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界仁:破洞世界,灰尘电影
陈界仁《在没有世界的世界中 II》(录像静帧),2022年
6K转1080p、黑白、有声、单频道录像,2分38秒
图片致谢艺术家
我第一次见到“以幻解幻”是在2019年的上海。当时陈界仁受邀到PSA演讲,以此为题谈影像的内在矛盾。他谈影像的纪实、虚构和操控三种欲望,然后提出用于与之对峙的混沌、空性和十二因缘。朴素一些地说,借用这些佛法法门,陈界仁在想象一种流动的生命影像,也就是去假设影像的本质实际上是一种从生到死不断形变的总过程。如此,我们就会发现这个依托于影像技术而生的当代世界,看来该有多虚幻。
蓝光光碟、黑白(部分彩色)、有声、单频道录像
61分07秒
图片致谢艺术家
某种程度上,我觉得《风摧肉身》是陈界仁最新的“乡土科幻”[1]电影。它像是《中空之地》(2017)和早期作品《十二因緣—思考笔记》(2000)的综合:前者描述一群底层群众为自杀者送行的队伍,亡者死于跨国集团席卷世界的新全球化浪潮(在陈界仁的生命史里,大致是从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起算);至于后者,则是艺术家在千禧年之交的想象——一群身上装配数据线的未来人,由于无法自我升級,最后流放地底。这个末日想象始于陈界仁早年那批以电脑重绘历史照片的经验,当时的他把绘图软件视为和“历史影像的对话道场”,从中发展出一套凝视的思辨术[2]。不过,这条路并没有持续太久,陈界仁很快就从千禧年弥漫的技术乐观主义里预感到一种新的资本殖民力量,并在完成《凌迟考》(2002)后,更具体地进到后来人们熟知的那些与群众交往的自组织实验里。
陈界仁在电脑绘图或摄影机镜头的凝视里建立自己的表达思考脉络,又从此处走向人群。期间他究竟看到什么,也许可以回溯到更早一些时候。在1980年代中期,时值新自由主义入场台湾,社会表面上是市场自由化和消费享乐主义,台面下则是产业外移、失业潮和劳动派遣。对陈界仁来说,他的世界是台面下的世界,是劳动者无力抗争自身权利的无声空间,新自由主义机器过境之后留下的全球化的破洞所在[3]。因此,从2003年的《加工厂》开始,失业劳工、外籍劳工、游民、社会运动者频繁出现在陈界仁的影像里。或者说,其实是陈界仁频繁出现在这些被国家/资本遗弃的房舍空间里,遇见了那些人,以及静照般沉默的、非表演的影像语言[4],并持续与他/她们拍摄新作。在往后的二十年后里,我们也将越来越明白,陈界仁当初的预感已经成为监控资本主义(Surveillance Capitalism)的信息分配技术;而他在这段时间里的实践,则变成一种从群众里发掘影像的方法。
图片致谢长征空间
1999—2000年/2018年重新编辑
DV转蓝光光碟、黑白、单频道录像,8分16秒
图片致谢艺术家
在2019年的上海演讲里,为了更具体描述当前的影像世界,陈界仁重新提起二十年前笔记《凝视,是为了穿透》里的孽镜:孽镜是地府里阎王判案的工具,用来记录和演示人一生的善恶。当时的他把重点放在观看这个影像载具的主体上,用以凝视并穿透大历史叙事。现在,他思考当代生命政治的影像治理状态,不质问影像的真实性,而是思考整个管理影像的系统,还有这种影像决定论的漏洞。
例如,今天统摄一切的推荐演算法:一种基于当代人与标的物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群彼此的相似性来分配一个人所能接收的内容,是统计学的各种变体应用。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统计学上两个事物的相关不必然等于因果,今天一个人的所见,也不等同他/她的本质。也就是说,在互联网平台和终端设备的全面普及下,世界完成了一种虚构的关系化。而陈界仁寻找的漏洞,就是这种关系网络之外的世界模型。对此,他着眼的仍是那个被消音的破洞世界,从自己的生命史里提出一种尚未资料化的案例:他的大哥。在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失业后长期抑郁,2008年自杀未成后,大哥开始慢慢把自己的住家改造成装满民俗知识的资料库。其中,整间屋里唯独留下一个没有灯的房间,大哥说:“那是属于灰尘的世界”。这个自杀未遂的故事,后来被用作《中空之地》的脚本,那间充满灰尘的房间就出现在影片的末尾,同时也成为摄影作品《星辰图》。
我想这些随着气流光影忽隐忽现的灰尘,就是陈界仁破洞世界的喻体。陈界仁以往的作品里,那些因为国家/资本撤走而封存的空间也总是布满灰尘。灰尘是被遗弃的,系统外的物。作品里的参演者,也是系统外的,灰尘般的存在。在《风摧肉身》的一个画面上,等待被转运的人委身在纸箱屋里缓缓爬行,人的速度和一粒恰巧漂浮在前景的灰尘恰巧同步了。这个时刻有一种别于日常的重力和时间感。我忽然意识到,陈界仁影像的缓慢不只是为了从每一具肉身里读出各别的生命史(就像佛教仪轨一一唱诵佛菩萨名号,召唤祂们前来)。这个灰尘时刻,其实还可以破坏系统的编码效率。作为对比,展览入口的两件影像《在没有世界的世界中I & II》就是一个人站在荒原任凭雨水或直或斜地快速拍打。陈界仁将这些雨水喻为不断贯穿我们躯体的电波信息。
陈界仁《加工厂》(录像静帧),2003年
超16mm转DVD、彩色、无声、单频道录像,31分09秒
图片致谢艺术家
69分30秒
在《风摧肉身》的末尾,整部作品的抵抗时刻,当专车到站系统催促人群上车时,人们自发围着一名不支倒地的女子绕行,宛如哀悼仪式。此时背景响起改编自《地藏经》和《中论》的歌曲,唱诵影像的幻影本质。画面上,人群由远而近,直到特写,最后化成无数颗粒。这也许就是陈界仁想描述的另一种世界本质:这些粒子/灰尘,是尚未编码(或反编码)的、平滑社会的异物,是效率化的影像以外的影像。陈界仁将这两种不同的影像逻辑分别命名为 “彼岸-造幻治理术”和“空性-造幻术”[5]:前者是跨国资本和国家的宣传话术,它随着每个年代生产工具而更新,沿着配送管道为人民指派新的欲望和需求。至于后者,是陈界仁借佛教经典重读破洞世界的方法——破洞世界里的人,因为被排除在外,反而能游离出系统的阶级分类,流转身份,互为彼此参照。
展览开幕后的私下交流里,陈界仁举了一个极端例子来解释为何需要思考两种造幻术。他说如果地球发生危机,人类必须移民火星,那些去不到“彼岸”的大多数人还能做什么?我想,这个问题也可以描述成:失去“彼岸”的人,是否还能主动行动起来、联系彼此?陈界仁曾经讨论过纪录片《蒋渭水——台湾大众葬葬仪》(1931)[6]并鼓励人们思考:究竟是怎样的“资源”,能召唤五千多人主动参与一位反殖政治家的葬礼?根据他的说法,他一方面从中看见了五千多具身体的在场,也看见身体化为影像在后世回荡、流传的潜质。这么来看的话,陈界仁的影像也是如此。他的影像就是他与临时社群的行动演练——身体化为影像,影像召唤身体。
“陈界仁:以幻解幻”展览现场,长征空间,北京,2023年
黄柏然,工作生活于北京,魔金石空间研究员。
“陈界仁:以幻解幻”2023年8月5日至10月22日于北京长征空间展出。
原文将发表于LEAP《艺术界》2023年秋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