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新干线 | 戚颖:遗迹

文化   2024-11-22 16:30   北京  





颖,2000年生,重庆人,现为华东师大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硕士研究生。


遗迹


戚  颖


《十月》2024年第5期



1


榛按下媒体播放器,一个正在旋转的立体球形出现在教室上方,那是第一代亚特兰蒂斯星人迁离地球时保存下来的影像资料。地球在新一代亚特兰蒂斯星人的心里,只是一颗会转动的、上面浮满了蓝色颗粒的小球。榛像往常一样向学生们解释:“地球,是我们从前最美丽的家园。在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上,不仅有像我们亚特兰蒂斯星一样的植物,还有许多我们没有见过的地球人类所拥有的风景,比如这些蓝色线条,是会波动的大海,这颗星球表面有70%左右是蔚蓝色的大海……宇宙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飞行实验所的研究员也不敢说自己知道。许多同学关心的舰队和大战也可能并没有发生过,根据现有的历史资料记载,我们只是正常迁离了那颗星球,来到了一个崭新的绿色的家园。”

起源课在学生们的“科学猜想”中结束,榛带领学生们到温室附近的菜地,为下一节生物课做准备。拉米仍然沉浸在课堂里,“榛老师,我们来自地球,为什么亚特兰蒂斯不叫地球,而叫亚特兰蒂斯呢。”榛讲述了蕾伊命名的旧事:“亚特兰蒂斯是一颗只有植物与山地的星球,这里到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只在最边缘有着平缓的草地。第一代移居到这里的人类中,有一个叫蕾伊的人,在居住了几年以后提议把这里命名为亚特兰蒂斯星球,希望这里终有一天可以成为拥有海洋的地方。”

拉米点点头,从榛身边穿过,跑到学生队伍的第一排,加入玩游戏的行列。榛一边清点着人数,一边做好离开的准备。这所学校的“授课”工作,只是榛众多兼职里的其中一项,她接下来要去一户人家里疏通下水道,顺便传授培育植物的方法。拉米再次凑到她身边说:“我们刚刚正在聊梦想。榛老师,你的梦想是什么?”榛说:“我想要去太空旅行。”

“太空旅行?!”孩子们一齐叫了起来,交头接耳中,充满了第一次听闻这件事的好奇感。也许到今天晚上,他们就会在各种引擎上搜索“太空旅行”相关的事情,最后榛会被家长打电话投诉,指证她引起学生心灵躁动,破坏了来之不易的家庭和谐。最后她的这个兼职也会被取缔,不过还好,榛看了看自己的余额,末尾的两位数正跳到89,还差最后一笔资金,她就不用再急着赚钱了。

“榛老师,再见——”“再见!”

榛跳上往返城区与学校的通勤车。她每学期只上这一节起源课,比起种种恐怖的起源图景和复杂的猜想,更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学生们很快就会忘了她,像以前的无数学生一样。至于太空旅行,对他们来说,也不过就是过眼云烟的事情。


2


榛赶到航空事务局的时候,“返航”欢迎会已经开始了。超大屏幕悬浮在事务局的正对面,里面正播放着“太空旅行”第一舰队的实时画面。满目的黑暗中,一艘发射着绿色射线的飞船缓缓行驶着出现,飞船两侧闪着银色的光亮,如同两枚鱼鳍在太空中浮动。榛知道,飞船已经逼近亚特兰蒂斯星,正在连接亚特兰蒂斯与宇宙的黑暗隧道中穿行。画面开始闪烁,经过不断的信号接收和调试,最后停留在一只开合的眼珠上。眼珠移开后,一个女人的面孔出现在画面中。

“奇怪,这应该就是他们说的媒体转接器了吧?嗨——”女人挥起了右手,“爸爸,妈妈!你们能听到吗!”女人后退几步,飞船内部的座舱区域呈现在人们眼前。正中央的人们朝着这边挥起了双手,角落里的几个人各自举起涂满了图案的画纸,纸张遮挡在脸部下方,只有一双眼睛笑成了狭窄的线条。榛试图看清画纸上面的内容,又因距离太远放弃。不过那是可以想象的东西,参与“太空旅行”计划的乘客无法携带电子设备,画纸上应该就是他们记录下来的宇宙图景。画面切回隧道,飞船离亚特兰蒂斯星越来越近了。榛从广场上的人群中挤出来,又挤进事务局大厅,她决定立刻去排队参加第二批“太空旅行”。

政府宣布启动“太空旅行”计划的时候,榛二十岁,正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仿佛整个亚特兰蒂斯都在参与其中。大街上悬挂着美术生涂画的“星球”,餐馆装修成太空飞船或者宇宙空间的模样(尽管并没有人知道宇宙是什么样子),商场前的屏幕填满了浮夸的大字,交通工具的到站播报后跟随着“太空旅行”的介绍,关于太空和地球的各种幻想类小说纷纷出版……榛也接到了太空旅行宣传稿的任务。当局宣称,这是一项用于提高亚特兰蒂斯星公民生存幸福感指数的措施,同时也是一种试图重回地球家园,建立一种双向生活空间的尝试。榛从地球的相关资料查起,历史资料一般是这样说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从地球出发前往太空旅行的人们,无意中发现了亚特兰蒂斯星,人们被这里的气候所吸引,最终决定在这里定居。没有星际大战,也没有地球毁灭,亚特兰蒂斯星是一种主动的选择,这种传统说法一般被称为“应许之地论”。严格说起来,“太空旅行”计划脱胎于地球,前后几代的亚特兰蒂斯星人耗费了许多力气,才让人们能够重新飞行在宇宙之中。榛一边写着大同小异的稿子,一边关注太空旅行计划的报名信息。报名参加“太空旅行”,需要先填写一张问卷,从姓名身高体重等个人信息,到“如果让你来设计太空旅行,你会怎么做”的人格测试,各种问题一应俱全。榛洋洋洒洒填满了128道选择题,3道简答题,还有1道论述题。在长达两小时的回答中,榛想象着无尽头的飞行,穿梭在一颗又一颗外貌各不相同的星球之中。榛不出意外地落榜了,她似乎早有预料。在她围观了一天的太空旅行论坛之后——其他人已经考虑到如何造福全亚特兰蒂斯星人,而榛还停留在个人旅行上。至于通过报名资格筛查后,要不要花钱,花多少钱,榛从来没考虑过这些。

站在航空事务局的服务柜台前,榛数着柜员展示出来的那串数字,从右手数到左手,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依次压进掌心。柜员和她面面相觑,会谈时间还剩下最后三分钟,广场上实时追踪着返航画面,看样子第一舰队一时半会是飞不回来了。政府最新出台的“太空旅行”2.0计划正在信息面板上滚动,一行又一行的白色荧光字体从榛眼前划过,上面写着:“第二批‘太空旅行’计划将于今日(18日)18:00正式开启报名,本次计划采取预付款模式,将根据候选人的付款顺序制定梯队名单……由于飞船维护需要,本次旅行计划将择期进行。”滚动到末尾,是一行小字,“请谨慎付款”。

左右的柜台有条不紊地办理着报名手续,榛正准备说些什么,隔壁柜台声音盖过她,“可以分期吧,反正一时半会也飞不成”,那个声音问。

柜员像是打了个电话,回复说,“没问题”。那个声音跟着柜员走进去。榛没有想太多,模仿着对方的语气说,“可以分期吧,反正一时半会也飞不成。”

在榛看来,一时半会只是一个短暂的形容词,就像天长地久只是个表示时间限度的词语一样,它们没办法被精确到分秒,但也不会超出人们想象中的长度。榛没有想到一时半会后来会变成一年半载,政府所说的“飞船维护”远比想象中漫长。榛的稿子从“太空旅行大发现”演变成“太空旅行维权会”,丰富的行星资料变成了枯燥的法条,榛每天熬着夜加班,在繁重的工作任务与维权小组的声讨中夹缝生存。当初报名参加“太空旅行”2.0计划的人们自发形成了各种维权组织,有人要求政府马上退款并补偿一定的精神损失费,也有人主张政府需要做出退款赔偿但保留所有人的旅行资格。榛很少在维权论坛里说话,到现在也没还完分期贷款,讲起话来总是心虚,并且比起钱,她还是更想要去太空旅行。第一批太空旅行者偶尔会在论坛上发布一些旅行攻略,榛每一条都做了标记,每天睡前翻出来看看,如果不出意外,她现在应该已经在Z星球放羊了,下一站将会去往天空星,那里的人都有一双翅膀,居住在由千米大树建造成的树屋上。然而现在她只能躺在自己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里,电子屏幕发出黄色的微光,榛侧头望出去,小小的方形窗户外什么也没有,亚特兰蒂斯是个看不到月亮的星球,但榛知道,在地球上的夜晚,是能看见月亮的。


3


“请谨慎付款”,那个声音说。榛站在地下卖场的入口前,那里有一扇小小的弧形窗户,隐蔽在周围的树丛中。榛翻出钱包,检阅自己的账户存款;又打开工资条,查看最近接下的工作。

“太空旅行”2.0计划推迟后的第二年,政府出台了新的政策,榛读完了14528个字,有用的话却只有两句。第一,现在结婚的人们可以提前进入排队系统,费用全免。第二,太空旅行计划也许马上就要回归。已经有恋爱对象的旅行者们相继幸福地步入婚姻殿堂,没有恋爱对象的开始发展起人生的另外一半。榛频繁地收到各种邮件,邮箱里堆满了邀请她组队结婚的询问,一开始榛会客气地拒绝,后来便不再回复,并且学会了定期清理垃圾邮件,她不想结婚,何况结婚费用已经快赶上太空旅行费用。榛只能付得起一项费用,无法承受再加一种选项的人生——无论找人结婚共度余生,还是支付一笔高昂费用这种事。即使这样,榛还是注意到一些邮件,它们通常一周收到三次,应该是定时投送到固定人群的邮箱,上面写着“假结婚”“真排队”的太空旅行方法。榛反复删除这些邮件,把发送账号标记拉黑,下一周照旧会收到类似的消息。

存款达到八十五万星球币的这一天,榛按照邮件上的地址来到了这个地方,心里抱着若有若无的期望。附近全是类似的弧形窗户,里面偶尔闪过一两缕亮光,置身其中,就如同被包围在充满眼睛的密林中。榛正准备交钱进入,一双挂满钥匙串的手把她拉了过去。榛回过头,身后已站满了几排人,她们很快越过榛,窗口里的声音还来不及阻拦,她们已熟练地打开门走了下去。钥匙丁零零撞响,最后一丝亮光就快被掩藏在门后,榛握紧了没有递出去的钱币,跟着走了下去。女人们往下一阶一阶走着,豆子般的灯火在墙上投下一串剪影,那个挂着钥匙串的女人走在榛的前面。

“喂,”女人回头看着榛,“你很想结婚吗?

“我想去太空旅行。”

“那你被骗了,这里什么也干不了。不能真结婚,也不能假结婚,更不可能去太空,”女人笑着说,“不过你可以选择干掉他们。”

女人叫比比。“太空旅行”2.0计划新政策出台后,比比聚集起了一群“不是想要结婚,只是单纯想要去太空旅行”的人。她们对政府强行将“结婚”与“太空旅行”捆绑在一起而不满,更对太空旅行模棱两可的延期感到怀疑。女人们被比比召集在一块,如同学术论坛交流会。她们主要负责研究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政府维修飞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这是托词还是事实,太空旅行计划本身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为什么之前一致要求退款和保留报名资格的人,现在迅速相信了政府的新政策并乐此不疲地开始谈恋爱和结婚?过去了半年,她们对这两个问题仍然一无所知,亚特兰蒂斯星上打着“太空旅行”旗帜的犯罪团伙却不断壮大,以“假结婚”为宣传噱头的团队就是其中一种。比比干掉了他们的同时,也干掉了榛心里最后的期望。榛收起账户卡,决定回家重新储蓄耐心等待的能力。

“你难道不想成为下一批登上太空的人吗?”想又怎么样?交了钱又怎么样?反正第二批太空旅行永远在走流程。榛没有说话。

“好啦,反正我是很想。所以这样的狗屎规定就应该被骂、被抵制、被撤回!”榛还是没有说话。

“你快回家吧,等我们的好消息。”女人们重新背上了背包,推着榛向外走去。密林中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只剩下最后几缕悬浮的光影,比比的钥匙串反射出了一瞬的亮光。


4


按照政府的通知,结婚的人们已经被录入了太空旅行者系统,体检、培训一个不落,一年过去,还是没有任何要出发去太空的迹象。榛没有等来那群女人的好消息,结婚的人们也没有等来政府的好消息,过去的“一时半会”仿佛又重新降临在这个世界上。这片大地上仍然充满了温暖欢乐的新气象,每天都有红色的玫瑰花瓣从天空洒落,榛在上班的路上途经一辆又一辆婚车,偶尔也收过几个被人硬塞进怀里的红包,甚至都不是小数目。榛切身分享过他们的快乐,看起来都不是假的。所有人都站在天平的两端,结婚或者不结婚,付费或者不付费,谁也没有在太空旅行的队伍里往前再走一步。

空闲的时候,榛追随着女人们上街游行、发传单、做快闪。比比带领着她们零星地穿行在人群中,表演着观众越来越少的剧目,周五是《行星大发现》,周六是《宇宙大爆炸》,周日是《不结婚舞会》。这颗星球上从来不缺乏商机,许多“太空旅行”诈骗团队已经改行做起了“婚礼摄影”。只有她们还驻留在街道上,相约每个周日夜晚起舞,在聚会上分享没什么用的情报,偶尔有当年飞速结婚又公开离婚的人,她们也只当是件买菜一样的小事听过便算了。“太空旅行”逐渐淡化成一件不那么社会化的事情,毕竟传说中的地球还是照转,亚特兰蒂斯的日子也还是照过。

榛在打工的同时开始学习外语,地球语、Z星语、天空星语,它们都是榛一直想要去旅行的地方。榛是同盟里为数不多没有退出“太空旅行”2.0计划的人。不久前,政府秘密开启了“太空旅行”2.0计划的退款通道,仍然密切关注着“太空计划”的人们大多数选择了立刻退款,榛只犹豫了一顿饭的时间,后来便没有再点进过退款通道。

无论如何,榛都要去太空旅行一次看看。

比比听说后,不客气地表示:“与其等着政府重启太空旅行计划,不如你自己造一架飞船,黑进政府系统,拿到隧道地址偷渡出去。”

每周有两到三天的时间,榛会定时去健身房,她甚至定制了一扇翅膀,下定决心要在到达天空星的时候,感受一下飞起来的滋味。榛的身体越来越年轻,力量越来越平衡,她也越来越了解各种星球,榛已经在自己的大脑里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太空旅行。从亚特兰蒂斯出发,穿越漫长的隧道,经过半个月的休眠后,她们将会抵达第一个星球,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每个星球都全不相同,这是一个超越边界和想象的世界,比亚特兰蒂斯星的植物种类还要丰富,河流、星星、人类和非人类的身体,全都流淌在一起。榛不止一次在例会中流露出自己对于太空的喜爱,比比开玩笑说,“榛已经独自写完了一整部幻想小说,并且是长篇。”

比比同样没有退出“太空旅行”2.0计划,不同于榛,比比认为这是自己应有的权利,必须捍卫而不是拿钱忍让,偶尔路过遗留的太空旅行广告,比比总会发出残忍的嘲笑:“不知道那些已经不关注‘太空旅行’2.0计划的糊涂蛋,随手‘捐’了多少钱出去。”

同盟成立的第五年,过去满大街的“婚礼摄影”团队已经被其他店铺覆盖,她们沿着市区往外一直走。灯光越稀少,比比的家就越近,在巴士车也无法直达的郊外,比比用这颗圆形建筑模拟出了一个微型宇宙。进入建筑之前,比比亮出了一直挂在手上的钥匙串:“这串树叶,是天空星;这只小羊,是Z星球;这片海浪,是地球……总之,欢迎来到这个宇宙!”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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