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雅琪 | 隐秘而伟大——读《生活启蒙》

文化   2024-11-06 16:30   北京  



雅琪,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兼及当代小说批评。研究文章发表于《中国文学研究》《文艺论坛》《新文学评论》等刊物。


隐秘而伟大

——读《生活启蒙》


陈雅琪



一、一张死亡证明重启的时光之旅


“一页薄薄的证明书让丛牧之知道,死了三十多年的人还能再死一次,而活着的人,也可以因此重活一次。”这是小说的开端。在丛牧之的生活陷入纷忙、迷乱和停滞的时候,重回林东镇领取父亲的死亡证明书和遗物似乎变成一件突如其来的麻烦事,当然,那时的她并未意识到,这件事将成为她人生的重要拐点,也成为串联起她的纪录片项目和离婚事件的重要故事线索。
去一个早已回不去的故乡寻找一个未曾谋面的父亲的痕迹,那张死亡证明不仅仅是一张纸,更是一次有关历史与记忆的重启。重回林东镇让她打开了记忆深处的往事盒子,她穿越回了过去。通过阅读父亲的日记,曾经那个符号化的父亲重塑金身出现在她面前,而父亲的文字唤起已经消逝很久的灵感和野心,让她有了创作的冲动,她要写下来,重塑那个消失的父亲、他周围的人们和他们所生活的时代。在此,丛牧之的小说和丛长海的日记在文本中产生了强大的互文性和感召力,连结起了过去和现在。丛牧之在写小说的过程中,发现“从更长的时间轴来看,他们仍然是一代人——她是他的余音,或者他是她的前奏。于是她在虚构丛长海青年时代故事的同时,不可避免地重温自己的少年时代。”仿佛一把开启时空之门的钥匙,在读书会成员朗读出丛牧之小说的瞬间,丛长海的往生之旅开始了。这种感应不禁让人联想到电影《星际穿越》中父亲在五维世界中通过改变手表秒针的颤动方式给在三维世界中的女儿传递信息,并改变了她的选择。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假设,丛长海也是通过他的日记现身于丛牧之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并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她的人生。或许,能为时空联通提供佐证的是林东镇广场上那面“时间扭曲”的挂钟,毕竟,谁能证实时间就是“一往无前”的呢?又如何去解释那么多似曾相识的瞬间?那时针代表着过去,分针代表着未来,在多维宇宙中,过去和未来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而丛牧之的儿子,熊仔,来自于未来。他擅长理性思维,喜欢数字、逻辑和算法,关注电子产品和人工智能。不同于丛长海的日记、丛牧之的小说,他记录生活的方式是每天与Siri进行对话。对于熊仔来说,过去是他不熟悉的另一个宇宙。丛牧之在小说中特意让父亲坐在地铁的第一节车厢,以便观察驾驶室和隧道。而这个细节来源于熊仔的习惯,她希望用这种方式实现父亲和儿子两代人的沟通。丛牧之通过小说细节缩短了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的距离,在丛长海和熊仔之间,过去通过现在和未来相联通。

二、奇怪的骨头:现代人的情绪综合症

猫头鹰吊坠是余作真送给丛牧之的结婚三周年纪念礼物。用几块骨头雕成,拇指肚大小,古朴而精美。关于它是用什么骨头做成的,却成为贯穿小说始终的谜题。每当丛牧之心神不宁时,她都会下意识地抚摸它,仿佛有魔力一般,“这只坠饰里蕴藏着她既不能舍弃又不敢触碰的火焰。就像神话中被封存在瓶子或什么圣物中的魔鬼,她白天黑夜佩戴着它,但永远不敢放出来。”猫头鹰吊坠寓意了小说的另一重主题,亲密关系的隐秘。“她对这枚吊坠的感受,如同她和余作真的爱情与婚姻,在经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浪漫踏实之后,开始起伏不定。有时候,她会冷静且平静地感到他们是生活的赢家,至少是部分的赢家,享有着相对的富足与和谐。但这良好的感觉会因为一件极小的事而崩溃,她便又瞬间坠入冰窖之中,恨不得立刻抛弃一切,孤身陷入人海。这种情绪同样持续不了太久,又借一件日常琐事重回欢快。”
亲密关系是奇怪的,它没有规律可循,不是理性和逻辑能分析的。有时候,他们已经“在最深的程度上交融了,可再往里再往里,仍然有一个比原子粒子微子还要小的核是格格不入的。”有时候,她已经对他了如指掌,和他亲密无间,但还是免不了被那层隔膜所灼伤。随着时间的无限延长,他们认不出对方,也认不出自己。正如那次拼脸游戏,揭示了亲密关系的裂隙,而危机就潜藏在最隐秘处。亲密关系的脆弱之处在于她始终不知道她爱的是想象中的他,因此便忽略了他原本的样子。而如此不同的两个人“要想靠近、拼接,就要接受疼痛的变形、磨损”,这便是亲密关系磨合的代价。而当一次又一次热烈或痛苦的爱转为麻木后,竟产生出另一种情感,叫做习惯。
小说格外关注人的“感受”和“情绪”,对情感的描写异常细腻,无论是爱情、亲情还是友情,写出了敏感、忧郁的现代人内心深处的不安。小说暗合了当下的时代背景,疫情盛行的短视频时代,AI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离婚冷静期政策施行……这些时代特征带来的是病毒泛滥,信息媒介的变换,机器是否会取代人类,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疏离等等问题,从而导致了现代人“情绪综合症”的出现。一方面,这种“情绪综合症”表现为对声音和气味的敏锐,例如熊仔描述他脑海里的声音,“如果有水在我头上流过,就会把外面的嘈杂声遮住,我就会听见自己脑海里的声音。”还有,母亲去世时,丛牧之闻到“略带油腻的肉的味道”,让她回忆起小学时母亲在市场里卖肉的情景。而当她再一次闻到这股熟悉的味道时,母亲已经不在了,这令她悲痛不已。另一方面,小说通过鸟的意象来表达一种原始冲动,这种潜意识的记忆又可以延伸为意识最深层的隐秘。“那只鸟或者那朵云也许契合了熊仔梦中的什么东西,她想,每个人的心里总有一些我们无法从现实里一一对应的隐秘,孩子也一样。她自己也有,她不想承认也不想触碰的某些事物,可是,在意识的最深层里,她又无时无刻不受它们驱使。”站在青铜神树上的九只金乌是三星堆的未解之谜,丛长海心底最隐秘的冲动是像鸟一样自由飞翔。鸟的行动轨迹代表了一种不安全感,当丛牧之工作不顺,脑袋懵懵时,“那只鸟又一次俯冲而来,但这回,它并未飞入她的身体,而是从她的头顶一掠而过。她恍惚看见,鸟爪上似乎抓着什么东西。”当她终于知道了猫头鹰吊坠的秘密时,“一只鸟飞入她体内,这一次,再没有飞向天空。”与现代人复杂情绪相对立的是小说中反复提到的在科幻片中,未来的人类只接收信息,不关注情绪,这也正显示出“情绪”与“感受”的可贵之处。正如电影《星际穿越》所传达的那样,人类的情感才是能穿越时空的唯一的永恒。

三、独特物件与个人隐秘史

在叙事上,“父亲的日记”和“猫头鹰吊坠”作为重要线索推动了故事情节,它们是有生命的独特物件,它们影响甚至决定了丛牧之的行动,从而推动了叙事进程。褚瑞基对“独特物件”的定义是:

‘独特物件’的意义并非说一个物件的独一无二性,而应该被解释为一种可以超过作为说明它原本意义的‘另外’意义。‘另外’所暗示的是它的可再诠释性,它必定不属于任何成见下、定论下的结果。于是,人类的创作物就会自然的引发关心、注视、及诠释。独特性会引发‘诗’般朦胧的感觉,也就是引发总多那么一层的注视、诠释的关心。虽然它有可能很轻微,甚至被大部分的人在某一个时间点上完全忽略,但它在时间与空间的转化下终将会显示出价值的一方。独特也是一种对抗普遍、无特征的手段,那些‘中立化’寻求统一而非多元的努力(被引射到‘全球化’的单一价值),很容易‘愚笨化’、‘福尔马林化’了人类复杂而多元的想象力。”[1]

因此,日记不单是一本文字的记录,吊坠也不仅仅只是某种动物的骨头,它们内部涌动着难以诉之于口的复杂情绪,是维系人与人关系的河流,也无时无刻散发着神秘的诱人心魄的魔力。独特物件是开启回忆的钥匙,它把与之相关的经验和感受重新召唤出来,让人得以去捕捉物背后的情感结构和历史想象。正如本雅明所指出的,“普鲁斯特并非按照本来的样子去描绘生活,而是把它作为经历过它的人的回忆描绘出来。”[2]普鲁斯特的“玛德兰娜小蛋糕”所触发的就是这样一种“想象”和氛围,而非“事实”和物的形式本身。
这种感知上的刺激最易激发个体意识深层的未知部分,丛长海的日记让丛牧之重新认识了那个早已死去的父亲,猫头鹰吊坠之谜的解开也让她重新认识了她的丈夫余作真,而变性的雅男,在短视频中“炒作”自己的春景更是让读者在惊异之余深深感叹:人在何种程度上能真正被了解?我们所看到的她/他,是真正的她/他吗?我们自以为的对他人的了解是真正的了解吗?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隐秘史,纵然是共同生活的夫妻、相知相交的密友也难以揭开冰山之下的隐秘,那么,以何种方式我们才能更大程度地靠近彼此呢?
我认为作者通过小说给出了两种方式:一种是最直接的人与人之间的深层沟通。丛牧之和熊仔在隔离期间的互相启迪,可以说是科学和人文的交织碰撞。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变成了母子二人的头脑风暴中心,丛牧之给熊仔讲自己拍过的片子、遇见的人,甚至讲到了雅男的变性手术和春景的海外视频,而熊仔则给丛牧之普及有关人工智能、大数据、太空探索的科普知识,她们一个从过去向未来,一个从未来回看过去,都获得了从未有过的眼界提升。

在这个过程中,儿子重新理解了母亲,进而重新理解了自己。母亲吸收了来自未来的知识,超越了现实经验的限制,更明晰了自己即将踏上的路途。另一种则是通过文学创作,依靠一种珍贵的想象力去连结所有的时间,这样才能从多维世界和更广阔的宇宙空间中去认识人的多面性和复杂性。丛牧之通过写作重新理解了父亲的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人,她创造了他们,也重塑了自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刘汀的《生活启蒙》书写的是日常生活的细微和情感的隐秘,而在这微观世界的倒影中,又无处不隐现着一个更浩瀚的宇宙时空,那里包含着所有的时间、所有可能的选择和所有发生的结果,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伟大?

 

本文系湖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城市小说中的器物书写研究”(22YBQ033)成果。


注释

[1]褚瑞基:《对话》,收于[法]尚·布希亚、[法]尚·努维勒著,林宜萱、黄建宏译:《独特物件:建筑与哲学的对话》,台北:田园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24页 。

[2][德]华尔特 •本雅明著,[德]汉娜 • 阿伦特 编,张旭东、王斑译:《启迪 •本雅明文选》,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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