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汀,小说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小说集《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曾获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丁玲文学奖、陈子昂诗歌奖等多种奖项。
生活启蒙
《十月· 长篇小说》2024年第5期
刘汀 | 《生活启蒙》:“他们拼尽全力,不过是在大浪之中撑住一叶扁舟”
第一章 青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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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牧之回到家,先蹑手蹑脚去熊仔的房间看,他睡得很熟,身体蜷着,被子蹬在一边。
熊仔是丛牧之的儿子,今年十二岁,小学六年级。
丛牧之有一种分裂的感觉,就是她和熊仔之间有着亲密无间的亲子关系,她无法判断这种关系是天然的还是后天形成的,但是同时,她又感到自己对儿子的理解永远慢半拍,总是他在前面,回过头招呼她快一点儿。从还是个小婴儿时起,熊仔便和其他孩子略有不同,他少有大多数孩童的叽叽喳喳、顽皮捣蛋,而是显出超越年龄的安静。受那些育儿自媒体的影响,她一度担心他发育有问题,甚至怀疑过他有自闭倾向,但是,不停骨碌碌转的眼睛,又表明他始终处在好奇甚至思索之中,何况除此之外,他的日常行为跟其他孩子区别不大。他只是话少,常常只说最必要的词语,主要是表示肯定和否定的词——嗯、好、不用、可以,辅之以摇头或点头。随着渐渐长大,熊仔花在围棋和自己喜欢的课程上的时间渐渐超过了学习之外的其他事,丛牧之在网上瞎看,又有人说这种孩子是天才,因为他们有着超出一般人的专注力。有时候,他一整天哪儿都不去,只是跟电脑下棋,沉浸于一方棋盘、黑白两色之中。五年级后,他又开始痴迷天空、宇宙、星球,当然主要是看一些科普读物和视频,也有丛牧之收藏的各种天文题材纪录片。如果在春暖花开或者秋高气爽之时,丛牧之突然有空也有心情,便带熊仔一起出去踏青,或者跟一个小团队去骑行。他这时候会突然话多起来,跟丛牧之说一路,说他正逐渐摸索到了电脑下棋的套路,以及自己针对它的套路的可能办法。当然,作为一种回应,丛牧之也把能讲给儿子的话都说给他,那些话像投掷在棉花上的小石子,只换来一声“嗯”。最开始,她以为儿子并不喜欢这种分享,于是停住嘴,他却又会看着母亲的眼睛,那里面浮现小小但确凿的疑问:“然后呢?”她就只好继续说下去。熊仔可能是一个特别温柔的黑洞,吸纳而不是吞噬一切。她无数次想,他不过十二岁的脑袋里,到底装着一个怎样的世界?他每天在想什么,他感受到的事物跟她感受到的,究竟有多大差别?
她偶尔会直接问这个问题,熊仔轻轻耸一下肩膀,说:“我在想,火星上到底有没有人。”她不以为怪,甚至感到某种宽慰,因为她知道那就是熊仔的世界,那个世界比自己所处的世界要丰富、有趣。
只是这宽慰并非与生俱来,而是经过多年的生活磨炼才形成的。更早的时候,在熊仔三四岁左右,她心里偶尔冒出那个疑问:孩子该不会是真有什么问题吧?这种疑问第一次产生,是熊仔三岁时,她带他去参加一个亲子课程。那个课程一直在她朋友圈里的妈妈群里流传,说是特别好,每次报名都火爆异常。还是雅男托了个朋友的关系,她才能抢到一节试听课。
如果抛开熊仔去看,那的确是她所见过的最好的亲子课程,每项活动的设计都合理且巧妙,充分地尊重了这个年龄段孩子的特点,甚至很有艺术性。老师温柔可亲,循循善诱,但也有着必要的坚定。一开始,老师让孩子们手拉着手围成一圈,通过亲密的身体接触消除陌生感,找到群体认同。这个阶段大家做得都不错,孩子们很快熟络,课堂气氛一下子就调动起来。接着,老师让他们自由组队,两个家庭一组,共同完成一项任务。熊仔拉着一个女孩的手不放,而那个女孩希望跟一个看起来稍大一点的女孩一组,两个人争执不下。按照老师课前的叮嘱,丛牧之和女孩妈妈都没有去干涉,等着两个孩子自己协商解决。但是突然,熊仔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耳的尖叫。是尖叫,不是哭闹,甚至都不能算尖叫,仿佛一个音高超高的歌手在秀海豚音。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音箱被静电干扰所发出那种尖锐而轻的噪声,但很快发现,这钢针一般细而锐利的声音来自熊仔的口腔。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老师试图帮小朋友们解决这个困境,她走过去,笑着蹲下身,并没有制止熊仔,而是耐心地等他停止。差不多有一分钟,他停下来了。这是丛牧之此生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分钟,她耳朵里像有只刺猬在翻滚,胸口则如石锤重击。她在想,熊仔怎么了?她想去安抚他,帮他,但发现自己束手无策。
老师拉着熊仔的手,温柔地说:
“你叫熊仔,对不对?你唱得真棒,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歌,但它听起来真是太特别了。”
老师穿着一件紫色的裙子,胸口处别着一枚鸟形胸针,是一个服装品牌的logo。丛牧之有印象,这个品牌好像叫“始祖鸟”。熊仔在老师说话的同时,右手把那枚胸针扯了下来。他刚才盯着看的,也是这只鸟。他劲头很大,老师被他扯得身体一歪,裙子撕了一个小口。他拿着胸针微笑起来,老师则被他的举动吓得喊了一声,抚胸深呼吸,但很快冷静下来。丛牧之回过神,赶紧过去给老师道歉,让熊仔把胸针还给老师。老师恢复了微笑的状态,小声说,没事没事,熊仔你喜欢就送给你了,老师还有。
丛牧之不记得熊仔此前有过类似的举动,他的尖叫声更是让她震惊。在家里,在小区跟其他同龄的小朋友玩,在室内游乐场,熊仔从未发出过如此锐利的声音,那不像是人类肉体的声音,而像是某种机器的鸣叫。他从小就不爱哭泣,偶尔哭一下,声音也轻如蜂鸣,不是刚才那般尖锐。即便多年后的此刻回想起来,熊仔的尖叫都会立刻在她的大脑皮层响起——像是一块巨大玻璃上几乎看不见的裂纹,裂纹没有声音,但仿佛蕴藏着让人悚然的力量。
丛牧之想,一定有什么东西刺激到他了,让他感觉到了恐惧或者兴奋。在熊仔离开她的子宫到三岁的一千多天里,每件事都是新鲜的、陌生的,她多少习惯了孩子不时带来的小意外,只是这次更突然,她一时间没能找到其中的逻辑关系。老师试图继续上课,但周围的其他家长则表现出了明显的戒备。熊仔依然握着那枚胸针,怔怔地看着它。她迅速抱起熊仔,逃跑一样冲出了那间画满了迪士尼公主和各种卡通小动物的教室。那些母亲的目光刺伤了她,她们全都把自己的孩子搂在怀里,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熊仔,仿佛他随时会变身,然后用血盆大口吞掉她们的儿子或女儿。那些孩子并不晓得凝结在空气中的各种心思,他们正挣扎着从母亲的怀里挣脱,也去老师身上掳取一枚胸针或别的什么。还有一两个模仿熊仔尖叫,只不过他们的叫声无法穿透房顶,而是直入人的耳朵。惊恐的母亲们不由自主地捂住了他们的嘴巴。
“砰”地关上门的一瞬间,丛牧之仿佛能听见教室里所有人松了一口气,整个房间的空气开始重新流动起来。她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
她抱着熊仔下楼,从商场出来,到了一个屋檐下。这是一间老北京炸酱面馆,最近正在装修,近几日由于雾霾严重,所有的施工都暂停了。她们就坐在工人们为了防止尘土飞扬围起的挡板旁,脚边散落着破碎的水泥板和土块、砖头,地上还有一个半米深的土坑,里面浮动着一层白色的塑料袋和包装纸。
她问熊仔刚才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熊仔摊开手掌,掌心是那枚胸针,一只鸟的骨架形状。他的手并没有比胸针大多少。
她想不明白,这枚胸针到底有什么特别,让他如此敏感和着迷。
她问他是不是喜欢它,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因为它的样子吗?她又问。
他笑了一下,说:它是活的,它想飞走。
可以给妈妈看看吗?她商量着,担心他再次尖叫起来。熊仔乖巧地递给了她。
她拿过胸针仔细端详起来,三四厘米长,两端跟一般的胸针没有什么区别,中间的logo部分是镂空设计,倒过来看,那只鸟又像一朵云。一朵毫无规则的云。仅此而已。
这次事件记忆深刻,但熊仔的应对,则让她并未对此产生过分的担心,尽管那尖叫声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时常在她脑海之中回荡,比如熬夜剪片子熬到头昏脑涨时,比如在高原拍空镜缺氧时,比如她跟余作真吵架吵到眼冒金星时,熊仔的尖叫就会细丝一般从脑仁最深处响起,穿过她的大脑皮层、头骨、头皮,变成一根头发直直地竖立起来,犹如接收神秘信号的天线。
那只鸟或者那朵云也许契合了熊仔梦中的什么东西,她想,每个人的心里总有一些我们无法从现实里一一对应的隐秘,孩子也一样。她自己也有,她不想承认也不想触碰的某些事物,可是,在意识的最深层里,她又无时无刻不受它们驱使。
余作真的解释更简单——他只是想尖叫而已,人类的无意识中潜伏着很多原始冲动,不要总是想给所有行为都找到日常的理由,人从诞生的一刻起,就受制于过去——他自己的过去和他族群的过去。从这个意义上说,熊仔比我们更接近人的本源,他仍葆有原初的冲动。丛牧之不置可否。
几年后,丛牧之为了《神树》去四川拍三星堆。当她在博物馆里看见那棵青铜神树时,尖叫声再次穿云破雾,从记忆中穿越时空抵达。她心里一惊。她知道了,那枚胸针的图案不是一朵云,就是一只鸟,或者说那是一朵云,但同时更是一只鸟。
那只鸟此刻正站在几千年前铸造的青铜神树枝头上,墨绿色的锈迹昭示着沧海桑田,它分身为九,九九归一。作为一个纪录片导演,她做过一些功课,她知道所谓九,就是无穷无尽,是最大,也是虚空。所以,那不是一只鸟,那是所有的鸟。而这只鸟其实不是鸟,是太阳,又称金乌。九只鸟就是九个太阳。研究者认为,这棵树是三星堆文明人神沟通的器物,它能把人间和天上联系起来,仿佛一个信号接收器、发射器、翻译器。
可是她不懂,熊仔和金乌之间有什么关系?有,也只能是风马牛的关系。整个拍摄和采访过程中,她的注意力都向那棵树、那些鸟倾斜。一个专家说,三星堆神树反映了古代人对太阳和太阳神的崇拜,它是可以通灵、通神、通天的,人们借由神树,跟宇宙中的神秘力量进行沟通,甚至实现能量交换。还有一个专家提出问题:神树上为何是九只鸟,而《山海经》等神话传说里,至少是后羿射日的传说里,天上有十个太阳,另一个太阳哪里去了呢?他解释是,天地间本有十个太阳,都化身为鸟,栖息于神树之上,每天一只鸟飞跃天际,作为值守之日,十日轮流,如此循环往复。这样说来,后来演变成后羿射日的神话,是先民们对上天特别是太阳的情感和认知的变化——当那些轮流值班的太阳突然间同时出现,人类无法忍受干旱和灼热,不得不让自己的英雄射掉九个。她也在资料中看到类似说法,后羿射日的神话所反映的是古代的某个大干旱时期,人们对长期的酷热的一种反应,因为无力解释自然现象,于是幻想着十个太阳同时挂在天上,后有英雄出现,射落九个,那九个就坠落在青铜神树上。这是两种逻辑。
如此说,熊仔的尖叫可以顺势推导为与太阳有关?她不免想起,熊仔在两岁左右,有一段时间迷恋看太阳,每当外出,经常直勾勾盯着太阳看,她和母亲赶紧让他把头低下,或者用遮阳帽挡住强光。他的脑袋不断要绕过遮挡物,重新去看向太阳。但是很多育儿书也告诉她,孩子们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是很执着的,而对什么感兴趣,却又因人而异。她就听一个朋友讲,他家的孩子迷恋袜子——他的袜子从来不丢掉,而是收集起来,从一岁到二十岁,摆满整个衣橱。
三星堆充满了未解之谜,他们这部片子的本意就是带观众走进三星堆,破解出土文物的谜题,揭示几千年前的人们是如何生活、如何看待生活的。在片子的最后,她写了这样一段解说词——三星堆留给我们的,绝不仅仅是数以万计的文物,更是祖先对我们提出的疑问:我们是否能够想象他们的生活,是否能够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这个答案,关系到我们能否确认自身。在之前的草稿里,她还写了另一段:如果魏晋风骨、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是我们文化上的父亲,那和中原文明迥异的三星堆,所代表的又是什么呢?是我们的另一个从未降临的父亲,还是真的来源于外星文明?
那棵几千年前被铸造出来的神树,此刻依然树干挺直、枝叶茂盛,九只金乌仿佛九个密码,等待着人们去破译。《神树》因为工作室的困境匆匆收尾,有些镜头、采访都没有完成,本计划的三集,勉强凑成了上下集,卖到一个地方台播出了。反响自然谈不上,好在价位还好,收回了成本略有盈余。这是丛牧之职业生涯的一个遗憾,也在她心里埋下了疑问:这疑问无关三星堆,而是关于熊仔并且越过熊仔,抵达那个叫余作真的男人。这时候,她还不会知道,余作真也并非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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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明 | 《敦煌》:现在他要向颜色请罪,请颜色原谅他的无知和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