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 | 《种植记忆》:“怎样告诉一个失忆的人她是谁?”

文化   2024-11-15 16:31   北京  




翎,女,1957年生,现居多伦多。著有《劳燕》《余震》《金山》等。曾获华语传媒年度小说家奖、新浪年度十大好书、华侨华人文学奖评委会大奖、《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红楼梦世界华文长篇小说专家推荐奖等文学奖项。


种植记忆


张翎


《十月》2024年第5期





2035年5—6月: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
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孩


女孩醒了,觉得眼皮很沉。她不知道那是正午的阳光。睁开眼睛,满屋都是黑暗,是那种没有一丝破绽的黑暗。她不记得从前是否见过这样的黑暗。脑子是一片墨汁汇成的海洋,无边无际,无风无浪,看不见一片帆,一簇水草,一丝波纹和粼光。她觉得自己是一只海蜇,浑身长满了触须,却没有一条触须有根。漂浮。漂浮。漂浮。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渴望抓住一件东西:一根绳子,一块木板,一条被风吹落的树枝。她只是想念脚点在地上的感觉。她渴望上岸。

“灯。”她喃喃地说。

“你终于,开口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飘过来,落在她的耳膜上。耳膜告诉她:声音很近,近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你是谁?”女孩问。

男人的回答来得很慢,仿佛在进行一场世纪心算。男人的脑子和舌头之间隔着一段崎岖的山路,脑子在爬坡,寻找藏匿得很深的舌头。

“我是你的,爸爸。”男人说。

女孩的额头上鼓起一根细细的筋,眉心蹙成一个结子。女孩在一片汪洋中搜寻记忆。她的嘴唇翕动着,像离开了水面的鱼,却没有发出声音。女孩想问的那个问题长着刺,毛糙糙地堵在喉咙口。等她终于把话吐到舌头上时,已经剐破了喉咙。

“我是谁?”女孩喑哑地问。

问题落地时,房子颤了一颤。阳光里那些飞舞着的尘粒突然驻足,世界陷入了混沌初开时的那种静默。

这个问题并不新鲜,被很多人在不同的年代里问过,在远古的希腊和中国,近代的德国和法国。可是,问这个问题的人中,没有一个是这个年纪的孩子。

男人习惯性地求助于ChatGPT。这是第12版,上个月刚刚推出。其实,远在这个版本正式推出的三个月前,他就已经得到了试用版。他总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最前沿的“玩具”——那是他对一切新科技产品的戏称。

“怎样告诉一个失忆的人她是谁?”他输入了问题。他打字的速度有点慢,指头远远落在脑子后边,指头和脑子在做着龟兔赛跑的游戏。

ChatGPT用闪电的速度作出了回答:“从最简单的信息开始,比如名字,出生日期,她和你的关系。”

“叶先生。”屋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很陌生。女孩听见的所有声音都很陌生,但她知道女人的声音比男人略远一些。耳朵在黑暗中变成了眼睛。耳朵变成眼睛之后,比耳朵和眼睛共同运作、各司其职的时候,更加警醒敏锐。女孩听是听见了,却听不出来女人的话到底是问候还是提醒。

“如实说就好,不必拐弯抹角。”女人说。

男人的面颊开始抽搐。男人的肌肉在运动时,舌头就不太灵光,很难一心二用。

“你叫陈千色,你是我的,女儿。”男人伸出手来抚摸女孩的额头。他想解开女孩眉心的那个结子。他的手掌很暖和,却不够厚实。女孩不习惯这样陌生突兀的亲昵,就偏过了头。

“她是谁?”女孩用下颌指了指女人说话的那个方向,问男人。

男人没立即回话。男人在默默地向那个女人讨主意。女孩醒得不是时候,男人和女人还没有来得及商量好全套对策。女人的脑子比男人跑得快,最终回话的是女人。

“我叫安珀,是你爸爸请来的训练师。你可以叫我安珀老师。”女人走过来,在女孩的床前停下。

训练?女孩有些疑惑。可是她没有力气多问,她只想看见。

“灯,点灯。”她说。

女孩觉得有一丝轻轻的气流在房间里走动,却不是风。是那个叫叶先生的男人和那个叫安珀的女人在无声地角力,看谁最终会去开启那扇谁也不愿意进入的门。

“千色,你经历了一场车祸,大脑受伤,失去了视力和记忆。”终于,女人开了口。

“你丧失了从前的记忆。你的医生预测,你的新记忆能力应该还在,你能记住从现在开始的事。我们会努力帮助你恢复从前的记忆,还有视力。”女人说。

女人的声音很干脆,字和字之间没有多少拖泥带水的粘连。女人说话有口音,口音让语调变得奇怪,一起一落都很昭彰,像落在砧板上的菜刀,咚,咚。刀不锋利,砧板也不硬,剁下去虽有声响,却不凶狠。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强化训练,恢复你的记忆。我们告诉你的每一件事,刚开始的时候听起来也许没有意义。但是经过一段时间,你的大脑会开始自我学习,慢慢消化输入的信息,绕开损伤区,开辟新的神经通道……”

男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安珀,这个有点太复杂,她听不懂,也记不住。咱们放慢一点,让她有机会适应,毕竟……”男人轻声对女人说。

女孩听见屋里有些沙沙的响动,她不知道是那个自称安珀老师的女人在纸上写字——是写给叶先生看的。很多年后,当女孩进入迟暮之年时,才会在母亲遗留下来的一只箱子里偶然发现这张纸。纸已变脆,皱着黄皮,上面是用马克笔写下的两个大大的褪了色的英文词:tough love(严厉的爱)!

“叶先生,意识复苏的头几天至关紧要,神经元最活跃。她不需要懂,只需要专注,还有,顺从。”女人其实是想说“服从”的,话溜到舌尖的时候,临时改道,变成了“顺从。”

男人不再说话。

“千色,这个训练过程也许很长,需要你的配合。从明天起,除非你的身体出现特殊状况,否则我们每天都要进行至少四个小时的对话。记住,是每一天。我们告诉你的每一件事,都在扩充你大脑的数据库。”安珀在女孩的床沿坐下来,捏住了女孩的手。安珀的手很结实,肉里边埋着坚硬的骨头,轻轻地捏,重重的疼,千色不敢动。

安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星外语。千色没听懂,但却记住了。千色的记忆是一张白纸,任何一滴水都能渗入,染上颜色。她现在是一个初出娘胎的婴孩。不,她不是。婴孩没有过去,婴孩可以心无旁骛地探索未来。而她不能,因为她曾经拥有过去。婴孩只需要匍匐朝前,而她却需要瞻前顾后。她身上每一块肌肉都隐隐生疼,疲乏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卷着她一步一步地接近沉睡的边缘。她只需要稍稍松懈一下,就会跌入那个深谷,永远不用醒来。永远不再疼。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想睡你就再睡会儿吧。等你睡醒过来,若还记得刚才的事,就证明你的短期记忆力完好无损。”男人附在她的耳边说。

她的身体抽了一下,突然彻底醒了。记忆是她的绳子和漂木,只有记忆能带她上岸。她不能睡,她怕在睡眠中丢失了刚才的记忆。


一群白鸟,飞成“V队,

放学之后来相会。

记得来啊,别掉队。

白鸟啊白鸟,你往哪里飞?

归家吧,归家,

速归。速归。速速归。


千色在一阵歌声中醒来。是一个年轻的女声,轻柔快活,没心没肺。这首歌将会是她的闹钟和提时器,早餐,中餐,晚餐,每天播放三次。为什么是白鸟,而不是白鸽?她有点好奇。后来,歌词被日复一日的循环磨平了,只剩下几个扣在节点上的字:鸟,鸟,鸟,归,归,归……,她就不再好奇。

睁大眼睛,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今天的黑暗和昨天的一样,没有更深,也没有更浅。但今天的脑子却和昨天不同了。今天的记忆虽然还是荒原,地面却已经裂开了一条细缝。今天的她知道了她叫陈千色,她的爸爸是一个叫“叶先生”的人;今天的她还知道自己的脑子受了伤——是那个叫安珀的女人告诉她的。

关于她自己,她知道的仅仅只有这几件事实。这几件事实孤零零地站在她的记忆荒原里,彼此近在咫尺。于是女孩就想象着自己手里有一根绳子,她牵着这根绳子,从这几件事实中间走过,把它们拴在了一起。当它们被连成一体的时候,她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一个新的事实:她姓陈,那个男人姓叶,所以她姓的不是他的姓。爸爸这两个字太别扭,她只能暂时称呼他“叶先生。”女孩脑袋瓜子里生出的这些想法,在大人的世界里会被称作逻辑推理,而在女孩看来,不过就是把几件看似不相关的事情糅在了一起。


千色。陈千色。


女孩喃喃自语,想坐起身,却动弹不得,身上仿佛压了一块岩石。

“你还不能动。你腿上打着石膏,要过几天才能拆除。”

即使没开口,女孩也知道这是叶先生。女孩现在可以准确地判断身边的人是谁。叶先生的体温比安珀老师高,他走近的时候,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气,还有他毛孔透气的声音,嗡嗡,嗡嗡,像蜜蜂在轻轻地扇动翅膀。她的耳朵现在听得见地球的呼吸。

“安珀,她记得昨天的事!医生的预后完全准确,她有短期记忆。”叶先生大声喊道,欣喜窸窸窣窣地碎了一地。

安珀似乎在另一个房间,声音传过来时,隐隐带着一丝回音。

“叶先生,我说过你要相信医生。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安珀的语调无波无澜。她的字典里没有“惊讶”二字。

“千色,早饭之后,我们开始第一次训练课程。”安珀说。


最初的训练程序和正常的小学课时安排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每天四节课,早上两节,从十点到十二点,中午午休两小时,下午再上两节,每节课之间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

内容的输入方式也与学校的授课过程大同小异:事先定下的主题,经过反复灌输和巩固,再进行测试。单元测试,阶段测试,综合测试。当然,所有的测试都是口头答题。唯一和正规教育进程不同的是:训练内容并不总是按照事件发生的前后顺序。比如,前一节课还在讲三岁时居住过的一座房子,下一节课却有可能跳到小学一年级的某次郊游。在这一点上,叶先生和安珀达成了牢固的共识:既然人类正常的记忆存取过程是随心所致、没有预设的时间和空间模式的,那么重塑记忆的过程也该如此。

头几天的内容相对简单,都是一些围绕着女孩身份和生活环境的基本信息。每次十五分钟左右的重复讲述之后,大人和孩子之间就会插入一段诸如此类的对话:

“千色,今天的日期是?”

“2035年5月23日。”

“你的出生日期?”

“2027年6月10日。”

“请告诉我你现在的年龄。”

“八岁差18天。”千色心算了一下,回答道。

安珀和叶先生交换了一下眼神,轻声说:“概念和知识性记忆也在。”

“千色,你现在居住在哪里?”

“杭州。”

“说说你的家庭住址。”

“科技园驰骋新村九幢12楼802室。”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叶绍茗。”

“职业?”

“人工智能科学家。”

“你在哪所小学读书?”

“科技园附小一年级6班。”

“你最喜欢的课程是?”

“算术。”

“你最不喜欢的科目是?”

“音乐。”

“为什么不喜欢音乐?”

千色默想了几秒钟后,最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是一个安珀和叶先生都未涉及过的问题。安珀挑选了这个问题,是想测试女孩根据已知信息演绎未知信息的能力。这是他们进入训练课程的第四天,老师明显操之过急。

在这个过程中,千色并没有显示出超常的记忆力。这里的“常”是指八岁孩子的平均记忆能力。对于灌输进她脑子的信息,她大致能够准确复述,但时不时也有犯错的时候,尤其是在相隔一两天之后重温时。她曾几次记错了自己厌恶的食物,一会儿说成花椒,一会儿说成榴;她也曾混淆了自己所在的班级,一会儿记成4班,一会儿记成5班。经过纠正之后,她一般能再次给出正确的答案。

他们告诉她的那些事实,简单,坚硬,干涩,落到她耳膜上时,产生的是呲呲的摩擦声,而没有留下任何平滑柔润的印记。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当叶先生谈起了她七岁时做的一件事:她用剪刀铰碎了一件睡衣,因为她憎恨粉红色。叶先生第一次使用了一个带有因果关系的长句子,并且在叙述中引进了色彩。这个例子,她一下子就记住了,而且在后来的反复测试中,始终没有犯过错误。只是可惜,类似这样的例子,后来没有被再次使用过。

这样的训练每天都在进行。女孩像一只仓鼠,在一个封闭的圆环之中无穷尽地奔跑。一圈又一圈,一小时又一小时。她很快对这种强力灌输的方式失去了兴趣。他们告诉她:每一条信息,都是一件曾在她的生活中发生过的事,可是她却没有任何亲历现场的细节,来辅佐建立记忆。他们耗尽心神在她脑子里种植下的,是没有根基的塑料往事。死记硬背留下的痕迹很肤浅,一阵轻风吹过,就被浮尘掩埋住了。训练进入第二个星期的时候,女孩的耐心就见了底。她以惊人的速度,跑完了从不耐烦到厌恶再到叛逆的整个路程,仓鼠的反骨已经长成。

女孩和大人之间的对话不再像先前那样平顺,开始出现答非所问或者问非所答的磕磕碰碰。女孩在听课时出现了明显的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女孩会拒绝回答某一个她已经熟记于心的问题,却用陌生的话题反问大人。比如在相隔两天的时间里第三次被问到自己的生日时,女孩刚报出年份,就收了口,突然反问:“出生的地点呢?我是在哪里出生的?”又比如在第N次被问到父亲的职业时,女孩沉默了很久,以至于两个大人都以为她忘了答案。半晌,女孩才文不对题地开了口:“为什么我不姓叶?”还有一次,没等大人开场,女孩就率先甩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我妈妈呢?为什么你们从不提她?”

每到这种时候,叶先生就显得格外笨拙,接招的居多是安珀老师:“千色,万事有时。训练进展到一定阶段,我们自然会涉及那些话题。”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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