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梅尔维尔·沃德(Edgar Melville Ward),《铜匠》(The Coppersmith)1
去年夏天,我在大都会美术馆偶然发现这样一张画:
借着窗外的天光,铜匠似乎在确认手中铜壶的收尾工作。从画中看,他身处一个不大的阁楼,窗框和房梁暗示着屋顶的位置,紧凑的工作区里布满了物件:大件的铁砧、铁匠锤和台钳;窗边的立柜上挂着成形用的锥、钳、凿、针和锉刀;桌上近乎完成的器皿和几页纸;凳子背后的墙边备着大张铜板,角落里加工到一半的铜盆,地上零星的碎屑——一个设施完备的手工作坊,也曾是工业化时代到来前唯一的生产场所。
1898年的美国正处于镀金时代[1],工厂批量生产廉价铜制品的同时,新的分工规则和雇佣制度也开始代替作坊学徒制。设想画中铜壶的生产过程,故事或许是这样的:
铜匠或许并不参与生铜从开采到冶炼的劳动,但他依然对这个材料了如指掌:石器时代,人们偶然注意到地表矿床上的赤色闪光;罗马时期,它从“塞浦路斯的金属”中得到命名[2];埃及人在生铜中掺入锡,借此改变了其熔点和延展性;直到氧化失去光泽,钝化的铜绿在金属表面形成保护层,让铜得以对抗漫长时间里更深的腐化。
铜匠总是习惯买进过量的原材料——金属没有期限,与他有限的生命相比,这种材料会和星球共存亡;即便是订单做到一半无果,铜仍能被熔化,再度成为原料。真正消耗掉的,除了打磨过程中工具和材料相互抵消而成的金属粉,还有他的时间。埃德加·梅尔维尔·沃德,《铜匠》
1898年,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摄影:邵捷,2024年1月8日
铜匠吩咐学徒背着铜板上楼,倚着墙角放下。他注视着铜板,知道材料仅仅是个开始,想要让它成型,待使用的知识体系中必须包含对辅材、工具和工艺的认知。翻开订单,这次的委托是一把壶。多年的实践让铜匠仅凭经验便能交代壶的结构和工艺:壶身、壶嘴和把手可以锻打成型,锥钳凿针这些基本工具不可或缺;各个部分之间可以焊接,锡铜是最佳的焊料。此外,雇主特地要求壶盖是一枚雕塑,这便需要失蜡铸造成型,这需要用到蜡,石膏模具中要加入硅石让它能承受高温的铜水。窄小的空间容不下两人同时动工,铜匠决定这次负责督造,让学徒承担大部分手作。按照铜匠的描述,学徒在铜板上做下标记,严格遵守着定位、锚点、剪裁的流程,剪下壶嘴、把手、壶身和盖子的几大块原料,依着铁砧的尖角附上铜板,在边转动边捶打的重复中逐渐呈现弧形。锻打成型进行得很顺利,学徒焊接壶嘴和把手时的生疏无非是多消耗了些焊料。铜匠记得学徒刚来时总是混淆工具的名称和用途,如今也认可了他与锥钳凿针建立的默契。壶盖的雕塑却让铜匠感到犯难,细小的尺寸和过多的细节使它无法在一次失蜡中成型,尤其是底部的一处砍口,无论从哪个角度开模,都有一块凹陷无法被覆盖。此刻他想起自己曾是学徒时,师傅面对这种情况的唯一解:将一次失蜡拆成两次。壶已大体成型,之后是打磨和锤光的重复工作。学徒小心翼翼,因为任何过重的一锤要用几十锤来修正。然而,又是壶盖雕塑那一处精密的细节让架子上的所有工具都无法触及。铜匠看着用了多年的锉刀,截断了它的尖端加以打磨,又从锤柄的尾端截出一段木料,组合出一把非标准的工具,才得以结束与这截雕塑的博弈。铜匠端起壶,看着接近完美对称的壶形,光滑的焊点,表面的锤光分布是学徒独有的风格密码,证明他已然能独当一面。确认一切无误,订单可以交付,铜匠开始对着柜子反复整理,终于勉强腾出一个格子。铜壶被塞进这里,等待交付日的到来。2
茶话会上,意外折断手臂的巴斯光年正在扮演“纳斯比夫人”,等待汉娜为其斟茶。该静帧出自皮克斯动画工作室的电影《玩具总动员》,而这一幕的彩蛋——巴斯断臂握着的茶壶,则是在致敬著名的三维模型,犹他茶壶。1975年,犹他大学计算机图形学研究员马丁·纽维尔(Martin Newell)在妻子的提议下,用贝塞尔曲线(Bézier Curve)[3]创建了第一把壶的三维模型,它参考了美乐家(Melitta®)[4]品牌的经典款式,并将实体尺寸转化为了数值。这把诞生在计算机环境中的壶,是一系列坐标数据和代码的集合。上图:皮克斯动画工作室,《玩具总动员》,电影静帧,1995年
下图:马丁·纽维尔,《犹他茶壶》,1975年
网络资料访问日期:2023年11月6日,https://www.
computerhistory.org/revolution/computer-
graphics-music-and-art/15/206/554如今的计算机图形界面能够形成对现实的高度模拟,制作三维模型的软件更像是一间具象化的数字作坊,而生产一把壶也并不一定需要组织数字和编程语言,倒像是在隔空捏泥:
确实存在这样一种材料,自被开发以来便用之不竭,它不源于土壤、林场、矿山或海洋,便也省去了开采所需的知识、经济和劳动力。我将它称为“原料”。它很稀奇,无视重量和重力,大小和位置是能被随意修改的数字。它非固非液,质感可有可无,同样通过调整数字来实现对木材、金属、玻璃或是镜面的模拟。仔细看,这种原料由顶点,线和面构成,基于三角形、四边形和多边形构成形体的拓扑。作为一种材料,它能承担任何变形、雕刻、克隆甚至运动。它既是主材,也是辅材,能够轻易实现自身与另一块材料的合并。而至于它会存在多久,似乎也没有答案。原料置身的坐标系是工作区,就像工作室,一切加工改造都在此进行。在这里,空间、尺寸、位置的定义关联的是坐标点、范围、偏移量。即使被框在一个屏幕里,数字无穷尽,“工作区”便能无限大。
Blender版本3.5.1,Mac OS 13.5,2023年11月10日
一侧的工具栏有着诡异的熟悉感:拟物的图标暗示着潜在的功能,如同现实中的工具,人们总是能从样貌猜测其模糊的用途。相比现实中的工具名词,此处的工具名称是一系列动词:挤出、环切、倒角等;针对雕刻的工具则是:黏塑、膨胀、平化、折痕、光滑、抓起等。值得一提的是布尔[5],它将代数运算中的集合关系(交集、并集、补集)延伸至物体间的连接关系(重叠、相交、相减),设想实现这些物体关系的现实工艺,例子可以是焊接、开模和铸造。布尔运算多数时候是完美的,避免了现实中的焊接痕迹,也不存在铸模砍口。然而一切都失去了物质的基本形式,功能也就此湮灭——一把雕塑刀模型并不会用来制作雕塑模型。“手感”熔断是必须的代价,尽管很多雕刻工具在尽力模拟现实的手感,但实现这一切操作的,可以仅仅是一个三键鼠标。马丁·纽维尔,《犹他茶壶》草稿,1975年
网络资料访问日期:2023年11月6日
https://graphics.cs.utah.edu/teapot/
根据纽维尔的草稿,壶底中心位于坐标系原点,整体长度约为6,壶身最宽处为2,高为3。文字部分注明了盖子、把手、壶嘴是单独的部分。
坐标系中的球形原料历经X和Y轴的拉伸,Z轴的环切挤出便是壶身,通过贝塞尔曲线的鞍点拉出壶嘴和把手的弧线并赋予倒角,遵循平移、旋转和缩放的基本法则把各个局部定位到各自的坐标,再用布尔并集将它们相连——甚至不消用到面板中陈列的大多数工具,原料便有了壶的形态。整个过程里,撤销指令可以补偿任何一次操作瑕疵,每个人都能做出完美的壶。
犹他壶的OBJ格式预览文件截图,Mac OS 13.5
作者截图于2023年11月20日
而对硬盘来说,存储是与生俱来的目的,找到合适的存储路径,赋予偏好的命名,壶便化身以字节为单位的一个文件。上文中的两件壶并不存在任何迭代关系,两者的生产环境分别关联着现实世界和数字世界的两套基建,看似互相隔离,过程中调动的其实是相同类别的知识和资源:具象的材料、工艺、物质性和存储,以及抽象的劳动、“精通”和流程。工具在辅助铜匠改造材料的同时,是铜匠的身体和知识在弥补工具所缺乏自主性,两者在反复交互的过程中磨合出某种默契,从默契到精通,接着成为某种自然——手拿起刀便知道准确的角度和力度,这和模型软件的磨合过程是相照的。事实上,犹他壶是一种模拟的结果。[6]这种模拟渗透进各个层面:建模过程中的工具对现实工具的模拟,材质对现实质感的模拟,数字壶对现实壶的模拟……在图形层面进行模拟的同时,生产流程也在遵循现实生产的逻辑:首先取得材料,接着基于操作者的意图进行规划,再借助工具发生形变,这也是图元化建模的标准流程。换句话说,图元化建模这一看似替代性的生产模式并不是对既有生产范式的逃脱,而是与之平行,甚至呈现为一种增援。而判断这种生产结果好坏的标准也很简单——它看起来是否足够“真实”,这也是检验图形技术进步与否的主要标准。我猜测,参与开发的技术人员很可能未曾接触过实体壶的制作流程,却能让相离的经验产生相连的生产。这让人不禁怀疑,狭义的物质生产是否只存在这一种范式,这套范式之外的生产还有哪些可能。当然,我将笔记中的生产规模控制在小规模个体的前提下,区别于成百上千人组成的制造业工厂和影视特效制作组——那样的生产结构很难允许单一个体完成从头到尾的工作,但如果面对的是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铜制品或者繁复的电影场景,我或许很难留意到货架上某只特定的铜壶——如果没有犹他壶的知识背景,或许大多数人根本不会在意电影中几秒内闪过的壶。讽刺的是,画中的壶和模型壶都不是实体,却成了反思生产的两件配重。而在实际生产过程中,数字与实体通常并不是同时开始和结束的,更多时候,为了实现预览、测试和计算预算,数字生产常常前置于现实生产。有段时间我习惯用3D打印来测试模型,这套实体化数字生产的主流工艺,通过对制造过程的精确控制,使材料被动地重复分层堆叠,逐渐让我感到整个过程里工艺性对材料性的碾压,而我也怀疑我永远无法准确记住像丙烯腈丁二烯苯乙烯(ABS)这类材料的全称。蜜蜂模型,3D打印,丙烯腈丁二烯苯乙烯(ABS),2022年两年前我用3D打印测试两只蜜蜂的模型,蜂巢状排列的支柱本是为了防止它们在打印过程中倒塌损坏,不曾想拆除支柱必定会摧毁蜜蜂的身体,便将错就错地保留了它们。现在,它们看起来像数字生产在现实产出间的卡顿,亦或是蜜蜂试图从巢中脱身。[1]约为1870-1900年,镀金时代出自马克·吐温(Mark Twain) 与查尔斯·华纳(Charles Dudley Warner)于1873年共同创作的小说《镀金时代》(The Gilded Age: A Tale of Today)。[2]拉丁语铜(cuprum)转化自“塞浦路斯的金属“(Cyprium, "metal of Cyprus"),塞浦路斯是古代世界主要的铜产地之一。[3]音译同名于法国工程师皮埃尔·贝塞尔(Pierre Bézier),于1962年提出。贝塞尔曲线用一组离散的控制点通过公式定义平滑、连续的曲线。[4]美乐家(Melitta®)咖啡于1908年成立,是德国著名的咖啡品牌。品牌创始人梅利达·本茨(Melitta Bentz)夫人,是咖啡滤纸和滤杯的发明者。[5]音译同名于英国数学家乔治·布尔(George Boole),《思想法则》(The Law of Thought),1854年。布尔代数处理集合运算中的交集、并集、补集和逻辑运算中的与、或、非。[6]雅各布·加布里(Jacob Gaboury),《图像对象:计算机图形学的考古学》(Image Objects: An Archaeology of Computer Graphics),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2021年8月。第87页。
邵捷是一名以雕塑为主要创作媒介的艺术家,目前居住在纽约。他的网站是jieshao.work。Hong Kong and international purchase, email:oscarlai@modernmedia.com.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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