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锴,2002年生,现居四川成都,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在读。
藤鸟静飞
褚锴
《十月·长篇小说》2024年第5期
时值秋分,正是将冷未冷的时节。若在清晨,些微的寒意令行人裹起了长袖长裤,只有爱美的少女们套着薄薄的棉丝袜。可到了正午,天气就又热了起来,阳光直直地打在玻璃大厦上,就像是波光粼粼的水面。除了匆匆而过的汽车,园区里、小区里、巷道里,都是一片寂静。
寂静,不意味着没人。在人们不愿意出门,都躲在屋里吹空调的时候,藤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工作。藤是一名“拾荒人”,也就是流浪汉。在这网络发达的年代,绝大多数流浪汉都学会了网络乞讨,有的甚至成了网红。只有藤这样的流浪汉,还干着流浪汉最本质的工作,也就是拾荒。也不是没人撺掇他用网络“乞讨”,但藤却用“拉不下面子”来婉拒了。那是一个时髦的姑娘,举着手机对他说,只要把他乞讨的样子拍下来,再配合着说上几句话、做上几个动作,就可以让他不愁吃、不愁喝。
藤没有动心,也没有为姑娘轻蔑的语气而生气,他只是斜着眼睛盯着这个光鲜亮丽的女孩,慢吞吞地说道:
“你去拍别的人吧。为什么要盯着我呢?”
姑娘看着他随风飘荡的袖管,嬉笑着说:“因为你,只有——一只手嘛!”又说,“等你上了网络,多赚一倍,就相当于你还有两只手了。”
“只要还有一只手,我就可以靠拾荒养活自己。”
“你想当个独臂英雄?”姑娘说,“我领你去救助站吧,我不能让‘英雄’流落街头嘛。”姑娘对旁边的那个举着手机的男孩说,“我带他去救助站,你帮我拍下来。”
“不去不去。我不去。我为什么要去。我一只手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姑娘急了:“我真想把你那只手剁了。”
藤伸出胳膊说:“你剁吧,剁了,我用脚也可以捡垃圾,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姑娘走了,临走扔下一句话:“给脸不要脸,活该你捡垃圾。”
藤是少数几个喜欢在白天活动的拾荒者。比起其他的同行,拾荒了多年的他有着充足的避开人群的经验,以避免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反感。即便遇到人,因为他是独臂人,人们也可以理解,一般不会拿他寻开心。多年的流浪生涯早已让藤摸清楚了,下午三四点正是家庭主妇们出门顺带扔垃圾的时候,这时候总能捡到过期食物或是吃了一半的零食,这些虽然不能卖钱,但填饱肚子是没问题的。藤从不贪心,填饱肚子便心满意足,不去考虑捡废品攒钱。他也很少考虑第二天吃什么。当天捡的,吃不完就还给垃圾桶。第二天若是捡不到,那就先饿着,以水充饥的事情,对他来说是很正常的。
那个姑娘所说的去救助站的事,以前也有人说过,但藤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其实,他就是因为不想寻求帮助,才过起了拾荒的生活。以他残疾人的身份,依靠救助站和国家的帮助,或许他就会有一处温暖的住所,有一身干净的衣服、能吃上可口的饭菜,时不时还能洗个舒爽的热水澡。对拾荒者来说,这算是一种体面的生活了。可是,在藤看来,这种体面反而不是体面,而是枷锁;他现在的流浪不是流浪,而是自由。某一天,要是悄无声息地冻死或是饿死在一个无名的角落里呢?考虑那么多干什么,至少在死前的这段时间,他的一切都是他的。就如他的名字所示,他是一根藤蔓,自由地攀爬,爬到哪算哪。
而今天——秋分,一个寻常的日子,寻常到藤其实不知道今天是秋分。和往常一样,六七点他就在自己的“房子”里醒来了。每名拾荒者也都有自己的“房子”,市内的烂尾房、郊区的破砖房,立交桥的桥洞或者公园的厕所,都可以是他们的“房子”。“房子”周边方圆六七公里是他们各自的领地,领地内的商区和住宅区,则是他们的活动中心,被他们看作自己的洞天福地。藤的“房子”在郊区,曾经是一所中专的校舍,临街的独栋建筑的侧面用红漆刷着这所中专的名字。这么多年过去,原本的鲜红早就变成了暗红,而且变得斑驳残缺。拾荒者群体都听说了,这片旧校舍在政府规划中要改造成一处超高层综合体。眼下,因为附近还没有什么商区,拾荒者很少栖居于此。
藤慢悠悠地往市区里走,步伐中没有寻常拾荒者的苦大仇深与步履蹒跚,他就好像是在自己的花园里散步一样轻松。到了市区,他专挑人迹稀少的小路巷道走,靠着建筑的荫庇与他多年的经验,藤总能精准地找到小区或者商场旁边的垃圾场。他今天来的地方,是一处刚刚建成没两年的新小区,这种小区入住的家庭不多,保安的看管往往也不严格,因此藤很轻松就进来了。这时候已经是晌午了,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气温居高不下,小区的院子看不到人影。藤穿着那一身脏绿色的冲锋衣,戴着破了口的编织草帽,但仿佛感受不到热一样。
尽管只有一只手,藤“工作”起来却绝不磨蹭。他首先用套着两层劳保手套的手把垃圾从垃圾箱里拿出来。如果有被打上结了的垃圾袋,他就用脚踩住垃圾袋,然后用手把它撕烂,让隐藏在其中的“宝藏”暴露出来。没包装的剩饭剩菜是绝对不能要的,有臭味的卤菜也不能要,不过过期了几天但没发霉的面包和火腿肠可以要。藤伸手把缠在腰间的空麻袋一圈圈解下,轻轻一甩来让空气撑开它,随后放下麻袋,把面包与火腿肠丢进去,再把麻袋口一把抓住,往右肩膀上一甩,再把麻袋口扎进腰带,这样,麻袋就像是一个包袱挂在藤的肩膀上了。
整个过程十来分钟,藤就已经发掘完了一个“宝箱”,最后把剩下的垃圾丢回垃圾箱,就可以去找下一个“宝箱”了。其中包括能卖钱的塑料瓶、易拉罐,藤也没有丝毫留恋地丢了回去。
除了食物,藤还特别留意的是,能不能捡到香烟。
对于藤来说,身无余财的他全靠捡街边别人抽剩的烟头来享受那一口。每次捡到烟头,他都会谨慎地收起来,放在冲锋衣的内袋当中。连那些已经抽到滤嘴儿的烟头,他也要保留下来,因为烧焦的纤维上总会残留一点烟味,必要时可以拿出来闻一闻过过瘾。偶尔他会捡到被暴殄天物地扔掉的整条整包整根的香烟,每当藤发掘出这等“宝藏”的时候,他总会高兴好几天,直到把这些完整的烟抽完为止他都不会去捡烟头了。可惜这几年来,藤也就找到过两回。
等到街道上行人慢慢多了起来,此时大约是五点钟,太阳也到了下山的时候,原本这时该是第二波丢垃圾的高峰时刻,但藤却不在意这些了。收获已经足够,此时该回到自己的“房子”了。夕阳落下去之前,他挎着装有今天收获的松垮麻袋,提着一瓶从市政那接来的一瓶水,回到了废弃中专的门口,用肩膀把铁门门缝抵得更开一些,钻了过去。进了门再用脚后跟往后一踢,铁门摩擦与碰撞的“吱呀——”与“哐”声轻轻回荡在空气中。走过昏暗的保安室,虽然那里从来没有人,只有一张锈迹斑斑的高低铁床,但他还是习惯性地往那里瞟了一下。等他收回目光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他刚才看到铁床上有一团不该出现的东西,好像和往常的黑色不一样。探头看过去,他发现并不是黑色,而是红色,似乎是一件羽绒服。
早上离开的时候,那里还是空荡荡的。莫非有人在白天来这儿了?
也是个拾荒者?
他放下水瓶与麻袋,抽出了防身武器——一把豁口的菜刀,随后压低身体重心,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脚步,慢慢地走进保安室,逐步靠近了羽绒服。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露在外面的一只鞋子,脚不大,也不是死人那样垂着脚的。应该是个活人。藤稍微放松了一下,弯下腰探出手轻轻拨开了羽绒服的帽子,帽子下是一张年幼的脸,小小的脸。小脸的主人可能只有八九岁。
如被闪电击中一般,藤一下僵住了,他猜了很多可能却怎么也没想到是个小孩。收回手站起身子,藤悄悄倒退着离开了保安室,在门口寻了片空地蹲在地上,抽起了烟头。他一连抽了十个烟头,也没想起来该怎么办。既没有想好就此离开,也没有想好继续待在这里。所以,他的脑子里其实是一片空白。藤讨厌变化,可现在变化被上帝丢到了他面前,藤终于是手足无措了。
忽然,藤似乎听到保安室有动静,他侧耳细细听着,站起来,又走了过去,探头看向室内。那孩子确实醒了,已经坐在了床沿,看起来好像是个女孩。乱糟糟的头发围着一张脸。在最后的夕阳映照下,他看到孩子的眼睛倒是显得干干净净。
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孩子微微歪了歪头,自言自语一般问道:
“是有人来了吗?”
“你看不见?”
听到了藤的声音,女孩身子抖了一下,但还是把脸转向了藤,这下藤能更清楚地看见她那干净的眼睛了——干净得与常人不同的眼睛。那是一双灰蒙蒙的眼睛,在这种有些昏暗环境下让人分不大清她黑色的瞳孔与眼白。
“看见了。看得见一点。”
“你跑这荒郊野地来干吗?趁天还没黑赶紧回家去吧。”
女孩有些怯生生地说:“我以前就跟奶奶住这块儿。”
“她人呢?她跟你一起来的?”藤站在门口微微转身,朝铁门外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只有路灯忽闪忽闪地发出枯黄的光。
“她死了。”说完,她咬着手指。
他听到一阵咕噜噜的声音。那声音就来自女孩的羽绒服下,源自她的肚子。
藤心软了。分她点吃的吧,她年纪不大应该吃不了多少。这样想着,藤弯腰从麻袋中掏出了个面包,走近几步塞到女孩怀中。这些原本是他的晚饭。
“吃吧,这些给你吃了,你也饿坏了吧。”
女孩摸索着打开塑料袋,伸手进去撕下一小块面包塞进嘴里,发现能吃后立即狼吞虎咽起来,差点噎住。他又把矿泉水递给了她。
“你叫啥?”
“鸟。”
“什么?”
“鸟,就是外面那种叽叽喳喳唱歌的小鸟。”
鸟没舍得吃完,将剩下半个面包塞进了羽绒服的口袋,就像是在藏什么宝物一样。
夜晚的寒风很快就能填满这处连玻璃都没有的小小空间,藤想,她晚上要是待在这里,很可能会冻死的。
“你奶奶死了,家里总还有人吧?我送你回去。”
“我要跟着你。奶奶死前说了,鸟会遇到好人的。那个人叫秋分。你是叫秋分吗?”
“秋分不是人。我不叫秋分。你就叫我藤吧。”
第二天的阳光甫一洒进宿舍,藤就睁开了眼睛,他再一扭头,就看到了那红棉袄小女孩窝在墙角睡觉的模样,这证明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不是梦,他真的捡到了一个八九岁、按理还应该在接受义务教育的小孩。
这种仿佛做梦才会发生的事现如今确确实实地发生在了藤眼前,他甚至还收留了她一晚上,如果只有这一晚上倒好说,可是他后面该怎么处理这个小孩呢?过了整整一夜,藤依旧没有想好。
纵使不知道该怎么办,藤还是得爬起来准备今天的“工作”,他这种没积蓄的拾荒者得天天工作,哪有什么周末用来休息,不工作他就得饿肚子。
把麻袋里的东西统统倒出来,然后把空麻袋缠在腰间当作腰带扎好,然后一只手灵活地套好两层劳保手套,再提上昨晚喝得一空的塑料瓶,藤这就准备好出发了。
藤正要离开呢,转头一看,那名字是“鸟”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爬了起来,整个人被大了一号的红色羽绒服包裹着,灰白色的朦胧瞳孔也盯着他,似乎在说要一起去。
藤看着鸟这眼神,故作轻蔑地说道:“咋,你要跟着我出去?小孩老老实实待这儿吧。”
鸟摇摇头,很认真地一字一句说道:“我能帮忙,奶奶在的时候,我就天天帮她干活。”
听了这话,藤转身蹲下来,看着鸟的眼睛,放下水瓶捉住鸟的手,把她的小手举到她眼前对她说道:“我就不说你眼睛了,就你这小身板,能帮我什么?别给我添乱就算好的了。”
“我记性好,我能记路。我的眼睛离得近了也能看见,能帮你拾到能卖钱的东西。我也能干很多活。带上我,你至少还多了两只手。”
鸟据理力争,小小的年纪说话还挺有逻辑,但最重要的是她最后一句话直接击中了藤的内心。看着鸟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藤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了。
藤起身往外走,鸟抓住了他的衣角,跟了上来。
兴许是今日有了个小孩跟着,藤的脚步放慢了许多,还特意去了一趟往日归程才会去的市政大楼打了一瓶水,用来半路上给鸟解渴。这就导致往日晌午时分就能到达的地点,今天都下午两三点了才到,此时小区里已有零星的行人了。
藤压低自己的草帽,翻开绿色大垃圾箱的盖子,把一袋袋或扎好口或没扎住口的垃圾袋提出来,准备发掘“宝藏”。
而鸟就静静地站在藤的身边,等到藤解开腰间的麻袋,鸟就接过麻袋,熟练地把麻袋抖落开,然后双手张开,把麻袋口对准藤,等着他把收获丢进去。藤瞥了一眼鸟,没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翻着垃圾。
一个垃圾箱的收获翻完,藤只找到了些塑料瓶和易拉罐这些平日他不捡的东西,并没能找到食物,他也只能失望地把它们丢回垃圾箱,准备去开下一个宝箱。
鸟说:“那些东西都能卖钱,为什么不捡走?”
藤自嘲一笑,说道:“都沦落到捡垃圾为生了,还要钱干吗?”
鸟却认真地反驳道:“奶奶说过,钱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有用的。”
说罢,鸟便弯腰摸索着把藤还没丢回垃圾箱的塑料瓶捡起来放进麻袋当中。
看着鸟的动作,藤内心轻轻一叹,蹲下来收集起那些废品。权当是陪她玩了。
就这样藤和鸟配合默契但沉默着走过几处小区开了好几个宝箱,就在藤以为今天的工作就要这么结束的时候,意外终究不出意外地发生了。
他们今天开始工作的时间比藤以往晚了几个小时,尽管鸟的动作不慢,可等到了今天工作的尾声时间,还是已经到了下午五六点钟,正是拾荒者最大对手——捡垃圾的老太太活动的时间段。
一开始,藤还抱有侥幸心理不会碰到老太太们,但在一处小区开宝箱的时候,还是被一穿着花棉袄的老太太逮住了。
那老太太远远地看到藤在垃圾箱里翻东西,一下子急了,平日里不紧不慢的步伐一下迈得比健走冠军还快,以一种小跑的姿态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藤面前,一把抓住藤的手,厉声尖叫道:
“你这小伙儿,不去工作,搁这儿捡垃圾?垃圾箱翻得乱糟糟的!物业说了,你们把我们小区都给弄脏了……”
藤不愿过多与这老太太纠缠。浪费时间不说,老太太要是来劲儿了,再一喊人,说不定他和鸟还要被当作小偷给扭送到派出所去。
藤甩甩手腕想挣脱老太太,却又不敢太用力,怕老太太顺势往地上一躺,给他带来另一种麻烦。可没承想老太太手腕还挺用力,不使劲还真甩不开她。
鸟似乎从老太太的话里听出了什么,伸出手,朝老太太的方向摸去。
那老太太正抓着藤的手腕撒泼呢,一低头看到了鸟,手下意识地松了。
藤趁势甩脱了老太太,带着鸟后退了几步,还顺势把掉在地上的麻袋捡了起来。
老太太打量着只有一条胳膊的藤和躲在他身后的鸟,嗓音小了不少。她低声说道:“大小伙子,自己不干正事,把闺女也带坏了。咋?一条胳膊就能不工作了?我认识的一小伙,俩胳膊断了都能用脚工作呢。哎哟,这小姑娘,真是可怜死了……”
藤一手拎麻袋,一手拉着鸟,转身就走。老太太没有追上来,只是还在絮叨。
今天出师不利啊,还是早点收兵吧。于是,趁着还没到下班高峰时间,藤就带着鸟踏上了归程。在回去的路上,藤琢磨着,小孩虽然给他添了麻烦,但也不是没有用处。今天,要不是鸟,不知道要被老太太纠缠多久呢。想到这儿,藤主动捉住了鸟的手。她的手真是瘦小啊,还真像鸟爪一样。他加快了脚步,麻袋里的易拉罐发出“哐里哐啷”的声音。鸟呢,随着那声音,竟然又蹦又跳。她大概很久没有蹦跳过了,两只脚有时竟会绊到一起。
回到宿舍时太阳已经落到远处的高楼之后了,藤用干树枝点起了土砖炉,拿一个破铁壶烧了些热水,藤和鸟围着炉子,用捡来的吃的填了填肚子。通常情况下,藤吃过之后就是坐在简易的炉子旁发呆,等着困意上涌。但是这天,因为鸟在旁边走来走去,还兴致勃勃地翻看着白天捡来的东西,并且捏着手指似乎在算账,藤觉得睡意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想,要不要把鸟送去救助站?跟着他这样一个拾荒者,算是怎么回事呢?
藤说:“捡垃圾好玩吗?不好玩吧。”
鸟说:“你是好人,奶奶让我跟好人待在一块儿。”
“你不上学?”
“以前上过,但其他小朋友也不乐意和我玩。姨姨也不乐意我去,后来奶奶生病了就不去了,奶奶自己教我。”
“那我要走远呢?”
“你去哪儿,我跟到哪儿。”
藤有一个习惯,每年秋天离开这座城市,赶到没那么冷的南方过冬,来年春天再回来。本来过几天他就准备离开的。昨天晚上,他就在想,走之前要不要把鸟送去救助站。尽管他听说过,救助站里的孩子常常以大欺小,可吃饱饭总是可以的。
“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我还是送你去救助站吧。”
“奶奶给我托了个梦,让我跟着你。”
“你奶奶可没有给我托梦。”
“肯定会的。她问我跟谁在一起,我一说你,她就笑了。她刚知道你。”
“我要去南方。南方很远的。比你去过任何地方都远。”
“我知道南方的,那里暖和。老师讲过,燕子都要到南方越冬。”
“你知道的还不少呢。大雁也飞到南方过冬。”
“你是大雁,我是燕子。燕子要跟着大雁飞,明年再回来。”
这句话让藤沉默了下来。以前他总是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座城市与南方之间来回折返。现在他有点明白了,自己就像一只燕子,在南北之间飞来飞去,两边都是家。不,两边都不是家,他的家就在路上。无论是南方,还是这座城市,两个垃圾桶之间的路就是他的家。
拾荒者的交通工具就是他的一双脚。每年的这个时候,藤就会开始用这一双脚往南方走,走一路,拾一路。赶在冬天来到之前到达温暖的南方。
路上偶尔也会打个短工活,换取食物。比如在街边小店替人洗洗涮涮,在某个澡堂替人捅捅下水道,或帮那些在马路上晾晒粮食的农民看看粮食。有一次,他运气爆棚,替伐木者装卸树木之后,竟然获准爬上车,坐在圆木上,少走了三百里地。到了夜里,鸟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他听着呼啸的风声,没有一点睡意。他第一次回顾起了自己的生活,觉得眼下的一切有点不可思议,但又是命中注定。
藤幼年失怙,母亲含辛茹苦拉扯了他十几年,因为积劳成疾病逝了。不愿意投靠远房亲戚的藤选择去了大专学一门手艺,再后来他就去了一家汽车加工厂当技工,工资不多,但足够他在这座土生土长的城市里过上不错的生活。经同事介绍,他认识了日后的妻子,妻子长相很一般,年纪也比他小六七岁,只读完了义务教育阶段的书,高中辍学就出来打工,餐馆、酒吧、流水线,什么地方的工作都干过,也因此有了一颗比他聪明灵活的头脑。同事们说,他这个憨直性子,就得和精明的女人在一起,互补嘛。藤深以为然。婚后的日子,说不上蒸蒸日上,但在妻子精心打理下也攒下了不少钱,买了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房子。
在很多人眼中,藤无疑是幸福的。只是,藤总感觉生活中缺了些什么。缺什么呢?他不知道。偶尔他也想出去旅游,看看其他的风景,但被生活与责任牵绊的他最多也就在城市郊区转一转,晚饭之前再准时回到家里。饭是妻子做的,那么他的任务就是洗碗、拖地。
就在藤以为他的一生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的时候,那黑暗的一天来了。
说到底是他自己的错,那天他仗着自己七八年的工龄,和工友喝了点小酒后还敢上工操作机器,甚至还敢站在轰隆隆运作的机器旁边挥舞着手臂吹牛。吹什么呢?吹嘘他昨天一个人到郊外,围着小山跑了十来圈。他问工友,有没有人敢跟他比试。工友问他,星期天为何不好好休息,养足精神,上床哄老婆高兴?
他继续吹牛,说什么都没耽误,老婆高兴得把他的胳膊都咬出印子了。他接着又吹了一个更大的,说他敢打包票,老婆昨天晚上怀上了,都等着喝满月酒吧。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在工作台上手舞足蹈起来。
他的胳膊怎么被卷入机器的,他后来都想不起来了。他能想起来的只是,幸亏工友们把他及时拽下了工作台,不然他整个身体都会被卷进,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
那一天乃至之后的几天都发生了什么,藤已经彻底忘了,他只记得浑浑噩噩地在医院里醒来,又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家,浑浑噩噩地听着妻子的抱怨与讽刺,浑浑噩噩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名字,然后离开了自己好不容易买来的房子。
当他对朋友们说,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朋友劝他,你不是还有一条胳膊吗?但就是这个事实,让他知道自己是个废人了。这是远比失业和离异还要严重的打击。他知道,作为一个废人,他只是还活着,还有一口气。
当他花完身上所有的钱、实在饿得受不了的时候,藤终于突破了心底最后一条线,第一次去垃圾箱里翻找东西,把一根表皮已然发黑的香蕉塞到口中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旁人带有厌恶的目光。
那是他曾经看向流浪汉的目光。
他早已和所有熟人断绝了联系,现在更是离群索居。他悄无声息地活在这座城市。他相信自己死去的时候,也一定没有人知道,就像他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同样地,藤和鸟的离开对于这座城市来说也是悄无声息的,没人会关心这一只大雁和一只燕子会飞向何处。
和以往最大的不同就是每走进一座城市,鸟的背上都会多出一包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或是装着塑料瓶,或是装着纸板,有时还会装着铁片——这都是鸟用她不多的视力在藤开宝箱时一起找出来的。
鸟会一直带着这些,直到他们离开城市前找到一家废品处理厂,把这一麻袋的废品细细地算了价,换成几张绿色或者蓝色的纸币——鸟上过一段时间的小学,算数很好,算得又快又准,再加上藤老油条的经验,没让这些锱铢必较的老板占到一点便宜。
尽管这会拖慢他们的脚步,不过在鸟拿卖来的钱买了一盒最便宜的三块钱的烟送给他后,久违地抽上完整香烟的藤也就这么默许了,有时收集得多了,他也会帮忙背上一麻袋,而最后鸟也总是把大部分的钱给他,让他帮忙藏在身上——因为小小的羽绒服藏不了太多东西。一个月后,路程过半,从来不存钱的藤竟然也攒下了一百多元。
途中,他们偶然遇到了一位中年男人。
男人身材不算高大,但足够结实,透过他的举手投足,藤看得出他是靠卖力气赚钱的。男人穿着洗得有些散线的黑色衬衫,正推着一辆老旧的三轮车,看方向是要走向那处藤和鸟刚刚离开的废品收购站。藤扭头看了看抓着他衣服后摆的鸟,想了想,最终还是拉着鸟拦住了这位男子,请求他把这辆准备报废掉的三轮车卖给他们。
那是上个世纪的铁皮的人力脚踏三轮车,车厢还拿木板和塑料布搭了个简易的能遮风挡雨的小空间;两个塑料脚蹬子都烂掉了,不过剩下的铁杆倒还能用来蹬;链条大多生了锈,推着走时发出“咯啦咯啦”的声响;车身的铁皮不是生了锈就是溅上了五颜六色的油漆——就连油漆也随时间变得暗淡无光了。
男人上下打量着藤和鸟,眼神里透露出同情,咂摸了一下嘴,慢吞吞地说道:
“你要这三轮?看你这样子……算了,就当我做好事儿了,送你了,只要你骑得动。这破三轮,连个电瓶都没有。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你说。”
“你把它脱给我。”
那人指着他的衣服说。他的衣服是从垃圾箱里翻来的西装,上面烫了几个洞。藤立即把西装脱了下来。那人把手指头从洞里穿过去,说:“补一补,跟新的一样。”
送走了男人,藤难得脸上有了喜滋滋的表情,他对鸟说:
“骑着这玩意可比走路快多了,而且你累了也可以在车厢里休息,下雨也有了躲雨的地方,你喜欢捡些破烂卖钱,车厢也能暂时放一下了,不用天天背着那么多东西……”
一天清晨,藤醒来简单吃了些东西,见鸟有些精神不振,便让她躺到车厢里休息一会儿,而他则是骑上三轮车赶路。一路上藤和鸟闲聊着,既是为了提神,也是缓解旅途的乏味。一开始,鸟还时不时地说到奶奶,可是渐渐地,鸟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睡着了。又走了一会儿,藤觉得鸟该睡醒了,就问鸟,是不是又梦见奶奶了。鸟没有回应。这就怪了。因为只要提到奶奶,她就是睡着了也会醒过来的。
他翻身下车,看到鸟缩在小小的车厢里,小脸皱巴巴地拧成一团,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藤连忙伸手去摸鸟的额头,烫!鸟发烧了,她的脸蛋红得像苹果一样。
是肺炎?会死吗?她要是死掉了,跟我有关系吗?
我要不要把她和车丢在这里,自己走掉?
藤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深秋的风刮着藤的脸颊,呼啸的声音如同车床轰隆作响。藤靠着车轮蹲了下来,从怀里取出那包鸟送给他的烟,捏来捏去。当他点烟的时候,打火机连打了几下都没打着。藤气得直接把打火机往地上一摔。
他用他仅剩的胳膊围住脑袋,把整张脸都埋在了臂弯当中,他不敢听那秋风的嘲笑。藤的眼睛盯着脚下灰白色的砂土,在他恍惚的视野里,那砂石仿佛化作了那一天的机床正“咔嚓咔嚓”地作响,机床旋转着,几乎要再次把他吞噬。
两三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后,藤僵硬地抬起头,看着周围树叶快要落尽的杨树,他身上明明穿着厚厚的冲锋衣,却也感到了一阵冬天般的寒冷。
藤捡起地上的打火机,拇指颤抖着按下了按钮,火机终于冒起了昏黄的火苗。在这阴天之下,这火苗竟如此明亮。他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看着吐出来的烟雾,做出了决定。
日暮时分,藤终于骑到了一个村庄。村里一半红砖房,一半土坯房。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上,他的三轮车“吱呀吱呀”地哀叫着。几个老人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虽然听不懂他们的口音,但他还是顺着他们指引的方向,找到了这个村庄唯一的诊所。一个有些佝偻的老人,穿着白褂子,那自然就是医生了。
“她不会有事吧?”
“兴许染了风寒。挂个吊瓶,睡一觉吧。”
他的手在裤兜里数着零钞,想着怎么告诉老人,他没有钱。
老人住的院子里,落满了树叶。藤抓起扫帚,开始清扫树叶。紧挨着院墙有一个猪圈。扫完落叶藤又跳进去,开始清理猪粪。老人给鸟挂上吊瓶之后,站在门口看着他,吟道:“独臂起猪圈,平生头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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