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佩嘉
编辑/黄倩倩
校订/兰雅婷
导语/孙宇凡
我们总有一种错觉:做学术很困难,因为我们是新手、是菜鸟。反过来,好像只要是大牛、只要来自名校,做学术就非常轻松。
真的是这样吗?台湾大学社会学系教授蓝佩嘉用亲身经历,向我们说出真心话:真的不是这样!她用八个字,形容自己的学术历程:“摸着石头、如履薄冰。”
你可能想不到,虽然蓝教授像我们一样做学术这么紧张和困难,但她却是国际知名的社会学家、性别研究者。
蓝教授有多出名?她的著作《跨国灰姑娘》英文版拿到美国社会学会的性别研究分会年度最佳著作奖,甚至有16份英文刊物为这本书发表了胜赞的书评。我前几年参加英国社会学会年会,也请了这位华人教授来作为开幕讲座嘉宾!
*图:左为台湾大学教授蓝佩嘉;右为《跨国灰姑娘:当东南亚帮佣遇上台湾新富家庭》
最近,她也刚出版一本书,就是研究华人的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家庭是怎么鸡娃的!书名叫《拼教养》。这本书也同时在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英文版。
那么,我们应该来好好了解,到底这么知名的教授,做学术和写书究竟是如何“摸着石头、如履薄冰”?这肯定对我们启发非常大!既让我们能够安慰到自己——“大牛也遇到同样的困难呀!”也会让我们学到非常多——“原来对这样的困难,大牛是这样解决的呀!怪不得我是菜鸟新手、人家是大牛!”
以下是蓝佩嘉老师的自述,讲述她写作《拼教养》这本著作的幕后历程。
我在2006年出版了第一本英文专书Global Cinderellas: Migrant Domestics and Newly Rich Employers in Taiwan(2008年改写为《跨国灰姑娘:当东南亚帮佣遇上台湾新富家庭》),有幸得到一些国内外的肯定,这也让我如履薄冰,接下来的研究,我要往哪里去?
01.
着急更换研究方向!
我先做了一些小型的研究,包括到上海做农民工二代的调查,但只能在暑假期间进行短期调查,难以建立田野关系,尤其在一个社会信任相对薄弱的社会。
我决定还是回到台湾深耕研究,当时读到Annette Lareau在美国出版、广受好评的《不平等的童年》一书,单纯是好奇相关现象在台湾有何不同,于是启动了这系列研究的开端。
*图:左为Annette Lareau;右为《不平等的童年》
坦白说,当时我真的没时间深思熟虑,只是从事多年迁移研究后想换换口味,殊不知家庭、阶级的文献汗牛充栋,研究过程可以说是「摸着石头过河」。
研究的出发点也来自于周遭的观察。与我同辈人是「发展红利」的时代,在台湾「拼经济」的过程中,普遍有机会成就代际的向上流动。
如今我辈晋身中壮年父母,「拼教养」变成人生重点,我们渴望摆脱体罚与联考的阴影,成为与上一代大不相同的父母,同时,我们也希望下一代在全球化的时代里,有能力与机会探索更广阔的世界。
尽管子女的数量大为减少、物质能力普遍提高,教养似乎变成一件日益艰巨的任务。即便专家意见与文化资源比过去丰富许多,可以花大钱上亲职课程,也容易取得免费的网络信息,为何做父母这件事让人益发焦虑,不时怀疑自己是否做太少、做太多、做不好、做不对?
*图源:unsplash
02.
从田野调查中形成研究问题!
一开始研究范围只限于台湾,我与助理先进行学校课堂与家长参与的观察,然后邀请访谈家长,最后择定少数个案进行家庭生活观察。
最初只有台北地区的两所公立小学,一所位于台北市蛋黄区,家长多为专业中产阶级;另一所位于新北市某旧小区,家长多为劳工阶级。
之后,我深感到中产阶级教养内部充满异质,也觉得有必要探讨劳工阶级的城乡差异,因此拓展到两所宜兰县的学校,包括一间渔村里的小型学校,以及一间有许多中产阶级「岛内移民」的另类实验学校。
*图源:https://qd.ifeng.com/c/8KuPQDOq98p
社会学文献长期关切亲职教养如何成为阶级不平等之体现、运作与再制的重要场域。我以家庭生活作为经验透镜,反映台湾在全球化脉络中面对的机会、风险与挑战。
对资本丰沛的家庭来说,全球化浪潮便于他们进行更多样的教育投资与地理移动,但对于资本不足的人来说,全球化可能卷走他们的经济安全,或促使他们为了工作或婚姻远离家乡。
我的研究问题是:不同阶级位置的父母,如何认知家庭当下与未来可能面对的机会、风险与不安全,从而影响其养儿育女的方式?
我在2011—2012年间到美国哈佛大学担任访问学者,本来预计用这一年分析数据、进行写作。后来想既然来了美国,不如访问一些台湾移民,做个侧面比较吧?后来雪球越滚越大,竟成了半本书。
台湾人总想象美国是儿童的天堂、将移民想象成玫瑰色的美国梦。其实就算是所得高、房子大的中产阶级移民,也有他们的焦虑与彷徨。
有些(尤其是父亲)遭遇亚裔在职场升迁不易的bamboo ceiling,懊恼着当年是否应该回台湾创业,只能期待下一代能无缝融入。
*图源:https://588ku.com/photogram/106949866.html
他们也担心下一代的未来,这些美国出生的亚洲面孔会被看成 model minority or forever foreigner?申请大学时是否会面临传说中的Asian quota歧视?面对当时受到金融海啸重创的美国经济,崛起的中国市场或许反而成为下一代反向迁移的目的地?
我也到“中国城”参加为劳工阶级父母举办的亲职教育工作坊,跟他们一起学做干酪通心面,以及学用「美国人的方式」养孩子。这些移民在中国餐厅打工、当保姆、剪头发。
他们面对的困境则相当不同。因为不谙英文,他们必须仰赖孩子在日常生活中担任翻译;在美国不能体罚孩子,他们感到束手无策,有些甚至把孩子送回母国遂行「跨国管教」。
透过台湾与美国的多地点比较,我试图解构对华人文化「虎妈」式教养的本质性看法,深入剖析不同地理位置与阶级地位的家庭如何因应全球化与移民生活的不安全感与不确定性,连结在地制度与跨国资源来进行文化协商。
我用「全球保安策略」(global security strategy)的概念来描述这些阶级化与族群化的教养策略,吊诡的是,这些保安策略经常反而强化了父母的焦虑与不安。
收集两地数据大概花了四年时间,分析数据与写作修改又拖了四年多,才终 于 在2018年由斯坦福大学出版专书Raising Global Families: Parenting, Immigration and Class in Taiwan and the US。
*图:左为英文版Raising Global Families: Parenting, Immigration and Class in Taiwan and the US;右为台版《拼教养:全球化、亲职焦虑与不平等童年》
03.
这本书写得太困难!
照理说,我应该比年轻的自己有更多的经验、资源与声誉,为何第二本英文书的诞生反而相对漫长与困难?
最大的阻力在于时间。我回台湾工作已近二十年,深深感到对台湾人文社科学者来说,研究困境不在于经费的不足,而是时间的贫穷。
我们的薪水可能是同级国外教授的一半,但学期长度却比海外大学多了两到三个月(学生也疲倦、难以深入学习),剩下的时间还要应付繁琐的报账、行政、审查、论文口试等。
各部会因为配合预算时程总是匆忙征求计划,没有给大家足够的思考时间,以致于多数研究计划只能炒短线、难以累积。在这样的条件下,开启新的研究领域与议题更是莫大挑战。
*图源:https://699pic.com/tupian-503570673.html
写作过程中的另一敌人在于研究者的心魔。写博士论文时心情最单纯,就是写完才能毕业这样,改写为第一本书时难得多,不确定书该长成怎样。
写作第二本书更难,担心别人眼中的评价,心中焦虑袅袅。夜半埋首资料之际,不免杂音四起:世界上已经有那么多本书,算了不缺我这本?反正都已经升等了,不如不要这么辛苦了?
书出版后,有回跟一位处境类似的朋友聊天,他的第二本书已有多版稿子,但还是觉得不够好、几近难产。他问我怎么克服写作过程的瓶颈,我说:我想着有那么多访问者被我打扰,我总要写出来才能给他们一些交代吧?
当我信心薄弱时,我也安慰自己:第一本书时自己也觉得写得不理想,但后来出版了回响还不错,所以我想这次应该也还OK吧。
04.
三点建议帮你走好学术道路
我的旅程或可提供大家一些建议:
首先,尽可能地让你的研究计划有连续性,知识与研究成果才有累积的可能。最好一次只执行一个计划。除了“中研院”的全职研究者,台湾学者的时间条件实难同时执行多项计划,能够专心职志,较能深耕成果。
其次,务必提早开始规划研究计划。美国大学多先提供半年到一年的internal grant 让老师有时间好好写 proposal、执行前导研究,再出去申请研究经费。台湾鲜有这样的制度,大部分的项目计划都显得急就章。建议尽可能地透过教学等方式回顾相关领域文献,才能带着充分准备进入资料收集的阶段,不要像我这次跌跌撞撞。
最后,想办法每天找出一点时间来写(不过,其实我自己也做不太到):写不出这章,换写别章;写不出正文,先写memo;写不好没关系,之后再改、再删就是。写作好比健身,需要锻炼脑力肌肉、手感习惯,写写写写写,别无他法。共同勉励之。
往期相关推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