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亚 | 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

文化   2024-11-12 16:30   北京  




东亚,1986年生,祖籍河南,现居武汉。有作品在《人民文学》《当代》《钟山》《山花》《花城》等期刊发表。曾获第十八届滇池文学奖等。出版有小说集《云落凡尘》。


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


丁东亚


《十月》2024年第6期




第一章 我只有感觉和无尽的爱


“十五年来,甚或更多时间以来,

我一直处于一种奇怪的状况。”


近日青山岛的天气是这样:24日,晴,鹿角湖中的那座观鸟小岛在余晖下清晰可见,归巢的鸟群叫声一定像从前一样,嘈杂又脆亮;湖边湿地上的小木屋这天全部住进了房客。25日,大风,湖边的芦苇丛仿佛一夜间白了头,小穗稠密下垂,种子随风散播,以便繁殖;独山下的那排乌桕树迎来了它们的彩叶时光,红黄绿三色绚烂夺目。27日,雾,气象预警:12小时内能见度小于500米、大于等于200米的雾将持续;清晨听到孩子的哭声和乌鸦嘎嘎乱叫,我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没想到是“瑶姑娘”。她是在睡梦里再没醒来的。我晚上照例送去了五十元帛金,没留下吃席,也没打算送她最后一程。这几年,我在养老院见过了太多死亡,早已习以为常……这个秋日傍晚,我把清洗好的碗碟一一放进橱柜碗盘架,探身打开厨房的玻璃窗——我必须站在小矮凳上,才能够到把手——凉风扑面吹来。又是一年落叶萧萧季。湖面空阔,一如往常,时有载着三五游人的快艇到来,对岸的G城即将灯火通明。等到七点一刻,最后那班轮渡开出青山岛码头,我就会回到二楼的卧房,从衣柜抽屉里拿出那个蓝色日记本,记下这一日的所见与所遇。
我是在那场意外发生很长一段时日后,才开始有了记日记的习惯。整个夏天,我都在惊怕中度过,噩梦连连,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我想到那晚的光影,特别是大雨如注的日子。任何事我不敢对外人倾诉,但必须为自己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所以才将之记下,然后烧掉。如今我尽可能记下岛上每日的天气和四季风物(时而我会写至深夜,更多时候是寥寥几笔),是为等到你忌日那天带给你,孩子。那时,看着每一页被撕下的日记在烧给你的纸钱火光中化为灰烬,我心里就莫名多出一份欢喜。孩子,被漏记的日子,并非我粗心,一定是因了当日琐事缠身,抑或是实在无法抗拒睡意,我才决定在梦里告诉你。你要相信,我从没把你遗忘,确信你来自遥远的光亮之地,只是又早早地离我而去。
门外那片竹林的寂静里,此刻只有风在低吟。去年移栽在竹林小路旁和空地上的花儿,已开得明媚:茶花形姿优美,叶片浓绿有光,粉嫩的花朵层层环叠;三角梅茎有弯刺,竞相盛放,一派热情;变种的单瓣月季枝条状似圆筒,萼片全缘,稀具少数裂片。其间的几株菊花,是村里一对双胞胎兄弟下学路上捡来无意种下的,白色象征圣洁与黄色象征思念的寓意,他们丝毫不知,但恰暗合了我此时怀悼的心境。我想,倘若我们能够一起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我希望你像我一样,可以感受到活着的幸福与美好:青山为邻,晚霞相伴,我们站在爱的一边,无须凡尘悲欢,像晴夜天空的明月,是照看山河的远客。
暮色一点点阻断了视野。我把玻璃窗拉上,从矮凳上下来,提着装在塑料袋里的剩菜和剩饭下了楼,来到“瘦鬼”的棚窝前。看着“瘦鬼”大口吞食,我想起不久前从它肚子里出生一周后一夜间不知所踪的四只小狗崽。它们是在我为“瘦鬼”简单搭建的这间狗棚里出生的,黑白毛色混杂,算不上可爱,吃奶时不停抖动着娇弱的身子。一早看到它们,那件铺在狗窝里的黑色毛衣已被弄得脏污不堪。当初我从衣柜里翻出那件毛衣,用剪刀将它剪开,心里还有些不舍,尽管它从未留下你的余温和气味,但它曾隔着我的肚腹为你取过暖。见我到来,“瘦鬼”抬头看看我,又疲累地闭上了眼睛,看不出有一丝身为母亲的欣喜。
“瘦鬼”跟着我回家的日子,我在日记里清楚记着:6月12日。那天妹妹带着女儿和母亲坐轮渡从鹿角岛来看我,吃罢午饭,我将她们送走,独自从码头蹒跚归来,它从灌木丛里钻出,一路跟着我。它是谁家丢失的,抑或是从谁家逃出的,我无从知晓。后一种是我的猜测,源于它左耳尖不知何故被割去留下的一道四五厘米长的伤口。记得那天它把半盆丰盛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后来我好心地从家中的医药箱里找出酒精和碘伏,准备用棉签为它消毒,以免伤口感染,它却拒绝我靠近,转身跑走了。我明白它的恐惧。如果之前它的确受到过主人或陌生人的虐待与伤害,那它短时间很难再接受任何人的善意和爱抚。天黑时,它才又跑来,似乎是算准了时间,猜到我刚把晚饭吃完。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不再热剩菜,每次淘洗大米时会多加上一把。但决定收留它,是在几天后。青山岛尽管是座孤岛,面积只有1.23平方公里,居民不足百人,但为确定一条狗的归属,我还是挨家挨户进行了问询。岛上多数人家都见到过它上门乞食,对它的来路却一无所知。确定了它最大的可能是游客带来所丢弃的,当晚我从杂物房搬出了那个老式木制储物柜,放在门外檐廊下,拆去了柜子里的隔板和一扇门。等我把毛衣铺进柜子里,唤它前来,它歪着脑袋确认了一阵,才放心地钻了进去。
“现在你算是又有了家了。是不是很高兴啊?”那晚的雨水落落停停,我坐在檐廊里的躺椅上,满心欢喜地看着它。
它蜷缩着身子,瞪大眼睛瞧着我。
“你有了家,我也算是有了伴。以后啊,咱们就搭伴过吧。我吃啥,一定给你分一份。都说‘狗来穷,猫来富’,我可不会因为这个嫌弃你。我觉着吧,不管你是狗还是猫,大风都不会把钱刮来的。”
它似乎听懂了,完好的右耳动了一下。
“现在啊,我得好好替你想个名才是。叫个什么好呢?‘富贵’?不行,你这么个样,也不像富贵相。叫个‘狼娃’?唉,你也没点凶样,也不行。”
到底叫什么好呢?平常我极少想事情,一时为一条田园犬的名字犯了难。“瘦鬼”是我后来想到的。来了一个月,见它能吃又能睡,却始终不见胖起来的迹象,像来时一样瘦骨嶙峋,时而还跑得无影无踪,我就叫起了它“瘦鬼”。
“‘瘦鬼’,一会咱们去湖边走走吧。”我说。
它抬起头,哼唧了两声。
“不着急,等你吃完了咱们再去嘛。”
它又埋头吃了起来。
眼下棚窝里铺着的那条半旧的大浴巾,为“瘦鬼”独享,不知去向的孩子,早已被它抛之脑后。事实上,我就是在这一刻突然想到的那个问题:我竟从没在日记里向你描述过我们如今活在世上的亲人。孩子,他们大概是这样:你祖父年近七旬,腰杆挺拔,是个眉、发斑白的倔老头;外祖母六十有三,温良少言,勤劳知情;姨妈年轻时是晚风中的一朵玫瑰,眼下依旧风韵犹存;你父亲像清水里埋在淤泥下的石头……从数量上而言,他们不曾出现过变化,你外祖父去世那年冬天,你的小表妹来到了人间。被澄明的缺席者,是你,一只敏捷的兔子(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奇怪地想象和比喻你),一个从未认领家门的灵魂。有时我想,十五年前那个秋日,如果我不逞强,在怀有你七个月时还一心要维持贤妻的形象,没出门去湖边的小菜园,回来时贪恋橘子的酸甜,就不会从斜坡处失足跌倒,断了你降生人世的路。

绕着独山的那条小路上,时下落满了枯叶。我踩着不断弄出声响的枯叶,头顶淡淡月色,跟随着“瘦鬼”和昏黄的路灯,一路前行。夜晚散步是我嫁到青山岛后除了阅读以外持续多年的习惯,也是我唯一的锻炼方式。我生来身残,再无直立的可能,只愿余生远离疾病,可以行动自由。近日我睡前读的是卢梭的《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书是从养老院借阅室借来的),可惜却不能像他一样在散步时仔细回顾自己的一生,并落笔成书,似乎我个人记忆里的过往只有残片碎影,那些不相干的事情更是一闪而过,不会留下任何踪迹。然而我真是喜欢他那来自生死边缘时候的文字,普通而神秘,一定是感知到了灵魂的安宁。“如果世间真有这么一种状态:心灵十分充实和宁静,既不怀恋过去也不奢望将来,放任光阴的流逝而紧紧掌握现在,不论它持续的长短都不留下前后接续的痕迹,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不快乐也不忧愁,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单单这一感受就足以充实我们整个的心灵……”我在心里默诵这一段,想着他在圣皮埃尔岛上的孤独沉思时光,竟一时有了感同身受。
散步时的“瘦鬼”像只警犬一般,时而跑到一块石头或一截枯枝前嗅上一番,时而又本能使然,翘起一条后腿,在树根处留下它的气味“标记”。夏日密集的趋光小飞虫和飞蛾们此时不见了。山空无人语,水流花自谢,投落在路面的枝影婆娑叶如剪。我不禁就想起了多年前父亲带着我和妹妹进城看过的一场皮影戏。二胡悠扬,唢呐喜庆,锣鼓喧嚣,皮影艺人在白幕布后操纵的皮影小人儿甫一登场,看客们纷纷鼓起了掌。它们踩着鼓点,或疾或缓,或停或坐,随着艺人的支配有了生命。尽管时过境迁,那用兽皮或纸板剪制形象、借灯光照射表演故事的戏曲形式早已没落,但我仍记得《西厢记》里的那段“长亭送别”:

(夫人长老上云)今日送张生赴京,十里长亭,安排下筵席。我和长老先行,不见张生小姐来到。(旦、末、红同上)(旦云)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

想到那场戏,我无端又想起了你。孩子,人生可不就是这样,总是离人泪,总是怨归去得疾。我们也是这样。记得那时我侧卧在医院那间墙面斑驳的病房里,久久盯着房顶处纵横的裂缝,希望医生进门告知我你已死里逃生的好消息,但死神之刃还是无情地在你脖颈上划了一道,将你带走了。那个秋雨绵密的夜晚,你父亲坐在病房外的凉亭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似乎也想被吸进肺里和飘进雨中的烟气带走,陪你一起上路,忘记了我其实比他还要难过数十倍。试问哪一个母亲不是怀着耗尽精血与体力的风险,也要诞下一个健康鲜活的婴儿,要忍受漫长的孕育之苦和不眠,只为一日换来一声娇柔的,妈妈——。我知道,失去你,是他长年在外不回的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医生告诉我们,我这样的身体,再育的风险实在难以估计,约等于以命换命。
“医生,我还有没有可能再怀一个?”几日后医生带着护士来查房,我禁不住问道。
孩子,那时我并不珍爱自己,一心想着一定要再怀上。
“我看了你的病例的,”医生说,“你属于天生脊椎和胸椎严重弯曲变形,腿是后天摔伤的对吧。虽然你侧弯不是很严重,对子宫影响不大,但是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怕是真再怀上也难留住。”
孩子,医生说得委婉含蓄,我却理解他语气停顿时投来的那个眼神的意思,除了我身体先天的不良,宫寒也是一个再孕的大问题。
“真没希望了?”我又问。
医生摇摇头。
“医生,不管如何,你千万得帮帮我们啊……”你父亲忽然上前一步,朝着医生跪下身去。
医生想要拉起他,你父亲不愿,医生就气恼起来,撒了手:“你这个人,这不是帮不帮的问题,你要知道,再要孩子就等于你没了女人。”
等到医生带着护士出门去查房,你父亲捂面哭叫起来。
孩子,从前我便知晓他当初迎娶我的原因,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传宗接代对他至关重要,若是可能,他会毫不怜惜地将我牺牲掉。
有关我这样的身体能否生育的详细信息,是半年后我从另一位医生口中获知的。原来脊柱侧弯的女性能否怀孕,要据以脊柱侧弯的角度而定。小于20度,生育不是问题,只要注意保养与休息,避免怀孕加重脊柱侧弯即可,风险几乎为零。大于20度小于45度,妊娠全程要在医生指导下完成,孕育过程会相当辛苦,风险约莫五成。45度以上,不适宜生育,如果坚持,要在外科手术矫正脊柱后才可。孩子,决定怀你的时候,我也去医院进行了咨询,但那个年轻的女医生并未对此过多解释,只让我做了相关检查,确定了我身残并非遗传性疾病。
“上次你怀孕,平时反应是不是很大?”
“是呢。一直吐。”
“有时候还会喘不上来气吧?”
“嗯。”
“是不是严重的时候只能瘫在床上?”
“是呢。很少能出门。”
“不知道是为什么吧?”那个前来岛上义诊的女医生笑道,“我告诉你啊,你的脊柱侧弯近45度,并非不是正常的健康脊柱,只是它的生物应力分布是异常的,两侧受力不平衡,而且能够承受的应力也是有限的。妊娠过程中呢,孕妇的体重是不断增加的,一般是10~20千克不等,所以会加重你脊柱的负荷,让你身体的弯曲更加明显,不仅会导致直立困难和腰背部酸痛,同时呢还会加剧脊髓或是神经的压迫。脊柱严重变形了,胸腹部的空间就小了,内脏本来就受到了挤压,孕后期胎儿变大,顶住了心肺,呼吸自然也就受限……”
我似懂非懂,却认真听完。
“我还能再生育吗?”最后我问她。
“你这是不要命了吧。”她把病历塞给我,喊了声:“下一个。”
“瘦鬼”突然冲着漆黑处吠叫起来,我从回想中回过神,将去山上埋葬你那日在山脚下捡来的那块带有鹿形花纹的石头紧紧攥在手心。多年来我将它随身携带,是判定它是代替你陪伴我的物件,石上的鹿形花纹是你灵魂的附形。躲在暗处的小情侣现身,我即刻呵斥了“瘦鬼”几句,继而向他们报以真诚的歉意。染着红发的女孩时尚又自信,对我莞尔一笑,挽起男友的手走开,我注意到她头上悬着一根晃动的绳索,像不久前我在养老院扈阿姨头顶看到的场景一样。午饭时,她还坐在我对面有说有笑,跟我分享她手机里女儿的演出照片,炫耀身在国外的小提琴手女儿如何光彩和了得,不料当晚她就把自己吊在了院里的那棵枫树上。院长的电话将我吵醒,告知我这一讯息时,我还没从先前的梦境里清醒。梦里的那只硕大的蟾蜍趴在我们家门前,眼睛晶亮,像两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孩子,其实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就知道了扈阿姨要离开人世,你不用诧异,对于死亡的预测,是我天生拥有的能力,从前它让我极为恐惧,如今我视为是上苍对我的补偿。但为何当年我没能预感到你的死亡,我无法做出解释,也许上苍在赋予我这一奇异能力的同时,就剥夺了我的自我预知的可能,我想更为合理的解释是,那时你还在我肚子里生长,我无从窥探到。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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