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笑泉 | 多出来的一天

文化   2024-11-11 16:31   北京  




笑泉,1978年生于湖南省邵阳市隆回县。著有长篇小说《迷城》《银行档案》《放养年代》《巫地传说》,小说集《对河》《幼兽集》《回身集》《愤怒青年》,诗集《三种向度》《传递一盏古典的灯》,散文集《宝庆印记》等。作品被译为英、法、意大利等文。现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


多出来的一天


马笑泉


《十月》2024年第6期




多出来的一天既不在一周之内,好像也不在一周之外。这种神奇的现象,他只有归结为深不可测的佛法。是的,在佛前许愿后他方拥有了这多出来的一天。那次同去的人愿望各有不同:有人恳求佛祖保佑生意兴隆;有人祈祷明年能顺利提拔;有人迫切地想生个儿子;还有人是为了扭转麻将桌上长期的坏手气;没有说出来的那人,同伴们也清楚他强烈希望摆脱现在的婚姻再跟年轻情人缔结良缘。他读过几本佛经,明白同伴们的愿望都是佛祖教导世人要努力抛却的,所谓离欲方能得乐。如此庸俗的欲望,佛祖纵然宽宏大量不加责怪,恐怕也不会帮忙。至于自己,其实是被他们拉着陪同前往,在欣赏山中的风光之余,顺便同朋友们一起跪拜。没有预先想好许什么愿,只是觉得生活压力大,希望能够得到一些安闲和清静。虽是顺便,或许还有几分被动,许愿的那刻,却是无比诚恳,尤其当想到自己长期背负的紧张和忙碌,眼角更是略略湿润。佛的目光洞察一切。他老人家大概觉得自己的愿望相比之下不是那么过分,甚至还显露些微觉悟的苗头,所以便默许了。不敢向任何人透露,他只是怀着感激和庆幸,还有隐隐的惶恐,迎接这每周中多出来的一天。
最初的这一天,他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自己明明站在客厅里,妻子和儿子却对他视而不见,餐桌上的早餐也只准备了两份。他忍不住要开口询问,脑袋里却响起一个声音:他们不在这一天里面,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说什么。这个声音浑厚、安详,洋溢着无比强大的说服力。他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看着儿子匆匆吃掉三明治和煮鸡蛋,灌了几口牛奶,把书包的两根背带攥在一起套在左肩上往门外冲。妻子不用这么赶,吃完早餐还能把碗筷清洗干净,回到卧室化个淡妆,再去小区大门外搭乘地铁,三站后便能抵达工作的医院。等到房间只剩下自己时,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开始琢磨什么叫“他们不在这一天里面”。明明娘俩和自己在同一个空间,自己能看见他俩,而他俩却看不见自己,说是平行空间,这空间与空间未免太不对等。不过据古书里的描写,还有从小听惯了的乡野传说,鬼神能看见人,人在正常状态下不能看见鬼神,这样解释,勉强能解释得通。难以解释的是,这一天包括空间和时间,听佛祖的意思,自己和娘俩不在一个时间段,具体而言,不在同一个早晨,事实上却又经历了他们的这个早晨。他上大学时出于纯粹的爱好钻研过哲学,思考能力比一般人要强,但想得头也大了,还是理不清此中奥妙。索性又站起来,踱了几步后,他哑然失笑。何必纠结呢?佛祖既然实现了这一切,那就欣然接受吧。所谓信则有,现在的逻辑是,有则信,相信这一天是独属于自己的。他去厨房给自己准备早餐,故意放慢节奏,等到吃完,抬头看向挂钟,已近九点。往常,只要迟到超过半个小时而没有主动去电说明理由,处长定会打电话过来(科员和办事员们是五分钟到十五分钟不等,不过只有三级主任科员以上的人方有资格接到处长的催问电话,其余皆由排名第二的副处长督查)。他变得愈发笃定,走到壁柜前,翻出双肩背包,再戴上遮阳帽,换上旅游鞋,感觉像回到大学时代,正准备走出寝室,去校门外的广阔天地闲逛。
城市的空气给他以久违的清新感觉,虽然空气污染指数并未降低;人行道上的树也显得青翠宜人,虽然叶子蒙受的灰尘跟往常一样多。毫无疑问,他的脚步轻捷,如果摘下墨镜,那双眼睛也减少了忧思,提升了亮度。起初他还是习惯性地大步前行,仿佛前面有一个任务需要他去完成,有一个目的地等待着他抵达。过了两个街口后,他发觉自己正往单位方向走去,放慢脚步的同时忍不住自嘲,这样的一天若还要赶,那就是天生劳碌命,怨不得别人给你加派任务。在下一个路口他拐了个弯,插进条小巷。小巷并不遥远的尽头是条背街。似乎有许多年了,他习惯走在笔直的大路上,要不就把自己装进私家小车或地铁,极少钻到这种背街里来。街上小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店门边上大多放着一两把椅子。有的椅子空空如也;有的椅子上粘着一颗屁股,屁股上的躯干要么前倾要么后仰。他分不太清哪些是店主,哪些是店主的熟人,哪些是闲逛到此的路人。总之,这些人身上绝大多数散发着闲散的气息。他出生于小镇,也多次去过农村,那里的人在门前闲坐,若有陌生人经过,每个都要用目光细细研究一番方肯罢休,这些人却显然对掌中的手机、饮料或斜对面墙下的几盆多肉植物更感兴趣。他想,终究还是城市里好啊,空间大,陌生人多,只要不在家中和单位里,又遵守公共规则,基本上没人会关注你,自在。
前面人行道上出现一块大水泥坪,这是因为那里有一排房屋没有沿街而建,凹出来的空间使得整条街的布局有了变化。坪里站着一棵桂花树,树上挂了块牌子,写着“咖啡”两个斗大的字,那字像是儿童用毛笔刷出来的,倒也别有风味。咖啡店窄而深,有部分桌椅摆在坪里。他正想坐坐,走上前去,却突然生出忐忑来。人家看得见我吗?听得到我说话吗?正踌躇间,柜台后的年轻姑娘投过来一个甜度恰当的微笑。他顿时有种被赦免的感觉。咖啡需要先付款后自取。他掏出手机,刷了微信二维码,正要收起,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再度盯向屏幕。九点三十二分,本该排在下面的日期却不见踪影。他怔了一怔,几乎想开口问那位姑娘今天是星期几,但想到自己正拿着手机,这样一问,人家还以为是故意搭讪呢。他想了一想,点开朋友圈,所有的消息都是昨天发出。昨天是星期三,今天便是星期四,但那是正常状态下的今天,这个“今天”则夹在星期三和星期四之间。他脑中冒出一个词:不可思议!这个词时常在佛经中出现,毫无疑问,它最恰切的用途就是形容佛所开示的境界。
取到“蓝山”后,他选了最靠近桂花树那个座位。此时并无其他顾客,插在桌子圆孔中的太阳伞还未绽放。阳光从侧面拂在脸上,有种清爽的暖。没有等咖啡降到适宜温度,他便小心翼翼又甚为坚决地啜了一口。有点烫舌,但他毫不在意,心底深处升起一种确证后的喜悦。确证这是真实的咖啡,确证这是真实的一天。虽然自己其实跟咖啡店售货员不在同一天,跟街上走动或闲坐的人们也不在同一天,但佛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不仅让自己在空间上和他们融于一起,居然还能够交流无碍。这已不是平行空间,而是两个空间完全重合。何等神奇的一天啊!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他不自觉地晃了晃脑袋,又点两下头,然后将椅子调向街面,抻长两条并不长的腿,半眯着眼,嘴角挂着蓬松的笑意。
街上走动的人并未增多,先前没开门的店面倒是陆续张开大嘴,拉起眼帘,透出股懒洋洋慢吞吞的起床范。在他印象中,咖啡店应该属于很晚才开门的那种,如今却早早营业,大概是城市里早上习惯喝杯咖啡来提神的人越来越多。乡里有人喜欢喝早酒,县城的人呢,早酒和早茶并行,在这旋转不停的大城市,早上来杯咖啡,既让人放松又令人振作,最为相宜。何况这咖啡装在外观精美的带盖塑料杯或纸杯中,附送小塑料袋和吸管,可以边走边喝,也可以拎在手里待坐上公交或地铁后再忙里偷闲从容品咂,明显是为快节奏的生活而设计。想到快节奏三个字,他心头一黯。平时在单位“白加黑”还不够,有时还得“五加二”,那两天里又得开车送儿子上数学培训班、英语培训班、游泳课、钢琴课,双休日往往变成双忙日。若非妻子大人开恩,那天他还真没空陪朋友们进山朝拜,也就不可能拥有这多出来的一天。只可惜不能向她透露,那结果肯定远比宣布自己攒了笔私房钱还要糟糕,只怕会被直接拎去她单位的精神科就诊。他嘴角扯动了一下,笑容隐现嘲弄之意。
接下来整个白天他都在城里闲逛,喝了三杯咖啡,吃了一顿久违的火锅(妻子坚决排斥此类食物),逛了一个公园,坐在止间书店的休闲阅读区一口气看完了韩炳哲的小册子《倦怠社会》。该书多处描述让他暗自心惊又不得不承认。他想自己其实已患上疲劳综合征,虽然当了处室排名第三的副职,貌似有点权力,但在本质上跟那个抄写员巴比托没什么区别。韩炳哲开出的药方是“深度无聊”,让精神同时达到专注和放松,问题是大家普遍被压榨得没什么空闲时间,又哪能进入那种奢侈的状态?还是佛祖智慧,单刀直入,直接多给了一天。自己终于可以缓一缓,在闲逛和观察中过一过“沉思的生活”了。本想买下这本书,走出几步后却决定把它送到原来的位置。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把这一天的痕迹带进其他日子。何况除了这一天,他几乎没有时间和心境来读一读久违的哲学。他相信这位哲学家的书在很多书店都能碰到,因为,他解读的是当代人普遍面临的问题,而且,简洁明快,不像当年读过的某些西方哲学名著,长蛇般的句子能把人绕晕。他几乎能断定韩炳哲读过佛经,并且至少在行文风格上受到影响。看着眼前升起的暮色和流动的灯光,他突然生出一种孤寂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位哲学家,在这满城的人中却找不到可以与之一谈的对象。这种孤寂感倒让他觉得美好,因为心灵又变得敏锐细腻,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或者更早时候的那个自己。
循着气味,他找到一条摆着许多夜宵摊的背街,独自占了张小圆桌,点了一打牛肉串、一条烤鱼、一个烤茄子、一瓶纯生啤酒。妻子对烧烤、麻辣烫、小龙虾之类的食物比火锅更加痛恨,作为医生,她自有其坚实的理由。他从不反驳她,完全接受她制定的科学食谱。但这是不受家庭和单位约束的一天,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天,他想,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别考虑那么多了!身边没有领导和同事需要敬酒,也不需要说些并不想说的话来维持气氛,尽管只是普通烧烤,滋味之美却远胜那些动辄上千元的大餐。旁边似乎有人投过诧异的目光,但这诧异一闪即逝。毕竟,这是大城市,孤独的中年男人比比皆是,无人会过分好奇。要是从前,自己倒会先为这份孤独羞愧起来,而今晚,已能安享这份孤独,甚至觉得无比珍贵。那些聚饮的男男女女,他祝福他们,但一点都不羡慕。觉察到这种心境的变化,他生出更深的欣喜来,吃得愈发从容,神态愈发悠闲,仿佛手持的不是烧烤,而是散发着幽香的鲜花。目光越过人群,投向店铺上层。这条街上的房子最高不过五层,下面是夜宵店、水果铺和便利店,上面悬挂着许多小招牌,有的暗淡,有的闪烁着霓虹。从招牌内容来看,旅馆不少。这种小旅馆,似乎离他已很遥远,今晚却如此接近。他想起大学时代,几乎每周都会和女友钻进一家固定小旅馆,痛痛快快放肆到半夜。小旅馆在离学校不远的街上,那条街遍布廉价旅馆、夜宵摊和KTV,晚上一两点钟仍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主要是被附近两所大学的学生盘踞。也不知是谁,给它取了个过于打眼的名字:堕落街,这个名字曾广泛出现在一些媒体报道中,最终导致它在整顿中消失的命运。那个来自内蒙古的女孩也久无音讯,据说她已去了海外定居。想起她那灿烂的笑容和母马般充满活力的身体,他心中突然涌出深重的惆怅。眼角似乎有点潮湿,他低下头去,把已经快接近瓶底的酒一口喝光。
结完账后,他毫不犹豫地走向斜对面的楼梯入口。那上头的窗口左侧悬挂着一面招牌,有小半霓虹灯已经坏掉,但剩下的依然顽强地发出鲜艳光芒。他要了间钟点房,语气平静,目光镇定。老板娘觉得这是个江湖老手,无须多说什么。循着她的指引,他刷开了房门,在开灯的瞬间反手关上门。里面小卫生间半截木板半截磨砂玻璃的门、铺着白床单的床、搁板上的不锈钢烧水壶跟从前几乎一模一样,旧空调的效果肯定也像当年那样差强人意,只有墙上贴着的Wi-Fi号码算是显示出一点时代的变化。天气并不热,他把窗户打开,发现月亮就在对面。虽然这月亮像是被磨损了,远不如当年那样明亮,他依然感到欣喜。把包放在矮小的床头柜上,他拖过像是在角落里罚站的金属杆折叠椅,反向跨坐,两臂叠放在椅背上撑着下巴。这个姿势也是久违了。这样坐着,望着正前方的月亮,他确信自己进入了又放松又专注的境界。他想就这样安静地待到十二点。到了那个时间节点,自己又会回到昨天的空间,而昨天和明天,才是衔接在一起的。至于房卡的押金,就当捐献给了这多出来的美好一天吧。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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