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女,1957年生,现居多伦多。著有《劳燕》《余震》《金山》等。曾获华语传媒年度小说家奖、新浪年度十大好书、华侨华人文学奖评委会大奖、《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红楼梦世界华文长篇小说专家推荐奖等文学奖项。
张翎
《十月》2024年第5期
女孩很快就觉察到了两个大人之间的不同。和叶先生较劲,就像是一场拔河比赛,居多时候是他占上风。系在绳子中间的那条手绢,经常偏在他那一头。可是他若扯过去一尺,她偶尔也能掰回来一寸,那一寸就是他留给她的余地。而安珀老师是一块石头,没有缝隙没有毛孔,不愠不喜,不进不退,不融化也不凝固,既无法讨好也无法惹怒。安珀老师待在恒态和恒温之中,纹丝不动。于是,女孩知道她舌头上的针,只能留着给叶先生。
有一天早晨,安珀给女孩讲述她小时候曾经居住过的那个环境。山地,经纬度,海拔,气候,物产……一堂生硬拙劣照本宣科的地理课,没有抑扬顿挫的语气,没有活色生香的事例。女孩听了个开头,就再也听不进去了。女孩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睁着眼睛打瞌睡——她的眼睛反正也只是一个摆设。安珀照常把内容重复了几次,然后要求女孩复述。女孩猝然惊醒,瞠目结舌,忍不住咕囔了一句:“我凭什么信你?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的事?”这原本是窘迫之中的搪塞,谁知竟然堵得安珀哑口无语。女孩突然发现,她舌头上的针,偶尔也可以拿来扎安珀老师。
叶先生站出来救急:“千色,记忆重建是一个从零到十的渐进过程,你首先得信任‘一’是真实存在的,才可能有后来。”
这话若是从安珀嘴里出来,女孩可能会稍稍收敛一点。可偏偏说这话的是叶先生。女孩立刻知道拔河的游戏可以开始了。她的身体正在渐渐康复,疼痛时缓时急。今天不疼。八岁的孩子像街猫,只要不病,就会撒野。
“你拿什么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要是一就是假的,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到十?”女孩亮出尖利的牙齿。
一个智商极高的大人,在一个八岁的孩子面前一败涂地。他想不出一道数学公式,一条物理定律,一套电脑程序,可以拿出来跟眼前的这个孩子证明记忆的真实性。
“很好,千色,你已经学会了质疑。推理和质疑是逻辑能力的表现,你的大脑正在修复。”安珀说。
女孩没有理会。女孩绕过安珀,一寸一寸地逼叶先生:“证据,你给我证据,我就信你。”
女孩虽然失去了视力,但总能精准地判断声音的来源。她直直地盯着叶先生,叶先生觉出了疼。
“千色,如果哪天你,你能看见我了,我会有办法向你证明,我和安珀老师说的都是事实。我发誓,以我的生命。”叶先生结结巴巴地说。叶先生每逢着急的时候,舌头就会打缠。
还要过些日子,女孩才会真正明白叶先生的意思。到那时,她会追悔莫及。她情愿在烈日之下赤脚绕赤道跑三圈,只要能追回她说出去的话。只是天下事覆水难收。
“千色,进展不错。我们可以考虑在目前的基础上加快进度。”安珀老师宁静地说。
……
白鸟啊白鸟,你往哪里飞?
归家吧,归家,
速归。速归。速速归。
第二天早上,千色在歌声中醒来,却不想睁开眼睛。黑暗还在,一成不变。裹着石膏的腿上,爬着长长一队蚂蚁,湿痒难耐。她还需要在蚂蚁的啮噬之中煎熬多久?
她身体的残缺,是他们东一块西一片零敲碎打地告诉她的。她最先知道的是失明和失忆——那是瞒不过去的简单事实。即使他们不告诉她,她也能很快识破。后来她才知道她的右腿有两处骨折,胫骨上钉着三根钢钉;再后来她又知道她左手丢失了一小截无名指;再后来她又得知她的右侧颧骨经历了一次小修补。而折断的那几根肋骨,却是疼痛亲自泄密给她的。
直到前天,他们才告诉她:从车祸现场送到医院后,她经历了大小五次手术,在医院住了七个星期,一直睡睡醒醒。无论是昏睡还是清醒,千色都毫无印象。那天她睁开眼睛,吐出“灯”字的那个时刻,是她一切记忆的始点。所有发生在前面的事,都是创世之前的那团混沌。
他们明天又会告诉她什么呢?关于她的身体状况,她无法猜测他们到底知道多少实情。假如她的身体是一台机器,她知道还剩下什么,也明白她丢失了一些部件,但她也许永远不会清楚真正的损失程度。他们还在不停地往那张清单上添加内容,天晓得哪一天是尽头。
她闻到了一股香味,是面包。每天早上,叶先生都会去一条街之外一家叫“蓝山”的法式面包店买刚出炉的面包。“这是你的最爱,从前你每天早餐都只吃这家店的面包。”他告诉她。她的确喜欢这种面包,但她的口味偏好并非来自习惯——她还没来得及重塑关于食品的完整记忆,这只是新记忆带给她的新印象。装面包的盘子就在枕边,盘子里可能还放着一根香蕉,几颗坚果,旁边有一小桶牛奶。那是她每天的早餐内容。可是她今天毫无胃口,连手指头也懒得动一动。失明是一重囚禁,失忆也是,石膏也是。但是哪一重囚禁也无法与强塑记忆的过程相比。他们在她的头颅里放置了一条看不见的肠衣,然后把她的脑子搓成肉泥,灌入肠衣。他们用她的脑子制造记忆香肠。肠衣的口径很窄,脑子被挤得生疼。身体有声带和毛孔,疼的时候可以呻吟,可以喘气。脑子却不能。脑子的疼痛是窒息。
经过了十几天的隐忍,她的厌烦终于在这一刻决堤。堤坝崩溃之后,她惊异地发现,那头等待她的,竟然不是愤怒,而是绝望——是那种走一千里路也看不到头的绝望。八岁的意志建也容易,毁也容易,有时只需要一句话轻轻一碰,就土崩瓦解,一溃千里。“……在目前的基础上加快进度。”这是安珀说的话,就在昨天。安珀给她判了无期劳役,一天比一天严苛。她抗不过,但她可以倒下。抵抗需要力气,倒下只需要安静。
女孩手里已经有了绳子和漂木,可是她却不想上岸了。假如她早知道上岸是一件如此耗费心神的事,也许她压根就不会渴望拥有绳子和漂木。现在她只想重归汪洋,做回海蜇。女孩此刻的心思,若被医生知道了,一定会有一些耸人听闻的说法,比如创伤后应激障碍,再比如临床抑郁症,而在女孩有限的词汇里,她仅仅是感觉累了。
“孩子,你吃一点东西,至少喝口牛奶。没有蛋白质,你的脑子无法生长记忆。”叶先生说。
叶先生的口气异乎寻常地温柔,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喊她的名字,而是叫她“孩子。”
千色没有力气摇头,只是轻轻地几近耳语似的说了一句话。叶先生半晌才醒悟过来,千色说的是:“我不要记忆。”
叶先生沉默了。过了差不多半个世纪,他突然抓过千色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千色的手在上面停留了片刻,突然感觉到了湿气。不需要任何人告诉她,她也知道那是眼泪。安珀不在。有安珀在的场合,男人不会这样失态。
千色一阵惶乱。她不记得从前是否见过眼泪,他们还没来得及灌输给她关于眼泪的记忆。假如此刻她能走路,她一定会仓皇逃窜。可是她不能行走,只能任由自己的手被捏在叶先生的手里,任由他的泪水浸湿了她的指头。
“别哭,叶……爸爸。”千色颤颤地说。她没有意识到,她刚刚使用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称呼。
“其实我只想晒一晒,太阳。”千色说。这不是她此刻想说的话,可是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该说什么。她的大脑里还没有关于安慰的记忆,她在笨拙地创造新的记忆。
男人安静了下来。“我怎么就没想到,你该晒晒太阳,补钙。我抱你去窗口吃早饭,那里阳光好。”
男人弯下腰,抱起千色。女孩的身体千疮百孔,男人的手需要在石膏和刚刚愈合的肋骨中间寻找安全之地。男人大概很久没有抱过人了,姿势笨拙僵硬,关节嘎啦嘎啦生响,脚板蹭过地面的时候,地板发出凄楚的呻吟。但是男人的肌肤很温热,毛孔在嗡嗡地呼气,千色感觉安心。
男人把千色小心翼翼地放到窗前的躺椅上,拉开了窗帘。黑暗被搅动了,千色眼中涌进来一大团云彩,似乎是暗灰色的,又似乎是褐色的。她知道外边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
“孩子,今天我们不上课,放一天假。”男人说。
“为什么?”千色吃了一惊。
“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
千色终于想起了这个日期和她自己的联系。这是她的第八个生日。不,是第一个。
“她,知道吗?”千色在“她”字上拖出了一个长音。
“我和安珀老师商量过的。我们给你预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男人说。
2035年6月:一件叫小梦的生日礼物
叶先生嘴里的生日惊喜,是一个名叫小梦的男孩。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在官宣文案里被称为“梦幻者6号”的机器人。
“这是日本大田动力公司开发的第六代情绪型机器人。全身有352个自由度,光下臂就有58个自由度。这么说,你可能不懂,换个说法你就明白了:他是世界上身体最灵活的人形机器人,没有之一。他可以来回走动,弯腰,扭头,精准调动膝盖、胳膊、手腕和手指,帮你端茶递水拿药瓶子,把茶几搬到你需要的地方,扫地擦桌收拾垃圾。他精通四门语言:英语、西班牙语、日语和汉语,粗通的就不计其数了。他的皮肤是特殊硅胶做成的,质感接近真人,能感受温度,也有痛感,所以他不喜欢人靠得太近。”叶先生说到机器人的时候,口若悬河,舌头一丁点儿也不打缠。
“小梦的脑袋里装着一个宇宙一样巨大的知识库,但我们已经让客服把小梦的语音、语速调整到八岁到十岁的模式。他今天最重要的任务,是陪你聊天。”安珀说。
“机器人,陪我?”千色满脸狐疑。
“他是我们完全按照你梦里的样子打扮的:寸头,蓝布T恤,卡其短裤,白球鞋,背一只橄榄绿色的双肩包。只是,我们没法在室内复制你梦中的海滩。”安珀说。
“你能看到我的梦?”千色大吃一惊。
“是的。”安珀简洁地回答。
“怎么做到的,你?”
“科技。”安珀似乎丝毫没觉察女孩语气中的异常。“最近你频繁做梦,快速动眼睡眠阶段很长。这个你不一定懂,简单说就是你的大脑神经元十分活跃。好迹象,继续努力。”
千色只觉得一股热气噌地涌了上来,面颊烧得如同抹了辣椒油。那是赤身裸体般的羞耻。羞耻不需要经验和记忆的引领,羞耻能自己找路。
千色摸了摸四周,早餐剩下的杯盘和牛奶盒子都已经收走了,她唯一可以拿到手的,只是一个躺椅靠枕。她一把抓起来,朝着女人声音的方向扔了过去。她使的劲太狠,差一点闪了胳膊。
“滚!”她气急败坏地喊道。她闻到了唾沫里的腥味,那是声带撕破了。她的眼睛是仿造的,耳朵却是真货,靠枕准确无误地飞到了安珀的脸上。安珀的身子噗地矮了下去,蹲在了地板上。靠垫的穗子蹭着了她的眼睛,眼泪汹涌而出。
“要紧吗?要紧吗?”叶先生惶乱地问道,手足无措。安珀摇头,示意他拿过茶几上的手纸盒。安珀扯了几张手纸,压在眼皮上。屋里的空气绷得很紧,空调吹出来的风像沙子。
“陈千色!不许你这样对待你的,老师!”叶先生声音大变。叶先生先前的声音,像是一股从厚壁铁管里吹过来的气,低沉,饱实,带着点隐隐的回音。这一刻铁管还在,却已经破了几个洞;气也还在,却聚不拢一股劲。后来千色就知道了,每逢爸爸连名带姓地喊她的时候,都会换上这副嗓音。还要到更后来,等千色长大到可以回望的时候,她才会懂得那根有了洞的铁管里吹出的气中,包裹着的是失望,疲惫,或许还有万念俱灰。
“梦是我们观察你大脑状况的窗口。”安珀的脸依旧埋在纸巾里,声音却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其实,一个人想有朋友,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没有记忆的人,很难有朋友。小梦是你最合适的聊天朋友,你们可以随便创造话题。”
千色没有说话。那个枕头,已经带走了她埋藏多日的愤怒,现在心里剩下的,只是浅浅的一点愧疚。那点愧疚虽没到让她说出“对不起”的地步,却也足够让她闭嘴。
“我们租了八个小时的服务,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正好陪你一整个白天。他已经准备就绪,你只要揿一下开关,他就可以开始工作。”安珀把一个遥控器递给千色,将千色的食指放在一个硕大的按钮上,使了个眼色给叶先生,两人就走出去,关上了门。
屋里一片沉寂。靠枕已经被放回原处,但是空气还没有复位。靠枕在空气中撕出来的那条裂缝,尚未完全弥合。这本来就不是一场预谋的战争,只不过是一句话追赶另一句,追得太急了,导致了擦枪走火。千色看不见子弹飞过的效果,自己倒被反坐力震了一震。她再也无法确定那个叫安珀的女人身上,是否也有裂缝。
她半躺半坐地在靠椅上犯了半天怔,才想起了手里的遥控器,就揿下了按钮。梦幻者6号——或者说小梦——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双手摊开,肩膀耸了一耸,脸朝后微微一仰,仿佛打了个哈欠,眼睛唰地睁开,带着一丝梦中猝醒似的惊讶表情。小梦的动作分解开来,每一帧都和人类天衣无缝地重合,只是一帧和另一帧中间,缺失了一根顺滑的连接线。金属塑料与筋骨血肉之间,差的就是这么一根细线。而这一根细线,却是一道一个世纪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一切,千色是看不见的。千色听见的,只是一个清脆童稚的声音:“你好,千色,我是人形智能机器人小梦。很高兴认识你。祝你生日快乐!”
“你知道我的名字?”千色有点吃惊,想想又觉得正常,“是他们告诉你的?”
“我还知道你爱吃哪种面包。你喜欢那种烤得焦黄焦黄的,上面撒一层杏仁、碎核桃和葡萄干,最好抹点奶油。”
“也是他们告诉你的。”千色哼了一声。
“我还知道你喜欢游泳。你水性特别好,刚能走路,就会游泳了。不到三岁,就能在家门前的小河里,从这头游到那头。你肺活量很大,有时候淘气起来,会一口气在水底下藏很久,吓唬你外婆。”
千色不禁一怔。游泳,河,外婆。小梦讲到的,是她的每日课程里还没涉及的内容。她这才认真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千色问。
“是我爸爸和你爸爸一起输入的信息。”
“你爸爸是谁?”
“我爸爸是日本大田动力公司。”
千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忘了你是机器人。告诉我:谁是我外婆?”
千色的笑声流感似的传染给了小梦,小梦也呵呵笑了。小梦笑起来的声音,不像男孩,倒更像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千色,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说话,你可以慢慢问我问题。不过,我也不知道谁是你外婆。”
千色收了笑,轻轻叹了一口气:“跟你能有什么好聊的?”
“你可以试一试嘛。我先给你讲个笑话暖一暖场,好吗?”不等千色回答,小梦就开始了,“有个老师是结巴,开学的时候,来了一位新同学,老师就领大家唱欢迎歌。‘来来来,来欢迎,我们都是一家人。’老师一结巴,就唱成了‘我们……一家,都是人’。”
见千色没吱声,小梦就敲了敲额头,说:“你听过的笑话比这个好笑,是吧?”
“这是我听过的,第一个笑话,我没有记忆。”千色说。
小梦的头微微晃动起来,这是他在进入思考模式时的样子。
“没关系,我们一起创造记忆。”在沉默了几秒钟后,小梦终于开口。小梦并不知道,这是他说过的最接近人类的一句话。
千色的喉咙堵了一下。“小梦,我看不见你,我爸爸说你不喜欢人类碰你。”
“我爸爸给我编程的时候,让我和人类一样,要有边界感。所以,只要谁碰我,我就会自动后退。但是他们允许我和人类握手。”
千色听见嘎啦嘎啦的脚步声,知道是小梦在朝自己靠拢。经过几次探索和搜寻之后,两双手终于笨拙地找到了彼此。这其实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握手,只是指尖轻轻勾了一勾。即使只是一刹那,千色也觉出了小梦皮肤的柔软和温暖。
“小梦,你为什么这么大声喘气?”千色惊讶地问。
“因为我皮肤底下有马达、传感器和执行器,需要散热。我眨眼时,也会有咔嗒的声音。那些声音非常轻微,但因为你现在的听力格外敏锐,就会觉得奇怪。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千色突然感觉沮丧。小梦似乎在和她玩着一种她叫不出名字的游戏:她进一步,他退一步;她退一步,他又进一步。当她把他当作机器时,他开口说出了人话;而当她几乎忘了他是机器时,他又及时提醒。
“千色,我给你来段脑筋急转弯好吗?”小梦的创造者赋予了他一项使命,要他为人类的所有沉默承担责任。每当和人类聊天时,假如他们之间的沉默超过15秒钟,他身上的编程就会自动启动新话题。
“有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一前一后在公园里骑自行车。前面的大人碰上了一个熟人,熟人问:‘后边那个是你的孩子吗?’大人回答说:‘是的。’后边的孩子也碰到了一个熟人,熟人问:‘前面的那个是你的爸爸吗?’孩子说:‘不是。’这两个人说的都是实话,你猜猜是怎么回事?”
千色的眉心蹙成一个柔软的线团,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小梦得意地笑了:“前面那个人是后边那个人的妈妈,笨蛋。”
千色回味过来,忍不住笑了。
“小梦,你能告诉我,我现在在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他们说这是我的家,可是我不记得了。”千色说。
小梦发出一连串轻轻的咔嚓声,那是他身上的照相机和感受器在观测环境。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长7米,宽4米,总面积是28平方米。室内净高2.8米,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筑条例。房间里有一扇大窗,高1.5米,宽2.5米,铝合金的材料,可以两边打开……”
千色喊了一声停:“你真是个机器。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看见了什么?”
小梦顿了一顿:“对不起,千色,我试一试用别的方法回答你。这个房间没有床,应该不是卧室。墙壁的颜色是亚光白,墙的饰边、地脚线和家具的颜色都是湖蓝色的。屋里的光线很好,这样的颜色组合,让人想起海滩。”
“湖蓝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我爸爸告诉我的。”千色说。
小梦嗯了一声:“我懂了。”
“你能告诉我,屋里都有些什么东西?”千色问。
“靠窗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张湖蓝色的布艺躺椅,你现在就躺在上边。你的边上有一个相同色调的靠枕,四边缝着橘黄色的流苏。你右手的墙边,摆着一个双开门的木头柜子,上面有一个花瓶,瓶里插着一束淡黄色的花,我相信是雏菊。花瓶边上有两个镜框,一个镜框里是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女孩,另外一个是一位穿着蓝花布袍的女人,大概五六十岁,手里牵着一个女孩子,两到三岁,光腿,光脚,穿着一件很短的白色连衣裙。”
“那个老人是谁?”
小梦摇了摇头:“我的数据库里没有她的信息。”
“那个女孩呢?我是说那个小的,是不是我?”千色问。
小梦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根据我对那个女孩骨骼和五官的分析,有98.47%的概率是你。你现在身后的那堵墙边,有一个五层高的木头书架。书很多,一直堆到天花板。但有两格是空的,全部摆着泰迪熊。各种各样的尺寸,各种各样的颜色。”
千色眯着眼睛,想象着那些熊勾肩搭背拥挤在一起的样子。
“你去,随便拿一个过来给我。”千色说。
小梦有些为难:“请你明确一下指令,你要的是哪一个。”
千色“切”了一声:“我总忘了你是机器,你不懂什么是‘随便’。就拿中间的那个吧。”
“总共有两层格子,是哪一格的中间?”小梦问。
千色叹气:“天,我怎么跟你说得清楚?你没脑子啊,就上面那个格子吧。”
小梦连连道歉:“对不起,我只能执行没有歧义的指令。你等一下,我的动作还没有人类敏捷。为了让我的指头能够根据物体形状和质地调整动作,能准确抓起东西又不会毁坏东西,我爸爸花了整整五年时间。我可能会慢一些,请你包涵。”
千色突然感觉有些羞愧。
一阵嘎啦嘎啦声,脚步远了,又近了。小梦拿了一个泰迪熊,递给千色。千色的指头缓缓走过熊的身体,大致知道是个可以抱满一怀的尺寸,身上的绒毛很厚很软,带着一丝薰衣草洗涤剂的清香。千色把脸埋了进去,轻轻说了一声:“小梦,我是不是很招人讨厌?”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定义‘讨厌’,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眼里你的样子。你想听吗?”
千色仰起脸来,叹了一口气:“小梦,我不知道我长的是什么样子。”
小梦轻轻一笑:“千色,你常常叹气。根据我数据库里的资料,叹息不是小孩子常做的事情。你不知道你的样子?不要紧,我可以帮助你,我就是你的镜子。请你放松,让我慢慢告诉你。”
千色躺平了,泰迪熊静静地窝在她的臂弯里。
“你身高120厘米,体重约21公斤,比你这个年龄的女孩略微矮小一点。记住,是一点点。你的皮肤略显苍白,假如你多晒一晒太阳,吹一吹海风,变成燕麦那样的颜色,会非常健康。你的眉毛有一点点上扬,好像永远都很好奇的样子。你的眼睛,怎么描述你的眼睛呢?这是个难题。这么说吧,假如房间里没有阳光也没有灯光,你的眼睛可以用来照明。很奇怪,在迎着阳光的时候,你的眼睛会有一点点蓝色的反光。你的头发剪得很短,毛茸茸的……”
“我做过手术。”千色辩解道。
“这个样子也好看,但是如果长起来,扎一个马尾,会更可爱。有人告诉过你吗?你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
千色的脸唰地涨红了。“你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说这样的话?”
小梦的脑袋格楞楞地扭动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对别人说过,我只记得对你说过。可惜我看不见你走路的样子,因为你的右腿上绑着石膏,脚下垫着枕头。我才发现,石膏上面写着字。”
“是我爸爸和安珀……老师写的。我后天拆石膏,他们说把石膏留起来,以后再让我看。你能先讲给我听吗?”
“等等,我的照相机需要调整焦距。”
一阵细微的咔嚓声之后,小梦说:“有中文,有英文,还有一种我不认识的语言。中文是‘通往天堂的路,有时是魔鬼修筑的。’英文的那一句是,‘Hope springs eternal(希望永存)’。还有一句我看不懂,或许是越南文。”
千色一脸懵懂。
(未完)
悦-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