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必昆 | 鹿鸣在野

文化   2024-11-14 16:31   北京  





必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云南省作家协会理事,云南省红河州政协委员。出版散文集《大农门》、诗集《紫色的雨路》、报告文学《云岭红墙》、文化散文《红河哈尼梯田》《芳华蒙自》等。


鹿鸣在野


王必昆

《十月》2024年第6期




A面  那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时代,也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我们生活在亚热带的一个湖泊畔,三面环水,湖与山之间是草木葳蕤的丘陵,远处是高耸的群山。我爷爷常说,最早出现在这片大地上的主人是我们。每当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态特别傲娇,像是这里的王,而他确实是这里的王。爷爷头上顶着一盘巨大的王冠,率领着大家在草丛中蹦跳,在湖泊里游泳。他闪现在前方的每一次回眸,都帅到爆表,恰似一头头小鹿撞击着尾随者的心房。

一切改变,只因为我看到了陌生人。他们也到湖边喝水,然后向岸边的树林中走去。我心生疑惑,悄悄尾随他们,发现那几个人进了一个山洞。洞口被大树和灌木遮掩,我们从未发现这里有洞穴。其实我只朝洞口张望了一下,就失足踩空摔断了腿。洞里很多人围过来,张牙舞爪地抓住了我,用乱棍乱石打得我更加动弹不得。

夕阳西沉的时候,那顶王冠出现在洞口。爷爷带领大家找到了我,但他们又被乱飞的石头击打而退。爷爷朝我高声说,孩子,我们明天再来救你。你要坚信,即使死了,你头上的角将坚如磐石,灵魂万年不灭。

翌日凌晨,爷爷带着自己的轴鹿队伍,还有马鹿、麋鹿、水鹿、赤鹿、豚鹿、白鹿、坡鹿、驼鹿、梅花鹿、毛冠鹿等庞大的鹿群,纷纷顶着愤怒的鹿角利器,挤在山洞口,犹如插满了万千刀剑。而此时的我也被那群猎人吃掉,仅剩骨骼丢弃在灰烬里,鹿角还被做成角铲、角锥。正如爷爷所说,我那坚如磐石的鹿角,脱离肉身,承载着不灭的灵魂,让我得以知晓山洞里发生的一切,以及未来的世界。

爷爷那顶巨大的八对角的鹿角,总是出现在我眼前的洞口,或者梦境中。但鹿类身体的强健终究敌不过人类的智力,越来越多的鹿被智人猎获入洞,成为他们的食物。直到有一天,爷爷也被智人杀伤抬进山洞,那顶八对鹿角的王冠,被做成最大最锋利的角铲,再用来宰杀鹿类。余下的鹿群在成为别人的食物之前,纷纷迁徙远方,逐渐消失。食肉的狼群,狩猎的智人,时刻威胁着众多的食草动物,以致弱者远走他乡,渐次灭绝。

万年以后,这里的鹿类早已消失,那群智人也早已远去,形同消失。曾经水天一色的大湖干涸为大地,变成后来称为“蒙自坝”的地方。洞穴已被土石掩埋几千年,演化成凌乱生长灌木和茅草的山峦,偶有羊群、牛群走过,撒下一串柔软的叫声,以及排泄的粪便。曾经悠扬的鹿鸣早已风化,只留在大地的旧梦里。一切仿佛从未发生,时光需要借助虚构,才能拼贴出完整的远古故事。有开始就有结束,所有的生命终将消亡,没有什么是不朽的,除非成为化石。好在我和爷爷的王冠鹿角同埋在山洞里,还有众多的动物骨骼,以及山洞主人的骨骼,都深深埋在厚厚的尘土中,成为不朽的化石。

现在山洞外有块大石碑,刻着“马鹿洞遗址”,其实对于我们鹿类是浪得虚名。这个山洞本是智人的家园,我们只是不幸成为他们的食物,才有幸留下一堆证明身份的骨骸。后来人的那次考古发掘,发现我爷爷的大鹿角化石,其主干与分叉的夹角超过了90度,于是知道这种鹿叫轴鹿。而我们轴鹿一万年前在亚洲就灭绝了,所以爷爷的王冠鹿角泄露了这个洞穴的年代之谜。因在洞里发现众多的鹿类骨骼化石,考古专家就把这个居住古人类的无名山洞称为“马鹿洞”,这仿佛和那些食鹿的古人类开了一个玩笑。我们曾经在这片大地生存,最后竟然还成了山洞的主人,我忍不住藏在土层里阵阵冷笑。

对于脚下这片大地上的事情,我什么都熟悉,即使成为化石也通灵,唯独不知道在我死亡之前的那个山洞,它充满着永恒的神秘。这些神秘,至今还诱惑着世界上不少研究者。当地一个叫王必昆的文化人,就常到我们马鹿洞遗址看来看去,也不知他在思考什么?


B面  那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时代,也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我们生活在东亚的一个湖泊畔,三面环水,湖与山之间是草木葳蕤的丘陵,远处是高耸的群山。我爷爷常说,最早出现在这片大地的主人是我们。每当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态特别傲娇,像是这里的王,而他确实是这里的王。爷爷头上罩着巨大的光环,率领着大家在树林里穿梭,在湖泊中游泳。他闪现在前方的每一次回眸,都帅到爆表,恰似一头头小鹿撞击着尾随者的心房。

每到下雨的时候,大伙出不了门,总是围在火塘周边听我爷爷讲故事。爷爷爱讲祖先的故事,那些我们未曾见过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总有一条线把他们和我们相连。我们的祖先从遥远的非洲一路迁徙,没有目的地,哪里安全哪里就是家园。也不知祖上哪一代,到达了东亚,与山林中一个隐藏的族群打打杀杀,两败俱伤,最后只剩下伤残的男人和幼小的女人,双方不再厮杀,相依为命存活下来。两个不同族群的人种繁衍出混血的祖先,也许就是爷爷的爷爷,成为新一代踏上征途的智人,继续朝理想国迁徙。

最先发现这个巨大山洞的是我爷爷,他由此被推举为新的首领。山洞在大湖之畔,深邃而宽阔,周边既有水源,又有树林和磐石遮掩,易守难攻,是我们部落最好的家园。住进山洞当天,爷爷自豪地说,这个大洞能让我们部落生存千万年。我们不知千万年有多长,但知道我们的子子孙孙将以这个温暖的山洞为家,不用再奔波。

要说那天盛大的欢呼中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就是进洞时我失足踩空摔断了腿。从此以后,我便成了一个跛脚,成了部落的弱者,不再能跟随爷爷外出打猎,只能到山洞附近找些柴火,在山洞里烧火。洞内烟熏火燎的气味比黑夜还沉重,但赐予我们无比的安全感。浓烟裹挟的火苗总在黄昏蹿动升腾,传递着亘古的力量。我每天找柴,烧火,烘烤食物,围着火塘转。部落在这个山洞烧了多少柴,烤了多少肉,只有我最清楚。我用“灶窝灰”掩埋大家吃过啃剩的动物骨头,以免嗅觉灵敏的野兽闻见肉香而来偷袭。堆积成山的灰烬,是部落繁衍生息的表达,也是我最好的陪伴。“灶窝灰”有多厚,我们在山洞的岁月就有多长。

一切改变,只因我看到了那头小鹿。那天傍晚,夕阳射进洞口,我最先发现一头小鹿掉进洞里,还摔断了腿。我与小鹿恰巧四目对视,他满眼惊恐无助。当部落的人们要捉打他时,我看见小鹿的大眼睛流出了泪水,传递着巨大的哀求。我突然对小鹿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悯之心,仿佛那就是第一次进洞时摔断腿的我。或许在丛林法则盛行的蛮荒世界,我不应该怜悯一头即将死去的动物。或许只有我也因摔断腿成为弱者后,我才觉得其他弱者也应有存在下去的理由。当我还在混乱中尝试思考的时候,那头小鹿已经被族人宰杀,肢解,烧烤,分食。我感到被宰杀、烧烤、分食的不是小鹿,而是跛脚的我。我的躯体分崩离析,游离在食者的牙口间。我不断惊悚号叫,频频呕吐,拒绝吃那些烟熏火燎的小鹿肉,此后几天也不食那群被猎杀的鹿的肉。我看到每一块鹿肉都长着暴凸的眼睛,在山洞内外徐徐飞翔。我的异常行为引起了族人的强烈不满,大家认为我被轴鹿摄取了魂魄,变成智人的异类,必须杀死我以驱除妖魅。爷爷难平众怒,无奈地做出决定,以我的躯体祈求祖先的饶恕。他站在洞口,高声对我说,也是对大家说,孩子,你的躯体将与山洞永存,灵魂万年不朽。

一个跛子,一个异类,对部落已经无用。我被杀死,同时被杀死的还有一头鹿。我和鹿的头颅被放置到山洞的洞壁上祭祀,我和鹿的身躯被埋在灰烬里。我的头颅还被人用石锥钻了两个孔,再用绳索穿挂,颅腔内盛着鹿血。正如爷爷所说,我的躯体将与山洞永存,灵魂万年不朽。我仍然守护着部落的山洞,守护着洞里的火塘,看着山洞里发生的一切细节,看着我们部落的壮大与消失。越来越厚的灰烬深埋着我们,保护着我们。万年以后,我和那头小鹿的骨骸变成了化石,我就是考古发掘出来的那枚头颅,那枚谜一样的智人头颅。如果你们再细致找找,还能发现我们折断的腿骨。

在那个危机四伏的时代,东亚山野成了生命的乐园,中国西南一度成为更新世人类的避难所。而你们所称的马鹿洞,是我们这支智人部落最后的宫殿。我们部落在马鹿洞一带过着以狩猎为主的生活,生息繁育几千年。随着人口的增加,山洞渐渐居住不下更多的智人,于是他们又逐渐分开出走,迁徙到别的地方。

每当有流星在夜空中出现,我们就会有一拨人朝着流星坠落的方向迁徙。最后一批人离开马鹿洞时,星空中出现一轮巨大的红月亮,向我们传递着恐惧和诱惑。那时我爷爷早已去世千年,新的部落首领预测天灾即将出现,带领族人迅速离开山洞,离开我能感受到部落气息的东亚大陆。我们智人从此在马鹿洞消失,只留下堆满洞穴的灰烬,以及深埋在文化层里的众多骨骼化石。我的魂灵仍然依附在化石上,万年不灭。

关于这片大地上的事情,我什么都知道,唯独不知道我们智人的子孙走向何方。我常看见那个王必昆总来马鹿洞遗址走来走去,或许他在虚构我们曾经的世界,或许他听说过马鹿洞智人究竟走向哪里。


C面  如果远逝的时光有一把锁封存,那一定也会有一把钥匙可以开启。我当然知道马鹿洞是如何被打开,又如何被封存。我常常喜欢梦回神圣的遗址现场,让一切陈旧的时光,一切文明的碎屑,汇聚到一个山洞震撼上演。

这次是王必昆约了我,还有市文物管理所马世武,一起到城市远郊的马鹿洞。在这个冬日的下午,我们仨于山洞口席地而坐,点燃一堆柴火,倾听我零零碎碎地讲述锈迹斑斑的故事,伴随烟火堕入历史的深渊。我不时翻动一下烧柴,文明的碎片就似火星般炸裂开来。马鹿、智人、农民、考古者,循着火光慢慢围拢而来。在中国西南的蒙自马鹿洞,远古的呼唤,招魂的天籁之音,徐徐拉开这个神秘山洞的帷幕。

20世纪80年代,百废待兴,建筑行业异常火爆。县城周边到处是炸开的采石场,源源不断地供应城乡的建筑工地,矿产资源管理亟待加强。距离蒙自县城几千米的红寨乡政府,在通往县城的乡村公路上设置采石征收点,于1989年5月1日开始征收资源管理费。乡政府组织几名机关干部轮流值守,对拉运砂石料的拖拉机、大货车等,每辆车收取1元至3元的建筑材料资源费。我那时是乡文化站站长,也被抽调其中,整天在尘土飞扬的公路边值守。5月3日,我看见一辆拖拉机运载的毛石上沾染着灰色,跟常见的红色有些异样。云南本是红土高原,滇南蒙自也多是红土。本地人都熟悉,红寨乡采石场的山土全是红土,采出的石料也总是夹杂红色,石料上的灰色是有些异常。我询问驾驶员是从哪个石料场拉来的?那驾驶员正为收取他1元钱管理费而耿耿于怀,极不耐烦地回嘴,你是哪路乌鸦,管收费不算,还想管石料场!说罢便开着拖拉机“嘣嘣嘣”地扬长而去。

连续几天,那夹带灰颜色的石料总是出现在检查点,被拖拉机一车车拉走。我1984年参加工作,是红寨乡文化站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工作人员。1986年5月曾参加过为期一个月的红河州文物骨干培训班,聆听过省博物馆很多专家讲课,对文物及考古知识有一定了解。那些石料上的灰色“沾染源”,让我产生了神秘的警觉,弄得我浮想联翩,坐立不安。可征收工作没有休息日,难有时间去延绵数千米、近百个点的石料场去找寻,无奈与失落缠绕着我。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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