女孩意识到自己画蛇添足,但似乎也听见了哑巴的回答——他的嘴里发出一些不成句子的咿呀声,似乎在说“不可以游泳。”于是女孩提起赤脚就往回走了。

哑巴紧随其后,而且步步逼近,伸出一双不成比例的大手向她捞去。哑巴的身材矮小,那双手却像巨人的配置,骨节粗壮,如铁锨一般,差一点就把女孩捞住了或者拍倒了。也可能是视角关系,女孩比他高出半个头,自上而下看过去,首先进入视野在女孩眼前晃动的就是那双巨掌。

“你可别过来!”女孩警告说,“再过来我就报警了……”突然发现手机没有带在身边。哑巴似乎在说,“你没带手机。”“就算我没带手机,不能报警,”女孩说,“我也可以喊。我要喊了哈。”可环顾四周,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除了她和哑巴。

女孩入住的酒店是一栋栋别墅式的小楼,这会儿那片淡蓝色的屋脊在防波堤后面就像另一边尽头处的大海,只剩下一抹。两抹缥缈的蓝色将他们锁闭在中间几乎是无限的区域里,除了沙地还是沙地。

女孩开始小跑——沙滩上只能小跑,无法快跑,哑巴在后面追逐,沙滩上留下了他们好几圈脚印。有的圆圈互相重叠,有的相互交错,又变出一个圆圈。他们就像跑着玩儿一样。后来女孩改变了策略,面对哑巴向防波堤方向退去,边退她边和哑巴“对话”。既然哑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那她就替他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喊了也不会有人听见。”

“的确是这样,但你最好还是不要过来,我练过跆拳道。”

“跆拳道是什么?”

“就是韩国的一种武术,虽然起源于中国,但比中国功夫厉害多了,讲究实战。”

“那我们就比比,我一身的力气!”

“我看还是不要比了吧,练过和没练过的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我怕伤了你不好。”

哑巴虽然意图明确,但并不像是一个凶残之人,对话过程中始终一脸憨笑,哈哧哈哧的连口水都流出来了,就像一条大狗。具体地说就像女孩的一个朋友养的金毛。每次女孩去朋友家,那条金毛都会欢天喜地地跑过来,肥大的爪子搭在她肩上,在女孩脸上一通乱舔,腥臭的气味怎么也洗不掉,几个月都能闻见。想到这里女孩又害怕了,加速向后倒去。如果哑巴逼得太紧,她就索性站下,提腿握拳“呀”的一声摆出一个侧式造型。哑巴一愣,顿在当地。

就这样且战且退,且退且和哑巴对话。后来,两人竟然聊起了家常。女孩问哑巴是不是当地村子上的?今年多大了?兄弟姐妹几个?是不是因为家里穷,至今没有娶老婆?也没有谈过女朋友?她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对方的“回答”,因此女孩的心情稍稍平静,不像刚才那么恐惧了。

现在,已经能听见防波堤后面马路上车辆来往的声音了,虽然仍然看不见那些车。脚下的沙子也由明净的乳白色变成了赤黄色,沙粒也已经变凉,说明太阳的热能已经不足,黄昏业已降临。除了他们,仍然一个人都没有。但那座从坝顶通下来的水泥阶梯已清晰可见。女孩审时度势,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安全了。如果哑巴图谋不轨,她只需要奋力呼喊,肯定会惊动目前看不见但散布在各处的路人,甚至会惊动整座静谧的小城。“有人强奸啦!救命啊!”她随时都可以这么喊。这么一想,女孩反倒不焦虑了,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哑巴显然也感受到了局势的变化,不像刚刚那么坚决,甚至有了撤退的倾向。他仍然跟着她,也许是出于某种惯性,这一路都跟过来了,贸然撤离他多少会不好意思。一切都写在了哑巴的那张贫苦驯良的黑脸膛上。

这是一个多么羞怯的人呀,女孩想。一无所有,父母双亡,姐妹远嫁,而且还是一个残疾。年龄在三十到五十之间,至今都没有结婚,一辈子都没有碰过女人……女孩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我这又是何苦?”她对自己说,“防备这个可怜人就像防贼一样,有这个必要吗?”

这时女孩已经退到了那座阶梯的进口,往上走一步就踏上了通往酒店的台阶。但她没有走那一步,而是掉转方向向阶梯和大坝之间形成的那个死角上退了过去,直到光裸的后背靠上冷硬的石墙。角落里阴湿幽深,女孩头顶的上方车轮滚滚,震动着石墙,而她面对的却是大海的方向。虽然大海已经在远处消失了,可它上面的天空更加无垠。晚霞满天,红的、黄的、金色和玫瑰色的云霞应有尽有,铺展开来。面对着这幅绚烂不已的图画,女孩觉得也对得起自己了。

她一把抓住跟过来的哑巴,说:“来吧,就一次。”



他们一致认为《海边的释然》叙述的是她的亲身经历,否则的话她为什么不写成小说呢?在座的都是行家,知道小说是虚构,而诗歌则是诗人心灵的写照。如果是一首叙事长诗,诗里面发生的事也绝非子虚乌有。他们开始谈论“把假的写真”“把真的写假”这类美学或技术问题,一口咬定她和海边的哑巴之间有过故事。

“你别不承认。”老吴说,“我就养了一条金毛,每次你来我家它都会扑过去,逮着你就是一通乱舔。”——他也终于逮着了她的一个“漏洞”。“好事情呀,”老吴继续说,“劫富济贫,太浪漫了,是真正的浪漫!”

老姜很赞同老吴“浪漫”的说法,但觉得“劫富济贫”不够准确。他说,“应该是损有余而补不足才是,这么说更接近事实的真相。你就承认了吧。”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不承认,未置可否的态度在他们看来就是一种默认。不过,也有意外的收获,就是她有了一个新名字“释然”。不管她身份证上的名字到底是什么,这以后大家都叫她“释然”了。

“这个名字好,”老傅说,“以后出诗集你就用释然,肯定好卖。释然很文雅也特别,一听就是一个才女!”

“何止于此。”老姜说,“万一释然以后出家也不用再起法号了,现成的尼姑名字。出家人都跟释迦牟尼姓,比如孙悟空就应该叫释悟空,猪八戒应该叫释八戒,哈哈哈哈。”

释然也跟着笑,坦然接受了“释然”。没想到老姜一语成谶,这是后话。

释然坐在著名的涅酒吧里,桌子上坐了一圈当时还不算太老的男人。酒吧的光线昏暗,释然的肤色更黑,而且她还特别喜欢待在阴影里,背靠墙角冷硬的墙体。你一眼看过去,根本看不出那桌上坐了一个女孩,只是在需要碰杯时释然会伸过一条细黑的胳膊。一度她留了长指甲,并且涂了黑亮的指甲油,摇曳的烛光里你终于辨别出那是一只女人的手。那只手上还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有时释然也抽粗烟(细支告罄后),有时,男人们的手上也夹着细烟(粗烟告罄后)。她和他们绝对是有福共享的。不仅共享香烟,也共享谈话。释然不善言谈,但肯定是最称职的倾听者。男人们高谈阔论之际,她异常专注地听讲,这从她眼球转动的方向上即能看出。墙角的阴影里释然的五官模糊不清,眼白却始终闪烁不已,而眼白的存在恰好证明了人类进化的一种不可或缺的倾向。

有关的知识点还是老姜普及的。老姜是评论家,大学讲师,一向喜欢卖弄他的学问。“动物是没有眼白的,比如老吴家的金毛。”他说,“人类之所以进化出眼白——露出瞳孔之外的部分眼球,是因为交流的需要。看见对方的眼白就知道对方的眼睛是朝哪边转的了,而眼睛转动的方向则是注意力针对的方向。不明白的举手!”

没有人举手,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释然。她的确有无与伦比的眼白,犹如新月月牙一般,即使在烟雾弥漫的酒吧座上,在幽深莫测的阴影里也一样能“破云见日”。

如果桌子上只有一个人说话,释然会始终不渝地盯着他。如果是几个人抢着说话,她便会盯着那个絮叨不已让人厌烦的家伙。她在为他担心。终于再也没有人关注,那人不无尴尬地四处寻觅,心想我到底是说下去呢,还是等会儿再说?每当这时释然便会冲他“嗯嗯”点头,表示自己一直在听。或者问“后来呢?”,要不“你的结论是……”她始终在老地方等着。后来就形成了习惯,谈话热烈,没有人会注意到释然,一旦冷场他们总是很自然地寻找她。释然忠于职守,从来都在,或者说黑影里的那双美丽的明眸都在。

在座的这帮男人或多或少和写作都有点关系。有的自己写作,有的从事出版、编辑或评论、教学行业。大家以文会友,彼此相熟相知,但对释然的来路却不很清楚。只知道她是一个才女,擅写叙事长诗,从这些作品里他们或可窥到一些释然的底细,比如从那首《海边的释然》里。因此一度有几个人就自称“哑巴”,公然向释然乞怜。这当然是开玩笑,半真半假的,可后来竟然也弄假成真了。我直接说了吧,在这张固定的桌子上,经常参加聚会的七八个男人,其中至少有一半都和释然谈过恋爱。自然是首尾相接,绝没有同时并举,如果那样就成淫乱了。

和释然恋爱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影响到男人们之间的友谊。

一开始释然是老吴领来的,涅酒吧门上的铃铛叮咚一响,一对璧人翩然而至。他们是手拉着手进来的。但过了没多久(聚会没几次),两人就相继进门了。释然和老吴在一起的时候,老吴没有介绍过这是他的女朋友,他们已经分手,老吴也没有特别宣布——这还用说吗,大家都是人精,相交多年在男女之事上的这点敏感或者默契还是有的。

然后是老姜。一天老姜揽着释然的后腰走进涅,大家并不惊讶。那天老吴也在,这帮人同样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令人不解的反倒是老吴和老姜的相处,他俩似乎更亲近了。勾肩搭背坐成并排,并不时举杯相碰,由于距离近、力量足,涅酒吧那质量很次杯壁极薄的高脚杯竟然给碰破了。老吴的杯子破了,老姜的杯子则如一枝硕大的花蕾,自花萼以下齐齐折断。反倒是释然毫无反应,依然藏身在阴影里,不为所动。

之后是老傅、小金,在这里我就不一一叙述了。

释然的存在不仅没有妨碍他们之间的感情,作为一个整体的凝聚力似乎还得到了加强。按老吴的话说,大家都是亲戚。他这话是当着释然的面说的,也是当着释然当时的男朋友老傅说的,无论释然还是老傅都没有提出抗议。所有的人都觉得老吴说得太好了,太精准了,不愧是著名作家。著名作家来劲了,进一步说道,“没有释然,我们也是亲人!”

众人举杯,完了互相点烟。被排斥在外的释然也许流泪了。但由于身处墙角处的阴影,即使释然流了一个晚上的眼泪也不会有人发现。在一片喧哗骚动之中,释然会不会觉得自己才是“哑巴”?他就是她,当然她更是他了,无论《海边的释然》里的情节是虚构的还是真实发生的都一样。她(释然)肯定是她(诗里的女孩),只有首先是她才可能是他(诗里的哑巴)……

这是一个转换问题,一个纯粹的诗歌问题。第一次,释然在听这帮人高谈阔论时陷入了沉思。她的思想开了小差,转向了诗歌写作。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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